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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毛月亮

2024-03-20范墩子

雪莲 2024年1期
关键词:蜜橘秦岭

【作者简介】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现为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西安翻译学院驻校作家。出版《抒情时代》《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去贝加尔》《也傍桑阴》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最佳小说奖。

升仙蜜橘

我在湑水河边听水,山在观我。满山的树,满树的红叶朝我压来,半会落雨,半晌天晴,云藏在山背后,脸羞得通红。云在和山说着悄悄话,风在林间紧着步子走,听不到一声秋虫的叫声。石是暗黑色的巨石,乱卧一侧,正在吞咬逼仄的公路,隐隐可听到低沉的哭吼。忽一抬头,云从四方涌来,罩实了山野,还以为是青龙要到河里戏水,天顿时就黑了。等看到采摘蜜橘的农夫从半山上下来时,云又朝西走了,阳光下,红叶和绿树混杂一起,色影斑斓,显然是仙女把新织成的彩缎丢在了山上,一层一层,被风刮着朝天上铺展开。

在秋山里,就有了山气,就站在了云层上头,俯瞰人世。明河在天,人世苍凉。山气就是山风,山风猎猎,凄凄寂寥,草木闻之色变。我本是到城固县来吃蜜橘的,却闯进了山里,被秋光围困在此,动弹不得。橘树就栽在半山,陡得望着脊背发凉,汗毛直竖。农夫立在山上,一筐一筐把蜜橘卸下来。低头就望见湑水在脚底淌,水绿得发黑。水不是从山里淌来的,一眼望去,水挂在山上,山挂在天上,天被红叶托举,水是从天上来的,是天河。润了清水,映着秋光,城固蜜橘就沾了山的灵气和仙气,就有了秋的明亮和斑驳。

山里出来,不见了太阳,眼看天就要黑,坐车紧往橘园跑。橘园成片盖在秦岭南麓,烟霏云敛,紫霭浮动,望不到尽头。村叫升仙村,背靠秦岭,又被两边的矮山夹在中间。立在升仙台,极目远眺,清风扑面,城固县城尽收眼底。今年雨水好,蜜橘丰收,路边的农夫和游客交谈着,交易着,脸上溢满笑容。升仙村吃蜜橘,蜜橘自带着仙气,酸甜可口,沁润心肺,吃一个心情好转,吃三个消愁解闷,吃五个自在如神仙。埋在城固的博望侯可曾有过这样的口福?一老人坐在门前,嚼着蜜橘,目视深山,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地刚翻过,土软软的。走着走着山地就陡起来,若不是身后有橘树,我甚至不敢回头,心咚咚直跳,这要来个趔趄,人必滚落。下来就更不易了,我紧抓树枝,半蹲着走,站在地頭时,天色昏黑,橘园消隐在薄薄的淡蓝色光影里,幽深静谧。我双腿打颤,浑身发软。想想农夫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里把蜜橘卸下来装筐,不由心生敬意。蜜橘好吃采摘难,我在心里暗暗发誓着,日后不再浪费任何果实,一颗普通的果子,背后不知浇灌了多少人的心血呀。

在平坦处的橘园漫步,阵阵秋风中,听橘叶哗哗响动,仿佛许多悠远的声音从田野里咕咕冒出。这会再朝山下张望,灯火点点,依稀能看到庆山的暗影。靠着橘树,空气甘甜,让人远离城市的喧嚣,独享山野的宁静。林间沉思,明月高悬,盈盈闪光,寒气笼罩,鸟声不时传来,远处高台上的栾树直插夜空,白日里的游人全不见踪影,只有农夫还在将装好的筐子往回搬。下山时,山路绕绕,车子宛如游龙在橘园里游走,我屏息静坐,只觉馨香满襟。

城固的橘树都在山上,有的平缓,有的陡峭,还有的临着河水,在悬崖峭壁上。现在正是红叶烂漫、天高气清的时令,加上橘的点缀,秦岭南麓就露出了笑容,活活泼泼,有了生气。这橘是秦岭的桔,这树是汉中的树,山俊地沃,如此想来,蜜橘就只能长在这里了,千百年来名扬天下也就不足为奇了。我对同行的作家说:“明年一定还要来吃升仙蜜橘啊!”

