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散文这一边
2024-03-20冯艳冰
冯艳冰
这是我目前唯一的饭碗——阅读诗歌来稿、评选诗歌作品。
因为编辑工作的关系,读诗、选诗、编诗、评诗,是我每天必需的功课和工作。就这样,我与诗歌纠缠了近二十年,回头一看,几十年下来自己只做了一件事,就是为诗人们没完没了地作嫁衣。稍有空隙我最是闲不住,捣鼓着为诗歌活动做些有意义的谋划,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谋划诗歌活动。按道理,与诗歌如此无距离地贴身厮混,至少也能混出半个诗人的名头。也确实,兴致来时,时常也写写诗,作品也算有些存货。但诗歌于我如金碧辉煌的高堂,每每要肃衣正冠进入大殿时,总觉得自己手上的活计太过粗糙寒碜,于是望而却步灰头土脸地打道回府。
而我更在乎散文,喜欢读更喜欢琢磨,常常与密友一道对散文评头品足。从小到大,我多少自带散漫的习性,而这种散漫与散文之散可谓是同姓一家亲。顺着这样的逻辑,就创作而言我以为自己更适合散文而不是诗歌。为此,我替自己散文创作找到了最不容争辩的借口。另一方面,如果说我在文学上还稍稍有些许灵性的话,这灵性的趋光大致也是朝着散文方向的。私下里,归纳起来或许可以这样总结,在理论的思考上,诗歌的实绩大于散文;在文学的实践中,留在我私人抽屉里的,散文的篇什才是绝对的主角。
好的诗作,一定具有散文的特质;正如好的散文一定是具有诗的特质一样,它们是相互成就的。从某种意义上讲,诗歌是散文之母。反过来看,散文则是诗歌之母。但也许我会永远站在散文一边大声说:散文是诗歌之母。伟大的文学圣哲泰戈尔,把诗写成散文,或把散文写成了诗,成了最伟大的散文诗诗圣。如果追究中国当代诗人为什么还没有出现圣者的话,在我眼里原因很简单,除了思想意识的差距,在艺术技法上,没有把诗写成散文。当然,这仅限于诗歌与散文这两个特殊文体之间可能的互相转换,两者可为对方加分并彼此成就,因为它们的中间地带有一个最自由最开阔不设限的文体——散文诗。因此,诗与散文之间关系的双向奔赴有了最大的可能。
而小说与散文却不可以此类推,小说的虚构与散文的真实是它们存在的理由和立世的尊严,虚构与真实是它们各自的命根。尤其散文,倘若交出了真实的特性,形同交出了性命不可苟活没有区别。如果追究中国当代散文还存在什么不自觉的写作误区的话,那就是,许多写作者没有建立文体意识,不自觉地甚至是粗暴地拆除文体的界限,让小说的洪水弥漫甚至淹没了散文的良田,就是把散文写成了小说。结果是,写的小说不是小说,散文也不像散文。
当下散文问题很多,但“冗长”与“肥胖”一定是问题的普遍病症之一。大部分的散文写作者,很多时候当然也包括我在内,甚至一些优秀的散文家都不能免俗,都像着了魔似的,一个劲儿地往“冗长”里写,不计成本信马由缰地往“肥胖”里写。这跟贪食的吃货同时又是一位躺平的懒惰者类似,不自律不自觉地管理身材,只能脑满肠肥膀大腰圆。不自律的写作者也大抵如此,文字脂肪只能算垃圾。我们很多杂志就充斥着不少这样大体量大吨位的笨拙“家伙”。起初以为,他们有富裕的才华与情感可以任性挥霍,仔细探究,实际真相是,他们要么是炫技的爱好者,要么是偷懒的裁剪师,他们的不负责任让他们作品的艺术性大打折扣。倘或把思想与情怀视为散文的骨血,做这样的比喻又成立的话,进一步的,语言可类比为散文的脸孔,那么结构对于散文就相当于身材了。而如今,散文原本拥有的短小精悍的优势,堪比比脸孔更重要更值得炫耀的“魔鬼身材”,被迷失被遗忘被边缘不见了。再加上没有节制的虚构和注水,散文就被弄得不伦不类。我以为,散文就是散文,可长可短,该长时就长,但必得是以短小精悍、简约优雅、立意新颖为主。另外,在功能上它又是最贴心的应用文,常常围绕着你过的日子,紧紧地附着在你的身边,为你记下一时一处一点一滴的喜怒哀乐和见地,它是随手随笔随心随痕迹的记录。散文家应该是最天然的,不必用学科学名来册封,只要你认真地活着工作着,再恭敬地拿起手中的笔记录下来,你就是个散文家了。
