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记木匠坊
2024-03-22程时钿
程时钿
梅镇是座小县城,四面环山,山峦连绵成一条条蹿飞天际的青龙。
朱启发一家搬到梅镇有些年头了。梅镇东临望石山,西傍秀水湖,中间是一条近两米宽用土砂石垒成的老街,名曰:石捷街。
竹琻姐弟四个,她排行老三,上头两个姐姐,底下一个弟弟。老朱为取名挖空心思,大闺女朱招采、二闺女朱招喜、三闺女朱招金、儿子朱招富。谐音连着读便是:招财、招喜、招金、招富。竹琻上初中后,嫌名字太俗,执拗地将“朱”改成了“竹”,又嫌铜臭味太重,去掉了“招”,还将“金”字加了斜玉旁。老朱编了一箩筐大道理,仍无法撼动竹气纵横的闺女。招采和招喜没读几年书,便被父亲撺掇回家,学着养鸡种菜、喂猪放牛。
石捷街蜿蜒数里,商铺云集。老朱的门店位于中段,风水颇好。“朱记木匠坊”这块金字招牌经他亲手打磨,抛光润漆,堪称杰作。朱嫂是他的远房表妹,两人属于近亲成婚。
都说幼时看苗,三个闺女口齿伶俐、清秀可人,这让老朱高兴不已。那时木匠活十分景气,可他有个怪癖,从不出门揽活,说是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
转眼到了90年代,梅镇瞬间活泛起来,那岸边的垂柳,吐出嫩绿的新芽,将秀水湖映得清亮爽朗。朱家俩闺女眨眼便出落成大姑娘,招采温和内敛,招喜生性泼辣。朱嫂托胡仙姑保媒,认识了打铁铺的张大莽。张大莽魁伟黝黑,一眼便相中了招采,别看张大莽五大三粗,嘴可甜,一来二去,很快俘获了招采的芳心。
嫁闺女是朱家头等喜事,张家的彩礼也是撑足了脸面。枝头的鸟儿叽叽喳喳,大红喜字高挂门楣,热闹极了。竹琻雀跃着跟在大人背后,仿若一只翩跹的彩蝶。
一碗水要端平,朱嫂又找上了胡仙姑帮招喜说媒,可招喜高傲,爱挑三拣四,胡仙姑摆摆手,说她这个闺女是照妖镜,就是照不到人。
竹琻盼着二姐也能嫁个好人家。三姊妹中,她受到的关照最多,她的性格介乎两者之间,既有大姐的内秀,也有二姐的聪颖。招富在家不说话,在学校更是自我封闭,成为老师同学眼中的异类。老朱堵得慌,可仍抱侥幸心理,他觉着三个闺女个顶个聪明已经很不错了。而招富读到小学毕业的时候,像发了牛神经,死活不肯读了。老朱没辙,只能顺着儿子,让他跟着自己守店。有人进店,招富会嚷一声,老朱心领神会。里屋是老朱的木器天堂,空间不大,弥漫着木刨花浓烈的芬芳,像是大海中翻滚的浪花,一朵连着一朵。招富最爱钻进这堆木刨花,使劲嗅着木头的芬芳。
某日,招喜去菜市场给母亲送饭,碰到樟树底下摆着一个鱼摊,不由得止住步子。卖鱼小伙生得潘安模样,俊朗清秀,腼腆中自带阳光。招喜被其深深吸引,像在欣赏一幅画,为掩尴尬,便佯装买鱼:“卖鱼的,鱼新不新鲜?”
“新……新……鲜……吧!”
“怎么个新鲜法?说来听听!”
“早上刚从湖里网来的。”
“别骗小姑娘不识货,你这分明是鱼市贩来的蠹鱼,呆头呆脑的,和你一样呆!”招喜扑哧笑出声来。
“我想买两条鱼,你给我挑新鲜的,成不?”
