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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 简

2024-03-20孙剑

雪莲 2024年1期
关键词:太史竹简齐国

【作者简介】孙剑,广东省作家协会会员。在《西部》《长江文艺》《芳草》《延安文学》《雪莲》《特区文学》等刊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作品被《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出版有长篇小说一部。

后来的事大家都知道了,当太史季抱着竹简走出大门,回首环顾这座已经有些年头,布满了许多岁月痕迹的太史府,脑海里与三个哥哥的历历往事,此时就像院墙边家人们眼里的泪珠,显得那样晶莹和透亮。

风不大,比较符合这种早春的季节。当清晨宫人策马而来,老远还是闻到了一股香火的气息。宫人叩开太史府沉重的大门,发现太史季早已站在庭院中间,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崭新的竹简。而他身后,则整整齐齐摆放着三个灵位。在灵位的两边,各竖着一根碗口粗的香烛。香烛高高耸立,顶端上的火苗显而易见,像是一种忧伤的舞蹈。在三个并列的香案前,跪着一群孤儿寡母。他们统一身披孝服,不断地向火炉里投扔纸钱。纷纷扬扬的黑灰随风而起,在这个并不算大的庭院里四处乱飞。

宫人刚刚进门,还未站稳,太史季就朝他挥了一下手说:“走吧!”宫人看了一眼太史季,又看了看他身后的三个灵位,甚至还没有说明来意,就“唉”地一声调头转身。刚走到大门口,又站住了,似乎在犹豫着。但最终还是摇摇头,上前翻身上马,大喝一声远去了。

没有迟疑,也不必彷徨。在几天前同样的清晨,大哥太史伯也是这样手握竹简,急匆匆地赶进了宫里。他甚至还没有吃早餐,妻儿也在熟睡当中。而这一切,都是因为眼下齐国发生了一件大事,他已经是第三次被召进宫了。

當时在宫里等候太史伯的人,仍然是当朝右丞相崔杼。他见太史伯大步而来,昂首挺胸。还未让他施礼,就摆摆手问道:“写好了吗?”

“写好了。”太史伯答,双手把竹简递到崔杼面前。

崔杼接过去看了一眼,毫无意外脸色又阴了,与前两次如出一辙,把竹简扔到他脚头说:“还是没改?”

“已经载入史册,无法更改。”太史伯说。

“先君是病死的。”崔杼重新纠正道。

“历史就是历史,不能胡编乱造。”太史伯说。

“先君是病死的!”崔杼再次强调说。

“据事直书,是史官的职责。”太史伯说。

“我会杀了你!”崔杼强忍了三天,背过身去说。

“失职求生,生不如死。”太史伯说。

崔杼转过身来,两眼死死盯着太史伯。足足盯了半天工夫,然后说:“凡事过一不过二,过二不过三,我已经给你三次机会了。”

“谢谢右国相仁慈,让我多活了三天。”太史伯说。

“不要有第四次。”崔杼最终还是挥挥手,口气软和了下来说:“回去吧。”

“不了,”太史伯仍然站着不动,“再来还是一样。”

“好,很好。”崔杼点点头,眼里随即放出一道寒光,“汝求死,吾成全。来人!”当应声进来两个带刀侍卫,崔杼指着太史伯的鼻子尖说道:“给我拉出去……”但话到嘴边,又略微停顿了一下,“先关起来。”

太史伯被侍卫架出去之后,崔杼心中的怒火再也无法压制。呼呼蹿得老高,已经燃烧到了极点。关于先君齐庄公的死,恐怕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那天他突然病倒,卧床不起。尽管是一国之君但作为铁哥们儿的齐庄公,少不了要亲自前来探视,并且还没进门老远就开始喊道:“崔爱卿呀,听说你生病了呀,身体怎么样呀?好些没有呀?”

“见过公。”齐庄公进来后,崔杼欠欠身,拱手道,“恕臣无礼,不能下床。”

“别动,你躺着别动。”齐庄公走近前,见崔杼气色确实不佳,就显得更加关切起来:“哎呀,崔爱卿病得不轻呀,太医来过了吧?”

“已经来过了,”崔杼说,“应该不会有什么大碍,躺几日便好。”

“你好好休息,”齐庄公说,“朝堂上的事先不要操心,等病好了不迟。”

接下来,他们又聊了一会儿。齐庄公告诉他,这次又给他批了几十亩圈地,崔爱卿府邸有点小了,也该扩建一下。另外还送来了十几匹骏马,还有二十名宫女。马是好马,宫女也活泼可爱。崔爱卿日夜为国事劳顿,为寡人分忧,都怪寡人平日疏忽,照顾不周,还望崔爱卿多多担待呀。

听君一席话,让崔杼感激涕零,恨不得爬起来跪地磕头,“公待我恩重如山。”

“好了,好了。”齐庄公见侍女端着碗站在门口,便招手让她过来,对崔杼说:“崔爱卿该吃药了。”

喝了药,没一会儿工夫,崔杼就迷迷糊糊地睡过去了。

齐庄公一直坐在床边,他喊了几声:“崔爱卿,崔爱卿……”见没应声,这才放心地起身离开。

这天太史伯前脚刚关进大牢,崔杼后脚也赶了过去。他见太史伯正操着手,头靠在墙上眯着。好像在家没睡够似的,跑这儿来补一觉。这种悠闲的样子让崔杼更加生气,他喊了两声,然后提醒道:“齐国有十八种刑罚,你撑不过三关。”

“我知道。”太史伯点点头说。

“不要以为你是史臣,别人不能把你怎样,但我可以。”崔杼说。

“我也知道。”太史伯说。

“你还有三个弟弟,你死了,由他们来写。”崔杼说。

“他们也是史臣。”太史伯说。

“先君是病死的!”见太史伯自始至终软硬不吃,油盐不进。崔杼不禁暴跳如雷,咆哮的声音在牢房里久久回荡。

第三次进宫大哥一夜未归,二弟太史仲十分着急。早早醒来的他想了半天,当太阳爬上屋顶三尺多高了,也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无奈只得去宫里走一趟。

与其他兄弟仨不同,太史仲是一个另类。他从小习武,原来的志向是当一名武大夫。带领战士叱咤沙场,保家卫国。无奈家族是世袭史臣,不得从事第二职业。武将当不了,只好做文官。但这并不妨碍他对武术的痴迷和热爱,依然练得一身好本领。

进宫非常顺利,经过一番打听,才得知大哥被关进了大牢。

大牢里太史伯披头散发,衣服破烂,浑身是血。显然已经用过刑了,人也处在昏迷状态当中。太史伯已经五十多岁人了,如此一番皮肉之苦,太史仲一见忍不住就哭了,喊了一声:“哥!”

好半天,太史伯才睁开眼睛。太史仲扶他坐起来,但他一抬手,用剩余的一点力气把太史仲推开了,“你来做什么?”

“救你出去!”太史仲又要扶他。

太史伯摆摆手,自己端正了身子,然后奇怪地盯着太史仲:“你一个史臣,跑来劫狱了?”

“什么臣不臣?”太史仲说,“你是我大哥!”

“你!”太史伯叹了一口气,当即责怪起来:“家族的脸都给你丢尽了!”说着把目光移向一边,想站起来,但没成功,只好又坐下,指着一旁的牢房看守官说:“还有你,怎么可以徇私舞弊?置国家律法而不顾?”

