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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同往事

2024-03-20韩松礼

雪莲 2024年1期
关键词:大哥

【作者简介】韩松礼,青岛市人,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2011年起先后有中短篇小说发表在 《青岛文学》《山东文学》《当代小说》《雪莲》《都市》《清明》 《广州文艺》等文学期刊。获山东省作协“齐鲁文学作品年展最佳小说奖”。

小时候,我家住胡同。胡同在向阳街上,向阳街是个长坡,西面高东面低,一共十五条胡同上下有序地排列着,我们胡同在中间。

我最喜欢的邻居长辈是卢叔,当然是因为他有一杆枪。枪是由一根黑色钢管装在一截上过漆的木制槍托上组成的。卢叔说那是气枪,打不远,不会伤到人的。他哪天心情好,就会蹲在自家门口的台阶上,倚着门框,把着枪瞄准。

卢家的门正对着我家的窗,每回卢叔打枪,我见到了,就会跑过去,站在他身边,好奇地看。他弄了块木板,自己用粉笔画了几个圆圈当靶子,还在我家窗外墙上钉了个钉子,挂靶子用。他的气枪子弹是钢钉,钢钉尾部绑着一簇用毛线做的红缨,打枪的时候,把钢管与木托中间扳开,装上钢钉,用根铁条把红缨戳弄好,再把钢管复原,瞄准,然后扣扳机,“啪”一声响,钢钉子弹就会打到靶子上,像用锤子把钢钉敲在木板上,打不准,钢钉就会掉在地上,不过,卢叔都是打得准的。他一共有三颗钢钉子弹,三颗都打完,三簇红缨立在靶子上,真是好看。卢婶有时候会夸一句:好!然后她会走到靶前,拔下那三颗枪钉,卢叔就开始下一个回合。卢叔性子慢,打几枪歇歇,再打。卢婶总是陪着他,直到兴罢。

卢叔两口子跟我爸妈年纪差不多,他们有五个孩子,清一色的女娃,大女儿叫阿桂,跟我大哥同岁,小女儿叫小小,跟我同岁,五个女儿一个比一个长得漂亮,我们都叫她们五朵金花。可是大人们却说他家是金花六朵。这样说,就包括了卢婶。卢婶和卢叔一样,都是南方人,她是跟着卢叔来的,先是在卢叔单位做化验员,卢叔身体不好不能工作后,她就回家做了全职太太,整天围着卢叔转,把卢叔照顾得无微不至。生活起居自不必说,就连他每回打枪,她总是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上前拔掉红缨钢钉。后来,他们大女儿阿桂初中毕业工作了,第一回领工资,给她爸爸买了一支打铅弹的气枪,省了她妈妈跟着拔钢钉的事。阿桂还顺便买了五盒铅弹,铅弹很小,跟一颗大米粒差不多,每盒一百粒,这枪弹,据说能在三十米内打鸟,可我从没见卢叔拿着枪上山,他只在家门口打那个木板靶子。我们胡同不宽,只有六七米的样子,那块靶子木板被他打了好多小坑,密密麻麻,有的铅弹嵌在了木板里。卢婶不用拔钢钉子弹了,却还是依偎在卢叔身旁,时不时地夸他打得好。“嗯,好!打得好——打得准——”她的声音柔柔的细细的,像唱歌。卢叔就会笑眯眯地看卢婶。

卢婶模样俊,身材也好,走起来更好,步子不大,两只手有些夸张地前后甩,指头翘着,后来知道,那叫莲花指。我妈说她那走法叫“水上漂”。我一听就记住了,“水上漂”,多好听呀!我妈不那样走,说在工厂里同事会笑话。我妈是纺织厂的验布工,纺织厂里女人多。我爸说,你走走看。我妈就学着卢婶在屋里走了几步,爸说,不像,不像。还是人家走得有女人味。我妈气得绷着嘴,用眼使劲地剜他,我爸就笑,嘿嘿嘿,挺尴尬的样子。