“没……没……问题……”小伙羞紅了脸。
就当小伙装好鱼抬头的刹那,竟与低头的招喜撞了个瓷实,两个年轻人悸动的心就这样碰到了一起。招喜表现出少有的羞涩,匆匆扔下钱跑开了。一来二去,招喜得知小伙姓侯,名川,家住秀水湖畔。
很快,招喜去了侯川捕鱼的地方,见到了未来的公婆。侯川同样壮大胆子,在招喜的牵头下,提着几条肥美新鲜的草鱼和几斤肉走进了朱记木匠坊。起先氛围很好,但当听到他还住着破房子时,老朱转喜为忧,一脸不悦。招喜早有打算,待侯川走后,便对着父亲发起了毒誓:非侯川不嫁!
老朱低下头,像只战败的犬,他深知闺女秉性,认定了的事九头牛也拉不回。
朱候两家很快商妥好了良辰吉日。这年,竹琻正读高二,她心想,大姐出嫁她去送嫁,二姐同样要送。在梅镇,杂姓很多,侯姓家族临湖而栖,前前后后十几家,形成掎角之势。竹琻随着浩大的迎亲队伍坐上扎满大红喜字的渔船。招喜一袭婚纱,宛若天仙,觉得这是自己认定的幸福。竹琻拉着姐姐的手,百感交集。
第二次嫁闺女与第一次天差地别,老朱嘴上笑盈盈,心里像吃了苦莲子。朱嫂见状,带着劝慰的口吻说道:“女大不中留,只要闺女幸福,咱都舍得!”一声长叹从老朱胸口吐出,震得门楣上方的牌匾晃动,伴着一小撮灰尘不偏不倚飘在他头上。
不觉间,招富也年满十六了,蹿到了一米七的个头,样貌端正,走在街头看不出有何异样,只是熟知朱记木匠坊的梅镇人都知晓他是一个异类。
家里变得空落,朱嫂心也被掏空了。招采嫁过去头胎生了个闺女,公婆和丈夫满脸愠色。张大莽骨子里很执拗,有暴力倾向,听父母教唆,从最初的抱怨转为殴打,这段悲惨的日子直到儿子的降生才结束。招采怕丢人,一直隐忍,直到瞒不住母亲,才吐了苦水。
竹琻如愿考上一本,被广东省一所高等医学院录取。离家这天,招富一直黏在竹琻身后,拉扯着她的衣角,竹琻转头,紧握弟弟的手,眼角蓄满泪。
大学四年,无异于一场马拉松,竹琻报的专业是“医学心理学”,这是她一直梦寐以求的专业。在校期间,她刻苦钻研,勤工俭学,获得全额奖学金,还利用课余时间兼职家教。
21世纪,生活日新月异,新鲜事物层出不穷。梅镇东头新开了一家家具制造厂,据说是街上几个木匠坊的老板合伙盘下了一处废弃厂房,开张不久,就吸引了镇里镇外不少顾客光临。整条街只剩朱记一家木匠坊。
2003年的夏天,竹琻推掉了暑假工,回了梅镇。她将弟弟的身体以及心理特征结合临床案例进行对比分析,初步归纳为“自闭症”的范畴,情况不容乐观。长这么大,她还从没听见弟弟喊过任何人,其实弟弟是识字的,但他只会写,不会表达。所以说,这次回来,她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想利用两个月的假期试图让弟弟走出自己的世界。出去近两年,梅镇还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原来狭窄的机耕路被挖空重建,换成了崭新宽敞的水泥路,道路两旁的绿化带生机盎然、花枝妖娆。
