愚翁植物园
2024-03-20陆源
陆 源
九月,天地如一只空酒桶,流散着令人微醉的芳醇。凌晨四点三十分,飞机从北边低掠而过,打破了晚星残月的冥想,似乎要洞穿这金色季节的幽弘暗面。
教师节那天,昼阴里饱蕴清寂的风元素。厨子张沦货,爱过肯尼亚的基库尤少女,也为此苦练过基库尤语。如今,他把一些从肯尼亚偷偷带回来的蔬菜籽,栽种在小区围墙下方的条形荒地上,有意无意造成了生物入侵。厨子张沦货,穿垮裆牛仔裤的中年汉子,他瞻望前程,未免心绪苦郁。他依然思念基库尤少女的大屁股。
各路变态人士,在瀛波庄园内外游走,犹如一丛丛多年生伞状花序植株。要根治这帮祸害,只能大规模强制实行脑部杏仁体摘除手术。
他们的脸庞,发黄发灰,因睡眠不佳而虚肿,好像坏死的、注水再冻硬的火鸡肉。拿陆瘐鹌来说吧,他总有一股冲动,要去殴打小区里无缝不钻的老头子。显然,此等欲求很黑暗,非常黑暗,你大可以遐想一番,但不宜付诸实施。更何况,如果对上练成了一副铁肺的邓勇锤大爷,他陆瘐鹌根本不是一合之敌。所以狂作家再狂,也不敢殴打这个老头子,只敢殴打一些风烛残年的,且又无缝不钻的老头子。至于你问,类似陆瘐鹌那样的反社会人格欣快症混蛋,究竟有多少藏匿在我们中间?无由悉知。正如异端神学家游去非先生所说:黑暗太多的地方,只能期盼魔鬼来匡救。不过,朋友啊,你毋须介怀!正如陆瘐鹌本人所说:生与死在我们体内共存。
教师节那天,亿万富豪何卫壕,派自己的妹夫,何氏家族的头号跑腿,娴于变逻辑戏法的谈判专家韩謦炜,来到乙镇,考察投资环境。他们要在当地建一座高尔夫球场。何卫壕,此公于京畿南境广置地产,几乎是巨鳄级人物,对炒房者而言,其名号如雷贯耳。传闻何卫壕曾经坐着豪华巨轮,逃进太平洋,远离大陆架,躲了整整两年。有时他在香港外海下锚,让一班公司女高管乘快艇,去豪华巨轮上开会。据说这名亿万富翁从不打电话,不用视频聊天,更不发电子邮件。当初,与他勾结的腐败官员一朝落马,办案者惊奇地发现,那只国家蠹虫十年间竟然吃掉了近千只穿山甲。
以上种种,无论是厨子张沦货,还是狂作家陆瘐鹌,还是亿万富豪何卫壕派出的谈判专家韩謦炜,他们的所作所为,瀛波药王邱愚翁统统看在眼里。
那天下午,厨子张沦货及其愣头青助手,正忙着给即将抵达的日本游客准备晚餐。有人端着一支嚄嚄作响的焰枪,给两根大猪蹄煺毛。有人抡着厚背菜刀,把一只只去掉了内脏、皮肉白净泛光的阉鸡斩碎。几个小伙子刚刚从网络游戏中脱身,爬回庸凡琐细的现实。他们眼睛发直,手脚发软,却感到自己的风华岁月无比充盈。毫无疑问,这类愉悦消减了年轻人享乐文化中暴烈的肉欲成分。不玩网络游戏,则难免打架斗殴。那时,厨子张沦货将看到,从不知克己为仁的愣头青助手梳掠着各自的毛发,视彼此为特等食材,冷不丁猛扑在对方身上撕咬,而邱愚翁也将看到,扎围裙、戴口罩、被迫营业的小伙子们互相怒视,拼命想采集对方的标本。九月,诗人说,苍旻和血液开始变凉。日光照天,群物皆作,生命乃由虚无与尘世的季节构成。这是品尝毛蟹炒年糕的绝好时令。
那天下午,陆瘐鹌百无聊赖,为奋战于教育第一线的辛勤园丁编排了致敬短剧。他满腔挚诚,提前放学的孩子踊跃参演,怎奈观众反响很一般。“啊!亚历山大,我们向你纳贡!”狂作家让自己的千金扮成逃难者,跟着念诵台词。“啊!亚历山大,我们向你纳贡!”八岁女儿陆玶,顽皮的苹果脸小姑娘,立刻依样画葫芦,竟也入规入矩。“雅朱者、马朱者,两支北方鬼族,践躏了大地!……双角王,陛下的城墙,能否保护万民?……”狂作家本人出演双角王,他右手虚握,挥动膀臂,仿佛一剑斩开戈尔迪乌姆之结,慨然答复:“朕的师尊,希腊大贤者亚里士多德,他讲授的一切,皆为世间最善。我将建造一道城墙!……来吧,给我一批黑铁,再给我一批青铜。来吧,浇铸那不朽不烂的城墙!风吹,火起,炉开!从今往后,雅朱者、马朱者,尔曹休想跨出这城墙半步!……”
那天下午,还有大批测勘员随韩先生来到乙镇。他们撂下长柄圆锹,用诡秘的仪器扫描地形,并弄些千奇百怪的调查问卷,塞给当地住户填写。韩先生不仅是谈判专家,还是财务专家,善于运用本福特定律反财务欺诈,能够从调查问卷中看到普通人难以看到的隐私、玄秘。勘测工作非常不顺利。没有向导,他们的设备屡屡遭窃,车辆被扎破轮胎。不少测勘员更是被村民投掷的石块击中头部,安全帽裂开,脑盖子砸出大洞,血流满面。乙镇男女相信,这伙人的行为,与土地开发商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关联密切。
京畿南境的旅游项目之一是狩猎。大清早,来了一群肥男壮女,全部紧身装扮,据说要打黄鼠狼。刚下车,他们便兴奋了,海绵体膨胀了。不仅有黄鼠狼,还有赤狐!不仅有赤狐,还有紫貂!……
嗬唷,打猎啊?陆瘐鹌十分好奇,想看看这帮人准备冲谁开枪。啥,打猎?雾霾老人顿时火冒三丈。打你娘个屁猎?镇上没有黄鼠狼!要打猎,去隔壁澴波庄园,打那伙搞传销的泼妇!她们比黄鼠狼耐打!她们压根儿打不死!可是,肥男壮女好像听不懂邓勇锤说话,好像他这个一脸青筋的大活人并不存在。哪个缺心眼的,送来了一车蠢货,满满一车蠢货?彻里彻外的蠢货。他们的心灵是一堆破烂!他们一问三不知!陆瘐鹌,雾霾老汉说,前两天你考孩子的那个字,写给这伙男女看。乕,认识不认识?行了,我来公布答案:老虎的虎!连老虎都不认识,还打猎呢?回去多学些字吧,还打猎!……
活动组织者不堪受辱,载着肥男壮女去了南郊滨湖公园。那儿,确实有孔雀和黄鼠狼在干仗,还有巴掌大的各色牡丹花劈啪劈啪搠到游客身上、脸上,如同绚丽的鞭子嗉咓嗉咓抽到他们身上、脸上。
相比我国的狩猎旅行团,日本的野屎旅行团要好玩得多,也无辜拙朴得多。下午三点钟,厨子张沦货的客户姗姗来迟。领队者是一名东京的自然摄影师。几年前,此人独力发起了一场拉野屎运动,亲率追随者环球拉野屎,教他们记认植物,指导他们选择无毒素、无刺毛的叶子擦屁股。所以看到苤蓝那肥厚而韧劲十足的叶子,自然摄影师如获至宝。他还一路躬亲垂范,展示怎么用蘑菇擦屁股。
这趟中国一月游,日本野屎旅行团携带了松村任三教授编纂的《日本植物名汇》、梅村先生撰写的《欲食界之植物志》,以及作者不详的《日华子诸家本草》三部宝典。看见路边栽种的赪桐,自然摄影师向自己的同胞哇咧哇咧介绍道,这种落叶灌木亲切呀,西洋人管它叫日本梧桐。通常,投身野屎运动之辈,大多是反科技论战最前沿的死硬斗士,但自然摄影师算一个例外。且不论立场如何,反正此人的学识相当繁博。他指着一簇样子平平凡凡的花草说,拉野屎万一遭蛇咬、蝎刺,苦苣苔科植物的液汁可以解毒,它们的萼片则可以缓释痢疾,而痢疾乃野屎活动之大忌。这棵是中国的元宝槭,自然摄影师一闪身,跑到树荫下,继续为旅行团成员讲课,它能祛湿止痛,正如日本的毛果槭,能治疗眼疾和肝病。此外,槭树科植物尚包括鸡爪槭、茶条槭、地锦槭、梣叶槭等,多用来提取黄酮,大家知道,黄酮是优良的抗氧化剂,有助于减少胆固醇,促进血液排毒,降低心梗和脑栓的几率。顺便说一句,痔疮患者不推荐拉野屎……
陆瘐鹌没料到,拉个野屎还需要那么多学问,而他因为生了痔疮,竟不宜拉野屎,也许是担心痔疮在户外突然爆掉,无法收拾吧。日本人的严谨和专注,实至名归。当然,陆瘐鹌并不懂日语,即使早年他曾跟一个罗圈腿的北海道女留学生搭讪,彼此挺有好感,但终究比不上厨子张沦货耽恋基库尤少女。狂作家对野屎旅行团好奇,所以自己揣着个电子翻译器,恬不知耻地在附近逡巡,想瞧瞧这帮人到底如何拉野屎。