有时候卢叔不出门,在屋里咳嗽不止,那他一定是犯病了。犯了病,也不用去医院,在家吃些备下的药,躺几天也就慢慢好了。大人说,他那是肺上的毛病,是在工作时受了伤害——他是一家化工厂的技术员,有一回做实验出了故障,他在现场操作中了毒,被熏倒地,工友们把他抬上地排车,跑着送去医院给抢救了过来,却落下了肺病,不能工作,厂里让他拿全工资,在家调养,还让卢婶拿部分工资回家照顾他。卢叔脾性温和,中等身高,人又清瘦,眼鼻口耳五官却生得俊俏,大人们说他,若是像戏台上那样扮上,给个女人都不换。卢叔不打枪的时候,就在家里看看电视,听听收音机。他的收音机是手里攥着的那种小型半导体,他爱蹲在家门口,把着半导体扭来扭去找电台,他专挑音乐戏曲听。遇到喜欢的,也会摇头晃脑地跟着哼几句。卢婶听了,就笑眯眯地夸他,或是跟着哼唱几声。

卢叔和卢婶感情好,是大人常挂在嘴上的。我经常看见卢婶围在卢叔身边,两个人说话从不大声,有时候还头靠头,嘤嘤细语,说完两人相对一笑。有一回,是个星期天,我家要改善生活,吃饺子。我妈在屋里和面,一抬头看见卢婶两口子又在抵头轻声说话的亲昵光景,就用胳膊肘轻轻触一下正在拿面板的我爸,悄声说:

“看看人家,学着点哈。”

我爸好像不开心,他大眼一瞪,说:“学什么学,看着好你跟他过!”

我妈鼻子一蹙,很是委屈地说:“一点不知道心疼女人,就会呵斥,像打仗似的,小声说话能憋死你?”

我爸绷着嘴,不搭理我妈。我妈气哼哼地扭身去剁饺子馅。

怎奈卢家夫妻恩爱的光景不长,那年冬天,卢叔在家去世了。那年,我八岁。

我家兄弟四个,我是老小。兄弟四人一个比一个差两岁,我爸给起名,老大叫海,老二叫江,老三叫湖,我叫河。有一回,妈问我爸说:

“连着四个儿子你江河湖海都叫遍了,再生个叫什么?”

爸说:“不是还有溪流嘛。”我爸在船运公司做船员,喜欢水。他接着说,“你这意思还打算给我生儿子呀?你能不能换个花样,老生这些穷屌神,除了吃得多,还有啥用?”

妈就说:“等他们长起来,一条条汉子,谁看着不眼馋!”

爸笑说:“这也太多了吧。你看看人家卢嫂,一摆五枝花,个个水灵灵的,看上去也顺眼,你哪怕给我弄一枝也好。”

妈说:“怨我啊,种上葫芦能长出茄子吗,嘁!”

爸就不吭声了。

我不知道,我大哥和阿桂姐啥时候好上的,后来我问过大哥,他只笑不说。不过,有一件事,肯定是吸引了大哥的。这事只有我知道。

那是上高小,我们刚换了班主任老师。有一天,我去上学,头晚上有点感冒没当回事,在课堂上发起烧来,同学说我脸红得厉害,老师摸了摸我的头,带我去校医务室,吃了两片药,又派同学送我回家休息。家里没人,爸妈都上班去了,二哥三哥都上学,大哥面临高中毕业,正和几个同学商议是继续考试上大学,还是报名去当兵,整天往外跑。我打开家门,屋里很黑。我先把门上玻璃的挡板去掉,又去开窗挡板——我家的窗挡板是由七块木板组合而成,每一块都编了号,晚上从窗外按顺序组合好挡住窗玻璃,有一个机关通过窗框连在屋里。这样,要打开也是在屋里。所以我就去动那个机关,以便去掉木板。七块木板中的一块,原先有个树疤,年岁久了,树疤脱落,就留下了一个洞。由于洞不大,谁也没在意。可那天偏就巧了,我打开机关,鬼使神差就在那个洞上往外看了一下。我看的时候,恰好阿桂家的半门帘被风吹起,恰好阿桂姐在门帘后,她穿了一件比我们男孩子还短小的背心,露着雪白的肚皮,她的前胸鼓鼓的,比我大哥的胸肌大得多了。我看得心跳加速。我怕被她发现,只看了一眼,就闪躲在一边,捂着胸口平息了一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紧张得喘不过气,脸涨得热辣辣的,过了一小会儿,又趴过去看。这回啥也没有了。正有点失落,大哥回来了。他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就厉声问我在家干什么。平时我跟大哥关系最好,有事不告诉爸妈,也爱对他讲。这回我犹豫了一下,就说了我刚看到的光景。大哥也趴到那个孔洞里看了一下,什么都没有,他就拍了我一下脑袋说,小孩子学学好,不要想些乱七八糟的。我说没想别的,就是阿桂姐的胸真的很大,比你的大多了。大哥他们没事就在学校练双杠、练单杠,在家里练哑铃,他总爱在我们哥仨面前炫耀自己的粗胳膊、大胸肌。我说阿桂姐的胸比他大,他只出神地看着我,一声没吭。我朝他坏笑,说:“你是不是也想看?”他的脸一下子红了,过来扬手又拍我脑袋一下。我说我病了,他才没接着打,摸了摸我的额头,把我按在了床上。转身去为我煮姜糖水,我喝完睡了一觉,出了一通大汗,感冒好了。