竹琻每天帮母亲做完家务便来到朱记木匠坊。她陪着弟弟坐在一堆木刨花边,这是她打开弟弟心结的一味良药。竹琻坐在弟弟对面,两人仅半米之遥。她灵机一动,捧起地上的木刨花,喊着弟弟的名字。招富蓦地一愣,中间隔着很长时间的沉默。接着,招富在姐姐一遍遍将木刨花捧起又吹落的注视下,学着姐姐的样子,将满手的木刨花吹上半空,变幻出各种形态。
竹琻发现弟弟不光迷恋那一堆源源不断的木刨花,眼神竟同鹰隼一般,紧盯着父亲手中的锥子、木刨、钢锯等物件。她知晓做木匠活急不来,需要眼准心稳,需要缜密的计算。竹琻将自己的想法告知了父亲,老朱听后瞪大了眼珠。这个暑假,全家人将招富当成了重点培养对象。竹琻还会陪弟弟逛逛石捷街,让他走进大众视野,慢慢融入梅镇的烟火人间。
假期匆匆过去,虽远没达到预期,可竹琻分明能觉察到弟弟可喜的变化。
梅镇在不声不响中悄然发生蜕变。一天,几台小轿车声势浩大地开进了梅镇。看热闹的梅镇人交头接耳,镇领导一脸殷勤,恭恭敬敬地介绍着梅镇传奇而悠久的历史、各门店的经营特色,越过铁匠铺、糕点铺、裁缝铺、五金铺……直至驻足朱记木匠坊。
听到嘈杂声,老朱不为所动,低头摆弄手中的圆桌脚。他需加快进度,这张八仙桌是镇里老孙头定制的。就在嵌实桌脚时,招富竟倏然上前,帮他一起扶稳桌脚,这在之前是不可想象的举动。
数日后,街道干部倾巢出动,挨家挨户上门做工作。“拆迁”二字化作快乐的报喜鸟,飞翔在石捷街的上空。听到喜讯的店主笑成了弥勒佛,迎合在工作组周围,像是赶赴一场喜庆的堂会。
可老朱却阴着脸,经营了近30年的门店说拆就拆,这相当于夺了他的命。为首的干部将附有大红印章的拆迁文件和远景规划图摊开。老朱陷入长久的沉思。他理应同其他人一样欢呼雀跃啊,为何跟大把的钞票过不去呢?拆迁款一下来,存在银行吃利息,再不用整日锯、砍、劈、削、刨……
他不是没想过,他是怕祖传的手艺在他这代断了弦。
大女婿的铁匠铺率先接到拆迁通知。张大莽喜不自禁,放下烙铁,双目充斥着欲望的火焰。招喜听闻后,旋即领着侯川赶到集市,割了几斤肉,又在商店提了两份礼盒,一条红塔山,两瓶高档白酒,这阔绰的排场是她从未有过的。招喜走进木匠坊,放下手中的礼盒,喊了一声父亲。老朱停下手里的活儿,抖了抖身上的木屑,移步屋外。招喜朝侯川眨眼,侯川忙从身后抽出红塔山,毕恭毕敬放在桌上,示意老丈人收下。寒暄过后,招喜低声问道:“听说这条街要集体拆迁,咱店恐怕也难保吧?”这一问令老朱有些迷糊,顿了顿,猛地吸了一口烟,答道:“确有此事,下了红头文件,据说是统一规划,建造生态园。”
“拆迁是好事,本来店子举步维艰,拆了手头活泛很多。”招喜笑着补充。
“真拆了,咱朱家的根就没了,愧对列祖列宗啊!”老朱捂着胸口。
“这是大势所趋!您也知道,三姊妹就属我混得差,侯川也只有抓鱼摸虾这点出息,我还要照顾年迈的公婆,一直不敢要孩子,就是能力差,怕养不活。”
彼时,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
老朱没承想闺女说得这般直接。他抽完手中的烟,慢吞吞地说:“我知晓闺女前些年为家里分担很多,牺牲很多,我心存亏欠,可你也知道招富的情况……”
话音刚落,招喜骤然变脸:“难道指望招富给您养老送终?您还不得指望我俩,今天我招喜把话撂这儿,你若是不将拆迁款给我,日后休怪做闺女的不孝!”