野屎旅行团的副领队,领队大人的忠实副手,忠实得仿佛前世是领队大人的看家狗。这小老头儿会说些汉语,当翻译官的同时又不辞辛劳,把照顾旅行团全体成员的重担扛在肩头。他第一眼看见悄悄尾随的陆瘐鹌,着实吓了一跳,因为这个中国人长得很像一九三八年提出“大东亚共荣圈”构想的日本首相近卫文麿。副领队佩戴高度老花镜,厚厚的镜片后面,两颗瞳仁好似水缸里游动的灰纹鳉。显然是他在安排行程,负责与厨子张沦货接洽。按原定筹划,野屎旅行团去小饭铺吃过晚餐,还打算夜访暗黑宠物街,观赏情状可怖的笼中禽兽。任务繁重,抓紧时间!自然摄影师继续哇咧哇咧授课。诸君,天朝上国是木兰科植物的大本营,治跌打损伤的南五味子、厚叶五味子和翼梗五味子,没事嚼一嚼,也能强筋健骨,补血固精,它们初绽的花蕾可制成通窍汤,而诸位知道,通窍对于拉野屎者至关重要……
邱愚翁以植物园主人的身份欢迎野屎旅行团。他将一册 《食性本草》 赠予东京摄影师,又送了一小瓶自制的辣根酊,抹涂在冻疮上,疗理之效颇佳。接下来,指着身旁的攀缘植物,邱愚翁对副领队小老头儿说,菝葜,俗称金刚藤,在日本、中国均有分布。他特别申言,瀛波植物园向全世界宾客开敞大门,当然也向日本的野屎爱好者开敞大门,不过,还得讲清楚,在我这儿,可以探讨拉野屎的学问,但不许拉野屎。副领队老头儿连连点头,鞠躬,笑容憨厚,样子好像一条日本疵喙鱼。
邱愚翁雇来一同照管植物园的村妇仍然信不过东洋男女。她攥着短柄镢头,抿着碓挺嘴,加入了陆瘐鹌的行列,遥遥监视他们。不同在于,狂作家是想目击日本人拉野屎,而村妇是要阻止日本人拉野屎。
邱愚翁是拆迁户,原本生活在皇城根儿,祖上与光绪皇帝的父亲、宣统皇帝的爷爷醇亲王奕譞同住一条街。他一年四季,不停给人配药。治疗这个,治疗那个。其业务范围涵括但不限于治疗偏激的念头,治疗保守的思想,治疗悲观,治疗乐观,治疗寂寞,治疗耐不住寂寞。由于祖上出自江淮大盐商家族,所以在邱愚翁看来,瀛波庄园的男女不是南边老蛮子,就是北边老侉子。有人觉得他堪比袁天罡,从十三个世纪之前一直活到现今,不然,这家伙为什么精通唐代植物,为什么知道唐朝人食菜事魔?语言天才屈金北跟他讨论葡萄、胡桃和苜蓿。范湖湖博士向他请益摩尼教的救赎斋戒学。邱愚翁是一位司理花草树木生长周期的神祇。不捣鼓园艺时,他宽宽松松地缠裹着几道米色布条,有点儿像穿着罗马王政年代的托加长袍,而他身处的暖房,不啻一座座围柱式罗马圣殿。但更多时候,访客们看到邱愚翁在花圃里薅草,在枝蔓间除虫,在发酵的粪堆中检测物质酸碱度。他幽邃的居室位于植物园偏僻一角,客厅墙壁上挂着霉痕点点的两行字:
不为果报方修德,岂因功名始读书。
与邱愚翁的风格不符?好见识。那是他父亲生前墨宝。我们的植物大仙不待见这条家训,无非懒得撤掉它。如果一定要他像自己的老子那样,给儿孙留一句话,他会说:
千年古木,椵柞柭枿。
哦,愚翁植物园,勃郁的昏暗,恍如卡利斯提尼笔下的古印度,或者希罗多德笔下的古埃及,生机渀湃,枝头籽实累累,同时不乏外表的暝曚。与文典中传奇的古印度、古埃及相比,它只是缺少庞大的游禽和力畜,连同自洪荒时代便修持至今的第一批半神。
你们也可以将愚翁植物园视作乌干达森林的微缩版本。这里幽栖着各种昆虫。食腐巨蝶在热腾腾、臭烘烘的玻璃暖房里飞来飞去。乘丝御电的蜘蛛到处穿梭。四星䗄使劲生长,快速繁殖,义无反顾死掉。日本野屎旅行团在蕨类区流连忘返,绕着蕗蕨、星毛蕨、凤尾蕨和观音莲座蕨转圈,犯懵。而邱愚翁雇用的村妇企图把他们引向毒草区。好,先走过解毒的鸭趾草,再走过基本上无毒的网纹草、念珠草、吉祥草,再走过微毒的虎耳草、蛇泡草,走过扶芳藤、丁公藤和白粉藤,绕开猛烈致泻的海藤,不知不觉接近凶名赫赫的香港四大毒草:疯茄花、马钱子、猪人参、羊角拗。来,快动手啊,赶紧揪一簇,塞嘴巴里。嚯呀,外国佬集体中毒惨案,东瀛野屎爱好者殒命瀛波植物园!岂不快哉?可惜日本人又不傻,他们绝非通常意义的外国佬,他们认识汉字,从小到大要学两千个汉字,所以,旁边牌子的汉字说明这帮讨厌鬼读得明明白白。他们怎么会误尝毒草身亡?他们又不是睁眼瞎的美国佬、英国佬。
暖房的玻璃门上,印染着一小块半透明的蓝天白云。
陆瘐鹌的妻子来找他。男人并不敢躲,老实挽着劳苦功高的主妇,进入温室之中的温室,从头观赏一遍那可怕、神奇、令我们欲罢不能的食肉植物。猪笼草,瓶子草,圆齿捕蝇草,高山捕虫堇。蒸闷潮湿的空气,灼目的灯光。此等情境下,陆瘐鹌已不再自比飞蚊。这一拟喻,不仅老套,亦且错谬。如今男人知道,若妻子心如铁石,他早就死了,至少早就残了,因为生活啊,无异于一株株毒草,而作家,尤其低产作家,大多是睁眼瞎,跟美国佬、英国佬一个德性。夫人的救命恩情,陆某感谢不尽,死生契阔,执子之手!他一阵激动,纳头便拜,径直去舔老婆的脚底板。别疯,那么多日本游客呢,要疯回家疯,乖。也对喔,我堂堂大国公民,知廉耻,明礼节,岂可丢丑惹笑?陆瘐鹌瞬即挺直了腰杆,作顶梁柱状,作主心骨状,搂着贤妻,温柔地建议当晚去餐馆好好撮一顿。
愚翁植物园不愧为爱情圣地。范湖湖博士和女护理师翟小姮偶尔来,屈金北和恋人苗芃芃也偶尔来,铁肺子邓勇锤和他在猛犸农贸市场不打不相识的若干老太婆则经常来,当然她们是轮换着一个接一个来。野屎旅行团的日本人似乎闻到了爱情气息,它与世间其余气息,或污浊或虚矫的气息,混杂在一块儿,令大伙不辨香臭。关于邓勇锤和那些老太婆,稍后再叙,我们不妨先瞩视风月同天的野屎旅行团。哎哟,这下可好,日本人走进了精致的菌类区。鸡枞菌!血齿菌!鸡蛋黄蘑!竹荪!他们亢奋了。竹荪!他们排着队合影留念。他们来自大阪府、埼玉县、千叶县、栃木县和神奈川县!他们鼓掌,欢啸,颅腔内奏响了作曲家池赖広的遒健旋律,魔音贯脑!旅行团成员坐在人造雨林里,痴痴傻傻,表情押韵,同乎无知,同乎无欲。自然摄影师决定让这帮男女放纵片晌。他默默无言,端起了专业级照相机,用镜头悄然捕捉某些人脸上隐伏的、世世代代不曾磨灭的深愧沮怍之色。
高潮即将到来。厨子张沦货已在附近的饭铺严阵以待。好家伙,野苋菜,可充作猪饲料,当然,其中细嫩者,也可供人类食用。日本男女痴迷于苋菜,他们爱吃苋菜,他们像古代墨西哥贵族一样十分喜欢苋菜。在珍木区,首先看到水㯿树,自然摄影师的括约肌不禁一通抽动。唔,不错,枝干泌蜡,煎汁为油,形似女贞树。接下来是须根发达的柳叶榕、琴叶榕、黄金榕、星光垂榕,是吊着沉重卵状果实的瓜栗,是兀立的幌伞枫,以及黄花风铃木、孔雀木、猫尾木。日本野屎团一路匆匆,不顾旅途劳顿,在生物钟的催促下加快脚步。胡乱种植的黄檀、丝葵、马尾铁、旅人蕉、观音竹、金凤花、加那利海枣。某些不知来历的热带植物流泛着丰烈的糟浆气息,让你微微发醉。近了。橡皮树,糖胶树,名贵的颅榄树,枝梢停落着一只赤䴕,大斑啄木鸟。不必去毛里求斯,竟能遇见颅榄树!还没完呢。终于,腊肠树,又称波斯皂荚!自然摄影师两眼放光。果子可做成汤药,医治便秘、疳积。嗯呃呃,嗯呃呃,男人由衷欣慨,这座植物园简直是拉野屎的天堂。副领队老头儿也两眼放光。他们共同的梦想,是把东京四邻的县市统统改造为拉野屎基地,把东京的公园变成药用植物园,栽满种种服务于拉野屎者躬行实践的植物。他们要去亚洲的腹地拉野屎,归回那远古的怀抱,把野屎拉到欧洲去,建立一条拉野屎的黄金之路。不,应该称作野屎之路,从釜山一直拉到布达佩斯!众人将去云南拉野屎,遗传学谱系显示,其先祖可能源自彼处,而他们与滇缅龙牙蕉的基因相似度高达百分之七十三。还要环地中海拉野屎,向文明的摇篮巴比伦尼亚致敬。还要重走鉴真大师的征途,他给日本国带来了那么多方便拉野屎的植物!拆毁厕所,堵住马桶,他们说,让屎橛子布满地球表面。哟嘻!通过拉野屎,通过这种柔滑、滞缓的自杀而达到长生久视。日本精神的升华!我们不再切腹,我们拉野屎!……
毛茛,柯罗辛,红梗菜,烈香茶花。喷气式飞机在天上徐缓移行,似乎正拽着整个彩釉暮空,延迟它向西沉沦。