那年冬天,大哥参军入伍了。他和阿桂姐相好,被我知道了。

大哥当兵以后,第一封信是写给家里的,无非就是说他到部队的工作学习情况,让爸妈放心。没几天,我也收到了大哥的信。当时,我正在教室里做课堂作业,老师过来,悄悄地给我一封信,是部队专用的褐色牛皮纸信封,信封中间是一个大红色的粗条长方框,写着收信人的名字,就是我,信封上还盖着一个三角红章。同学们都羡慕得要死,下了课围拢来看。有同学说,盖这个章是免費通邮的。大哥信里对我说,要我好好学习,听老师的话,听爸妈的话,多帮家里做些事。最关键的是,他还额外给阿桂姐写了一封信,他没封闭,只是单独折叠着。信的内容大意是,他在新兵连学习完了,被分配下了连队,当了一名真正的战士。他第一回夜间执勤,是在班长陪同下,手握钢枪为祖国站岗,觉得自己很光荣,下了岗半天没睡好,他觉得自己站岗守卫的人里,就有阿桂。他想和阿桂建立同志般的友谊,希望两人通信联系。

看了这些,我暗笑,还友谊呢!这谁不懂?不就是喜欢人家了嘛!不过,漂亮女孩谁不喜欢呢。

阿桂姐长得好看。面相随爸的多些,性情也温和,长大后,身形就随了妈。她嘴边有两个小酒窝,不笑先喜。阿桂姐与我大哥同年,上学时,他们同级不同校。两人从小就是玩儿伴,脾性合得来,从不吵架。有时阿桂受欺负,都是我大哥出头。这就被同伴们取笑。说他们像“小夫妻”,他们才不管呢,还是经常一起交流作业,演习考试。他俩的学习成绩都很好。直到上中学了,他俩突然就不那么亲近了,需要来往说说话什么的,也是偷偷摸摸的。阿桂姐初中毕业就不再读书了,她爸单位给解决了工作,让她顶替成了一名化验员。她工作了没多久,卢叔就去世了。

阿桂姐工作以后,家里经常有青年人来,有男有女,进进出出。也有单独的男青年来。好像没见到阿桂姐与男青年外出过。

我把这信交给阿桂姐的时候,她突然脸红了,拿着信转身就走了。我以为她生气了,她是不是怕有人知道这个事儿呀,毕竟那会大男生和大女生往来是会被议论的。可是,我是在胡同里没人的时候,轻轻喊她一声,悄悄塞给她的呀。要不是大哥信里一再嘱咐我不许对任何人讲这件事,我真想告诉妈妈,让妈妈去问问她怎么生气了,她会不会给我大哥回信,因为我大哥肯定等着呢。后来知道,我的担心多余了。因为第二个月,我又收到大哥的来信。这回夹带的给阿桂姐的信就封了起来,我不知道他都写了些什么。这一回,我又把信悄悄递给阿桂姐的时候,她很迷人地对我笑了一下。再后来,就没我什么事儿了,我的二传手任务就结束了。大哥把信直接寄到阿桂姐工厂,她的同事们就都知道每隔一两个月,就会有一封来自部队的信给阿桂。好长好长时间,我为和大哥有这样一个秘密而兴奋。