“难道你就不理解为父的苦衷和难处吗?”老朱站起身,一脸愁容。
招喜不应,拉着侯川摔门而出,只留下老朱兀自沉默。他忽觉胸口胀痛,殊不知,更深的家庭矛盾正在朝他步步逼近。
铁匠铺离木匠坊也就几分钟路程。张大莽伺机而动,招采拎着不重的礼盒,却感觉手臂都要压折了,脚底像是被灌了铅。鱼鳞天,无雨风也颠,一阵风吹来,将招采的发丝吹皱,她顾不及拂拭,抢先一步跨进店内。她的喊声不及招喜嗲,不做作、没有转折,桨一样笔直。老朱嗖地起身,可当他瞅见张大莽时,笑意全无。
张大莽使出糖衣炮弹,将谦卑与恭敬演绎得炉火纯青。老朱阴沉着脸,并未接话。见时机成熟,张大莽露出狡黠的笑,谈到了拆迁款。说拆迁款下来必须全部给招采,说招采当年在朱家当牛做马,如今有儿有女,正是用钱之时!招采用右手扯了扯男人的衣襟,可终究无济于事。
老朱气得发颤。可儿子在,闺女在,家丑不外扬,于是他极力压制自己的情绪,对着张大莽又将那日回复招喜的话复述了一遍。
张大莽听后,秒变“镇关西”。说这事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这条街上他张大莽可不是白叫的,梅镇这一带,谁人敢不敬他三分!
这场风暴随着一记重重的摔门声戛然而止。一场拆迁竟闹出这么多事,伤了一家人的和气。老朱不敢往下想,觉得店里住满了魑魅魍魉,令他惶惶难安。
招富静静地听,静静地看,目睹两个姐姐回家上演的闹剧,他似乎有满肚子牢骚要发,可嘴巴像是被封住,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建造梅镇首座生态园,引起了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拆迁组派出专员一对一登门。老朱经过深思熟虑,全然没有头遭的强硬態度,他想着,整条街都要统一规划,自己再干耗着也终究抵不过政府的政策。他想着等拆迁款一到手,就做一个任打任骂的聋哑人。
很快,一切拆迁及赔偿事宜均已谈妥,只等挖机上阵,机器轰鸣。按照拆迁标准,老朱可分到大几十万,这在2005年算得上一笔巨款。
竹琻找了一家医院,提前进入实习期。老朱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将此事告知闺女。这通电话是父女俩几年来聊得最长的一次,电话中竹琻明确表态,她对拆迁款没有任何想法,这令老朱颇感欣慰。
老朱已将身份信息及银行账号上交给拆迁办,朱记木匠坊在不久也将归隐尘埃,消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匾额被他摘下捂在怀里,像是捂着自己的孩子,捂得越紧,胸口便越疼痛。
招喜和张大莽各怀鬼胎,死死盯着这块即将到手的肥肉。老朱在脑海中反复猜想,拆迁款到账后会出现怎样的变动,终日惴惴不安。
拆迁正式启动,石捷街最前头的一家编织店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应声倒地。秀水湖被震得水花四溅,几尾鱼腾出水面,又跌落湖底,似乎刚刚发生的巨响与它们毫无关联。
化为废墟的石捷街成了一堆堆隆起的小山包,里面埋藏着梅镇曾经的繁华,埋藏着梅镇手艺人勤劳的印记,也埋藏着朱记木匠坊木刨花的香气。
张大莽收到拆迁办打来的电话,说是钱已到账。他顾不得戴头盔,骑上五菱摩托,载着招采加足马力,朝着望石山飞奔。
院里几只鸡鹅正悠闲地抢啄玉米,听到摩托声,吓得四处乱窜。张大莽拉着招采下了车。老朱瞥见女婿神情猥琐,心头猛地紧绷,将一支烟含在唇边。张大莽坐定,直奔主题,唾沫星子飞溅。见软的没辙,张大莽干脆瞪大了眼珠,撑着腰,将袖口上卷,露出黑壮的小臂,机关枪一样哒哒哒:“做父母的不能偏心,这么一块大蛋糕,自然是人人有份!”
听到咆哮,招富挪到墙角,缩成了刺猬。老朱鼻翼沁出虚汗,说让他们先回,自己好好权衡权衡,这笔拆迁款终究是留给后人的。听到这话,张大莽立马收起愠色,转为谄媚。出门还不忘叮嘱一句:“这就对了嘛,好好想想,我刚才说的是不是这个理?”
