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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乡的清晨

2024-03-24周蓬桦

散文 2024年3期
关键词:库尔班门廊行当

周蓬桦

門廊物语

门廊的用途时常被忽略,人们觉得它可有可无。说起来也合乎逻辑,因为院墙和木门才是连接点,无端地多出一截两米多长的门廊纯属画蛇添足。

我曾经在西北沙漠地带见过一些简陋的门户,推门便是宽敞的院落,让人感觉没有过渡,好像一脚就踏进了一幕短剧,剧情刚开始其实也就结束了。院子的主人库尔班大叔说,他们这里在建造屋舍时之所以不考虑修个门廊之类,是因为风沙太大,门廊容易存土。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大风刮了三天三夜,门廊被堵得剩下一个窟窿,害得他像一只地鼠那样爬出来,东瞅瞅,西看看,一脸蒙圈。他在院外转悠半天,发现整个村子都被沙土掩埋,四周空无一人,牲口棚和拴马桩都不见踪影,树枝光秃秃的,他仿佛走在梦境之中。

找不到牛,找不到骆驼,空中没有一声狗叫,天上也没有一颗星辰。他摸索着来到村外,发现整条河流都被沙土吞噬了,河道里只剩下一点点水。他找到一只瓦罐,费了很大劲才盛满了一罐水。而第二天又来到河边时,他发现那一点水也早已蒸发殆尽,他就凭着昨天取到的这一罐水,渡过难关,活了下来。说着,他举起右手给我看,我当即小吃一惊:为了找水,库尔班大叔的手在沙土堆里用力扒挠,食指与中指的关节坏掉了,它们无法正常弯曲,颜色呈黑褐色——这是灾害给人留下的礼物。

在沙漠里游走的日子,我时常遇到一些缺胳膊少腿的人,要么瞎了一只眼睛,要么走路歪斜着身子,若凑上前与之闲聊几句,就会像扯线头那样扯出一串回忆——在长期的劳动与磨损中,他们忘记了许多往事,却会把那个受伤害的日子记得准确无误。

风灾以后,库尔班大叔拆除了门廊,甚至还拆除了木门,让屋舍简单到一目了然,哪怕风沙掩埋到窗台,也不至于从门廊里爬出来。他家的房子像一座中世纪的古堡,这样的房子住进去感觉踏实。如果一个人从沙漠地带远远走来,会觉得这户人家朴实牢稳,可资信赖——写到这里,我想起与库尔班大叔已有多年不见了,不知他身子骨是否健朗?让我无法忘怀的是,我在他家吃过手抓饭,吃过沙葱炒蛋,当晚还在他家的西仓房里住了一宿,听了一夜耗子咬粮囤的声音。我记住了一个细节:库尔班大叔在沙漠里拾荒时,捡到了一麻袋铁皮罐头盒子,堆放在仓房里。它们大多已经生锈,他却舍不得扔掉。起初,我以为这些废品是为收购站准备的,一打听才晓得错了——它们是库尔班大叔用来储水的,以应对突然袭来的风灾或者雪灾。由此可见,一场自然灾害,会给人带来多大的心理阴影面积。

乌乡地处白山深处,与沙漠的地理环境迥然不同,除了风俗习惯,甚至连一个小小门廊的用途都有本质区分。这让我瞬间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地域与另一个地域存在巨大的差别,大到一个省份,小到一个村落。如果细加追究,可以推理到一个人与另一个人——这差别,有的被处境牵制,有的被认知牵制,有的则被受伤的记忆牵制。

我来乌乡时刚刚立秋,但天气依然处于一惊一乍的暑热状态,只是一到晚上温度骤降,需要套上一件长袖的秋装。我那时尚年轻,还留一头流浪青年的长发,穿一件被雨水洗得泛白的牛仔裤,肩上背一只松松垮垮的蓝帆布包,内装一个手灯、一只指南针、水果刀、风油精,还有两听牛肉罐头、一瓶小二锅头。很明显,这是一个旅者穷游的行头。为了节省十几元钱,我是打算随时睡在荒野桥洞里的。