在我们胡同最北边,有一间茶炉,是一对五十多岁的老夫妻开的。男人姓方,我们叫他方大爷。他长相和善,面皮白白的,见人先笑。这茶炉不单是卖开水,还卖一些糖果,还有各种香烟、散装白酒、瓷坛红酒、酱油、米醋、食盐、白糖等等,过年还卖鞭炮烟花。我们把茶炉也叫做小铺。方家小铺临街,房子亮堂宽敞,店面正好在向阳街的中间,上上下下胡同里的街坊邻居日常用的油盐酱醋,都从这里买。当然,小铺最红火的还是那茶炉,水一开,炉顶排汽口连接那个哨子就响,“呜——呜——”的,像小火车鸣叫,老远就听得到。有要喝开水泡茶的人家,就会提着壶赶过来。烧开的一炉水,马上就被一壶壶接走,接不到的人,就得等下一炉,烧开一炉水差不多要半小时。所以,方家茶炉似乎总是有人排队。有的人提着壶站队排,有的人离开用壶挨着壶排。排队打开水的活,在我家,我干得最多。在那等水开的时候,人都盯着方家柜台上的黑白电视看,我却看着他家的水龙出神,那个龙头一扭,自来水就哗哗地出来,当时就想,我们家也能装个水龙就好了,那就不用每天挑着水桶去排队接水,再费气力地挑回家了。那样就可以省出好多时间去玩儿了。

说不准什么时间,方家来了一个帮手。那人四十多岁,说是方大爷的本族兄弟,有个好听的名字叫方建明。这人是个大个子,比方大爷高半头,皮肤黝黑,长方脸,高鼻子,大眼睛,还有男人少见的长睫毛。排队的时候,听他和方家老两口聊天,知道他从农村来,还当过民兵连长。这真让我佩服,心里就叫他方连长。方连长这人爱笑,一张嘴,露出一口白牙,挺整齐的。他说,农村不忙了,想进城找个活干,眼下农民有空闲都出来打工,城里挣钱机会多。方家茶炉是他的落脚站,有个睡觉的地儿。他白天出门,晚上就帮着方家照顾生意,递递拿拿的。有他在,打开水就是他的事儿。他挺爱说话的,水不开,就与打水的老人妇女聊天。他懂得的事儿真多,天上飞的地上跑的,语文化学,公式定理,一套一套的。大人孩子都爱听他说。他说茶炉哨响是水被烧到沸腾的蒸汽急于往外跑,排汽口又小,形成的压力弄响的。他说外国有个叫瓦特的人,就是根据开水沸腾的原理,发明了蒸汽机车,给世界进步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他这些话,让人很敬佩,好像他就是那个瓦特。没人跟他聊天时,他也不闲着,戳弄一下茶炉,捅捅火,填填煤,然后扫扫地,或是抹抹柜台。干这些事,他挺受用,小铺不开电视的时候,他嘴里常常哼着小曲。我印象最深的就是他哼唱的“干妹子儿你好唻,实在是好,走起来好像水上漂。”他唱得很投入,自我陶醉。我觉得他比电视上的演员唱得好,唱得津津有味。后来我知道,他心里的干妹子是卢婶。

卢婶就是在排队打水的时候,与他攀谈上的。她是那些敬佩者中的一位。相熟以后,卢婶去打水,遇到水不开,就把水壶放那儿排着,自个先回家。等着水开了,方大个子就给打上,待她来拿。等她不来,方大个子有空,就亲自送到卢婶家。先是远远喊一声,卢嫂子,水开了,你家水壶装满了,我给你送过来了。卢婶就爽声应着,出来接过去。送过两回,再去就不喊了,直接送水进到卢婶家里。头一次进屋,就站一小会儿;二次进屋,就坐一会儿;多次进屋,就坐好长一会儿。这就有了传言,说阿桂妈和方大个子好了。