霜月惊梦

醒来月架半山,夜风凛冽,沙沙作响。我将头伸出窗外,霜月当空,山影圆润,若高耸的沙丘朝南逶迤。远景黢黑,近空明净,昏星半明半昧挂于正前,村狗独吠,冷月渐高,多少有点幽清。时为阴历九月十六夜,伫立移时,天空盈盈浅蓝,银云暗浮,长安灯火闪烁,但同今夜的月相比,都显得纤弱单薄。

傍晚时,夕阳不见,屋内甚冷,我披衣在楼上读德富芦花,不时已然忘我,昏然入梦。梦里误入空巷,巷口却是青山,山脚有潭,潭深令人骇然。潭边坐一女童,约莫三岁,双脚垂于绿水,水中有一白鸟单腿孤立,她伸手去够,险落潭中。我大惊,急忙向前跑去,却怎么也跑不到头,城市高楼兀傲地绕于身旁,眼看女童有险,我却无力抽身。咬牙长叹,心底大悲。再抬头女童和白鸟均已不见,睁眼天已黑透,月挂山侧。原来是今夜的霜月惊醒了我。

此时窗前观望,月已爬至山顶,明幽深杳,月下有一星子暗自闪灼,若不细看,几难认出。寒空愈发明亮了,心头却有“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阑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的苦绝。太乙观月,月上孤音环绕,吴刚伐桂,月下草木枕泉,泉中亦有异史氏的哀叹。风自山来,林丛摇响,等月爬上屋顶时,村里只有风声,我重回床榻翻书,一觉睡至天明。

晨六时,在阳台清扫虫尸,这是近来常做的事。一半红日跳出山脊,霞光染天,树似又枯瘦了些。下楼散步,在教授们种植的菜园前伫足,焜黄叶衰,天蓝云稀,山尖被晨光映亮,山下萧森肃杀,红柿悬挂枝头,槐叶枯尽,寒鸦孤鸣。就在我拧身要走时,猛然看见昨夜的霜月,圆圆的,小小的,藏在杨树枝后头,低眉垂眼,一脸娇羞,它怕世人看到它真实的面容?

两月前在乡下老家,我见到至今最为动容的皎月,它悬于新翻的地头上,溶溶金波,清光流淌。少时在家,无赏月心,无思乡情,后来在城里,月亮变得生涩,失却诗美,我甚至忘了月亮。那段时日,父亲在家搬麦袋伤了腰,我居家服侍,每每黄昏,总要沿路走到乡镇,直走得夜色深沉,鸱鸮啼鸣,那晚行至果园畔,猛然抬头,皓月朗朗将我震撼。我站在草丛,遥遥相望,倒生了乡愁,愿为梧桐,听鸟鸣嘤嘤,愿为夜露,与大地相拥。

还能遇到那样的月否?那晚的荒冢下有先人的私语,那晚的田野里升腾着辽远的迷雾,那晚的明月山上满是娄敬的哀思,那晚的范家村里罩实了童年的幻影,那晚的石牛被风挟走,那晚的羊毛湾里全是月亮,那晚的月亮里全是羊毛。

月喜寒风。风愈紧,月愈清;霜愈厚,月愈明。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在这太乙荒山,我将太峪认故乡。今夜,我要接着挑灯夜读,渴盼着霜月惊梦了。

灯下闲言

作家只有写作时,才称得上作家,我就是这样告诫自己的。几日不伏案,不写字,心就慌慌,走路上也叹气,吃好饭也不香。刚毕业那两年,寝不成寐,常到半夜仍不能入眠,有时甚至睁眼到天亮,整日神魂恍惚,萎靡不振,头发掉得厉害。现在想,当时何不起来作小说呢?就那样白熬红着眼,白浪费了一个又一个的夜晚,白掉了那么多的头发,想到这里心不免作痛。

很快,情形得以转变,一过十点,困意袭来,一旦身挨了床,头贴了枕,不过一小会儿,就能沉沉睡去。但我不愿睡这么早,譬如现在,月至中天,霜露凝重,夜色撩人,就这么睡了,岂不可惜了今夜的月亮?就忍着困倦,披衣坐到桌前,摊开稿纸写。我写是因我有话要说,悲欣交集,不吐不快。无话可言时也要写,写写花草,谈谈杂感,如鸟归山林,抚今思昔,玩味语言。

纵然你们不听,那只还在我书柜背后鸣叫的秋虫也会听,窗外毛杨上的花喜鹊也会听,深山里呼号的西北风也会听。于我,先要愉悦了自己,而后才思虑别的,操笔行文时,我是我自己的神,只听从心底的声音。

山上,生活清淡闲适,倒进入了自觉的写作状态。每天晨起,先读诗赋,八时写稿,至晌午,下山吃饭,午休,但不可过长,醒后读小说,多为西方经典之作,不读当代作品,不读杂志,晚上七点,接着写稿,十时作罢,翻闲书,到十一点,即睡去。久了,方觉两耳清净,神经畅快,走在街上看谁都顺眼,见谁都露出笑脸。有友就问:每天这样写作不累吗?