在乌乡的头一天有些疲累,倒头在客栈里睡了一个长觉,醒来已是第二天的清晨。吃过简单的早餐,我顺着门前的河流散步,空气新鲜如露,白云悠悠。举头望见巍峨的山峰,一颗绿星似乎还未隐去,山溪在耳畔哗哗地响着。我留心观察乌乡的地理特征,凭借多年的旅行经验对眼前的一切做出一个判断。我发现,几乎所有乌乡人家的木门都是敞开的,门廊深邃幽长,像半截隧道,一眼望不到院子里的物景。有的人家门廊顶上堆放着支棱的细柴,还有的门廊上站着几只鸽子或一只红毛公鸡。

推门进入那户紧挨客栈的人家,顿时一股烟火气扑面而至,征得女主人的同意,我对这家院落进行比较细致的拍摄——这是我深入白山进行生态考察的规定动作:手持相机,怀揣一个蓝色的大本子,里面写满了人、动物与植物的生存现状,当然,还有一些旅途见闻或奇遇故事。总之,这一段生涯,对我的写作至关重要。

眼前是一座典型的东北院落:木柴堆、谷草垛、几根白桦木横卧在院子的一角,偏房里有砖砌的炉灶,一口油亮的大铁锅是主人饮食口味的佐证,被烟熏黑的墙壁上,挂着各种炊具。主人是一位面目和善的老阿姨,她把整个家收拾得井井有条,干净整洁,院子里一株开花的石榴树十分养眼。她告诉我说,一大早,男人去白山采药材去了,什么车前子、蒲公英、白灵芝、野天麻、石苇草、刺五加、桦树茸之类,这是整个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这些东西采回家,也不必花时间进行刻意加工,拿到集市上就能变现。

人们越来越喜欢原汁原味的东西,这是自然赐予人类的福利。

最后,我在长长的门廊里留心观察了好一阵子,觉得这家人的门廊颇有特点,简直打理得像半个会客厅——门廊里摆放了一张双人沙发和茶几,一面墙壁上的凹槽供着观音、财神爷,陈列着根雕和石雕,还有一坛人参酒。老阿姨说,她家老头子时常在门廊的沙发上睡觉,原因是有一年白山一带暴发了山洪,她家的木门被洪水冲走,房子也被冲塌,而石头砌的门廊却留了下来,门廊上写有“五福临门”的牌匾也没有损毁。男人至今心有余悸,觉得砖瓦建造的房屋也不结实,琢磨半天,还是门廊可靠方便,如果山洪再度袭来,推开门就可以逃生避难,动作快点的话更可以逃到山外。

老阿姨说,别说门廊了,家里任何一样东西都不起眼,也谈不上值钱,但过日子样样有用,少了一片树叶也不行。

当天夜里,我在本子上记下一句话:

“在乌乡,连一片树叶都没有多余的纹路。”

乌乡的行当

在乌乡,除了采集和种植外,来钱快的活路不多。从前是狩猎,现在是养蝎子、蜜蜂、林蛙和野猪——茂密的林中有一处处养殖场,步入其中,会遇到伏身忙碌的饲养工,他们头戴遮阳草帽,或者身着野外作业工装。当然,较之野生采集,培育养殖出来的东西价值要低很多。

从前,乌乡曾经活跃着一支狩猎队,他们在林海雪原中穿梭,练就了一身本领。他们从乡人嘴里获得了很多赞誉,也获得了让人拍案叫绝的绰号,什么“东北虎”“雪里钻”“草上飞”之类,但随着时光的推移,狩猎行业没落了,很快,聪明的乌乡人完成了升级转型,组建了一支采参队,结果又成功了——采参让一部分人成名成家,成为乡人口中的一个人物。数年过后,野山参被开采得差不多了,采参队员们时常在森林里寻觅数日一无所获,以至于看花眼的乌龙事件频繁发生,令人啼笑皆非。这是大自然在与人类开玩笑,被捉弄够了的人们,两手空空地归来,休整反思,寻找新的行当。

