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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破学科界限的知识史
——评介彼得·伯克 《什么是知识史》

2024-03-20路雅鑫

中国图书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伯克社会学彼得

□路雅鑫

【导 读】 知识史这一新的学术领域正在形成。 彼得·伯克作为其中最权威的先行者, 既置身其中又超然思考, 为之回溯历史, 绘制蓝图。 溯源其理论基础, 在各学科的具体语境下体悟知识史的思考路径, 正可深化对知识纵深与整体的认知。

2020 年, 全世界创造、 复制、传播的数据总量达到59ZB, 即59 万亿GB。[1]这一天文数字直观地呈现了我们在信息时代所面临的数据、信息乃至知识的“爆炸” 增长。 诉诸学术, 中世纪晚期部分知识精英忧虑的“信息过载” 问题终于发展到如今几乎全民面对的“知识爆炸”现状。 知识在小到个体、 大到国家命运中渐趋重要, 亦成为人类发展不得不面对的问题。 我们开始思考——数据、 信息与知识可以等同吗? 知识应当如何保存? 知识的更迭与遗失是革新还是灾难呢? 知识是如何生产传播的? 知识的意义是什么? 唯有深入认识知识发展的历程与内在理路, 才能理解信息时代的知识状况在人类历史中所处的位置, 判断如今知识状况的特殊性抑或是普遍的连贯性。 知识史的研究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兴起的。

一、 彼得·伯克与知识史的新趋向

《什么是知识史》 (Whatisthe HistoryofKnowledge?) 是著名史学家彼得·伯克(Peter Burke) 应Polity 出版社之邀, 为WhatisHistory?丛书撰写的一本知识史大纲, 近已有中文译本问世。[2]不同于该丛书中彼得·伯克的另一本《什么是文化史》 清晰呈现了该学术领域的发展历程与研究路径[3], 新兴的知识史研究尚未形成统一范式与积累足量学术成果, 因此该书并非后来第三者视角的总结提纲, 而是作者作为知识史领军者, 置身其中提倡知识史研究, 以及对其未来发展的建议。我们在此书中寻找到的“什么是知识史” 的答案也是相对模糊的。

知识史研究虽是新兴, 但与知识有关的研究与思考并不少见。 在数千年前, 尚无学科分界与专门学术的年代, 哲人、 思想家便开始了对“知” 与“智” 的探索。 因此彼得·伯克希冀借整理 “知识及其历史”, 来展示知识史研究的大致范围。 以弗朗西斯·培根(Francis Bacon) 为开端, 近代对知识整体及其历程有研究自觉的学者不在少数,此为广义的知识研究。 直到近年,大体从彼得·伯克2000 年出版《知识社会史(上卷): 从古登堡到狄德罗》 开始[4], 专门的知识史研究渐有起色, 英、 法、 德、 瑞典等国已有专门研究机构以及著作问世。

但若要回答“什么是知识史”,甚至单是界定其基本概念, 已是困难之极。 而在定义与理解 “知识”的概念上达成共识, 又是知识史研究开展的基础。 因此, 彼得·伯克指出这个定义不能狭隘, 亦不可过于严格, 在与原生的直接的 “信息”对比下, “知识” 可以指经过一定阶段处理、 相对成熟的内容。 这般宽泛的概念, 并无学科边界, 虽称之为“史”, 却也并非历史学专属。 在面对实际研究对象中的“知识” 时,彼得·伯克考虑到要强调“知识” 的复数特性 (plural), 提前规避 “知识” 单一性的漏洞。 不同文化中的知识、 不同群体所掌握的知识、 不同类别的知识, 甚至不同语言与国度中对于“知识” 的定义, 在历史过程中都是并存的, 它们的竞争与冲突正是知识史研究所要关注的问题。 这所吸取的正是20 世纪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中均曾普遍出现过的将研究对象简单化、 视为不变的单一整体的经验教训。