怪客于幽林中养德炼智。数千年来,关于植物的神话和隐喻流播不绝,让我们见证人类与植物在同化。诗歌、哲学、宗教也受此滋养,植物的根须和藤蔓缠绕着尔等精神的殿堂。甚至,宇宙本身也是一株大树,时光如汁液周环其间。事实上,范湖湖博士夜奔西瓜博物馆那一回就已经发觉,愚翁植物园远远突破了乙镇的限阈,甚至突破了京畿南境的限阈,正不断朝虚空延伸,它是一个纳须弥于芥子的奇颖世界,你漫步其间,如同伊曼努尔·康德漫步在哥尼斯堡那无限分岔的鲜花小径……
两座比邻而建的暖房外,散落着不少荒废坍圮的石碑、石匾,图文模糊漶漫,而其中一块,堪称巨构,尚可隐约辨认“海西矩矱”四个隶书大字。又有“入夏世久,与汉不殊”和“暨于岁晚,躭思禅宗”,以及“声高郡国,名动幽燕”等残句。这些旧年代的石制信息存储器,倾颓于一段以楔形砖铺设的残败古道两旁。屈金北说,那是海西人履涉幽州、燕州的实物证据啊,非常珍贵。范湖湖问语言天才,五胡乱华之际,粟特人已来到幽州、燕州,他们会不会为了自抬身价,伪称海西人呢?博士,你肯定知道,苟或粟特人由于什么缘故,亮出海西人的旗号,也算不得伪称,并非毫无根据。范湖湖点头同意,遂即忘情任理,重新进入了寂然玄照之境。今天他来植物园,是为坐禅,不为论析史学问题。此时,挽着太太闲逛的陆瘐鹌透过林隙,依稀看到屈、范二人躲在角落里,看到两个难兄难弟有似俞伯牙和钟子期,高山流水,相视而笑,看到这一幕,狂作家从心底涌出一股豪逸之情。屈金北自打觉醒了猿猴血脉,已经好一阵子没进愚翁植物园,而范湖湖陷于惨厉的虐恋漩涡,自然也顾不上这儿的花花草草。稀客呀,稀客!陆瘐鹌欢奋得好像大鱼咬钩,将妻子的嘱咐抛诸脑后,撒腿向前冲去,要推搡他们,要搂抱他们,要亲他们。且慢!光头屈金北一蹦三尺高。狂作家使语言天才忆起自己在甘孜养过的那条疯狗。且慢,瘐鹌兄,我正要请教你!……范湖湖博士反应不够快,没能逃开男人的飞扑,只好硬着头皮承受了他力道千钧的爱抚。
屈金北想凭冷僻字世界让狂作家恢复理智。屈金北写下的方块字,相当一部分,逾越汉语长城,闯入了边缘文化的地盘,甚至,其中半打涉足于虚无,出自他遣兴的生造。但语言天才万万没料到,陆瘐鹌身为冷僻字大师,冷僻字世界的头号开路先锋,却对眼前四十多个冷僻字无所动容,更未思疑混在它们队伍里滥竽充数的假伪六君子,总之,他这次的反应如此淡漠,几乎令人惊诧。
金北老弟啊,狂作家一改欣快症患者的嘴脸,沉抑说道,神的本意,恰恰是让摩西的部族吃幻觉,吃不存在的东西。因为尘世的生活,尘世的欲念,无非过眼云烟,跟放屁一样。
陆瘐鹌整个人灵府清明,处于极度理想的零混沌状态。十几天前,他才终于放开童年的尾巴,分水岭乃是他完完全全与牛奶无缘了:即使只喝一丁点儿,也必定拉肚子。
“不过,金北老弟,湖湖老弟,游大劝诫我,圣言不应随便猜揣,圣言之力也不应随便摹效。机械神教派,闫燿祖他们,实施的什么通天塔计划,并非全无风险。你知道,巴比伦塔啊,巴别塔,变乱之塔……”蓦然间,史学博士闻到一股臭味,又浓烈又鬼祟,觉得自己差不多可以在这团暖烘烘的气体中泅泳了。他跳出圈外,不停扇动双手,冲陆瘐鹌横眉瞪目。其实范湖湖刚收到一封知识基金会寄来的演讲邀请函,刻下心情不错。他关于唐代马政的文章,似乎产生了些许反响,将在《中国经济史研究》上刊发。“金北老弟,湖湖老弟,”狂作家觍着脸,无视友人抗议,继续高论侃侃,“关于摩尼的教义,我有必要为你们,搬运几句游去非先生的观点,他说,世界和神灵,实乃同一巨物之两极……”
“哦,哦。”屈金北似有所悟。然而,与狂作家喜滋滋的悬想不同,语言天才并未从谈话中获益,倒是谈话者,即陆瘐鹌本尊,让他找到了某个问题的线索。
圣徒库萨姆·伊本·阿拔斯,范湖湖博士,你听说过吧?屈金北以眼神暗示同伴。当然。废柴史学家以眼神回应。此人遭受斩首之刑,把自己的头颅夹在胳膀下面,借助一条暗道,钻进了阿弗拉西亚布大王的玄铁地宫。很可能,圣徒库萨姆·伊本·阿拔斯至今还藏身于撒马尔罕附近的岩层深处,等待末日审判。话音方落,范湖湖也发现了:陆瘐鹌不对劲。狂作家仍旧滔滔不绝地发言,可是他扁长的脑袋瓜好像有一轮球状薄膜包裹着,渐渐扭曲形变,且越来越模糊透明,最终,如水滴蒸发一般,它彻底销匿不见,只留下奇奇怪怪的折光效果。男人脖颈的断口平滑似镜,屈金北和范湖湖两位却不敢伸手去摸,生怕坏事。好在陆瘐鹌尽管没了头,并未感觉不妥,犹然言谈自若。狂作家莫不是当今的圣徒库萨姆·伊本·阿拔斯?难道他确为圣徒库萨姆·伊本·阿拔斯转世?屈金北和范湖湖开始相信,跟随这个无头者,说不定真能找到阿弗拉西亚布大王建造于地下的幽灵帝国……
瀛波庄园坐落的乙镇,乃至整个京畿南境,原是清朝皇帝畋猎之所。十几年前,邱愚翁搬迁到此。他因地制宜,利用机械秘宝扩展的空间,简称秘宝空间,将小区一角改造为大片雨林,郁闭度极高的虚假原始雨林。无论是狂作家陆瘐鹌、雾霾老汉邓勇锤,还是新近来访的日本野屎旅行团,都不曾走完它三分之一甚至五分之一的面积,更不用说其余心猿意马的逛荡者和游览者。愚翁植物园,是一片远离赤道的热带草木贫民窟,众多丑异树株为抢夺资源而不管不顾,错节盘根,枒杈横斜,攒足了劲儿开枝散叶,近乎痛苦地长粗拔高。它们彼此挤撞,彼此斗法,彼此绞杀,不断上演以弱胜强、以小欺大的生存奇迹。草本、木本、藤本植物,争相破土,新旧更迭,赢家揽抱阳光与碧空,输家死亡并朽烂,成为别人的养料。繁花朵朵、甘果垂垂的老树被野蛮寄生者缠缚着,侵凌着,啜吸着,根本喘不过气来。蜂鸟和巨蝶高低飞舞,大轰大嗡,用它们瑰丽的身体搅乱湿漉漉、甜丝丝的热空气。腐殖土在游客脚底蠢蠢欲动。邱愚翁敷设的电缆,穿过这个植物修罗界,延至更远区域,去为杺木、檖木、栯木、槻木、楩木、樋木、棫木、栐木、檍木、桪木等只在古书里载列的传说树种,创造一小爿适合它们生长的伪天然环境,让东方白鹳在神话时代的枝桠间栖停,求偶,眠憩。
外人并不了解,面对自己一手缔构的植物园,邱愚翁越来越感觉心劳计绌。雨林不受他控制已非一日,蘑菇的群落也一天天壮大,它们的菌丝正从地下,从玄壤的肥力和复杂生态之中,伸向普通人难以想象的广袤时空深处。植物大造反,是可以预见的情况,或早或晚,必然到来。邱愚翁做好了彻底放弃的准备,他甚至想立即打开北门,像元顺帝逃出大都一样,头也不回地抛下这座危机四伏的暗黑植物园。之所以迟迟未成行,只因他雇用的村妇,多多少少,还能劝住狂躁的草木军团,还能凭她身为顽劣少年母亲的毅力居中斡旋,横竖再拖延一阵子。若干年前,护管机械秘宝的马脸兽,哲学讲师隗冰俨,曾偕女友,他那位整天捣弄稀有金属的女友,元素周期表女友,核辐射女友,来植物园游赏。当时,姑娘正帮着导师制备金属锎,那玩意儿极其昂贵,据说一克值十好几亿元。她走在灯光照灼下失神的树木间,望见人工的雨林上空悬吊着一轮狩猎之月,便提醒隗冰俨,此地电磁场强度很大,非比泛常。他还以为核辐射女友已找到机械秘宝的蛛丝马迹。于是乎,怀着忧惶,男人接纳了自己打光棍的命运。
植物园频频让参观者做白日梦。范湖湖陪翟小姮在菌类区遛弯儿时,不知不觉步入迷境,误以为自己身旁的姑娘是女管理员唐小佳,当初那个尘随影附的女管理员唐小佳,始终在管理他邪乱神经系统的女管理员唐小佳。她无从厝疑的神情中透着难以理解的拗执。唐小佳,范湖湖曾把她比作美索不达米亚的丰产与战争女神伊什塔尔。
“你知道吗,”男人的目光,追随着打他眼前掠过的一队黑头鹀,“四臂女神娜娜的原身,正是巴比伦大女神伊什塔尔。”
“老娘怎么会知道这种事。”翟小姮没好气答道。
“在欧洲人看来,骑狮娜娜借用了银弓阿尔忒弥斯的面貌特征。可其实呢,阿尔忒弥斯的原身依然是女神伊什塔尔,那个圣洁有时,轻狂有时,独自穿过了冥府七座大门,最终脱得光溜溜的女神伊什塔尔……”
范湖湖忽然想到,他与诸位月亮女神的爱情,是一类纯机械运动,盲目的纯机械运动,因为阿尔忒弥斯藐视爱情。相比唐小佳,赵小雯更超逸,而翟小姮更灼暗,但她们无不藐视爱情。崖姜,滨菊,海金沙,雀翠花。夏天从它那倾斜的玫瑰色瓶嘴喷出酒沫。
“大门?伊什塔尔大门?”