我哑然失笑,友虽是好心,但他岂能深谙其中之乐?依我看,写作之乐,至少有三,写时面对稿纸,眼前人物浮现,及至进入虚构情景,已然忘我,哪里管得什么月供五千、房价百万?可谓解忧忘忧,此一乐也;遇到不公现象,心中必淤了许多情绪,愤怒只能气自己,骂又不能解决问题,只好以笔为剑,将悲愤一一吐出,所谓消气于纸上,此二乐也;写家多怀偏见,偏见者,有孩子气,对万事万物,充满好奇,精神充沛,尤其在写作阶段遇到启发之书时,一头扎入,对外事不闻不问,天下仅剩自己一人也,此为三乐也。

尽管写作有此三乐,但不能不承认,仍有诸多烦恼不便为外人道。如长期伏案,腰椎和颈椎容易出现问题。再如经常饮酒抽烟,夜间思考,容易脱发,所以作家常有秃顶的烦恼。我今年三十一,却已有秃顶的趋势,平日最怕照镜子,人谈起时,我只说是遗传罢了,殊不知这只是哄骗别人的鬼把戏。

写完以上闲言,已是深夜,窗外寒气逼人。就着灯光,伏案读张岱《陶庵梦忆》,至天明。今日熬眼,非失眠造成,完全是我有意为之。晨五时,冷雨淋淋,又闻惊雷两声,天摇地动,往年初冬时,从未听过。雪下了起来,越下越大,山里大雾弥漫,寒风萧萧,这是今年秦岭的第一场雪。

山 语

山里住惯了,就有了山的性灵,山的意识,渐渐能识辨了山的表情,山的语言,以致成为了山,通了山的呼吸。极少再下山见人,厌恶社交和热闹,厌恶所有戾气很重的人。好静,罕言。无事时,卧在草堆,听山说话,叽叽咕咕,低吟里却夹着云,带着风。云是树哈出来的气,风是天神捎来的信。山说着,说得混沌,你听着,听得舒坦。累了,席草而睡,醒了,对山嘀咕。

往深山里走,只听树叶哗哗地落,太阳一会儿悬在树梢,一会儿被云遮住,鸟雀站在枝头,眼睛贼溜溜盯着你,你喊一声,它唤一串,扑棱棱飞到别的树上,心里咒骂着你。你却喜得抱住冷杉摇,摇得日隐雾涌,枝叶乱颤,松鼠从这里跃到那里,云堆在你头顶,雨顿时就落下来,浇得你撑起夹克往前跑,没跑多远,雨又停了,阳光顺树杈射落,映得你紧闭双目,心间甜腻。你坐在瀑布边,朝绿潭扔石头,水珠四溅,油松影刚好就落在你额上,悠悠地晃,这时你倏地听到谁在喊你,便竖起耳朵,树还是刚才的树,但云已变了形状,山尖像犬牙在咬,只有瀑布在飞响,你懂了,是山在唤你,也就跟着唤,你一唤,山又接着唤。一声又一声,声声回荡,麦穗魚在听,银线草在听,金丝猴在听。你踩着枯叶和碎石接着攀,枝条繁密,野草绊脚,到半山,雾就在你脸上走,空气湿得能拧出水。再往上,登了顶,你累得要靠树睡下,却一抬眼,天光晶映,山雾尽散,你脚下的山,对岸的山,尽收眼底,远处的山仿佛在睡,隐在云霞背后,青着脸。这时你觉得你就是芭茅,顺风起伏,被山紧搂在怀里。

你最喜冬上落雪,山路滑,得拄木棍走,常常是山下无雪,到高处,雪压万木,好不灿灿。你刚歇好走开,寒风一来,枝头的雪就势乱舞起来,有的掉在你头上,你也不去掸,仰头只觉得宛如无数只白色的蝴蝶在飞。

雪后初霁,光影透过树枝闪闪烁烁,还有红柿挂在树梢,顶着白雪笑。你躺在雪地里长吼,吼得野兔都跑出来看,山里云天一色,茫茫一片。抵终南山灵应台顶,山被雪覆,云就在你脚下涌,悠悠来,悠悠走,忽浓忽稀。有时如雄狮在跑,背后生风,白浪荡荡;有时如银蛇游走,气冲霄汉,直挂云天,万马奔腾;有时如月光铺地,卷着浮云和白雪,簌簌地响,袅袅地动。

你站着,呼吸着山的呼吸,深嗅着山的气味,你被云海淹没,你成了树,成了凇,成了石,完全消失,仿佛从不存在。那时候,你就是秦岭里的草,秦岭里的风,秦岭哈在冬月的气,你走呀走,走遍秦岭七十二个峪口,走遍大大小小的山,山月映照着你,山光记住了你,枯叶下全是你遗留在山里的梦。你仍时刻把耳朵伏在地上,只盼能听清秦岭的心跳和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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