阿桂妈是在丈夫去世后学会抽烟的。她抽得挺凶,每天差不多一包。抽完一包,再买一包。她都是晚上去茶炉买。有时候她自己去,有时候,是他小女儿小小帮她买。我是打水排队看到小小,问她知道的。小小和我一般大,上学以后,我俩同校不同班。有一回,我和小小打完开水,同时从小铺出来,我说起方大个子的事。她对方大个子常去她家说不知道。但她告诉我,她看见方大叔送过她妈一条带过滤嘴的双马香烟。“妈妈给他钱,他坚决不收。说喜欢看她抽烟的架势。”卢婶抽烟很有派,夹烟的食指和中指伸得笔直,拇指扣住另两个指头,抽的时候,手指竖着,凑近嘴边,使劲地撮一口,焖一小会儿,然后鼻子嘴一齐往外出烟。“我妈说,抽烟能有什么好看的,不就是解闷嘛。我妈坚持给他钱,他就是不收。”当时这种烟很少,价格又高。方大个子送给卢婶一条带过滤嘴的高级香烟,可不是小事!我已是少年初成,对这种事比较敏感,就朝小小挤了挤眼说:“他会不会当你后爸呀?”小小一愣,抬腿踢了我一脚:“你滚!”

我们向阳街的坡顶,是山崖。上到坡顶,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山上有松树槐树枫树,还有我叫不上名字的树。有树就有鸟。我和一些玩伴儿,经常相约带着弹弓去山上打鸟。鸟儿们都机警得很,树多林密,它们飞得很贼,我们往往是忙得一头汗,却难有收获。

有一天,方大个子拿着卢叔的铅弹气枪,从卢婶家出来,径直就往坡顶走,上了山。晚上,卢婶家就飘出了一股肉香。我看见卢婶端着一碗肉,送去了方家茶炉。那天,方大个子到底打了几只鸟不清楚,但是,卢家的垃圾桶里有好多好多鸟毛。风一吹,飞漫胡同。

大哥当兵第三年,部队给假回来探亲。他当天晚上就约了阿桂姐,两个人去看电影去了。电影票还是大哥求我帮忙去电影院排队买的呢。电影名叫《初恋时我们不懂爱情》,当时我已经上中学了,对一些男女的事,有了懵懵懂懂的感觉。我很得意那部影片的片名,虽然我没看过,但我认为对他们很应景。大哥回来一星期,除了两天去见老师同学,其余晚上睡觉前的时间都和阿桂姐在一起。他们虽然不公开,但是我都知道。有件好玩儿的事我得说说。

有天晚上,他们出去时间不长,大哥就回家了,脸嘟噜着。我好奇地悄声问他:

“怎么这么早,是不是惹着阿桂姐生气了?”

大哥摇头说,不是。“我怎么会惹她不高兴呢?”

我又问:“那你怎么也不开心呢?”

大哥说,“是她妈妈过去了。”

“你们在哪?”

“就在小广场木头堆后面,”大哥停顿一下,又说,“那里没人。”

“被她妈逮到你们图谋不轨了吧?”我坏笑着说。

“哪有,是她妈跟一个大个子男人溜过去的。”

“啊?去逮你们?”

“不是的,他们哪顾得上我们,坐下了就搂在一起。”

“真的呀,她们娘两个一起恋爱呀!”我兴奋得几乎要叫起来,大哥赶紧捂着我的嘴,不让我大声,他怕我爸妈听见。我小声问他:“大哥,你跟阿桂姐搂了吧?”大哥伸手拍了我头一下:“瞎说!我们还没拉手呢。”

“谁信,没拉过手,跑到木垛后干啥?”我朝大哥做鬼脸,“你应该跟她妈妈学。”

“她看到自己妈妈和一个大男人那样,就害羞了,我没拽住,她就跑回了家。”大哥很是遗憾地摇着头说。

“你们走了,她妈妈还在那儿?”我很好奇。

“我们悄没声走的,他们没发现。”

这可太有意思了!我的脑海里就展现出一些好玩儿的画面。

我们胡同外,向阳街的北面,有一片不是那么平整的场地,我们叫小广场,是建筑木厂的露天仓库。木厂把新采伐的一棵棵鲜树木运到这里,经过很长时间的风吹日晒,让木头自然定型后,才运回工厂加工。这些未加工的树木,又粗又长,运输工人把它们躺着垛起来,根据不同直径大小,码垛成三到五层,垛与垛之间有空档,藏起人来不好找。白天,跟我相仿的半大小子,有时候在这里捉迷藏。晚上,这里没有路灯,黑暗中也有成双成对的男女过来躲清静,但是,都不是我们胡同里的邻居,因为被熟人看到了会难为情。我能想象到,大哥和阿桂姐先去坐在那个空档里,正要卿卿我我,忽然,卢婶和方大个子也悄悄地走过来,他们根本想不到,阿桂姐会和我大哥在这里约会,黑暗中,两个大人迫不及待地抱在一起。我不知道阿桂姐会怎样窘迫,要不然她不会撇下我大哥,径直跑回家。