“对,”范湖湖下意识扭头,发现身边人并不是女管理员唐小佳,而是女护理师翟小姮,似乎清醒了,不由深为庆幸,默默感谢上苍,感谢司掌爱情的圣母牛,“对,巴比伦城最瑰玮的北大门,伊什塔尔大门。原来,你听说过那位女神……”
“也不算听说过。去德国旅游时,在柏林的博物馆看见一座大门,好像叫这个名字。我还拍了照片。”
“哦,那是一件复原之作,缩小版……”
范湖湖感到一阵窒息,险些呕吐。哎呀,月亮女神,戴金发箍的月亮女神,双乳随步屐轻颤的月亮女神。唐小佳,她并不晓得月亮女神的老梗……喂,方头男,还记得唐小丽吗?记得。你妹妹,不,你姐姐,模特儿。我姐姐唐小丽之所以暴瘦,不是因为抑郁症,也不是因为厌食症。她一米七五的个子,却不足七十五斤。十五年,整整十五年,求医问药,愁痛不堪。究竟什么缘故?原来,她患有麸质过敏症,肠道无法消化谷蛋白。这病很罕见。她直到最近才总算查清楚。青春全毁。
史学博士眩晕不已,他非但没清醒过来,反倒坠入了更深一层梦幻。年轻人,报一下星座,赵小雯说。范湖湖也想聊一聊星座,好装成年轻人的样子,于是告诉了她。月亮星座呢?他拿不准自己的月亮星座。我给你看看星盘,姑娘说。唔,你下周的桃花运不错……
关于占星术,你懂多少?姑娘问。范湖湖无从分辨谁在跟他说话,是赵小雯,还是翟小姮。最古老的占星资料,史学博士回答,非《巴比伦编年史》莫属。当时,迦勒底的宫廷占星家为国王们窥寻吉辰,将历象与累世记载的征兆两相参校,再以信件的形式呈报君主。巴比伦人留下了第一批星图、星表。他们把尼比鲁行星叫作马尔杜克。要明白,马尔杜克可不一般呀,乃是巴比伦的守护神,更是苍穹的立法者,迫使众星本本分分待在各自的轨道上。马尔杜克主掌战争,在巴比伦第一王朝时期升格为阿努恩纳奇诸神的首领,让天神安努、地神埃阿、空气之神恩利尔这些桀骜难驯的家伙乖乖听命……
怎么又是巴比伦?女人不耐烦。你这书呆子。她勾勾手:过来。恭领钧旨。范湖湖凑近,同姑娘接吻。男人觉得很别扭,女人也觉得很别扭。算了,你个大笨蛋,还不如继续巴比伦。恭领钧旨。废柴史学家终于确认,她既不是赵小雯,也不是唐小佳,是翟小姮,肯定是翟小姮。她降入凡间,变成巴比伦公主、巴比伦女祭司,而你,范湖湖,是一名修筑通天塔的工程人员,或者翻译人员……咳,咳,方脑袋博士忸怩地清了清嗓子,似乎将要作出生平仅见的重大决定。接下来,他缓声说,直到今天,我们依然遵循巴比伦传统,在计时系统中采用六十进制,并把圆周划分成三百六十度,而复原安提基特拉机械的德瑞克·普莱斯教授在《巴比伦以来的科学》里问道:“我们高度文明的科学基础源于何处?”
突然,范湖湖哽住了,再也没法儿瞎扯下去了。他望着闷闷不乐的翟小姮,攥着女人的胳膊,两眼湿润,几乎垂泣。植物园那荒莽野性的气息可以将游客的脑袋完全搅昏。大笨蛋,你干吗哭丧着脸?唔,柳宗元诗云:“贮愁听夜雨,隔泪数残葩。”残障的残,奇葩的葩。什么?说老娘是残葩?翟小姮拍开男人的狗爪子,叉蛮腰,挺豪乳,振娥眉。你活腻了?她连连挥掌。让你尝一尝,残葩的厉害!一顿巴掌,劈头盖脸……
蓝羊茅,耧斗菜,八仙花。暗风吹雨,满墙苔色。雷神,其状如彘,在云端乱拱。真火降世,为凡尘留下两三道焦痕。
苗芃芃小姐拽着语言天才屈金北,闲荡于诸多毒花毒草之间。这对佳侣刚刚捶爆了《尼尔:机械纪元》的终局大怪物,消耗极剧,所以步子轻飘飘的。那是一尊通长数万米的机械生命体,出场时干脆利落地咬断了一艘核动力航空母舰。苗芃芃和屈金北驾驶着机甲大显身手,他们动若风雨,击若迅霆,活像两只全副武装的红头丽蝇,又是劈砍又是开炮,好不容易才打碎了大怪物胸前镶嵌的四座能量反应炉,破坏了它金芒闪耀的防护罩。机械天使,姑娘,干得漂亮!紧接着,卫星武器一声巨响,射出一道粗大激光,将其彻底诛灭。
芃芃,没忘吧,屈金北问她,植物同古波斯神祇的关系。姑娘没搭理男友。他自己回答:紫罗兰属于雨神提尔,白茉莉属于智慧之神沃胡曼,百合花属于水精灵霍瓦尔达德,而鼠尾草属于火精灵阿尔达瓦希什特……
正说着,居然遇到了冥界风物学家昝援晁。自从上回与闫燿祖先生的智能程序“神䁵”较量牌技之后,老爷子的气度越发沉实。他没去找人打扑克,而是躲进邱愚翁的地盘,静静思索扑克艺术的宏广未来。昝援晁双目半阖,眉头微蹙,苦痛中含藏着餍足。当年郑庄公听说胞弟共叔段造反,脸上也挂着他如今这副表情。苗芃芃让屈金北先走一步。她想跟老头儿随便聊几句,借机打探一番,问问智能程序的情况。但昝援晁心不在焉。他眼皮严严实实闭拢了,大约正冥想神游那亡灵世界的山川景致,面庞上随之隐隐浮现黄泉、九幽壮观的地形地貌。陆瘐鹌曾鼓励老头儿撰写一本《地狱旅行指南》。不过,既然来植物园,昝援晁八成是在思索阴间植物学难题。闲侃不到五分钟,苗芃芃发现,对方睡着了,当场打起了呼噜。去吧,曾执掌监狱食堂的昝老汉梦中喊道,接受再教育吧,重新做人吧!姑娘没搅吵他。可怜的援晁大伯,他命不久矣,即将魂飘天外。
其实,愚翁植物园的白日梦先驱既不是范湖湖博士,也不是昝援晁老头子,而恰恰是名字与草木们更为亲近的苗芃芃。她不仅自己做白日梦,还几度走进别人的白日梦。有一次,她孤身来到唐代的长安城,恍似一位光阴漫游者,惊怪于九衢千门的震动竟如此真切。天下晏然、四海熙雍的曚昽瑰景里,众朝臣手持笏板,上廷奏事,征蛮大将军班师回朝,数以万计的西南獠人捆手系颈,充为官奴。此刻,秋风吹渭水,落叶满京师。西市又新现一色外邦蔬菜。究竟是什么植物,不得而知。自从汉代张骞移回了苜蓿和葡萄,从域外引种已延续千载,且仍将延续千载。伟大的植物输入者,让诸多宝贵植物在华夏传播。皇帝下诏,命属国藩臣精选最上等蔬果进贡。苗芃芃走过坊场,看到朱绂紫绶的高官在街陌间乱冲乱撞,看到青黛描眉的女子身穿紧窄裙裳,还看到一阵叛乱的烈风,刮得市集的商贾星飞云散。她分不清这是谁构造的白日梦,它也可能由好几个白日梦混合形成。傍晚,焰爵床,串钱柳,圆叶南洋参。金花万朵,金沙万丈,金灯万盏。
屈金北迟早出柜,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苗芃芃想。这家伙跟男人在一起显然更来劲。某天晚上,他对姑娘说,陆瘐鹌衣服的颜色相当秾丽,接近《花花公子》里介绍的“更年期紫”。而范湖湖博士,语言天才补充道,假正经,私下耽溺于性虐游戏,穿不合尺寸的三角内裤,难以自拔,翟小姮因为爱他,才认真配合他,非常入戏地折磨他。
这会儿,屈金北、范湖湖两个怪胎,正与异端神学家游去非边走边谈。游去非,游手游食,南郊人称游大,不仅是异端神学家,还是灵物学家。只听见他说:
“……不,最近,思想变化了。世界怎样诞生的?我一直在考虑。神明创造了世界?好吧,权威见解。可神明凭什么无中生有,创造了世界?无,该如何生有?生有之无,还算不算无?况且神明即有啊。唯一答案是,”游大竖起两根手指,好像要给人点穴,“为创造世界,神明献祭了自己。尼采说,神明已死。这话倒没多大错。但天神并不是某月某日猝然丧命的,也不是在漫长的宇宙历史中逐渐衰老,终其天年的。创造世界的那一刻,神明融入了万法万流。简单说,那一刻,神明当场炸裂了。可关键是,他炸裂之际,不知为何,出了点儿差错,筑构宇宙的原初质料竟大大减少。按计划,神明应缔造一个丰盈的十维宇宙,结果呢,只勉强得到一个稀稀落落的三维宇宙,清汤寡水。唉,加上时间顶多四维。神明大概拼了老命,才用自己那点儿家底凑拢成时间,而时间,七疮八孔,明显的残次品。我们的神明没经验啊。这恐怕是他第一次创世,不可翻悔的创世。没想到,搞砸了……”
“游大师,”苗芃芃赶过来,没搭理自己的男友,直截发问道,“神明,他老人家到底是死是活?”