老朱不是没想过,到头来招富终究还得靠闺女照应,这点他是心知肚明的,可总归是觉得愧对列祖列宗。
梅镇不大,消息四通八达,拆迁款到账这种大事自然是瞒不过招喜。她想着将鱼卖完,缓两天回娘家一趟。两天后,她提上东西跟着侯川回到望石山。老朱这天闷头呆脑,正坐在躺椅上呓语连篇,招喜的喊声惊醒了他。
朱嫂见到闺女女婿回来脸上笑容就没停过。招喜并未急于进屋,而是将崭新的呢子大衣套在了母亲身上,朱嫂笑弯了腰。这笑声穿过门槛,径直钻入了老朱的耳窝。
招喜旁敲侧击,始终围绕着拆迁款打转转,信誓旦旦地表决心,说会一心一意照顾弟弟,前提是这笔拆迁款要转到她名下。一旁的朱嫂恍然大悟,摸着身上的新衣,陡生拘谨。
朱嫂不想父女闹僵,借故支走了招喜两口子。
张大莽眼线多,招喜回娘家引起了他的警觉。这天,张大莽一反常态,起了个大早,从菜市场买回草鱼还有排骨,放进厨房,再笑盈盈唤醒招采,说她姐妹俩好久没聚,今天他亲自下厨,好好聚聚。招采见其言语柔顺,并未多想,便拨通了妹妹的手机。
姐姐的邀约令招喜既喜又惊,毕竟成家后,除了送礼,两家鲜有走动,想到儿时姐姐处处让着她,护着她,心生惭愧,便欣然应允。傍晚,她早早收摊,拉着侯川买了牛奶和水果赶往梅镇。铁匠铺虽拆了,可招采婆家在梅镇还有两间民房,张大莽挑了间离菜市场最近的房子。
张大莽会做饭,且做得不赖,只是极少下厨。招采从未见过丈夫这般热情,心里不禁打起了鼓。她插不上手,只好直愣愣杵在过道,一边瞅着厨房,一边望向门外,她盼着饭局早早开场,好解开晃荡不止的疑惑。
菜很快被端上桌。侯川不肯喝酒,可架不住张大莽再三热情,硬是被斟了满满一杯。张大莽起头,发现侯川只是嘬了一小口,于是煽风点火,侯川向招喜求救,招喜面露难色,笑而不答。几圈过后,侯川凸显醉意,张大莽伺机而动,贴近侯川的耳根:“兄弟一个孩子,哥有儿有女,比老弟负担重啊,招喜又嫁得比她姐姐远,都说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回趟望石山,一脚油门的事!木匠坊不是拆了吗?理应多分招采一点,你说对吧,侯川老弟?”
招喜光顾和姐姐絮叨,以为他们在说酒话,吹牛皮,听到末尾方才听清。她立马收住笑容,化身猛兽,拍打桌角,带着哭腔吼道:“不带这么欺负人的,别诓骗我家侯川憨,他憨我可不傻!我家还住着破屋子,成天风吹日晒,你们好歹店面拆迁,衣食无忧,到头来还想倒打一耙,我招喜一万个不答应!”
招采从未见妹妹这般暴躁,忙上前将她劝回座位,说一家人别动怒,有话好商量。张大莽双手叉腰,脸一横,将酒杯砸向墙角,愤愤道:“还有什么好说的,我炒了一桌子好菜,好心好意请你们做客,是给了三分脸面,既然脸撕破了,那休怪我日后无礼!”
侯川红着脸,晃晃悠悠,刚想开口却溜了桌子底。招喜只好将烈焰纷飞的牢骚话收回,弯腰拉扯男人。
张大莽面带讥笑进了房间。招采不放心,一路尾随,却被招喜重重推开。她觉得姐姐姐夫是一丘之貉,认为这都是提前布好的鸿门宴。招采眼泪哗哗,委屈至极,一对踉踉跄跄的背影飘散在凄凉的月色中。
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姐妹俩的争端很快传到了朱嫂耳朵。她对着老朱吐槽,说多么怀念以前一家人其乐融融的氛围,虽不富裕,但很齐心,从未剑拔弩张,吹胡子瞪眼。
她喃喃道:“拆迁款若全留给招富,肯定是难于登天,与其一家人闹僵,何不一人分点,分成四股,公平公正,让他们挑不出理,老头子,你看成不?”