大哥的假期很快到了。他回部队那天,我请了假去火车站为大哥送行。我问,阿桂姐怎么没来?大哥说,她工作很忙,去单位上班后,若能请到假,就来。可是,检过票,列车都要开了,她也没来。见大哥东张西望满腹心事的样子,我没敢问他们进展得怎么样,有没有搂抱啥的。临上车,大哥还嘱咐我,多帮帮阿桂姐家。“她家没男人,生活不容易。”我很痛快地答应着,我很乐意给阿桂姐家帮忙,干些重活。其实,我有个私心,就是暗自喜欢小小,但没对小小说,我怕说了会惹她烦心,不再搭理我。但我给她家干活很卖力,只要卢婶在窗外喊我一声,我都会立马屁颠屁颠地出现在她的面前,买个东西跑个腿都不在话下。所以,我总被卢婶夸:“大河这孩子真好!长得俊,又勤快,将来可得找个好媳妇呢!”我只在心里美,我不敢说我喜欢你家小小呢。

大哥回部队后,当了班长。他和阿桂姐还是通信来往。

知道了卢婶和方大个子要好以后,我总觉得别扭。我担心万一他们真的成为一家人了,我大哥和阿桂姐这俩当晚辈的该怎么面对,因为他们亲眼看到了不该看的一幕呀。

就在我瞎操心的时候,卢婶突然到我家来了,而且来得很勤。过去,她只在过年的时候,邻居间相互拜年来一回。平时她都不会进我家门,有事就敲敲我家窗户或喊一声。现在是三天两头跑来我家。我就觉得大哥和阿桂姐的事情,她大概是知晓了。可是大哥一再告诫我说,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公开他们俩相好这件事的。可又一想,卢婶毕竟是阿桂姐的妈妈呀,她知道女儿交男朋友,把把关也是天经地义的呀。想通了这一点,我就不怕卢婶来了。只是每次她来,我就刻意待在周围,我要为大哥探得一些消息,然后写信说给他,让他心里有数才好。没几次,我就觉得自己多心了。因为卢婶从来没有说过阿桂姐和大哥的事。她说得最多的是自己。

卢婶第一次来我家,是一天晚饭后。两个哥哥进了里屋学习,妈妈在洗碗,爸爸在收拾桌子,我扫地。正扫到门口,门是虚掩着的,有人敲了两下,我刚要问谁呀,门就被推开,卢婶走了进来,一股淡淡的好闻的雪花膏味道,随着飘进屋里。

“姐呀,大哥,你们都吃过了呀。”卢婶不叫我妈嫂子,或許是觉得叫姐更亲近。我妈刚好收拾完灶台,正擦手呢,见她进来,朗声应着说:“他卢婶呀,快来快来。坐,快坐。”我爸笑着说:“来了?坐吧。”他顺手拿了个高凳子,递给卢婶。卢婶坐下,拿出一包刚打开的过滤嘴烟:“大哥,抽烟。”我爸接过说:“这么好的烟。”平时他都是抽中低档香烟,比这过滤嘴便宜一半多。他把烟放嘴里,擦燃火柴,给卢婶点上,刚要给自己点,见我妈盯着他,慌忙摇灭了,又重新擦燃一枝火柴。我好像听说过,男女不能用同一根火柴点烟,更不能用烟头对着点,那意思像男女亲热。

卢婶右手夹烟的两个手指竖着贴在嘴唇右角,有模有样地吸了一口,说:“大姐也抽一支吧?”她说话的时候,一团烟雾从她嘴里鼻孔里涌了出来。

我妈说:“我不抽,不会。”