“神明既不死,也不活,女士。犹太人以撒·卢里亚说得好呀,造物主岂能从虚无中创世,倘若连虚无亦不存在?……因此,神明必须给原始宇宙留一个空间,他不得不捐弃自己内部的某个象域,这是一个块乎其冥的太初空间……依照《光辉之书》的正统传承,这个太初空间仍弥漫着圣光的残遗……神明从这个空间退隐,离开,以便创世时,启示人类时,再安返原地。肖勒姆教授认为,这是造物主的自我废逐。实际上,女士,不仅仅是自我废逐,还是自我否定。退隐和否定僭居首席,扬显和肯定反而屈居次席。我得跟你们说说精神的密度、强度,说说纯机械定律以外的东西……”
“造物主还有机会第二次创世吗?”苗芃芃不讲礼数,打断游大讲话。她想起当初马脸兽坐在三轮摩托的边斗里,瞎诌过什么摩尼教隐暗派的多轮创世理论。
“很难了。这个问题,你可以请教机械神首席大祭司,他会说,根据哈勃常数、宇宙学常数……”
“莫非一星半点可能都没有了?”
“哈勃常数、宇宙学常数,张三李四常数,虽曰常数,却始终在更动。不过,唉,实切不乐观啊……”
屈金北心知肚明,自己的女友纯然是寻开心,她才懒得弄明白什么创世不创世,她只想看男人出乖露丑,看他们闹笑话。屈金北朝苗芃芃抛去一道会意的目光。姑娘回了一眼,催促他赶快冲锋陷阵。
“据说,”语言天才横插一杠,“主神未创世之前,唯有他和魔王共处……”
“哈,你这个摩尼教的诡辩家!”游去非坏笑道,“你是不是打算向撒旦致敬,是不是想舔撒旦的屁股沟?”
苗芃芃站在神学家和史学家身后,冲屈金北撅了撅屁股,做了个下流手势。
“如果魔鬼惓惓不忘于毁灭,那么,本质上,这位大人很虚弱,他不得不倚靠自己竭力要毁灭的一切而持存。好比说,你们以远为近,以饥为饱。欲保全自身,图谋毁灭万有,他断不可毁灭万有。抵牾绝大。因此,我赞成,魔鬼不以毁灭为念。公元一九六三年,他在华沙出席的魔鬼形而上学记者招待会,完完全全是一场骗局……”
“有位哲人讲得好,信仰总处于冲突之中。”屈金北瞧了瞧呆怔的范湖湖博士,确认这傻瓜又在做白日梦。又瞧了瞧自己的女友,想象着姑娘发烧时,医生将一管既凉且酸的疼痛,扎入她泛青无肉的小屁股。
“别跟老夫扯摩尼教,”异端神学家摆摆手,“那不过是一轮自由精神的虔诚练习。我们大伙穿过暗物质,或者相反,暗物质穿过我们大伙。洗脱罪孽的方法,”他眯了眯眼,看到摇曳树影中什么人正徐徐接近,“是抬腿,加紧步伐……跨入炼狱的大门时,但丁说,邪念使弯路显得像直路……”
游去非渐行渐远,跨入了半疯状态。若来者是陆瘐鹌,苗芃芃相信,这一疯一狂,保准有一场龙争虎斗,闹个天翻地覆。可惜呀,澴波庄园的大作家专执于追踪拉野屎的日本旅行团,已迷失在京畿南境的阡陌之中。而游去非,自诩加尔默罗修会的荣誉成员,熟读圣十字若望的《攀登加尔默罗山》诸章节,他当场脱掉人造革凉鞋,赤脚行走,直奔心灵的黑夜。
“我们的智力,”异端神学家继续说,“是一头头狡兽……所谓蕴奥,它一朝乍显,就立即超越世人的理解,使芸芸众生听而不闻,视而不见,知而不觉……我,游去非,取法于圣十字若望的灵物主义疯子!……历史规律,神意的洪流!谁说《圣母无原罪成胎谕》是放狗屁……女士,谨记三大祸害:父母,教师,老板!……佩服呀,贱胚!息劳归主吧,死吧!……我授予汝等妙谛,请闻听:这世界无一物、无一处牢固!”
苗芃芃望着呆滞的方脑袋博士范湖湖,盘算着如何踹了混球屈金北,另寻新欢。“游大仙,”她默默给称谓升级了,“有个科幻小说家讲过,历史是由一层一层黑暗壅积而成的。”
当时,姑娘正在读《时间龙》,一部没写完的长篇小说。她觉得英年早逝的作者要么是自大狂,要么是同性恋,因为男主角将自己的精液比喻成散裂的水晶。事实上,精液,纯属麻烦,女人从不指望着它们营造欢愉。
游去非和苗芃芃两次提到“历史”两字,终于把范湖湖从白日梦中唤回。似乎七魂六魄才归位不久,尚未稳定,他兀自喋嗫低语:“亚历山大·柯瓦雷在论文《哲学家与机器》里申述……”
初秋的暮风令人惫倦,熟醉。苗芃芃拽着屈金北离开愚翁植物园。乙镇,圈养黇鹿的大都会远郊,正沉入幽阴。有个丸子脸小姑娘在滑梯上攀爬,幻想自己是一位身手非凡的卡通人物。东边,亿万富豪何卫壕规划建造的高尔夫球场,原本栽种着优质果岭草,过了一个夏季,经受了三五轮暴雨,空敞的土地居然被假还阳参占据,处处开满黄花。近几年,这支菊苣族游牧大军肆虐南畿,甚至一度侵犯愚翁植物园,招来成群的草原鼢鼠。不过,它们一旦济济然跨越边界,便一株接一株化为又肥又壮的野菜,无力再深入敌境。假还阳参兵团莫可奈何,只好久驻于围栏另一侧,巴望着奇迹降临,多少吸收一点儿萦绕在电缆和古木之间的圣光神力。
傍晚厉风。花粉、种子、细砾、昆虫、烟头,纷纷扑打在行人的脸上。空气的洄湍太急烈,甚至把手机信号也吹没了。日本野屎团钻进繁芜丛杂的售楼处遗址,留下几十坨野屎,掉头开赴张沦货的食铺。
那是什么地方?东京摄影师遥指一座巨塔。大公园。张沦货派来引路的小伙子回答。什么大公园?就叫大公园。那儿呢?通晓汉语的副领队老头子遥指另一座巨塔。大公园二期。如你所见,中日两国人交谈,往往以拙陋的闲扯开场,以诡异的慎默结束,而且无论聊什么,双方始终有一种挥之不去的感觉,好像自己是在用纸笔说话,不是在用唇舌说话。
食铺其实就在新乡村酒楼外头。因店小客多,此次餐饮盛事的饭桌沿街一字排开。日本野屎团的成员一路窃窃私语,惊恐地目睹两位当地的知识分子在吵架,他们脸红脖子粗,他们张牙舞爪,直想掐死对方,捏死对方。某甲一再野蛮地打断某乙,而某乙也不是吃素的,偏不让某甲打断。日本人走过时,某甲正引颈高歌,某乙随之拍手顿脚,足足五分钟才冷静下来。但京畿南境的居民知道,这两个活宝是专业讲师,四处推销“逍遥之理性培训班”的古怪课程。在他们分发的广告活页上,能看到如下宣传语:
逍遥之理性培训班,指导你摆脱成见的危害。
还能看到小一号字体的营销文案:
你还在暗昧中伏地爬行吗?你还在无法脱身的迷宫里瞎转悠,探摸生活的形状吗?你仍然被无数问题搅缠,像牲口一样任人牵着鼻子走吗?请参加逍遥之理性培训班!给自己的行为立法,追求心灵的欢悦和满足!三招教你告别金鱼脑!
活页另一面,似乎是该培训机构隐暗派的惑众之言:
你是要恭逊,还是要当话事人?
别相信十恶不赦的独断论者!