在文学的疆域里,都说散文是最没有边界的。但回到常识我们知道,一件事情、一段关系、一个社会现象,如若有问题有矛盾出现,恰恰就在于,它们的内部关系完全丧失了边界而引发的。我倒是觉得,没有边界的散文,不妨设立一些规矩一道隐秘的界限,让当下恣意横行的散文回归自己的赛道,一定要让散文从架子上走下来,回到情境、回到创意、回到精炼、回到单纯、回到理想、回到心田、回到生活的原本,回到生活的真实和情感的真实。这样才会有心境的邂逅,心灵与心灵的相遇,这才有散文的阅读情境,这才叫有散文的纯粹性。
既是站在散文一边,就得搞清楚它的属性。一直以来,我都想以我的方式,为当代散文找一个看得见摸得着又趁手的便携式命名。目的不是要名留青史,我从来不敢也没有这么大的野心,纯粹只是为自己的方便,在创作时让自己有一个清晰的思路、一个说得明白的道理、一个能恒常坚持的原则。
某个夏季的黄昏,淤积了大半天的雨落了下来,心情也跟着天气由欲雨未雨的猜测来到了放下后的踏实。还有什么比忙碌了一天之后,傍晚的一场大雨将炎热的气温降下来更自在惬意的呢。那个傍晚,为我提供了天马行空的悠闲心境。因为是夏天,很应景的,一边忙着做晚饭一边想到外婆的话:五行中木、火、金、水各主一季,春季是草木生长期,所以“木”气最旺,木所生的“火”次之。外婆对我说,你生于夏天,属火,跟草木有着天然的联系。我天生喜欢青葱翠绿之物,依着这个不成文的理,突然心血来潮,竟然给散文“算一卦”——结果,自然觉得,自己的生命状态与草木最是服顺的。恰巧,从传统命相学的角度看,我生肖属龙,五相属木,据说我是“木龙”“佛灯火命”。这不过是我的文学游戏并非科学,但我以为,偶尔的游戏引入,也会增加文学的意味和趣意。在我的生命状态里,又常常喜欢把自己的本性投射到热爱的物件上——我以为散文有一种树性生命,或者称之为木性生命。所以,我看散文,它就是树,就是木,有根有茎有干有枝有叶有花有果,甚至还有寄生的根器以及树上的鸟窝嫁接的旁枝。于是,我继续大胆任性编排。确定散文属木,我跟这一文体属相相同,于是我们建立了相怜相惜的关系。命中注定我要写散文了,可能也只有散文才写得好的。
找来一张白卡纸,我试图把这棵散文树画出来。如果那样,就会同时看到对应着的两张图,我的骨血、肌肉、五脏六腑,与散文树的茎、干、枝、叶、花、果几乎同构。散文的根脉是最为壮硕的。根是指它形式的血脉和传统——先秦、唐宋、五四这几个文化的轴心时代、奠基时代,永远是当代散文的艺术基石和文化之根;茎与主干是指它的主题思想或者主题意蕴——无干不立,茎弱不稳,即使是灌木,也必须得强调茎干的结实;而枝是它的叙述框架——树冠的大小是否协调、姿态是否优雅得体,这枝条编织的构架就得有善巧之心;叶是它的语言——要让一棵树长得丰盈绰约,这是一道繁琐的工序,写作者得有耐心,一字一句地码上去;花朵是它的色泽——这是一个多简单的道理,一树寡淡的绿叶自是比不上一树繁花的妖娆;果实是它最后的滋味——算是一篇文章留给读者品尝的味道了。至于树上飞来的蜂虫蝶鸟,好比是散文中的闲笔,有它不多,没它不少,但偏偏这才是艺术高手的绝技所在。
既把散文比作树,这棵散文树最要紧的是它的木性,单从样貌上看,别以为它从根系到枝叶样样都是齐全的,树与树之间的品性高低良莠差距可是大有讲究。撇开文化内涵单看一块实实在在的木料,它在一位经验丰富的木匠那里,经师傅的目测手抚,做活时锯下一段木料刨下一块木花,他对这块料子的判断就心里有了底。不称心时他会撂下一句话,这料子木性大。什么意思?是指这木头变形力、扭曲力大,木材的稳定性差,做成了成品,遇到极端天气就会大裂大扭大胀大缩。按一般的常识,木质稀疏松软、结构粗糙的木材容易开裂;相反,木质密度大结构细腻的不易开裂变形。好木材自然源自好木种,贵比黄金的花梨木与应用广泛的松木、橡胶木身价可谓天差地别。