“你可真好,不抽就不抽吧,我这也是从阿桂她爸没了以后学的坏毛病。唉!”她叹一口气,又说,“看看你家,真好,老老小小的,像过日子的样。不像我家,冷冷清清的。”卢婶说得期期艾艾,低下了头。妈说:“日子嘛,怎么着也是得过。不行,也可以再走一步。”卢婶抬起头,说:“姐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妈看我一眼说:“没事你去里屋学习去。”我说:“我的作业都做完了。”“那去看看书,也可以看看电视。”我知道这是支我走开,因为平时她可不许我们兄弟随便看电视的。

隔了一天晚上,卢婶又来了。我听到她对妈妈说老方、方建明什么的。我妈说,也挺好的,男人嘛,能赚钱养家,会疼人就好。不过,可得打听明白了,要不然……

“嗯嗯”,卢婶使劲地点头应着。往外走的时候,她扯起我妈的手说:“姐呀,你可得帮我长长眼,谁叫咱们孩子走得那么近呢,你说是吧。”

卢婶这样说,我妈愣了一下,不过她立即就跟上了话,说:“咱是多年的好邻居嘛,孩子们处得也不错,有什么事,你尽管张口就是。”

“就是,就是。”卢婶笑眯眯地回去了。我发现,卢婶来我家勤了,烟却抽得少了,因为我妈不喜欢烟味,卢婶抽烟,冒出烟到她面前,她会不自然的用手扇扇。

就在卢婶和我妈姐呀妹的热热乎乎的时候,有天晚上,卢婶突然哭哭啼啼地来我家,说:“姐呀,可丢死人啦!”我家人全都愣了。我妈拉着她的手坐在床上:“别哭,什么事,慢慢说。”接着,丢了个眼神,我们仨兄弟悄没声地进了里屋。我人在里屋,耳朵往外使劲。断断续续听得一句半句的:老方,派出所,枪……

后来,妈妈还原了整个事件:那天,方大个子拿着卢叔的气枪上山打鸟。结果遇到了山林护鸟队。人家劝阻,说要没收老方打下的鸟,还要没收他的枪,他不干,转身就跑。护林队四五个人分头围截,眼看被人堵得逃不脱了,没想到老方端枪吓唬人家。人家就觉得你还敢开枪呀,几个人一起上前,结果他急眼了,真就开枪了,还好,是打在了一个青年的胳膊上,起了一个大紫疱。枪一响,老方也傻眼了,一愣怔,就被几个护林队员扑上去,扭押到了派出所。路上他还跟护林队解释,真不是有意开枪,就想吓唬吓唬,因为枪是借的,怕给收了去不好交代。派出所把开茶炉的方大爷传了去,交了五百块钱,算是给人治伤的医疗费,又把方大个子关押了半天,写了认错书,才放出来。因为他来时没办理暂住证,被劝离开本市。卢叔的气枪也给没收了,说是不许私藏枪支,卢婶家里还有的一盒铅弹,也被警察上门收了去。

“嘿,罚了五百块钱!顶我一个月工资呢。”我爸听后很夸张地说。我妈白他一眼:“别幸灾乐祸了哈,搁你身上也少不了!哪个猫不吃腥?”我妈的意思,说的肯定不是钱,是男女那回事。我爸当然听出来了,讪讪嘟囔道:“就说嘛就说嘛。”

我妈在方大爷那儿知道了更多方建明的故事。原来方建明是省城六十年代中期高中毕业生,他的学习成绩很好,本打算上大学的,可那年全国高考突然暂停,街道上动员他“到农村去,知识青年在那里可以大有作为”。他是最早的那一批上山下乡知识青年。因为他才貌出众,农村公社书记的女儿看上了他。两人结了婚,但是一直没有孩子。下乡知青大回城的时候,他的妻子突发精神病,他只得留下陪护。过了几年妻子病好了,他再想回城,已经找不到人给办理手续了。前些日子妻子从家里出走,说是来我们这城市看世界。她走的时候,方建明在县里开会,等他回家找不到妻子已经是三天后了。待他访听明白,就奔他的本家堂兄而来。白天就去寻找妻子,所有的线索都找遍,仍然没找到。他的盘缠不够了,就去农贸批发市场打零工,帮人装装卸卸。由于他身高马大,干活不惜力,被菜贩老板看中,就让他做了装卸的领头。批发市场的活,时松时紧,他自己买了BP机挂在腰上,老板有事就呼他,没事的时候,他就跟卢婶套近乎。方大爷见他找失踪的妻子不上心,却和卢婶热络,猜到了他们两人的端倪,他旁敲侧击地劝过,没用。“劝不住,两下里使劲,你情我愿的。”