没错,霍布斯的权威让我们五体投地……
广告活页太硬,不适合擦屁股,所以日本野屎团没费力气去琢磨。不过,收集个一二十张,酌情带回老家做纪念,也未尝不可。新乡村酒楼外,迎接客人的张沦货看到这些双色印刷的陋劣传单,气不打一处来,冲着所有听得懂或听不懂的男男女女,怒斥逍遥之理性培训班:
“那帮窝囊废,喔喔喔披着学问家外衣的窝囊废!这年头创业,讲究喔喔喔商业模式,你先得捋明白,是搞屁突屁,喔喔喔还是搞屁突隙……”
张沦货受困于一种奇罕的结巴,说话不停喔喔喔,喔喔喔,像交趾鸡打鸣一样。不过,基库尤少女觉得,这并不碍事,反倒挺可爱。张沦货去年想重赴东非,饲养安科拉长角牛,为此他必须带几个会开挖掘机的老乡一起去,在肯尼亚,会开挖掘机便相当于天神,挖掘机天神。然而,春节一过,男人又变卦了。狂作家陆瘐鹌因此怅慨,世间众多失败者之中,有一类失败者十分特殊,他们一直在寻索,在规划,在尝试,他们似乎很积极,很敢于行动,但同样一无所成。这类失败者,习惯一个劲儿发散,终无凝聚之时。表面上,狂作家陆瘐鹌是在评价不停喔喔喔的厨子张沦货,而实质上,他是在结结实实地鞭笞自己。唉,文人浅薄的发表欲!……什么德望兼资,不外乎一帮愚瞽之徒!……邱愚翁,老伙计,我说别人呢,你又不瞎,你又不是俄狄浦斯。陆瘐鹌当场吞服一枚金嗓散结丸,也没喝水,干咽,继续胡搅乱骂。瀛波庄园的画家,代理矾膏牌颜料的销售,像话吗?……澴波庄园的诗痞,不知天高地厚,东施效颦,竟鼓弄了一个瞀遁奖!……还有那个福利院女王,南宫珂,京郊的塞米拉密斯,光着屁股征服了北印度的塞米拉密斯,传闻她早年在广州西滘村当过楼凤,居民小区里营业的暗娼,而且全年无休!
至于逍遥之理性培训班,那帮家伙啊,学历高得可叹,收入低得可笑。男人嘛,总觉得自己行,其实根本不行。女人呢,看自己楚楚可怜,干出来的事绝不楚楚可怜。唉,无脑呀!
在狂作家眼里,无脑的男人女人站满了大街,而无头的男人女人下死力气胡乱挖掘,不断搜探他们的地下宝藏。亲爱的长篇小说,到底该叫你什么名字?陆瘐鹌步入黑夜,安抚着蛰伏于自己体内的始祖动物,思索着自己怎么也写不完的长篇小说。
饮食节制,乃一切美德之根源。张沦货知道,自己的事业是真真正正检验客人的美德之根源,千方百计动摇这根源。在烹饪界,他无异于一坨走动的雷酸汞,危险系数极高。今天,张沦货为日本野屎团准备了别出心裁的菜谱,其中有一份颇具他个人风格的乘兴之作——花盖蟹炒裸盖菇,最受大伙青睐。用廉价海鲜,给东瀛游客填食!文蛤,毛蚶子,好歹弄一些七星鲈吧,再烧几条黄鳍鲷吧!……日本人吃得正欢,有个俄罗斯大汉,满面黄须,头发梳成一根根章鱼触手状,来跟他们打招呼。这个金发斯拉夫男子原是一名财政学家,因为薪水太低,跑到这里来开展他筹策周详的特色文旅业务。瀛波庄园的住户清楚,这人和张沦货狼狈为奸,共享客源,把他们当成猪崽、狗崽,来回倒手。果然,这一次又大获成功。野屎团男女听到这金发男子哇咧哇咧地说起日语,相当纯熟的日语,立马热情高涨,抛开疑虑,决定要去捧场。俄罗斯人似乎又领着日本人复返愚翁植物园,只不过走了另一个方向,另一条路线。他们在几座苏州式庭院间钻进钻出,在一道道仿古回廊上东绕西绕,终于来到一家严阵以待的主题公园:第七国际。眨眼间,身穿传统服装的各国姑娘,鱼贯而出,向日本野屎团成员献花。乌克兰歌舞团起劲地跳着戈帕克,波兰歌舞团更起劲地蹦跶着玛祖卡。金色发浪!柬埔寨歌舞团则端严再现着阿普沙拉女神的一举手一投足。作风狂放的本国歌舞团艳丽登场。甩动,抖动,五禽戏,粉旗飘飘!横劈叉,纵劈叉,高抬腿劈叉,悬空倒立劈叉,转体劈叉,催人奋进的主旋律戛然而止!姑娘们目光茫然、僵滞,犹如机械傀儡,犹如充气娃娃,套用朱岳在《弱者》中又精准又冷冽的描述,这些年轻女子的眼睛是死物初获生命时原始的眼睛。日本游客惊呆了。他们并非没领教过色情表演!但如此剧烈反差,仍让这支见多识广的旅行团大开眼界。院子内外,观众满座盈庭,鼓掌欢呼。来!去!财政学家瓦西里目使颐令。他不屑于言词,像一只老练的牧羊犬。跳舞的各国姑娘乖乖听话,是一群无条件服从他意志的性感小绵羊,她们的大腿如节瓜般圆实。东京摄影师看得不住叹咤,副领队老头儿则频频冲俄罗斯人竖起拇指。然而,高潮回落,倦怠袭至,日本野屎团于是挤进一个黄土高原格调的包厢歇息,好似缴械投降、等待处置的战俘。张沦货一通电话,慵懒的伙计们继续端上各种海鲜,没完没了的海鲜,发臭的海鲜,给东瀛游客填食。鸡笼鲳,大菱鲆,木叶鲽。再来些海螺,把冷柜清空!凤尾螺,蜘蛛螺,麒麟螺。吃呀,吃呀!快动手,蘸芥末吃,生吃。水箱底部还趴着鲜艳而庞大的鳞砗磲、长砗磲和番红砗磲,五颜六色的绵软肉体,撑开粗厚贝壳,无耻外露……顾客朋友们,龙虾和牡蛎爱好者们,本餐厅由意大利厨艺学会的资深成员掌勺……吃吧,你们这帮拉野屎的傻蛋,尝一尝法式小甜点克拉芙缇!
为了好好接待日本野屎团,为了从这伙生态主义贵族排泄的野屎中榨取更多利润,张沦货紧急动员瀛波、澴波两个庄园的诸多贫穷艺术家。迎宾区的广场上,正非法演奏泽野弘之的曲子,鬼吵鬼闹的脸滚键盘式旋律,夹杂着英语、德语而又莫知所云的日语歌,让听众禁不住随之痉笑。唱吧,嗷嗷叫吧,尽情振动诸位的铁嗓金喉。音符呼啸,随尘雾环转,垒成一座岌岌可危的声响方尖碑。
但贫穷艺术家不过是自娱自乐。野屎团倡导的绿色理念与核爆音乐在宗旨上彼此呼应,在审美上却天差地别。日本游客不喜欢这种调调,否则他们为什么要出国,而不径直去找泽野弘之本尊,说服那家伙一块儿拉野屎?此刻,东京摄影师及其队伍躲得老远,正待在一片蝇蚋孳生的池塘边窥看野禽。
“红颈瓣蹼鹬”兼职讲解员陆瘐鹌指着两只怪模怪样的水鸟说,“首次发现,是几年前在鄱阳湖……”日本男女纷纷拍照留念。走进黑魆魆的林子,陆瘐鹌请人们放慢脚步。“这些植物挥发的香油中含有罗勒烯,可纾缓抑郁……”他越说越抑郁,渴盼撒丫子奔向僻深处,甩掉日本野屎团。不过,考虑到工钱,狂作家犹豫了。“诸位脚下的石头,学名为陆源碎屑岩,”他颤声道,“从冥古宙一直存留至今……”日本人佩戴的智能翻译器咵喨咵喨作响。我并不想跟他们交流什么芥川龙之介,什么夏目漱石,什么川端康成,完全不想,狂作家自忖。若非要交流,倒不如交流《恶作剧之吻》里扮演丽子的小泽真珠,当然也可以更刺激一点儿,交流……
引狗入寨,肥猪拱门,山鸡舞镜。陆瘐鹌头脑中莫名冒出这几个以家畜家禽作比的成语,不由悲意萌生,新奇感消隐。眼前景色,仿佛来自一部他钟爱的俄罗斯小说。“凄凉、深邃、死寂的夜色笼罩着大地……”他喃喃喏喏,背诵一段谙熟的译文。
有人在壕沟边摸黑钓鱼。据说,我们钓鱼时,脑电波十分平静,无限趋近于死亡。
荒弃的园子里,沉积了不知多少思想和呶呶唧唧。晚风如此幽柔。这是失神的时刻。空地上,三五个发黑的人形仿如泥雕,几乎一动不动,他们轮廓乏倦而无所事事。孩子在周匝跑动,似乎处于世界的不同维度。偶尔有黄黄绿绿的送餐员抄捷径,奔向住宅楼,身上的荧光清晰可见,这些男女是播撒蓝焰的蛾子,是头部灼亮的野蜂,在骨化的森林中飞舞。