我曾经参加的一个植树节,组委会分发的树苗全都是小叶紫檀、黄花梨、红豆杉等名贵树种,大伙不免惊喜异常!想想那些用名贵木材打下的家具,动不动就几十万上百万的,就有同伴说,这哪是种树,分明是种金子!你一言我一语的,话题自然就此弥漫开来:红木贵有它贵的道理,海南黄花梨要十五年才结芯材,成为有用之材至少也得三五百年!小叶紫檀更甚,得五年一年轮,八百年才成材……
我选一株黄花梨的树苗,小心地护着它稀疏不多的根须,仔细地将它放到事先刨好的土坑里。一边填土、浇上定根水,一边在想,名贵树种的生长期与散文写作的准备期何其神似。
曾经有这样的说法:少年写诗,中年写小说,晚年经营散文。虽是老一辈的讲究,却也是有些许道理在里头的。散文是叙事抒情兼备的文体,从大概率讲,抒发的情感、议论的事情让有了些年岁的写作者谈起来,生活的厚度及思考的深度都会给文章增加无限的意味和启示。一位写作者经历生活的磨砺之后,那么多的人生体悟被压缩至内心深处,犹如历经百年的大树,无数的光阴被压缩至身体的年轮里而获得优质的质地。很多时候,散文的写作与一棵树的生长何其相似。
好散文的木性是细腻的,但也是刻骨的——它像是“罗马的金枝”,像极了罗马角斗士历经残酷的砥砺和拼杀后,在生与死之间脱颖而出,最终摘取了场外的那棵树上象征着解放的树枝;它还像寓意丰富的橄榄枝,象征希望、和平与平安;它像是月宫上吴刚不停地砍伐着的那棵桂树的枝叶,写一种现实的神话,需曲折和浪漫,需可解未解和不可解,散文应该有的一种模糊性;也许它还是一块老红木,表腐而内坚,愈老弥坚,千年而不化,安恬而老气,超然于时光之外,道佛仙踪。这都是散文最具底气的意蕴。
但也许对我来讲,我更注重的是当下女性真实的情感情境。妇女的解放运动,从古至今一直没有停止过。这是客观存在的一种现实。作为女性,我深刻地感到这种来自男权社会的一种广泛的挤压,我特别能理解底层社会女性的各种蒙昧、挣扎、妥协、无奈。生而为人,大家都有如此多的困惑与迷茫,我们不知道如何塑造自己,如何做一个男人或女人是需要学习的。但事实上没有这所大学。人们只能在痛苦的教训中学到一些东西。所以,我把世界著名的日本社会学家上野千鹤子的书当成散文来读,对她在女性学和性别领域的独到见解尤为赞同。在我的散文里,如《一只前世的小蚂蚁》《我父我亲》《女声》等篇章,家长里短的描述中,那种苍凉的意境想必读者是可以感觉到的。这些枝枝叶叶,构成了我所写的散文的特点之一。
数千年前,当散文发端的时候,我们的散文还年轻的时候,我们古老的国度思想勃发,所以先贤大圣者们天马行空的思想,总可以理念先行于实践,思想先行于创作,思想的精彩大于作品的精彩。先秦诸子散文,畅快淋漓的不仅仅是潇洒的文学笔调,而是精妙的思想情怀,那种最迷人的光芒是永远居于形而之上的哲学理趣。曾几何时,我们以实践代替了思想,经验的大旗,被许多人时髦地从众地扛起甚至是被优秀的一群人扛起。人们进入了一个误区,似乎经验之谈就能成为可信的真理。所以,“创作谈”置换了理论;所以,不少人用一般的创作经验代替了系统的创作思想。
这时候我们才醒悟过来,我们走进了经验的死胡同!经验不得不转过身来,看看走在前面的先贤大师和思想家们,于是发现,当代散文创作时常沉迷于家长里短生活俗事的赘述,而鲜活的思想、灵动的哲理却显少了;对散文文体生发、定型、发展及其使命这类思索,在其写作中更像是稀薄的空气。先贤大师的散文之作,都是以新思想新视野新角度为上品的。这也就是古文最经典的特质之一。
我还常常感慨我们的散文作家缺乏忧患精神,因此难谙前途和未来的歧路,难以走到真正能直面未知世界的前沿地带。因为这个地带最大的特点是黑洞般地吞噬一切经验,让经验完全失效。如果我们谈散文的未来,那么,我们只有摒弃以往的经验,回到思想面前。
我不知道自己在日常的写作中是否贯彻了我的散文观,不论自觉地还是惯性地,我相信在某种程度上我是朝这个方向努力的。
就散文的写作而言,我不是高手也不是一个勤奋的人,但一定算是个思考着的、永远敬仰着伟大思想者的作者。我不知道散文会带着我在文学的道路上走多远,我猜,会是一辈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