“做不下去了,收摊子回乡吧。”一个个曾经炙手可热的行当,就这样衰落与消失了。

眼巴巴地凝望天空,从黎明等到黄昏,新的行当却迟迟不肯显现,而每天的日子依然滚滚向前,具体而琐碎。无奈之下,人们只好重操旧业,拾起了丢弃多年的旧行当。咂摸半天,还是接地气的手艺牢靠。在那一个时期,乌乡的街道上,几乎是一夜间冒出许多作坊,分别是裁缝店、榨油坊、豆腐坊、包子铺、铁匠铺、棺材铺……各种传统的老行当卷土重来,叮叮当当,把乌乡从沉睡中叫醒。往往天刚蒙蒙亮,烟囱就以冒烟的方式开始了一天的劳作——炊烟里弥漫着一首首怆然的老歌。

人们发现,来乌乡旅行的人渐成规模,饭店和客栈的生意开始红火,迎來一波又一波流量。那些柴窝里的鸡鸭、木栏里的牛羊、河道里的鱼,以及山脚下的野味,都在快速减少,大批量地填充了外乡人的胃囊。在乌乡人眼里,这些外乡人的突出特征,就是口味较重,吃相也不够雅,除了经典的蘑菇炖小鸡、酱大棒骨外,连乌乡人不敢吃的东西,他们也统统可以拿下,如麻雀、豆虫、蛐蛐、蟑螂、蚂蚁等。乌乡人用夸张的语言形容:“啧啧——这帮子人到了咱乌乡,眼睛瞪得像车灯,张着一张大马猴嘴,抄起筷子,把七盘八碗一齐打包,直接往嘴里胡塞,真是见啥都馋!”口气虽带讥诮,其实难掩自豪与喜悦。

乌乡的蝎子个头肥大,通体浑圆透明,尾部发出一种咝咝的声音,老远就能听到。乌乡的山蝎很快远近闻名,专家说口感和药用价值皆在高妙品质,远方的商人遂慕名而至,与乌乡人签下订购合同,拿到城里去卖一个高价,实现互惠。一个地方可以因为一只小小的生物改变这个地方的风水走向,这话不是没有道理。乌乡人正找高人策划,打算把蝎子做出名堂,全力打造“山蝎之乡”。

果不其然,食客们很快盯住了乌乡的野生蝎子,一盘油炸山蝎,成了餐桌上的招牌菜。一时间,乌乡的山野间出现了规模庞大的捉蝎队,人们手持自制的大铁钳、小镊子,拨开山中的石缝碎草,翻遍潮湿的瓦砾,进行地毯式搜索,将一只只肥大透亮的蝎子从藏匿处夹出来,放入玻璃瓶,倒手卖给乌乡河畔的一溜子餐馆。生活在处处摩拳擦掌,人们似乎看到了一个新行当在乌乡出现。尽管捉蝎的过程中,一些捕手被蜇得吱吱哇哇,有人甚至还为此丢了性命。听说上级已经针对捕蝎事宜叫停,对野生山蝎做出了保护规定,但依旧有人趁黑夜偷偷进山。

那一天,我参加了一个乌乡青年的婚礼。在喜宴上人们小声说话,似乎喜事中混杂着感伤的成分,新郎母亲的表情也郁郁寡欢。小心打听,才知道这家男主人在一周前刚刚离世,三天前办了葬礼,而婚礼早在一个月前就通知了七姑八姨,掐算好的日子也不好更改。青年的父亲正是一位捕蝎高手,据说那日黄昏,他遇到一只罕见的大蝎,够得上蝎子王级别。其父在捕捉过程中失足滑倒,四脚朝天。而那厮甚是凶猛,趁机上来就是一口,咬伤了捕手的左腿,整条腿很快黑了。入夜,人们找到捕手时,他已经倒在草丛里不知过了多久,毒液已经游遍了全身。

喜宴上,端上了一盘油炸蝎子,人们三下五除二就扫荡光了。我当即萌生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此种速度,未尝没有一种复仇的意味。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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