狂作家一转头:不知什么时候,日本野屎团消失了。谁拐走了他们?是填食老手张沦货,还是某些流荡于瀛波庄园内外的隐秘力量?陆瘐鹌一位同乡的前辈小说家,市作协副主席,此公擅长以希腊神话人物第一视角讲故事。他假装自己是建造迷宫的天才工匠,或者是囚禁在迷宫深处的牛头怪,或者是进入迷宫准备跟牛头怪搏杀的青年英雄,或者是爱上了青年英雄的反叛公主,总之,他幻想啊,幻想啊,幻想啊,最终精神失常,张开双臂,从六楼的窗户一跃而出……不,不,跳楼什么的,压根儿没这回事,净扯淡,那位平头正脸的小说家不仅活得好好的,还斩获巨奖,身价陡增,名利双收……
陆瘐鹌极其跳宕地得到一个结论,迫切希望与异端神学家游去非分享:要么不存在造物主,要么存在无穷多个造物主。
日本野屎旅行团的波动覆盖了整个乙镇,影响肉眼可见。附近一家小型超市里,有个女顾客因为收银员说她使用假钞,大吵大闹,当场脱下裤子拉屎,再捡起自己的屎砸向收银员。老狱厨昝援晁目睹此事,连忙跑进愚翁植物园,添枝加叶地给邻居们扯了一通。不过,他感叹的要点,既不是年轻人的暴脾气,也不是姑娘的白屁股,而是她肠道系统极佳,大便不软不硬,能够快速排出,并且拾取扔出,表明此女很健康,青春正盛。至于可怜的收银员,扑克牌高手昝援晁根本不可怜那个可怜的收银员,因为他小女儿也当过收银员,老头子认为,收银员是天底下最舒坦的混账职业。早年,昝援晁给狱警做饭,很清楚他们的肠胃差到什么地步,也很清楚那帮囚犯令人嫌厌到什么地步。他狠狠虐待过一个家伙,这货原本是医学教授,因为同女助理发生婚外情,竟将一氧化碳注入瑜伽球,塞进轿车后备箱,毒杀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昝援晁下手太重,险些把此人弄死,所以领导安排他提前退休。老头子认为,收银员根本不可怜,狱警和狱厨才可怜。
瀛波庄园的居民常常看见昝援晁瘫在小广场的长椅上,神情麻木,听着手机音乐。
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年轻的纺织姑娘,坐在窗口旁。
如果这首《纺织姑娘》循环播放,说明昝老汉的小女儿又发疯了。有一次,她把一整盘焦煳冒烟的鱼香肉丝扔出楼道,自己吧唧一下,扑倒在门边,厉声哭喊。若小女儿安逸无事,孙子琦琦又还没放学,昝老汉会跟一个长期请工伤假的猴瘦中年人聊天,谈论生死契阔,谈论他们青春时远走高飞的信天翁式壮游。因为熬夜,再加上纵酒,昝援晁两手微颤,且久受水肿症摧残。他抽烟时,像条病龙一样喷云嗳雾,不仅把烟吸进肺里,更吞进肚子里。老头儿下巴颏正中央有一颗大得可怕的棕色赘疣。他左眼窝上方刻着一道明目张胆的刀疤,将浓密到几近失控的眉毛截成两段,据说这是他老伴的杰作,她挥舞滚烫的火钳,给他不轻不重地来了那么一下子。与阴间百科全书派的丈夫相反,昝援晁的悍妻不信鬼神。什么仙啊佛啊,放屁!……来点儿实际的,仙啊佛啊,能让俺家破冰箱永远满满当当吗?能往账户上多添个零吗?能吗?如或不能,信你们才怪!……奶奶,奶奶!放学的昝琦琦到处找他亲爱的奶奶。但老太太很忙,整日跟掏空她钱袋的病魔、穷神作顽狠拼斗。她夹着笤帚,奋不顾身,视死如归,在小区内外争抢垃圾。她拾集的废纸板和瓶瓶罐罐占据了一个又一个楼梯间,层层累叠,蔚然大观,这些倾斜的巨塔深夜里吱嘎吱嘎作响,迟早轰隆坍塌,压断倒霉路人的脊梁骨。
若干年前,每逢除夕春节,老狱厨一家便真金白银地打麻将赌钱。那时候,昝琦琦的父亲仍出入瀛波庄园。他一个下午就输掉两万块。这令昝援晁心情大好,因此迟发性脑神经病变和多发性中枢神经硬化症的戕害尚且可控。儿子输钱给老子,在昝援晁看来,是孝顺之举。实际上,儿子即使想赢,也完全赢不了他。当初老狱厨为锻炼牌技,经常找贪污犯切磋。奈何好景不长,儿子、儿媳转眼离婚,把刚满一岁昝琦琦丢给二老抚养,几乎再未现身。昝援晁这才开始一摇一摆地低头走路,在长椅上闷声独坐,溺思于博弈之道,或与猴瘦中年人恬然并坐,共忆青春之美。
范湖湖博士说:“家无阿堵物,门有宁馨儿。”然而边缘学者的冀望过于美妙。真相是,昝援晁既无阿堵物,大孙子也相当呆傻……
传闻老牌手年富力强时,帮工的服刑人员犯错,他从不宽恕。如今他玩命捞钱,打算给昝琦琦攒一笔学费,供他将来深造。弥日累夜,三大神经元网络将赌桌上瞬息万变的情况,以电脉冲编码的方式,源源不断传输至他脑子豆状核外侧的屏状核,而神经细胞长期超负荷运转,加剧了迟发性脑神经病变的严重程度,于是多发性中枢神经硬化症也趁火打劫。滚滚牌运向昝老汉选定的方位汇集,他容受了如此郁烈的牌运,以至于嘴巴渐渐张开,环绕天灵盖生长的灰毛渐渐飘零,头越来越低,驼背越来越弯,脖子越来越肿。实在乏到不行,昝援晁便花五块钱,请猴瘦中年人帮忙理一理发,顺带掏一掏耳屎。那个病恹恹的汉子,京畿南境收费最少的兼职理发匠,把瀛波庄园边上的简易凉棚,亦即屈金北的私人健身房当作不定期营业的理发室。他非常喜欢给顾客掏耳屎,动手前扎好马步,气沉丹田,调匀呼吸,这才将小铜勺探入积存耳屎的可爱孔窍。有一回,铁肺子邓勇锤跟女儿说自己聋了,她立刻拽着父亲去医院检查。耵聍栓塞,耳鼻喉科顶级老专家诊断道。那天下午,两名小护士更番落力,挖矿似的不停挖了三钟头又十五分钟,累得半死,终于不辱使命,挖出两坨天底下最大的耵聍。它们接触空气而膨胀,犹如火候太过的土制爆米花,焦褐泛黑,摊开可铺满整个巴掌。呸,什么耵聍,什么耵聍,明明就是耳屎嘛!猴瘦中年人看到雾霾老汉从医院携回的战利品,莫名一阵心痛。那两坨耳中圣物,巨大无朋的刨花状奇观,导致铁肺子失聪的罪魁祸首,令耳屎爱好者差点儿跪地伏拜。猴瘦中年人乞求邓勇锤出借它们几日,以供详究,这样的场景,堪比金池长老乞求唐三藏出借锦襕袈裟,以供赏玩。当时,昝援晁也在旁边凑热闹,他一个劲儿称叹中年人不仅是请工伤假的高手,也不仅是乙镇大打价格战的业余理发师,还是天赋异禀的耳屎艺术家。猴瘦兄,我等俗眼无瞳,失敬,失敬!无意间,昝援晁仿佛觑探到中年人深阔的内心世界,从此与他无话不谈。
愚翁植物园之覆灭,始于一次百年不遇的台风。接受媒体采访的气象学家表示,如此高纬度且径直切入内陆的台风,形成于这个时节,实属罕见。那天清晨,风眼墙逼近京畿南境,积雨云高高峙耸,因强盛的上升气流而不断扩展,沿途倾注猛急的暴雨。那天清晨,开三轮电动车不小心弄伤了左脚的铁肺子邓勇锤持续关注天气预报。他看完六点档的天气预报,还要再看七点档的,接着再看八点档的。老头子当然知道,如果一直看一直看,这一天下来,准保一事无成,但他反正也做不成任何事,倒不如盯着气象频道出出神,发发呆。窗外铅云四布,苍穹似已炭化,瀛波庄园的高大梧桐树勾勒出仲秋透明度充足的悠晃世界。上午九点,气温骤降,很冷,凡间的愁情哀绪冻得僵硬。
吃过早餐,雾霾老汉举着军用双筒望远镜,这儿瞧瞧,那儿睃睃,默默地监控整个社区。他像獾,像猹,像狢。他在跟踪跟踪狂,在窥视窥视狂,他是跟踪狂的平方加窥视狂的平方,他是勾股定理那一条该死斜边的平方:监控狂的平方!
近来,铁肺子邓勇锤的女儿读到一篇文章《最新研究:短期空气污染暴露与老年男性认知功能障碍有关》,其内容让这位职场丽人觉得,自己又遭到一记重击。说得对啊。铁肺子不等于铁脑子,铁肺子等于豆腐脑子,朊病毒业已在铁肺子灵魂的胯部弥散。邓勇锤见不得家里什么器具坏了,女儿马上去买新的。他可以修理嘛!还让不让老年人享受修理之乐?机械神大祭司嘲弄的目光,该如何消纳?争吵频频爆发,言语激切。妈妈,你泉下有知,睁眼看看咱们家吧!妈妈,你怎能撒手不管了呢?你为什么不跟这头老怪物白首永偕啊!