知识史研究当前所能使用的概念术语, 也大多来自相邻学科的较为广泛的知识研究, 这些概念工具为探索知识史研究提供了多维度的思考视角。 彼得·伯克基于个人学术视野进行判断, 选择了19 组概念名词。 它们分别为权威和垄断(authorities and monopolies)、 好奇心(curiosity)、 学科 ( disciplines)、 创新(innovation)、 知识分子与博学者(intellectuals and polymaths)、 跨学科性 ( interdisciplinarity)、 知识管理(knowledge management)、 知识社会(knowledge society)、 知识秩序 (orders of knowledge)、 实践(practices)、职业化(professionalization)、 无知体制(regimes of ignorance)、 情境中的知识(situated knowledges)、 思想方式(styles of thought)、 被压制的知识(subjugated knowledges)、 隐性知识(tacit knowledge)、 知识的工具(tools of knowledge)、 传统(traditions)、 翻译知识(translating knowledges)。 来自各学科的概念内涵, 投射在知识问题的研究中, 为之提供了足够丰富的认识视角。 理解与运用这些概念, 是阅读、 书写、 思考知识史研究的关键。

在明晰知识史研究对象及可参考的概念工具后, 彼得·伯克从认知论的角度, 提炼知识的历程, 尝试为知识史研究制定可供实践的研究路径。 彼得·伯克认为普遍意义上的知识制造可概括为“系统化” 过程,即人们从信息获取到将之转化为知识并付诸应用。 由此, 所有的知识过程大体均可分为四个阶段: 收集、分析、 传播和应用。 彼得·伯克在这一最具实践性的关键章节中, 用上述概念审视与检验知识生涯的四个阶段, 展示了知识史研究所能涵盖的大量议题, 收集知识指的是观察、委派考察、 保存与保护信息 (遗失)、 检索, 分析知识包括描述、 量化、 分类、 比较、 解释、 验证、 发现事实真相、 批判的历史: 怀疑论者和史料、 批判主义、 叙述, 传播知识包括口头传播、 表演知识、 检验知识、 派遣传教士、 印度经历、移居他乡者、 通过物体传播、 构建文人共和国、 翻译知识、 通俗化、审查、 隐藏与揭露、 获取方式, 应用知识则涉及反宗教改革、 官僚化、商业上的知识运用、 再就业、 误用等知识问题。

正如彼得·伯克强调要避免知识的复数特性一般, 他亦从方法论的高度提前警告了知识史研究中即将面临的其他问题。 这些问题并非历史学专属, 而是广泛存在于20 世纪以来的人文与社会科学中。 彼得·伯克逐一分析了这些共同的新旧问题投射在知识史研究时所呈现的面相,提前规避研究倾向有所偏颇的风险。在内外史的问题上, “内部” 方法可以从内部的增长或下降来解释知识顺序的变化, “外部” 方法将知识秩序内的变化与外部世界的变化联系起来。 在革命与演化上, 通过越加深入的具体研究, 我们可以认识到此前所简单理解的革命性知识事件中, 实则包含着连续性的历史进程。在当下研究中, 要警惕以现代的知识词汇与观念审视过往, 亦要警惕过度反思以西方为中心的知识系统后, 转而矫枉过正地认为在历史时期所有知识都拥有平等的地位与意义的相对主义。 也有一些新思潮或将影响知识史的思考视角, 对胜利主义与建构主义的反思, 将提醒研究者注意相较于掌握知识而言更易被忽视的知识遗失, 以及在发现与发明客观知识之外还存在对知识的主观建构。 个体行动者与社会结构对知识状况的整体影响, 以及性别视角下对不同类型知识的彰显与隐去等问题, 都是知识史研究中所要警觉的二分法式的陷阱问题。 作者建议选择中间的某个位置, 作为观察对立观点及其局限性的有利位置,避免研究沦为任意单一话语的附庸。最后作者展望了知识史的发展前景,应当是在地理学层面的全球转向、 社会学层面的社会转向与年代学层面的长时期这三种视角下的综合观察。

概言之, 《什么是知识史》 以十分扎实的历史学及相关学科的实证研究与理论成果为基础, 梳理与整合了自培根以来近代知识研究的成果与趋势, 由此提出知识史的主要研究课题, 并从理论上提醒了研究者知识史研究可能存在的问题。