“这……”看守官一时语塞,显得有些尴尬。

“这怪不得他。”太史仲说。

这是咋的了?看守官虽然嘴上没出声,但却在心里嘀咕开了,我冒着革职杀头的风险,把你弟弟放进来跟你见一面,你反倒给我套上罪名了?这也太不知好歹了吧?他摇了摇头,“唉”了一声对太史仲说:“你赶紧的!”然后出去了。

“作为史臣,”太史伯对太史仲说,“你要抛开个人情感,不能受爱恨情仇所左右。你一定要光明磊落,这样才对得起先辈,无悔于后人。”

太史伯刚刚说完,这时出去的看守官又进来了。尽管心里不乐意,还是拿来了几件干净衣服和一捆干草。太史仲替大哥把衣服换上,又把干草给他铺好,扶他重新躺下了。

从监狱里出来,其实太史仲内心同样是不服气的。但大哥是老大,家父早就不在了,兄弟几个都由他看护着,说什么都得听。想以前,太史仲从小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又因为喜欢弄枪舞棍,不爱弄文舞墨,大哥一向对他严厉有加,管教有方。大哥平时寡言少语,说一不二。他所决定的事情,就算十几辆马车也拉不回来。所以今天进来除了挨几句骂之外,若要带他走出监狱,也不过是一厢情愿,徒劳无功而已。

又一想,这事也没啥好说的,归根结底是由崔杼这个老混蛋一手造成的。现在所有的办法只有一个,把这厮干掉一了百了。

入夜,太史仲换上夜行衣,趁黑来到了国相府。国相府有围墙,这难不倒他。门口有侍卫看守,也难不倒他。很快他就摸到了崔杼卧室前,轻轻捅破窗户纸,发现崔杼还没睡,正在和老婆说话。

“先君是病死的。”崔杼对老婆说。

“听国相的。”老婆低着头说。

关于这个女人,太史仲是知道的。她原先并不是崔杼的老婆,而是大夫棠公的小妾。但嫁过去不久,棠公就死了。棠公死时,作为同僚,崔杼前去吊唁。看了一眼这女人之后,便成为他的老婆了。

齐国本就是一个盛产美女的国度,而这个叫棠姜的女人,更是一个不折不扣倾国倾城的绝世美女。她令人叹为观止的容颜和身材,只要她出现的地方,基本上没有活着的。大部分流口水流死了,剩下一小部分也会因为单相思而死。

那天崔杼一边哭丧,目光从头到尾却没离开棠姜身上,以至于哭得比谁都积极。只是哭着哭着,就变调了:“怎么这么好看兮”“可真爱煞个人了兮”。直到众人都觉得奇怪,纷纷停下来不解地看着他,这才赶忙回过神来,接着哀嚎。回去之后,崔杼更是食不甘味,夜不能寐。如果不是自己亲眼所见,他简直不敢相信天上的仙女真会下凡?可是既然下都下来了,倘若落入别人之手了,那他可能真的离死也不远了。因为那时候还没有夫君死了女子必须守节的规矩,再说了棠姜也还正是青春年华,所以这种事情随時都有可能发生。

这事要快,崔杼一刻也等不了,必须马上把棠姜娶过来。但是上门去提亲时,却遭到了棠姜的弟弟的反对。原来棠姜是齐国第十五任国君齐恒公的后人,而崔杼则是齐国第二任国君齐丁公的后人。大家都是同姓,不宜结婚。

崔杼表面上没说什么,面带笑容地离开了。回去之后,当即叫人把棠姜的弟弟拉了出来,在大街上毒打了一顿。一直打到他躺地吐血,同意亲事为止。

亲事定下来了,崔杼又去算卦测字,选一个良辰吉日入洞房。算卦的是一位六七十岁的老头儿,他眯着眼睛掐着手指头,一本正经地算了两个时辰,最后一言不发起身就跑。崔杼在后面追,抓住他问:“你跑什么?”老头儿惊魂未定地说:“此女子勿近,必遭杀身之祸。”崔杼一听怒从心头起,一刀过去让老头儿当场应验了自己的卦。

谁也阻止不了崔杼娶棠姜。

此时,躲在门外的太史仲正要闯进崔杼的卧室,不料突然喊声四起,一队人举着火把呼呼啦啦地围了上来。早有所备呀,太史仲环视四周,轻轻一笑,难怪刚才进来时那么容易。

侍卫们正要上前拿人,却见太史仲一个凌空抽身,一跃飞到对面屋顶上去了,他站稳了说道:“我今晚要活剥了崔杼这个老东西,你们不要多管闲事。”

他们当然要多管闲事,太史仲话音刚落,一排弓箭就刷刷地朝他射了过去。太史仲一点也不慌,身子一斜伸手一抓,所有弓箭除几只飞向天空之外,其余的全被他抓在手中。紧接着一个从天而降,一些人只感觉耳边一阵风掠过,所有弓箭手还没来得及拉开第二弓,无一例外都被点了穴道,全部僵在那儿不能动弹了。

弓箭手瞬间失去了战斗力,但其他侍卫都及时清醒了过来。他们手持长矛短剑,哇哇大叫着朝太史仲发起了围攻。只可惜,豪情不过三秒,功夫实在也太差了点。太史仲在他们中间来回穿梭着,犹如蝴蝶漫舞,又像鲤鱼戏水。没一会儿工夫,他们就哼哼唧唧横七竖八躺倒了一大片。

太史仲拍了拍手,似乎还没过瘾,“这等下三滥,再练十年。”但是话还没说完,一张大网就铺天盖地,准确无误地罩住了他。功夫再好,也怕偷袭。

“你一个史臣,居然干起行刺的勾当来了?”崔杼这才从卧室里走出来,对网中的太史仲说。

“还有什么史臣不能干的?”太史仲又使了使劲,仍然挣脱不开。

“明白了,”崔杼点点头说,“你这是不打算好好记录历史,只想要创造历史了。”

“士可杀不可辱,你为什么要把我大哥关进大牢?”太史仲问。

“我和他之间并没有个人恩怨,”崔杼说,“他宁可不回家也要接受刑罚,那是因为他的职责所在。而我成全他,最终可能还会杀了他,也是我的职责。”

“你可以杀太史,但改变不了事实。”太史仲说。

崔杼没有理会他,继续说:“他是不会出来的,接下来看你的了。今天晚上的事我可以不计较,就当没发生过。回去写好你的竹简,明天带来见我!”

时间回到三月初,暖阳高照。在晋国临近边界处,一辆马车掀起一阵沙尘,正朝着城内方向疾驰而去。

记得上一次来的时候,还是三年前。当时齐国正面临一件十分棘手的事情。晋国七大家族的栾盈,在国内动乱中被其他六大家族逼得走投无路,先是投奔了楚国。在那里呆了一年之后,呆不下去了,继而又逃到了齐国。

但是,面对强国流窜而来的政治犯人,齐国该如何处理呢?这是一个问题。

当时朝堂上有两种意见。一是不理会,让栾盈自行离开,想去哪去哪。其理由也非常简单,因为根据目前的国际地位,齐国明显就是一个陪跑分子,还够不成气候。而栾盈在晋国把事情闹得太大了,现在就连同样是强国的楚国也不敢让他久留。这个时候接纳他,必定会给日后招惹祸端,岂不是自己找死吗?

另一种意见截然相反,认为正是因为齐国目前十分弱小,但眼下强国正在发生内讧,抓住这个大好的机会,说不定再次强盛起来指日可待。

事后回想起来,齐庄公最终不顾崔杼的反对,实则是因为栾盈这哥们儿简直太能吹了。他对齐庄公说,别看他现在东躲西藏,犹如丧家之犬,但在晋国毕竟也是七大家族之一,有着丰厚的资源和稳固的根基,绝非泛泛之辈。只要齐庄公愿意帮忙,到时候他在晋国的一切齐庄公都可以享用。而他自己也愿意俯首称臣,唯齐庄公马首是瞻,终生追随左右。

栾盈的一番话,让齐庄公心猿意马。因为对他而言,晋国就像是一个梦魇,也更像是一块压在心头上的巨石。曾几何时,晋国不止一次击败过齐国。齐国上下不仅千疮百孔,饿殍四野。而齐庄公本人,也活生生被迫去当了九年人质。回想起这九年来的种种生不如死的屈辱和折磨,齐庄公回想起来便咬牙切齿,痛彻心扉。毫无疑问,他恨透了晋国人。

现在没落贵族栾盈的到来,让齐庄公怦然心动。他甚至觉得,此时的晋国已经不堪一击,就像挡在面前的一扇烂泥墙。只要用手轻轻一推,或者用脚尖稍微一触碰,它就会毫无抵抗之力,无声无息地倒下去。如此一来,自己不僅可以一雪前耻,更加重要的是,当年齐桓公时代的辉煌,很快就可以在他手上绚丽重现了。