最阴郁的日子里,父女俩只用反问句交流。而乙镇福利院的经理、新派燃丧者、铁肺子的东床佳婿鲁尚植,整天黑着脸,冷眼旁观妻子和岳丈大人诘斥三千世界。令他又快活又窘迫的情境,是遇上邓勇锤打嗝。如此刚猛的年长修理工,打嗝居然像一只病鸡在啯啯啯叫唤,鲁先生真不敢相信。雾霾老汉打嗝的动静竟如此忧伤,无助,痴愚,简直莫名其妙。他一打嗝便无法思考,往往干站着发愣失神,顶多茫然地转圈,到处找水杯子。难以抑制的一过性呃逆,一声接一声,不紧不慢,惹人发笑却也引起同情。这是邓勇锤流露软弱一面的珍贵时刻,除此之外他只在邱愚翁的地盘上,在愚翁植物园隐僻处,才偶有这般表现。步入暮年,暗赭色暮年,相当一部分人于某个节点急剧衰老,并且无声无息、苟延残喘地捱过许多日夜,尽管还活着,大伙却以为他早就死了,这等情形,在作家和学者的可悲群体中屡见不鲜。另一些人则经久保持着相同状态,某天骤然故世,不留半句废话。说不清邓勇锤属于哪一类,又或许他自成一格。好像一名饱受锤炼、瞳孔忽大忽小的欧洲苦修士,雾霾老汉能一眼洞穿心怀负疚之徒。他在愚翁植物园深研草木茁长,博究禽鸟腾翔,以此磨砺自己的五感六识。他尤其注重于强化视力。他看见蘑菇发达的根脉间,日增月益地囚困着许多试验失败的遁地者。
台风来袭那天是一个星期六。上午十点,铁肺子邓勇锤在一座漏雨的凉亭里修车。机油像殉道者的鲜血那样滴滴沥沥。他熟练地挥舞着圆锯,额头上爬满虬筋,如同戴着一副日本的恶鬼面具。老汉患有篮球赛狂热症,连女子篮球赛都不放过。但糟糕的天气阻断了电视信号,邓勇锤只好下楼鼓捣他没上牌照的钣金铺子。其间,来过一个大妈,催促他去行使神圣的公民权利,再领取一盒柴鸡蛋。老汉顶着风,走进一栋两层办公楼,往表单上胡乱写了串数字,投入票匦。回程时,邓勇锤看到,天空犹如一系列阴森、诡谲、残忍的德国民间传说,整个京畿南境的所有灰背鸫、褐头鸫、白眉鸫和赤颈鸫在气流中躁狂飞舞。四处徘徊的光阴漫游者,想借机找到真实世界的破绽,引导天极之光涌入,让天外宏观生物在青旻间撩开巨幕一角。很快,盲雨奔泻,瀛波庄园茫茫苍苍,转化为一片适宜偷猎的莽原,惨黯中百十队有形无质的枪手,大肆捕杀着水雾生成的野兽并相互捕杀。广场边,铁肺子邓勇锤的意识也变作一只红嘴山鸦,飞出小凉亭,扑动着翅膀,奋力拨开滂沛的冰凉织物。他听见九十九号楼的大祭司闫燿祖说:“生命的本质,要到既有秩序的破坏中去寻求……”又听见与自己同住七号楼的昝援晁说:“幽冥界是一座十八层的升降台……”而异端神学家游去非告诉扑克牌高手:“在阴间,政治灾魔在阳间横行,所以亡灵也不免于意识形态光谱筛查……”而在三十八号楼一间半地下室里,语言学家屈金北和机械天使苗芃芃先是玩了一会儿费电的网络游戏,又玩了一会儿省电的爱情游戏,然后,光头粟特人定定望着姑娘的苗条身姿,自顾说道:“安南皇帝陈昑,自号竹林上士,笃志参禅……”又听见六十四号楼的方脑袋博士范湖湖对女护理师翟小姮指天赌誓说:“绝对没有!……我如果撒谎,就变成一条蛆,被人踩死!被隔壁澴波庄园搞传销的老泼妇踩死!……”于是,铁肺子红嘴山鸦划破无欢无乐的幻象,荡向隔壁澴波庄园,看到狂作家陆瘐鹌端坐于杂乱无章的宁静书斋一角,参加线上文学活动,正老老实实照稿发言:“朝鲜大院君李昰应,此人的书画理论,若以结构主义思想……”另一个房间里,八岁女孩陆玶和小伙伴在观看一档动物科普节目:“空灵狮子鱼,生活于八千米深沟……大洋中脊沿线,海底热泉,称为失落的城市,隐秘的苗床……此处,生命仍不断形成……”
雨天的交流,五花八门。
台风一直在魔城境内打转,忽东忽西,忽强忽弱,并没有吹跑什么,更没有连根拔起什么,却意外招来一群甲状腺增生的追台风者,以及一队伴随追台风者到处游走的猎树者。亿万富翁何卫壕的姐夫兼谈判专家、财务专家韩謦炜,也混迹其间。他将北方可堪一猎的树木全部买下,挖出,运走,移栽至家族购置的土地上。碗口粗细的公银杏、三人合抱的老洋槐、遭受虫害的病态香柏……总之,不管是在山里看到,还是在乡镇里村屯里看到,他统统不放过,囊括罄尽。何氏集团的韩先生上一次踏足琉璃河沿岸,感觉阻碍重重,如水中循步,但罕见的高纬度台风削弱了郊域男女的反抗意志,因此他再度现身时,邱愚翁势单力孤,无从抵御房地产商人的豪猛报价。大树、古树、珍树一律弄走,植物园仿佛得了斑秃病,空白处退化为草场,令充任管理员的村妇伤心欲绝。
不久,征得主人同意,厨子张沦货开始在愚翁植物园的开阔地带饲养安科拉长角牛。他想通了:不一定要回东非。安科拉长角牛可运来南境繁衍,基库尤少女同样可接来大都市居住。现代交通及物流让张沦货美梦成真。好哇,大丈夫能伸能缩,伸缩自如!他身在乙镇,依然当上了部落酋长,开启了瀛波志的畜牧业文明新纪元。而药王邱愚翁也顺应时代潮流,跑到草场上支了顶帐篷,将炮制植物浸膏的全套设备,包括大大小小的烧杯、曲颈甑和安瓿瓶,悉数搬了进去,从此过上了萨满巫师的静逸生活。这种种变化,让铁肺子邓勇锤非常恼火,他踱入草场象态的秘宝空间,面孔因怫然作色而扭曲,身上灼烁着仇忿的殷红光芒。老头儿不得不继续跟附近的女人打游击战,防止她们进一步破坏植物园遗迹。有个不请自来的孕妇与邓勇锤并肩战斗,兼又极力遏阻张沦货盘踞的欢乐草场向植物园核心区拓展,此人是植物权利运动的一员战将,每年去雨林、极地、芜原或孤岛旅行,她与同伴精心拍摄的探险视频,总点击量高达八九千万,迟早突破一个亿。这样的女士,相比当年临朝摄政的窦太后、乃马真皇后和孝庄皇太后,不知道牛气冲天多少倍,骄傲自矜多少倍……
很可惜,树林转变为草原是大势所趋,对自然演进的抗逆一概枉效。台风停息时,植物园的覆灭已无法避免,颓败的迹象如彻底爆发的癌细胞到处延燎,令偌大的秘宝空间漫布赤金纹路的脉管。铁肺子邓勇锤的挫败史还在续写。他回到住宅区,听见老太婆细声交换着谗言。她们说,那个男人有什么值得爱?或者,这个女人他完全不爱!你肯定思忖:唔,谈话主题是爱,对吧?才不是。她们在究讨夕阳经济学,外加以爱为运算符号的财务管理学。火伞当顶,四野无云,光膀子的老汉在楼下迟缓挪移,好像一座座寄存着半条命的蜡人泥塑。
邓勇锤一如既往,仍想号召身边的高龄男女造反,却突然听说,在乙镇西北角,有个五十六岁的保安一棍子打死了四十三岁的瘦小外卖员。雾霾老汉一声啸叹,抛下植物园,放弃希望,任凭它变成一片片发黑发臭的垃圾堆。
范湖湖博士依旧来愚翁植物园溜达。它衰索的惨状,他根本没放在心上,还漫不经意地以为那是节令交替的自然景象。走进蘑菇密集分布的区域,废柴史学家遐想唐代洛阳城的坊巷,仿佛看见粟特大族长康静智的妹妹阿思和外甥女阿妠,这对母女闲步于莳萝、蒟蒻、菾菜之间,随兴挑挑拣拣。根如斗大的蜀芥、使人肥健的阿月浑子、半个世纪前输入中国的波棱瓜、九个世纪前传至华夏的胡蒜,纷纷捡进筐箧。范湖湖以为,自己正拎着一束澄洲的方竹,陪伴阿思、阿妠,两位唐代的月亮女神,穿行集市,采买蔬果,优哉游哉。然而,实际上,此刻他身在灯塔倾覆之年,参照光阴漫游者柯穆德的说法,当日的云空纪时间坐标为七一七六三。植物园深处,范湖湖博士倚着一株半枯死的白千层,矩形脑袋上顶着一片挨了居合斩的下弦月,兀自聆听那周行不殆的乾坤万籁。附近四方幽怪和盗猎者的攘扰,他置若罔闻。远处神学家游去非和大祭司闫燿祖的争闹,他不理不睬。俄罗斯诗歌的月亮安娜·阿赫玛托娃写道,管它什么月亮不在我们头上彷徨。但你得提防啊,阿妠小姐,有狡诈商贩,拿蒁药假充藏红花,拿黄独假充何首乌。谣言诡语泛荡于街市。南郊青龙坊内,有人孤灯挑尽,寒夜舞剑。范湖湖博士恍悟,他眼中这一切,正是已延续一千五百个春秋的移栽宝贵植物的恢宏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