方建明不见了,卢婶好像一下子垮了,没了精气神,好长时间不出门。胡同里大妈大婶们议论说,见她去过电话传呼站,给老方打传呼,老方总也没回她。有天黄昏,我放学回家,看到卢婶出了胡同,她低着头,谁也不看,我跟她打招呼,她都没搭理。她耷拉着肩,径直走,走得没精打采的。我忽然想起妈妈学她走路“水上漂”的样子,这一回,她一点都没有那个劲。她没理我,往坡上走,我猜她可能是要上山,怕她出什么意外,我就远远跟在她身后。

卢婶上了山,她找了个很偏僻的地方,坐下就哭。开始是抱膝呜咽,渐渐就哭出了声。我担心时间长了出问题,就返身飞跑回卢家报信,小小她们几个姐妹,见妈妈不在家正着急呢,立马跟随我去到山上,母女几个搂在一起抱头痛哭,哭够了才回家。卢婶因此大病一场。之后,抽烟更凶了。

大哥从部队复员回来了。正赶上城管局招人,他去应聘成功,还给安排了个副小队长。他和阿桂姐的关系也公开了,两人出双入对,也不再躲避人了。

向阳街要拆迁改造了。一张张盖着红印章的拆迁政策告示贴得满街都是。邻居们见面就议论拆迁政策,分析各家可能获得的返还房的套数和面积,更多的是憧憬将来的生活场景。多年的老邻居一下子就要四分五裂,多少有些恋恋不舍,有凑在一起吃散伙饭的,有留临时联系方式的,有在破房子前留影纪念的。人们离去的胡同里一片狼藉。我也离开了家人,搬到了公司单身宿舍。

两年后,一排排高楼拔地而起,一幢幢新房住进了原先向阳街的人。新房是成套的,各种生活设施全都完备,上下水、煤气管道、电视电话连线都装进家家户户,可以关起门来舒舒服服地过日子了。那种门户相对,邻居间朝夕相见的熟稔关系也消失了。男女间彼此往来产生的爱情,应该也不会发生了。这里有了个新名字叫“向阳小区”。

我们家分得返还两套房。拿到新房钥匙后,恋爱多年,已经快三十岁的大哥和阿桂姐,就开始布置他俩的新婚洞房。卢婶的二女儿嫁到了省城,要生宝宝了,请卢婶过去照顾。她去了就没回来,说是找了个退休干部,过得还不错。她家分得的新房与我家不在一个单元,几个女儿合计着卖掉,卢婶不同意,说总得留着个落脚的地方。

小小去外地上大学了,她已经出落成千里挑一的美人。我喜欢她的话始终没敢说,一直藏在心底。其实,从客观情况来讲,我也没有大哥幸运,大哥可以和阿桂姐从小好到大。我和小小上了中学就不在一起了,见了面各自低头,不认识似的。小小长大后走路有点学她妈,身子挺得很直,上臂夹得很紧,不怎么动,小臂摆得很夸张,两手甩得很美,脚下却不怎么用力,一脚落地,另一脚紧跟上抬起。好看着呢。我爸有话:脚下一条线,手上一大片。我雖然爱慕她的美丽,却有自知之明,以她的个人条件,将来嫁给谁都不会嫁给我。因为我没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就到了一家贸易公司做业务。一个没社会地位,又没什么事业前途的小业务员,想要娶一个有高学历长相又出众的美女,那不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嘛。虽然我的长相也还不差,可她打小就没有喜欢我的意思啊。

逢年过节我都是回小区父母新家团聚,有时候遇到老邻居也会亲亲热热地打个招呼。小区还配套建了超市,买东西很方便。方大爷家的小铺也不开了,茶炉也不烧了。他们老两口都老了。据说方建明那次回农村后,又出外打工去了,村人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他哼唱的小曲,时常在我耳边荡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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