齐庄公踌躇满志,一意孤行。崔杼却气得七窍生烟,恼羞成怒。看着这个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不知天高地厚的蠢货君主,他后悔以前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错事。想当年,齐国败给了晋国,那时候的齐庄公还是公子光,被迫送去当了人质。九年后,他回来了,成为了太子。但有个叫鬲声姬的女人,是齐灵公的宠妃,她看到公子光成为太子,心里不乐意了。终于在几次枕头风的吹拂下,齐灵公改变了主意,废了公子光重新立鬲声姬的儿子公子牙当太子,并且还发配公子光去东部边境守卫边疆。

不料,公子光刚走,齐灵公就病倒了。这时朝中大臣崔杼瞅准时机,偷偷去边境秘密把公子光接了回来。

公子光回来之后,也没闲着,第一件事就是杀了鬲声姬。为了泄愤,还把她的尸体摆放在朝廷之上,供众大臣参观欣赏。平日的宠妃现在遭到如此的羞辱,有人去把这件事报告给了齐灵公。病榻上的齐灵公哪经受得起这个变故?听后一口气硬是没提上来。

齐灵公死了,给气死的。按说这个时候公子牙是太子,本应该他继位。但在只手遮天的崔杼的大力支持下,公子光顺利登基。登基后,他一不做二不休,继而把同父异母的弟弟公子牙,以及他的众支持者一并给收拾了。惹得当时朝野上下议论纷纷,现在的新君真是一个狠人。

齐庄公不顾铁杆大臣崔杼的反对,执意把晋国逃亡贵族栾盈留了下来。但是半年过去了,栾盈每天只顾着吃肉喝酒调戏宫女,对未来的打算却只字不提。齐庄公失去了耐心,在多次催促之下,栾盈才秘密回到晋国潜伏起来,准备随时接应齐国大军的到来。

怀揣鸿鹄之志的齐庄公雄心勃勃,御驾亲征。当然在栾盈的接应下,齐国的军队也顺利地进入了晋国境内。但进去之后,问题来了,原来栾盈是晋国七大家族之一不假,但在“栾氏之乱”中,早已被其他几大家族挤到了势力边缘,现在回国后不仅找不到一个支持者,就连一兵一卒也没带来。而眼下齐庄公家底儿都翻了出来,就这么点兵力,怎么打?往哪里打?齐庄公这才后悔地认清了形势,恍然大悟。

齐庄公很愤怒,要杀了栾盈祭刀,再说也不能白跑一趟不是?栾盈跪下求饶,说公你别着急,还有几个将军跟我很要好。我再去把他们组织起来,等我把晋国给踏平了,公你过来接盘即可。

齐庄公当然不再相信他,但转念一想,杀了他也没什么卵用,回国后还会让大臣们笑话,于是就把他放了。

栾盈走了就再没回来,齐庄公也率部调头回国。就算他再蠢,也没蠢到要拿鸡蛋去碰石头。但是还没走出边境,又听说栾盈还真打了几仗。齐庄公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就地安营扎寨起来。一边找几个边陲小镇搞搞阵,拣几个软柿子捏一捏,一边等待栾盈那边传来胜利的好消息。

又过了半个月,探子来报,栾盈的部队战败了,他自己也战死了。齐庄公这才觉得大势已去,收拾几块缴获而来的破铜烂铁回到了齐国。

很显然,这一趟齐庄公毫无收获,甚至连出一口恶气也算不上。他自己倒没事似的,依然悠哉乐哉,只是把崔杼可给急坏了。他想你这闹的,无缘无故跑过去捣乱,弄刀舞枪的,人家就那么好说话的吗?等着瞧吧,有你好果子吃。

果然崔杼担心什么,它就来什么。没过几天,晋国就大军压境,来势汹汹。面对强敌,朝堂上下乱作一团。然而更加要命的是,齐庄公自己却躲起来了,闭门不战。

国君不战,怎么办?那就和谈吧。

岂料人家根本就不给面子,并且还以最快的速度,攻破了齐国的大门。

此时此刻,站在晋国国君晋平公面前的是崔杼,晋平公开门见山地问道:“崔国相,上一次你是来求和,今日前来又有何贵事?”

“前来求战!”崔杼说。

“啊?”晋平公先是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或者丫的喝多了走错了地方。但看到他一本正经,斩钉截铁不容置疑的样子,不禁又哈哈大笑起来,“好啊,怎么个打法?何时打?”

这次见面时间不长,崔杼第二天就回到了齐国。这会儿马车行驶在大街上,崔杼发现街边有一个人戴着一顶绿颜色的帽子,于是就把他喊上前问道:“你头上的帽子从何而来?”

此人一见是崔杼,当即就跪下了,“国相饶命,不是我偷的!”

“没说是你偷的,”崔杼说,“我是问怎么在你头上了?”

“是……主公赏赐的。”此人回答。

“你胡说!”崔杼喝斥道。

此人吓趴下了,连连磕头,“国相息怒,小人没说假话。”

“小人?你是宫里人?”崔杼皱了一下眉头问。

“小人是主公的近侍。”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名叫贾举。”

“那你说说,主公是怎么把这顶帽子赏赐给你的?”

“那天主公高兴,就把它赏赐给我了。我当时不敢要,我知道这帽子是国相你的,我见过你戴它上朝。但是主公说,这帽子只有他崔杼能戴,别人就不能戴?我不敢违抗,就收下了。”

“那你不在宫里服侍主公,跑出来干什么?”

“我……早上不小心碰翻了一只杯子,被主公打了一顿,出来买些草药回去敷伤口。”

听贾举这样一说,崔杼随即陷入了沉思。心想,你这是在告诉我,我的帽子你随时可以拿去送给别人。那么我这颗人头呢,你也是想取就取啦?

一路心事回到府上,家臣东郭僵告诉他,主公刚才派人传话来,明日有他国使者前来朝见,主公在北城设宴招待,要崔杼一同去参加。“不去了,”崔杼说,“回话给他,就说我病了。”

在生病之前,崔杼去了一个名叫庆封的大夫家里。

齐国除崔家之外,庆家是其余六大家族之首。但庆封虽然是大夫,却并不怎么爱管事。一年到头见不着人,好不容易找来一起商议国事,也是躲在一边打瞌睡。后来他独居相位,权倾一时。可是有一次去自己的家臣家里串门,看中了人家的老婆,回家后把一切工作都交给了儿子庆舍,自己带着妻妾干脆搬了过去。主仆两家住在一起,妻妾相通,其乐融融。

跟乱搞相比,庆封确实不太喜欢朝政。

崔杼与他相交,是三年前在栾盈的问题上,庆封是崔杼的坚定支持者。后来异想天开的齐庄公不仅无功而返,还把人家招惹毛了,而他自己又畏缩不前怕死怯战。关键时刻还是崔杼站了出来,他决定前去和谈。但是迫于晋国的强大,满朝文武一百来号人,没有一个愿意陪同前往,都是害怕有去无回。这个时候,庆封打着哈欠站出来说:“我去。”

他们在晋国谈了三天,三天中晋平公除了一个打就没有二话。末了见他们还在坚持,就说:“要不这样吧,二位。不打也行,寡人前去把齐庄公抓来。他曾经为寡人放了九年马,寡人再让他放九年羊。你们另立新君,我们再谈。”

“不可。”崔杼当即拒绝他,然后站起身来说,“那还是打吧。”

打自然打不过,晋军犹如进入无人之境,横冲直闯,扫荡了三天三夜,虏获金银财宝女人无数,满载而归。

这天崔杼来的时候,庆封正在逗鸟,相互施礼后,崔杼说:“庆大夫好雅兴,总是躲在家里偷清闲。”

“凡事有国相操劳,我这是托你的福呀。”庆封说。

“哪里哪里。”

寒暄过后,崔杼说:“又要打了,一天到晚瞎捣腾。”

“国相昨天去过晋国?”庆封当即问道。

崔杼先是一愣,接着就笑了,“这齐国上下,就没有比庆大夫更精明的人。天天不出门,还什么事儿都瞒不过你。”

