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注不去
2024-03-20熊生庆
熊生庆
大约三年前,夜读蒲松龄《聊斋志异·金陵女子》:“沂水居民赵某,以故自城中归,见女子白衣哭路侧,甚哀。睨之,美。悦之,凝注不去。”心中陡然一动,掩卷遐思,小说中的苏影形象,就这样毫无理由地冒了出来。
彼时我在县城生活,反复打望和凝注中,苏影的面目逐渐清晰,故事脉络慢慢显现,小说的种子开始生长了。恰似犹半遮面的美人,施施然来到台前,与观众见面。但我想写的不是《金陵女子》那样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我想写的,是一个生活在县城里的女人,她有一份还过得去的工作,有相对固定的圈子,有习惯的生活方式,有独属于她的爱和烦忧。最重要的是,在看似稳固和安逸的表象下,她有一颗隐隐不安的心,想按照自己的方式来安顿生活。如果说苏影有原型,那么生活在县城里的苏影们,相比小说中的她,也只是一些不完整的投影光段,如暗月漏过萧疏的梧桐。
她当然应该出现在酒馆,但她不会是常来的那类人。酒馆之于县城,仿佛天然具有某种溢出庸常的意味,那是一块飞地,一个歇息或放飞自我的地方,一个幽深的梦境。在这个独立的空间里,在灯光、音乐和酒精的作用下,她会邂逅各种奇奇怪怪的人,会看到自我的不同侧面,捕捉到不同的梦,并进入其中。苏影此前按部就班的生活被放大,形成强烈对照,她更加确信,选择结束那段死水般的婚姻是正确的,她不是能在麻木中活着的人。即便如此,她仍无法在真正意义上看清自身,无法准确把握想要抵达的方向,从而更加自洽。尽管她以为,已经看明白了生活的真相,依然坚信:“唯一的浪漫在于看清真相之后依然热爱。”
弥贲的出现,仿佛一束光,照进她不安的内心。在一番试探、迟疑和挣扎中,苏影步入新的旅程,开启另一段生活。这个过程是如此迷人,可我只能让它在我熟悉的场景中展开,用自认为恰当的方式去讲述。现在看,这正是这篇小说的缺憾所在,如果艺术的捡选和提纯不够,写作者固有的生活经验往往会对他形成某种规训,并进一步坐实到叙述中,带着无可避免的局限和偏见。
回到苏影,溢出庸常的梦境固然美丽,但神秘和歡愉总是短暂的,溢出,并不代表真正跳脱出来。关于爱,关于生活,关于人与人之间的贴近和疏离,苏影的寻找和探求是无效的,或者说,不会按照她预想的那样来展开。另一层面说,人对自身的认识及由此作出的决定和关于未来的预想,本身就带着强烈的主观性和模糊性。弥贲带着苏影轻轻飞翔了一段时间,飞出她原先的婚姻阴影和旧日子的牢笼,很快便坠回到地面。正如小说中弥贲那支乐队的名字——荒野甜心——一个残酷的隐喻。每个人都置身爱的荒野,每个人都在荒野中寻找爱人。这似乎是种必然,一切都在不动声色中发生,从一个梦,进入另一个梦。再次醒来,作为又一段生活的结束,苏影离开弥贲,离开了县城。
她是县城过客,终将离开。她不属于县城,也不属于别的任何地方。残酷在于,离开也只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预示着未知和不确定,不过那是另一个故事了。就像蒲松龄笔下的那位奇女子,回到金陵之后,她的一切我们不得而知。县城里的苏影,让我久久凝注,迟迟不去。“凝注不去”,也许是短篇小说中窥见故事生发最理想的方式、关照人物最适合的状态,它既保持着与人物的恰当距离,又有足够的空间来把握细部的微妙,值得多做尝试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