老朱听后觉得在理,于是拨通了竹琻的手机。竹琻听后,哑然中带着叹息,说自己的那股弃权。挂断电话,老朱陷入长久的沉默。他觉得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了,便让朱嫂出面,请回了一大家子。
酒过三巡,老朱将拆迁款平分的方案倒了个干干净净。一听分成四股,张大莽说竹琻上了大学,将来嫁人肯定不會回到梅镇,她那一股不能作数。招喜对张大莽心存怨气,可面对利益也只得点头附和。老朱说竹琻明理,愿意让出自己那股,匀给两个姐姐和弟弟。张大莽眼珠一转,又恢复了之前的谄笑。
竹琻顺利完成大学学业,并拿到了医学院毕业证书,还有心理健康导师证书。凭她的资质完全可以找一份轻松又高薪的工作,可她偏选中了一家心理辅导机构任职。
老朱想在屋后重新打造一间木匠坊,为能斫到上等的松木,不慎摔伤了腿。朱嫂将伤情告知了闺女,很快,竹琻请假赶回梅镇。招富见到姐姐,乐得手舞足蹈,憨笑连连。
除了照顾受伤的父亲,趁着宝贵假期,她还想带着弟弟上山,看看山里的奇珍异宝,看看笔直的杉木、松柏,还有翠竹……
招富很乐意跟着姐姐上山。他跟在姐姐身后,左顾右盼。见到百灵鸟飞得老高,见到丛林里有响动,或者是瞧见农户牵着牛儿上山吃草,他都会表现得极为亢奋。姐姐会背诵古诗词给他听,久了,他也会结结巴巴地哼着,兀自沉醉。
竹琻带着不舍再次返回广东。广东是个好地方,她在这里读大学,又留在这里工作,与其建立了深厚的情感。走之前她特意同父亲讲了好多知心话,说建木匠坊意义重大,是朱家至高无上的精神图腾。
自老朱摔伤之后,张大莽和招采回来看过一回,招喜同侯川看过两回,之后也便没了聲响。他不怪招采,也不怨招喜,人老了,必须得看开,眼下他只想尽快康复,好早些将木匠坊建造完工。
一段时间后,老朱伤势痊愈,几经折腾终于达成夙愿。新建的木匠坊不大,却透着一份古朴与厚重,朱记木匠坊重新挂上门楣,散发出夺目的光辉。据他观察,木匠坊有种神奇的魔力,只要招富置身其中,便会无比快乐。
竹琻碰到了心仪的男生。小许是山东人,性格耿直,沉稳谦逊,两人一见倾心。不久,竹琻带着小许重回梅镇。
招富迷恋上了父亲的老物件。一个人照着父亲的模样,锯、砍、劈、削、刨……虽然笨拙,可老朱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像是窥见一轮朝阳正在望石山冉冉升起。
竹琻的行程很快敲定,她事先跟家里通了电话。最高兴的莫过于招富,他把自己圈在木匠坊,沉迷于木刨花中。竹琻再次途经石捷街,曾经的家园已被一座庞大恢宏的生态园取代,欣喜之余竟萌生惋惜。
竹琻并未透露带心上人回家,这从天而降的惊喜令老朱夫妇忙得不亦乐乎。餐桌上,鱼肉飘香,老朱酒兴大增,不禁多饮了几盅。小许在微醺中承诺会不离不弃,陪着竹琻在梅镇扎根落户。
竹琻想开办一间属于自己的心理健康工作室,有此想法,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朱记木匠坊是圆父亲的梦,更是延续弟弟的梦。吃完饭,招富兴奋地拉着竹琻,径直穿过后门,大步流星地来到木匠坊,一起朝着门楣上方的匾额望去,仿佛望见了大山深处的点点星光。
是日,小许陪着竹琻赶到镇政府,受到了办公室领导的热情接待。竹琻拿出一摞资格证书,还附上了自己前些日子拟定的《青少年心理康复》计划书。领导们静心聆听着她的演讲,全都报以赞许的目光和热烈的掌声。
掌声中,竹琻分明望见了蹲在朱记木匠坊埋首的弟弟,还有一旁抽着烟悠闲遐想的父亲。她的思绪猛地扎进了那一堆芳香四溢的木刨花,沉醉不知归路。
(责任编辑 王仙芳349572849@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