“国相过奖了,”庆封说,“我只是昨天在外打猎,刚好看到国相的马车从那边过来。”

“是的,”崔杼点点头说,“去过。”

“那边又要打?”庆封又问。

崔杼摇摇头。

“那是跟谁打?”庆封接着问。

“你搞不清楚他,”崔杼说,“就像当年他的老子一样,今天这里打一下,明天那里打一下。大的不敢打,小的打不过。次次被人家打回来,还要打。”

“有其父必有其子,”庆封说,“他们是上瘾了。”

“可民不聊生啊。”崔杼重重嘆了一口气说,“连年战乱,生灵涂炭。往大了说不忍心天下百姓受苦,往小了说也是为了我们各自的家族。这样下去要不了几年,大家都得流亡成为别人的家奴。”

“国相忧国忧民,高瞻远瞩,令人佩服。”庆封说。

“但是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找上门去人家都不愿意来了。”崔杼持续叹气说。

“国相真是用心良苦呀。”庆封完全明白过来说,“不过也是的,现在人家捞不到什么好处了,这些年他们也知道我们已经家徒四壁,赔本生意不做。”

“就是呀,”崔杼说,“无利不赶早。”

“国相别忧虑,”庆封说,“此路不通,另辟蹊径。”

崔杼一听一下子站起了来,他看了看庆封,几乎要上前给一个激情的拥抱,高兴地说:“要说你呀,真是国之栋才!”

“不敢不敢,”庆封连忙说,“在国相面前,我哪敢称才?”

“齐国靠你了。”崔杼说。

“别折煞我了,”庆封说,“齐国何时不是仰仗国相?”

“你我并肩,诸事可谋。”崔杼说。

从庆封家出来,崔杼转了一弯,去了杵王府。但是刚一进门,就直接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他看到这个年仅十六岁、乳臭未干的杵王竟然穿着国君的服饰,正在跟几个侍女玩游戏。这是时下宫里最流行的一种游戏,杵王被蒙上了双眼,通过抚摸侍女的脸蛋和胸脯来猜出对方是谁。猜对了侍女就投怀送抱,猜错了杵王就要被她们挠痒痒。他们嘻嘻哈哈,笑成一团。见崔杼来了,几个侍女就停下来。杵王摸了半天摸不着人,扯下眼睛上的布条,也看到了崔杼,于是向他招手说:“崔国相,快过来。”

“混账!”崔杼大吼一声。

几个侍女吓傻了,纷纷退到一边。杵王先是愣了一下,接着笑了笑,“没事,就玩一下。”

崔杼几步上前,照准杵王的脸甩了一个响亮的耳光,“叫你玩!”

杵王被打翻在地,几个侍女尖叫着惊慌而散。好半天,杵王才从地上爬起来,仍然感到莫名其妙,“崔杼,你干吗打我?”

“干吗打你?”崔杼过去又是几脚,杵王再次倒地,崔杼接着在他屁股上猛踢。杵王大叫着求饶:“别打了,崔杼,停手。”

崔杼打累了,站在一边喘气,“杵臼,你这个白痴,给我起来。”

“我不,”杵王躺在地上不动,“起来你又打。”

“起来!”崔杼提高了声调,等杵王爬起来,见他还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又狠狠瞟了一眼说:“还装模作样,赶快脱下来!”

“你不是说让我当国君吗?”杵王边脱边说,显得很委屈。

“放屁!”崔杼又吼,见他勾着头不再说话了,就问:“除了刚才几个丫头,还有谁看到?”

“没有,”杵王摇摇头,抖了抖手上的衣服说,“今天才刚刚做好。”

崔杼这才叹了一口气,稍微平静了一下说:“想当年我一步走错,帮助你哥哥坐上了国君之位,实则是没有想到他如此昏庸无道,执迷不悟。但是今天更让我没想到,平时见你性情温和,不争不斗,原来竟是这样的轻狂浮躁。一个这么沉不住气的人,又何成大统?”

“我错了,”杵王也许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头勾得更低了,“以后再也不敢了。”

“把刚才几个丫头送走,”崔杼说,“送得越远越好,永远不要回来,赶紧的!”

“我这就去。”杵王小跑着离开了。

齐国所有的竹简,都出自南崖山。南崖山的竹子不仅翠绿、挺拔,而且竹肉细腻,容易雕刻。更加重要的是,这里的竹子永远不会被虫蛀,存留多少年依旧焕然如新。齐国自建国以来,南崖山就被封为官山。

按照传统,即将赴任的史臣,在任职之前必须前来拜山。

这天,满头白发的工匠站在工棚门口,恭迎太史仲,“见过太史大人。”

“老伯,”太史仲还礼,“可否给我一把竹简?”

“大人随我来。”工匠把太史仲带进棚内,随即从木架上取下一把竹简递给他说:“大人请收好,这是令尊当年未用完的竹简。”

太史仲接过去,细细端详了一会儿,然后意味深长地说:“谢谢老伯,费心了。”

说起先父太史更,他是齐庄公的第二代史臣。齐庄公在位的这几十年,除了是一名狂热的好战分子,还一个毛病就是特别喜欢别人家的老婆。他自己后宫三千,却经常去下属家里慰问,关心人家的夫妻生活。当然,有些男人也非常欢迎他,巴不得一天来家里三次。但是也有例外者,见人来了就老远跑去迎接,不让他进门。碰到这种情况,齐庄公当然不能硬来,只能智取。三番五次,却也屡屡得手。正所谓,妻不如妾,妾不如偷,而偷的乐趣在于有时偷得着有时偷不着。齐庄公这一爱好,无疑让全国上下的男人大受影响。他们纷纷效仿,乐此不疲,其乐无穷。而作为史臣的太史更,不仅一五一十记录了这些乱象,更加毫不避讳,详细地描述了齐庄公荒淫无度,穷奢极欲之种种。然而有一天,齐灵公去档案馆视察。按说,这不是他该过问的地方,也不可以随意进出。但他是一国之君,想去哪里谁敢阻拦?那天齐灵公翻阅档案馆里的竹简,看着看着,不禁脸上乌云密布,怒目圆睁。回宫后,他越想越生气,一声令下,让宫人一把火把档案馆给烧了。第二天上班,太史更不见档案馆,却见眼前一堆灰烬。不用细想,他立马就明白过来。就算是国君,也不能随意干涉史臣的工作,更不能篡改史册。但目之所及,皆为王土。如果他不乐意,仍然可以毁掉这一切。想明白之后,太史更调头转身,当时就去了南崖山。在南崖山上三天三夜,正准备下山时,却被几个蒙面人拦住了去路。后来追到南崖边,眼看再无路可逃了。太史更就抱着重新写好的竹简,纵身一跃跳了下去。

父亲跳下悬崖之后,就再没有回来,大哥太史伯接替了他的职位。大哥不遗余力地继承了父亲的秉性,甚至比他更加刚正不阿,无时无刻都不忘记自己的使命。但同时他又比父亲多了一个心眼,知道哪些竹简可以进档案馆,不能进的就带出宫外,交给那些流散在街头巷尾的说书人,让他们用自己的方式在百姓中口口相传。当然,这事也瞒不过齐庄公,很快他就知道了。于是,只要有说书人的地方,就經常有人头落地的事情发生。太史仲从小习武,武功高强,几乎无人能敌。自从说书人连连被杀后,齐庄公的侍卫营也经常遭到偷袭,并且损失过半也没有人能够扯开袭击者的面纱,看清他的面目。他们就这样明争暗斗了好多年,一直到崔杼事件发生。

告别工匠,太史仲直接回家了,妻子已经煮好了面条在等着他。她穿上了平常最素洁的衣服,闷着头在厨房里忙碌着。灶台边放着一张硕大的簸箕,簸箕上面已经堆满了切好的面条,可她仍然不停地在掺水和面粉。锅里的水在沸腾着,上面飘浮着一层平时舍不得用的调料。桌子上也摆放了煮好的三大碗,满得不能再满了。多余的汤水正从碗口边流下来,湿了桌面一大块。太史仲走进来,看了看说:“够了,太多了。”妻子没听见似的,继续向锅里添加面条。太史仲揽腰抱住了她,贴在她耳边轻轻地说:“可以了,吃不完。”妻子的身子似乎摇晃了一下,这才停下手来。太史仲坐下来吃面条,胡椒粉放多了,有点辣;盐更多了,咸得苦涩。但太史仲一气呵成,津津有味,末了还不忘笑着说:“没办法,这辈子就喜欢吃你擀的面条,其他任何人的都不爱吃。”

妻子却笑不起来,低着头说:“给大哥带一碗吧。”

“不用了,”太史仲摇摇头说,“已经打点过了,想吃啥都有。”

妻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好了热水,木桶边放着叠得整整齐齐,还从未穿过的官服。自始至终,妻子一直低着头,一声不吭地帮他搓背,梳理头发,更衣系带。

穿上崭新的官服,太史仲来回走了几步,觉得还比较合身。只是腰带长了一点,要多打几个结才行。

接下来便是沉默,一阵令人窒息的寂静过后,太史仲问道:“几时了?”