在此书之前, 尚无其他系统整理与介绍知识史基本概念与路径的研究著作。 因此, 在知识史的学术脉络中, 《什么是知识史》 当属开先河之作。 但若将此书置于彼得·伯克个人学术史中, 这本出版于2016 年的知识史导论并非石破天惊的新作。彼得·伯克本是研究欧洲 “近代早期” (early modern) 文化史的学者,由此衍生出其对知识史的认知与思考, 是在20 世纪末。 出版于2000 年的《知识社会史(上卷): 从古登堡到狄德罗》 才是真正的知识史先行者。[4]彼得·伯克在该书中已经探讨了知识史研究的可行性, 并从知识的阶层、 学术机构、 分类、 权力掌控、 销售、 获取等方面呈现出印刷术以来的欧洲近代知识发展的大体状况。 此书的时间断限以及所涉研究主题仍然可见作者出身于“近代早期” 文化史的研究取向, 而2012年出版的《知识社会史(下卷): 从〈百科全书〉 到维基百科》 则将文化史的束缚抛弃得更为彻底一些[5],也基本确立了知识史研究的规范与体系。 《知识社会史》 (下) 将“知识实践” 划分为“收集知识” “分析知识” “传播知识” 三个阶段。 除未专门讨论 “知识应用” 外, 这与《什么是知识史》 中知识生产的其余三个阶段完全一致。 第二部分“进步的代价” 集中讨论了知识丢失与分类两大状态下的知识现象, 涉及本书中知识管理、 分类、 博学、 隐性知识、 复数的知识等内容, 是本书中知识概念、 进程、 问题各章所论的交叉内容。 第三部分“三维视角下的知识社会史” 所指的知识地理学、 知识社会学、 知识年代学与本书最后展望的知识史研究的全球、社会、 长期三大转向正一一对应。概言之, 《什么是知识史》 出版于2016 年, 四年间, 彼得·伯克并未再次大幅度推进其对知识史路径的思考, 而是基本沿袭了同一出版社出版的《知识社会史》 (下) 的基本框架, 并整合了《知识社会史》 (上)中所梳理的知识史研究的学理基础。

了解彼得·伯克在《什么是知识史》 中展示的知识史研究内容与路径, 结合其从文化史转向知识史历程中的其他研究, 大体可初步了解知识史这一新的研究趋向。 需要强调的是, 《什么是知识史》 确为史学丛书中的一本, 且彼得·伯克的知识史研究也着重关注知识的历史维度,从这一角度看, 尚在形成中的知识史固然可以视为历史研究的一个新的分支。 此外, 知识史研究所吸收的学术经验、 面临的理论问题以及即将展开的研究等, 并不完全归属于历史学的学科范畴之中。

二、 知识史的多学科理论来源

面对互联网技术的冲击, 彼得·伯克认识到在这个重建知识体系的年代, 定位自身知识状况最好的方法就是求诸历史。 但这并不意味着知识史研究是以现实为导向的应用性与政策性的学问。 知识史的诞生有其深厚的理论基础。 而这理论来源, 正揭示了知识史打破学科界限的基本属性。

彼得·伯克在多本著作中均将知识史的理论追溯至20 世纪初德国的知识社会学研究。 知识社会学的思想源头是马克思主义、 尼采哲学与威廉·狄尔泰(Wilhelm Dilthey) 的历史主义传统[6], 其先天便与历史学有密切联系。 卡尔·曼海姆(Karl Mannheim) 将意识形态理论从马克思主义的政治语境中解放出来, 转化为更具普遍意义的认识论与历史社会学的问题, 奠定知识社会学这一分支的基础。[7]知识社会学建立起知识与其所在社会环境之间的系统关系。 这种社会环境既是社会性的, 也是历史性的, 因此知识社会学天然具备社会与历史取向的多重内在属性。 彼得·伯克最初被曼海姆的知识社会学吸引, 才开始思考历史时期的知识与社会的关系, 两大本《知识社会史》 的研究与写作计划的开端正是知识社会学的理论。[4]11此后, 美国社会学家彼得·伯格(Peter Ludwig Berger) 与托马斯·卢克曼 (Thomas Luckmann) 将“知识” 进一步普遍化为个体所获得的一切认知, 提出知识社会学这门学科是要“把人类现实理解为社会建构的现实性”[6]235。 知识社会学在此次研究范围扩张后, 几乎成为社会学理论本身, 他们不再重点关注理论性知识与社会的关系。[8]20 世纪后半期至今, 社会科学学科整体呈现历史转向的同时, 知识社会学与历史研究的直接关联却在减弱。此后, 知识史研究的进展, 受益于整个社会科学理论的进步。