“快午时了。”妻子答。

“我该走了。”太史仲站起身来。

走到门口,妻子终于抬起头来,泪如雨下地说:“仲,记得回家的路。”

太史仲没有回头,径直走到庭院的另一头,站在一道门前喊道:“三弟,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二哥。”里面传出太史叔的声音。

太史仲走进去,朝屋子中间看了一眼,看见一只油漆桶上插着一把刷子。他上前拿了起来,站在整齐摆放在正堂上方的两具物体面前,抬手向上面涂刷。

“上过三遍了。”太史叔告诉他说。

太史仲没有理会,继续一下两下地刷着。他刷得很认真,仿佛是第一次挨打后在竹简上刻字,又像是在描绘一件构思良久的什么艺术作品。

太史叔默默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说:“你胡子还没刮,我帮你刮一下吧。”

太史仲点点头,这才放下刷子坐在椅子上,让太史叔给他刮胡子。

胡子刮好后,太史仲说:“还有一会儿,咱俩喝口茶吧。”

“那就喝一口。”太史叔说。

“要说你,”太史仲边喝边笑道,“小时候总不爱喝茶,嫌苦。这不,现在无茶不欢了吧?”

“还不是因为你?”太史叔说,“不喝按着头也要我喝。”

“我是从父亲大人那里学来的,”太史仲说,“他茶瘾最大,每天不喝茶吃不下饭,睡不着觉。”

“茶是好东西。”太史叔说。

“可以静心。”太史仲放心茶杯说,又问道:“几时了?”

“午时了。”太史叔答。

“我走了。”

太史仲依然没有回头,在庭院另一头终于控制不住流放出来的哭声当中,快步走出了太史府大门。

午时三刻,刑场上站满了人。大家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当催命鼓声咚咚咚响起,一张令牌“啪”地一声扔在脚头,刽子手没有迟疑,举起大刀正要行刑。这时,半空中突然传来一个声音:“且慢!”众人顺着声音望去,只见对面屋顶上站着一个人。话音刚落,这人一眨眼就飞了下来。这个时候,大家才发现,原来是一个官人。更加令人惊奇的是,他已经被五花大绑了。一个捆住了手脚的人,居然还能施展出如此轻盈的轻功,大家不禁“啊”了一声。

“我自己绑好了,”太史仲站在地上说,“我怕忍不住会动手,伤了你们的性命。”说罢两只脚尖轻轻一踮,一纵身落在了同样被绑得严严实实,但却是穿着囚服的太史伯面前,对他说:“大哥,二弟陪你上路!”

太史伯侧过头来,一时泪流满面。

这下刽子手为难了,有些不知所措地望向监斩台。

监斩台上的崔杼冷冷地扫了一眼,对身边的人说:“把他怀里的竹简拿过来。”等拿上手展开一看,狠狠地只说了一个字:“斩!”

一切都散了去,此时残阳如血。

太史叔拉着一辆板车,上面放着两口涂满了乌黑油漆在夕阳下闪闪发光的紫檀木棺材,缓缓地从刑场上走了出来。

刚走进街道口,天忽地一下就暗了。不知道为什么,平时还算热闹的大街,这下两边商铺大门紧闭,马路上也看不到一个身影。太史叔一步一步地走着,空荡荡的街道上只有车轱辘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显得格外刺耳。

一盏两盏三盞……所有的街灯都亮了,街道两边突然亮起了两排整整齐齐的红灯笼。红灯笼里跳动着红色的火苗,一直照亮到街道的尽头。

在街道的尽头,出现一位说书人,他身穿长衫,正在用力地敲打着鼓板,大声唱道:“你看那兄弟二人呐,齐齐站在断头台上呀……”

伴随着说书人悠长的声调,走到自家门口,发现地上早已跪着一群人。有自己的家人,也有附近闻讯赶来的百姓,可能还有穿着便服的朝堂官员。

太史叔停下来,站在车旁说:“大哥二哥,到家了。”

一边是无比悲戚的哀伤,一边是歌舞升平的陶醉。此时齐国的右国相崔杼,正在跟年轻的新国君齐景公吃酒,他大概有些醉了,但仍不忘说:“你哥哥,哦,不,”他摇摇头,改口道:“先君是病死的。”

“崔爱卿如果不喜欢史臣,”齐景公直接说,“那就让他们放马去。”

“非也非也,”崔杼一听又摇摇头,喝了一口酒说,“放马的事可不是他们干的。他们是上人,在你我之下,百官之上。他们要行走朝堂,参议朝政,关注国事。他们身穿锦袍,腰挂玉牌,怎么能去做下人之事呢?老祖宗留下来的这些规矩,一点都不能改。”

“也不知道老祖宗们是怎么想的。”齐景公显然对这个体制非常不满意,有些嘀咕地说道。

“你怕什么?”崔杼盯着他问。

“我……”齐景公欲言又止。

“听说你又立了一帮大臣?”崔杼继而问道,“他们专门陪你吃喝玩乐,美其名曰乐身大臣?”

“这,我本来要请示右国相的。”齐景公连忙想解释。

“大可不必,”崔杼摆摆手说,“只要不学你的大哥,不学你的老子,你想哪样都成。你一定要记住,不能好战,要热爱和平。没有和平,就没有你的一切,也没有我的一切。”

“请右国相放心,”齐景公说,“寡人绝不会乱动一兵一卒。”

“想我齐国大好山河呀,”崔杼接着感慨起来,“都让这两个败家玩意儿给霍霍得所剩无几了,实在叫人心疼呀。”

说这种话是大不敬,但齐景公装着没听见似的,赶紧把话题扯开了:“今天刑场上的事宮外有些言论了。”

“几个穷酸说书人怕什么?”崔杼不以为然,“让他们说去。”

“民众听到了总归不好。”齐景公说。

“民众?民众算什么?”崔杼说,“他们奈何不了我,就算知道点什么也兴不起大浪。我不像他,还去民间杀人。我不在乎今人,而是后人。后人不知今朝事,只有通过史册才能了解我们。他们会在我们力所不能及的时候,挖开我们的坟墓,鞭打我们的尸体,让我们的灵魂永世不得超生,让我们的子孙后代长久不得安宁,那才是最可怕的呀。”

“关于史制还是改了吧。”齐景公似乎也吓着了。

“不改。”崔杼说。

“要不,把左国相庆封找来商议一下?”齐景公想了想说。

“不用。”崔杼说。

“还是商议一下吧。”齐景公仍在坚持。

“说了不用!”崔杼火了,手中的酒杯一下子砸在桌子上,怒道:“你这个小兔崽子听不懂人话吗?”

齐景公一下子吓傻了,脸色煞白,呆若木鸡。

好在崔杼及时冷静下来,连连拱手道:“请公恕罪,臣太鲁莽无礼了。”

“没事,没事。”齐景公也回过神来,乘机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水说,“听右国相的,一切右国相说了算。”

崔杼朝一边看了看,示意吓瘫在地的宫女们继续起来跳舞,然后回过头来对齐景公说:“杵臼呀,哦,不对。主公呀,虽然你聪明过人,也能顾全大局。但毕竟刚刚登基,国事能力尚浅,还得多多用心才行啊。”

“谨尊右国相教诲,”齐景公说,“寡……杵臼感激不尽。”

从宫里回到府上,还没进门,就听得一阵惨叫声。崔杼眉心皱了皱,顺着声音寻找过去,才发现是二老婆和三老婆所生的儿子崔成和崔强,正在一同殴打家臣东郭僵。问明情况后,崔杼气不打一处来,怒道:“两个孽畜!老子迟早死在你们手上!”

原来,崔杼在刑场上砍人的那会儿,庆封送来了两篮子苹果。这苹果是他国使者朝见时带来的礼物,属于齐国所没有的上好品种。庆封品尝一个之后全部私扣了下来,就连齐景公那儿也没给送去。但想到崔杼让他做了左国相,似乎还欠一个人情。殊不知崔杼的老婆多,孩子多,家臣东郭僵在分发的时候没留心,崔成多分了一个,崔强少分了一个。这下哥儿俩都不乐意了,分少的说他偏心,分多的说他故意挑拨他们兄弟之间的关系,东郭僵成了里外不是人。

“今天为了两个苹果就为所欲为,”崔杼继续骂道,“明天为了崔家的家财呢?是不是还得把刀架在我的脖子上?”

“老爷息怒,”东郭僵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都是小人不识数,不怪二位少主。”

“很喜欢打是吧?”崔杼火气丝毫未消,“来人,动家法!”当应声进来几个拿着棍棒的人,崔杼指着瑟瑟发抖的哥儿俩说:“给我打,狠狠地打!”

这下轮到他们俩哭爹喊娘了,直到地上的东郭僵磕破了头皮,崔杼才让他们停下来。

这哥儿俩都挨得不轻,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了。他们平时总是喜欢欺负别人,家奴们可能也有报仇的嫌疑,看得出来都下了狠手。他们被抬出去后,东郭僵站在一边不敢动,等着崔杼发话。崔杼先问他要不要紧,他当然回答不要紧。末了崔杼才接着问道:“东西都送过去了吗?”

“十头羊,十头牛,十匹布都送过去了。但是,他们又退回来了。”东郭僵回答。

“再送,就说是主公的旨意。”崔杼说。

“好的。”东郭僵应了一声就往外走。

“回来,”崔杼又叫住了他,然后说:“告诉他家老三,明天带好竹简去宫里见我。”

在太史叔有生之年的记忆里,黑夜从未如此漫长。此时他推开窗户,总算看见了清晨的第一缕微光。随着屋子里面的烛火一片闪躲,太史叔也不禁打了一个冷战。今年的春天比往年迟一些,随风而来的寒意依旧那么刺骨。

本来太史叔就体弱多病,短暂的一生大部分时间都在熬药。时常给人一种手无缚鸡之力,一阵小风就能随时吹倒的感觉。他白天总是坐在一间破庙里,教那些读不起书的孩子认字。因此庙里的香火气息,远远没有草药味儿浓烈。天黑回家,路过药铺,店老板早就准备好了两包等着他,夜晚又接着熬一罐。

伫立片刻,太史叔转过身来,眼前是同样守了一夜灵的孤儿寡母。小一点的孩子已经在母亲怀里睡着了,大一些的孩子也开始懂事了,眼神里所流露出来的恐惧一直都没有退去。大人们的泪水已经流干了,只剩下浑身渗透的疲惫和心中无法驱散的绝望。

太史叔转向一边,看见四弟太史季还在竹简上刻字。他昨晚刻了一晚上,到现在姿势都没变。太史叔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来,先纠正了几个偏旁笔划,然后问道:“你知道太祖国君为什么建立了史制吗?”

“规范君王言行,昭示后人。”太史季头也没抬地回答。

“你知道咱家世袭史臣多少代了?”太史叔又问。

“第十四代了。”太史季又答。

“有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没有。”

弟弟还小,昨天才刚刚满十四岁。太史叔这才想起还没给他过生日,大家都把这事给忽略了。无论如何,也要让他过个生日。于是他起身去了厨房,亲自给弟弟煮了一碗长寿面。

弟弟聪明伶俐,长相英俊,性情乖巧。想起父亲上南崖山的那年,他才几个月大。后来母亲等了半个月不见父亲下山,也投河去了。十几年来,在兄弟三人轮番照顾下,他也渐渐长大了。弟弟平时喜欢看史书,而且有一种过目不忘的本领。作为史臣世家,家里一定藏书万卷。就算他将来不做史臣,也一定会成为一名饱读经书的学者。只是人生梦想还没来得及开始,家里却遭受如此变故。

在放下长寿面的那一刻,一个想法在太史叔脑子里油然而生。

吃完长寿面,太史季按照三哥的吩咐,把昨天东郭僵送来的不能再退回去的牛羊和布匹,分发给附近的街坊邻居。主要是针对那些没有饭吃衣不遮体的穷人,一只羊一头牛一身布匹,对于他们当中多数人来说,可能一生都不敢奢求。所以拿到手后都激动不已,跪地磕头谢恩。可是当他从最后一家走出来时,刚进入街道,就突然觉得两眼一黑,接下来什么也不知道了。

太史叔从南崖山上下来,一回到家里,家人就慌慌张张地告诉他,四弟太史季在大街上被幾个蒙面人劫走了,已不知去向。太史叔说声知道了,就带着竹简进宫去了。

太史季一觉醒来,首先想到的是被人绑架了,又想这是哪里?绑我干什么?他莫名其妙地环视四周,发现似乎是一家农舍,自己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

这是一间半山腰上的土瓦房,大门口有一个晒谷场,晒谷场上有几只鸡正在觅食,还有一条狗儿,蹲在不远不近的地方警惕地看着太史季。向山下望去,好像是一个村庄。几缕炊烟袅袅升起,几朵白云在半空中游荡。太史季感觉头还有些疼痛,浑身也软弱无力。他坐在场边一块大石头上想,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太史大人醒了。”一个四十岁左右农夫模样的人扛着锄头,提着一包豆角走到他面前。

“你是谁?我在哪里?”太史季站起身问。

“大人别担心,”农夫说,“胡大人去去就回。”

“胡大人?胡大人又是谁?”太史季接着问。

“是他送你来的。”农夫说。

“他人呢?”太史季又问。

“胡大人去临淄城了,”农夫说,“大人你不防先进屋歇着。”

“不行,我要回去。”太史季抬脚就走。

“大人,蒙汗药还没退去,”农夫说,“走不了多远。”

“多远也要回去。”太史季已经迈开步子,但话还没说完就一个趔趄,他挣扎了几下没爬起来,干脆就匍匐在地上,“爬也要爬回去。”

“大人可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农夫上前把他扶了起来。

“什么地方?”太史季问。

“孙家寨。”农夫答。

“孙家寨?”太史季想了想,“孙膑的寨子?”

“是的。”农夫点点头。

史书上讲过,传说在临淄城附近有一个孙家寨,也就是当年孙膑躲避追杀的地方。但是多少年来,几乎没有人知道它在哪里。因为就算不小心误闯进来了,也根本无法走出去。

看来这事儿是真的,太史季一听身子又摇晃了一下,非常不解地问道:“你们到底要把我怎样嘛?”

“大人稍安勿躁,等胡大人回来便知。”农夫扶他进屋说。

时间像蜗牛一样爬得极其缓慢,在焦急不安中一直等到天黑。踩着柔软稀薄的月光,宫廷侍卫胡彪总算上山了。太史季急不可耐,一见他就问道:“你是谁?为什么要把我抓到这里来?”

“见过太史大人。”胡彪施礼后自报家门,然后说:“小人受太史叔大人所托,保护大人进山。”

“我三哥?为什么要我进山?”太史季这下更加闹不明白了。

“太史叔大人希望你远离朝堂,”胡彪说,“所以不得已才对大人无礼,还望大人原谅。”

“远离朝堂?笑话!”太史季说,“我家十四代史臣,有哪一个贪生怕死?”

“大人家族齐国人人敬仰,”胡彪说,“但大人尚在年少,不应该卷入这场浩劫之中。”

“你不要胡说!我三哥不会做这样的事情。”太史季摆摆手不想听,但想了想又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听他的话?”

“太史叔大人有恩于小人,”胡彪说,“小人绝不负他的重托。”

“我三哥呢?现在怎样了?”太史季似乎相信了他,接着问道。

胡彪低头不语。

“说啊,你!”太史季更急了。

早晨,太史叔带着写好的竹简进宫。崔杼见那几个字依然没改,就叫他回去重写。但是太史叔不仅没理他,还等其他大臣前来上朝时,站在大殿中央说起书来。一个朝廷官员,竟然在朝堂上干起市侩之人的勾当,成何体统?喝斥不听,崔杼怒不可遏,以扰乱朝堂之罪把太史叔绑了,直接送到刑场上。在刑场上,太史叔依然面无惧色,大骂不止。崔杼气得目眦尽裂,下令判了当时最严的酷刑。

“太史叔大人声声不绝,身体被砍成三段后,还能听到他的骂声,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胡彪已经泣不成声。

“崔杼,你这个狗贼!”太史季听后大叫一声,同时喷出一口鲜血,人也倒在地上。

一夜之间,临淄城内血流成河。崔杼一改常态,屠杀了几乎所有的说书人。从那天傍晚开始,城里说书人骤然多了起来,就连平时走在大街上要饭的叫花子,也敲着碗筷有说有唱。看到这情景,崔杼真疯了,再也坐不住了。

当太史季再次睁开眼睛,发现屋里空无一人。这个时候天色已经大亮了,后山的猫头鹰叫醒他之后,也已经飞走了。太史季坐起身来,头还是疼。他记不清楚昨晚是怎么过来的,只记得做了一晚上恶梦。梦里三哥被砍成三段的身子,一直在眼前飞舞,喊叫。他想抓住他,抱住他。但四肢瘫软无力,动弹不得。

太史季蹒跚地从里面屋子走出来,发现外面桌子上有一碗饭菜。但他没有胃口,什么也不想吃。

“你醒了。”

顺着声音扭头看过去,发现大门口坐一个小孩子,大概八九岁的样子。圆圆的脑袋,大大的眼睛,一身粗布衣裳。小孩子接着说:“你吃饭,吃完饭带你下山。”

“他们人呢?”太史季问。

小孩子摇摇头,“你吃饭。”

“不用吃,你带我走吧。”太史季说。

“不吃不行,”小孩子说,“没力气走不出去。”

“那我吃。”太史季转身坐到桌子前,三口两口往嘴里扒饭。

“你慢点,他们上不来。”小孩子说。

“他们?谁上不来?”太史季想了想,抬头问。

小孩子又摇摇头,“你吃饭。”

吃完饭,小孩子带他出门。来到后山,进入一个山洞。在洞里,太史季问小孩子是谁家的?胡彪他们呢?小孩子一声不吭,只顾拉着他的手在黑暗中摸索前行。当然,这个时候太史季并不知道,在接下来的一场劫难当中,这小孩子侥幸活了下来。后来他流浪去了晋国,若干年以后,他的子孙中出了一个人尽皆知、流芳百世的太史,名叫董狐。

走出山洞,小孩子指着眼前的一条小路对太史季说:“你从这里下山,我要去找爷爷了。”说罢从另外一条路上飞奔而去。

小路弯弯曲曲,崎岖不平,越往深处越发现,四周崇山峻岭,树木茂密,隐隐约约会听到鸡鸣狗叫声,但就是看不到一户人家。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喊声:“太史大人请留步。”

太史季转过身来,发现追上来一个年轻人。他从肩上拿下一个布袋子,上前递给太史季说:“老伯让我交给大人。”

“老伯?哪个老伯?”太史季问。

年轻人的手随便指了一下,“那年从山上掉下来一个老伯。”

太史季心头一紧,接着问道:“他人呢?”

年轻人摇摇头,转身而去。

太史季愣了一下,想了想打开袋子。只见里面装着几捆竹简,其中一把上面写着三个字:《齐国志》。太史季连忙抬起头来,冲着年轻人远去的方向喊道:“哎!他人呢?”

“太史大人请走好,”半空中传来年轻人的声音,“顺着这条路下山,天黑前就可以离开临淄城境内了。”

出去了?出去干什么?我要进城!太史季赶紧又喊:“喂!你们搞错了,我不出城,我要进城!”

山谷里回荡着太史季自己的声音。

幸好没走多久,太史季想,顺着这条路回去吧,回到刚才那个山洞口,再从小孩子那条路下去,应该就可以找到他们了。

可是,太史季在山上转了半天。其中碰到两只兔子,一只野鸡。兔子一只白色的,一只灰色的,两只颜色不同还能在一起玩耍。顺着野鸡飞走的方向,他看见了一股山泉,于是上前趴下去喝了几口山泉水。但当他站起身来,感觉喝进去的泉水把内心也透凉了。是的,当一只红狐引领他来到了一棵大樟树下,他才发现自己不仅没找到那个山洞口,还依然回到了刚才和年轻人见面的地方。

这下太史季急了,他向四周望了望,除了山还是山。天空倒像是一个洞口,而自己却是洞底之蛙,根本爬不上去。他又想到年轻人,记得他手指了一个方向。毫无疑问,那应该就是南崖山。上了南崖山,不就可以回城了吗?

尽管,这次与山洞口完全相反的方向。但兜兜转转几圈下来,又如出一辙,再次回到了原地。

這里是孙家寨,太史季坐在地上颓废地想道,如果那么容易出去,那还叫孙膑的寨子吗?

但是一定可以出去的,既然能进来就必定可以出去。

太史季闭上眼睛,在心里默读《孙子兵法》。他想这个寨子的玄机,肯定像众多秘密一样藏在他的兵书里头。除此之外,没有第二个破解的办法。

太史季从头到尾,逐字逐句,心无杂念。以致一只猴子不知什么时候跑到他身边,在翻他的袋子也浑然不觉。

“螺旋阵!”太史季突然一声大叫,吓得猴子也“嗷”地一下扔掉袋子纵身跳到树上去了。

这是典型的孙膑螺旋阵,这个阵法太史季太熟悉了,小时候经常跟左邻右舍的小朋友一起玩这个游戏。太史季抑制不住心中的一阵狂喜,拿起袋子起身就跑,几下就在林子里不见了。只留下猴子在树上傻傻发呆,似乎还未从刚才的惊吓中回过神来。

然而来到村头的晒谷场上,眼前的情景却让太史季走不动路了。晒谷场上躺满了尸体,血水染红了旁边的小河。河边有几只黑色的老鸹,正在争抢一根肠子和一块残肉。晒谷场上的老鸹更多,它们在空中盘旋,或在地上欢腾。地上的尸体有大人,有小孩子,还有妇女。太史季看见刚才那个年轻人也躺在其中,他手里还紧紧握着一支长矛。其他人手里或者身边脚头,也有散落的锄头、柴刀等各种农具。在他们中间,同样躺着几具穿着宫里侍卫衣服的尸体。很显然,就在刚才他迷路的那一会儿,这里却发生了一场你死我活的惨烈搏斗。仔细查看了一遍,没有找到带他进山洞的小孩子。但是父亲呢?哪一个是父亲?太史季上前翻开了几个年龄相仿的尸体,觉得哪一个都像,哪一个也都不像。正要接着寻找,却听到旁边有呻吟声。

“太史大人,”胡彪躺在地上还残留一口气说,“我没有出卖你,是他们跟踪了我。”说罢拿起身边的佩剑,朝自己的脖子上抹去。

太史季又感到一阵昏眩。

那天前来探病的齐庄公出去没一会儿,崔杼就醒了,他一声咳嗽,就进来一名家奴,他问道:“昏君呢?”

“去夫人那里了。”家奴回答。

“把贾举找来。”崔杼接着吩咐。

像往常一样,齐庄公一见到棠姜,就开始朗诵自己的诗作,这已经成了习惯。但是严格地说,齐庄公还算不上一个真正的诗人,顶多是一名烘托气氛的高手。“室之幽兮,美所游兮。室之遂兮,美所会兮。不见美兮,忧心湖底兮。”这首是新作,最近几天才写出来的。来的路上吟唱了一遍,现在又吟唱了一遍。扭头看向窗外,发现风吹草动,齐庄公不禁自我陶醉起来:“寡人真情一句,连草木也为之动容啊。”

明明知道是拟人句子,可信成分不高,但棠姜还是非常高兴,咯咯笑着扑向齐庄公。可是还未近前,却又停了下来,同时脸上露出一层惊慌之色。顺着棠姜的目光转过身去,发现房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开了,贾举正带着几个武士站在门口。“贾举,谁让你进来的?”齐庄公向他挥挥手,“去外面守着。”

贾举站着不动。

“贾举你要干什么?”齐庄公厉声问。

“奉国相之命,前来抓淫乱之人。”贾举说。

“胡说!”齐庄公怒道,“哪有什么淫乱之人?寡人正在跟夫人讨论诗歌。”

贾举没理他,一挥手,两名武士进来直接把棠姜带走了,其他武士上前把齐庄公围了起来。看这阵势,齐庄公心里也明白了几分,但嘴上仍在喝斥:“贾举,你要造反吗?”

“是的,他要造反。”众人让开道,崔杼走了进来。

“崔爱卿?你不是睡着了吗?”齐庄公有些纳闷。

“该睡的时候睡,该醒的时候醒。”崔杼说。

“你是在装病?”齐庄公瞬间明白过来。

“我不病,你怎么会来?”崔杼说。

“我真的是在跟夫人讨论诗歌。”齐庄公显出很无辜的样子说,“夫人很有才华。”

“她有没有才华我比你更清楚,”崔杼瞟了他一眼说,然后问贾举:“淫乱之人冒犯夫人多久了?”

“大半年了。”贾举说。

这下无法抵赖了,齐庄公盯着贾举,顿时恨之入骨:“我要杀了你!”

“什么时候了?还有杀人之心?”崔杼蔑视道。

“崔爱卿,”齐庄公转而又赔出笑脸,“有事好商量,咱们不要为女人伤了哥俩的和气。齐国的女人那么多,寡人今天还赏给你二十个呢,个个年轻不是?”

“你是君我是臣,”崔杼摇摇头说,“怎敢以哥俩相称?再说了,你送来的这二十名宫女,我都打发回家去了。连你都看不上,我留有何用?”

“崔杼,寡人一向待你不薄。”齐庄公端正了一下身姿正言道。

“待我不薄?”崔杼凶狠地盯着他,“也不想想,你这个国君是怎么当上的?你就这样回报我!”

“崔爱卿,”齐庄公口气又软和了下来,“这事是我不对。今天就到此为止,寡人下次再也不来了。”

“没有下次了。”崔杼说。

“你要杀了我吗?”齐庄公问。

“问问他们。”崔杼轉向身后的一排武士。

他们一齐高喊:

“杀淫乱之人!”

“杀淫乱之人!”

“看来你早有此心呀。”齐庄公也意识到今天是必死无疑了,于是叹了一口气说:“既然落于你的算计,寡人也就无话可说了。只是寡人身为国君,不能死在你的家里,让寡人自己去太庙里上吊吧。”

“何必劳你费力。”崔杼不同意,说罢手一挥,几个武士就围上前来。

“别,别过来!”齐庄公慌忙连连后退,还在作最后的自我挽救,边喊道:“崔杼,你是要江山还是女人?我都给你!”眼看武士逼到跟前了,他一急,用头撞破了身边的窗户,跳了出去。

岂料院子里早有武士把守,就在他爬上围墙正要逃走,几支弓箭正好射中了他的大腿。掉下来后武士们一哄而上,长矛短剑都对准了他。

一直看到他断气了,崔杼才对东郭僵说:“去通知庆封大夫,让他把后宫围起来。”

东郭僵得令去了。

一口气爬上了南崖山,太史季看到工棚门口有一个白发老头儿,正坐在那里抽烟袋,想必就是老工匠了,于是上前施礼道:“老伯,可否给我一把竹简?”

老工匠看了太史季一眼,并没有起身,而是摇摇头说:“大人来迟了,已经没有竹简了。”

“没有了?”太史季纳闷地望向工棚,看见大门上一把铁锁,他皱着眉头问:“怎么会没有竹简?”

“大人请回吧。”老工匠低着头说。

太史季不相信,走上前从窗口望进去,果然发现工棚里面的竹简堆积如山,估计齐国未来十年八年都用不完。他有些生气,转过身来直视着老头儿,严肃地说:“工匠,请给本太史一把竹简!”

老工匠这才站起身来,上前把太史季拉到一边,指着山下说:“大人你看,这边是晋国,那边是魏国,前面是赵国。大人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快走吧!”

太史季似乎明白过来,按照传统,新上任的史臣必须前来拜山,取得第一把竹简,而以后所用竹简都由宫人上山搬运。第一把竹简没有取下山,拜山就算没完成。拜山没完成,就不能任职。原来老工匠不给他竹简,目的是想让他逃走。他看了看老工匠,有些感动地说:“老伯,谢谢你的好意。但是你想过没有?如果我现在逃走了,这一棚的竹简又有何用处?”

“一天换一个太史,城里血流成河,山下尸横遍野,老奴我心里……”老工匠说不下去了,不禁抽泣起来。

“老伯,别难过,给我一把竹简。”太史季说。

太史季的语气坚如磐石,老工匠也只好叹息一声,擦擦眼泪,上前打开大门上的铁锁,回过头说:“大人随我来。”走到一个木架前,从上面取下一把竹简,双手弯腰递给太史季说:“大人请收好,这是令尊当年未用完的竹简。”

太史季谢过老工匠,下山去了。

没有丝毫意外,崔杼如期等来了当今第四位史臣太史季。当他打开崭新的竹简,发现与前面三位史臣所写的一模一样,上面依然是:“春三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崔杼默默合上竹简,似乎比前几次平静了许多。他看着面前这个连胡子都还没长出来的小屁孩,不禁问道:“你三个哥哥都死了,你们就这么不怕死吗?”

“我们家十几代史臣,没有一个贪生怕死。”太史季说着就转过身去,边走边说:“今天就不劳右国相带路了,我自己这就过去。”

太史季出去后,崔杼独自坐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发现东郭僵站在身边,就问道:“你早上没去他家吗?”

“去了。”东郭僵说。

也许是杀人手软,也许是良心发现,早晨崔杼让东郭僵去劝说太史季,万一劝说不了,就让他重新逃走,他也不再派兵追捕。但东郭僵进门一看,就知道说什么也是多余。

“你说,”崔杼问东郭僵:“昏君荒淫无道,该不该死?”

“该死。”

“杀戮成性该不该死?”

“该死。”

“视子民如草芥该不该死?”

“该死。”

“既然该死为何杀不得?”

“诛杀天子,大逆不道。”

“胡说!”崔杼怒道,“他这个天子是我让当的,我想杀就杀,想他好就好。”

“太史家现在没有男丁了,”东郭僵说,“三个哥哥所生全是女娃子,他自己也尚未婚配。再杀,齐国就没有史臣了。”

“罢罢罢!”崔杼又思索良久说,“我杀昏君是为了江山社稷,我杀太史是顾及国家的体面。我是不得已才担负了这份罪名呀,后人终究会理解我的。”

太史季刚刚走出宫殿门口,就看到齐国南边的诸侯国史臣南史氏,手上也握着一把竹简匆匆赶来。两人相视而立,太史季打开他的竹简,发现上面赫然醒目地刻着一行字:“春三月乙亥,崔杼弑其君。”原来,南史氏听说太史季的三个哥哥都被崔杼所杀了,担心太史季会遭受同样的命运而自己前来接替。

太史季看后一句话没说,把竹简还给他,继续大步朝刑场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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