彼得·伯克认为, 在社会学之外的人类学、 科学史、 哲学研究的刺激下, 知识社会学复兴, 并形成了新的知识社会学。[4]78但实际上, 在他所列举的上述成果中, 无论是克洛德·列维-斯特劳斯 (Claude Levi-Strauss) 由原始文化研究带来的正视社会结构决定意义的研究路径、 托马斯·塞缪尔·库恩 (Thomas Sammual Kuhn) 阐述的科学史上的范式革命、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 建立起整套话语体系来探讨知识与权力的关系, 抑或是文化理论专家对知识问题的关注, 所建立起的“科学建制理论” “公共空间” “文化资本” “场域” 等理论, 都可视为社会科学研究理论的整体推进。 它们程度不等, 却广泛地影响着所有社会科学在20 世纪后半期以来的转向, 自然也可为知识研究提供理论支撑。 但这些是否已被完全吸收,贯通为新知识社会学的理论体系,尚有争议。

与此同时, 知识社会学衍生出来的更具专门性的科学社会学反而迅速扩张[9], 与衍生自哲学的科学哲学合流, 推动了科学史研究的发展。 科学史研究中虽然也不乏具体科学事件、 技术史与学科史之类的研究成果, 但自古典时代开始, 哲人对有关科学与自然哲学的思考就是一同进行的, 如亚里士多德对宇宙结构、 物质本性、 运动原因等问题的解释, 共同构成其自然哲学。这就要求自然哲学在任一次革新时,都需要为诸门具体科学提供新的基本概念。[10]换言之, 科学的变革,本就是以宏观科学整体为对象的,而非某一自然科学学科。 科学史研究既解决了相应自然科学学科发展史的问题, 亦可视为自然科学的知识史。 在此视角下, 科学史确为其他类型的知识史研究提供了典范。[2]4同时, 科学史学者逐渐关注到非科学范畴内的人文、 技艺以及希腊、印度、 中国等非近代西方的内容,以此发展出他们的知识史研究。[11]这与本书认为科学史为了应对所面临的挑战, 正自行扩展研究视野,转向更为宽阔的知识史研究领域的想法基本契合。[12][2]5

对知识史产生重要影响的还有书史研究。 知识史研究试图呈现长时间段的知识演变状况, 但就历史资料而言, 书籍毕竟是保留至今的最主要的知识载体——印刷时代以来尤甚。 现代书史的专门研究, 常以1958 年法国年鉴学派创始人吕西安·费弗尔(Lucien Febvre) 与亨利-让·马丁 (Henri-Jean Martin) 合著的《印刷书的诞生》 为开端。[13][14]在过去的半个世纪里, 无论是年鉴学派自身对书史研究的推进[15], 还是全世界的书史研究, 都正从书籍贸易的经济史取向转向兼具乃至更为强调社会史与知识史视野下的阅读实践。[16]书籍这一物质实体, 承载着知识与社会的互动。 不同书籍的书史研究, 彰显的不仅是该书本身的历史, 更能揭示其所在历史时期的历史问题, 其中当然也不乏知识史议题。 如对工具书的研究呈现的是近代“知识过载” 背景下的知识与信息管理问题[17], 脚注历史的研究实为知识生产的规范问题[18]。

概言之, 书史提供了对知识物质载体的研究路径, 书籍与社会文化的互动关系, 也彰显了知识与社会的互动。 科学史与书史的快速发展, 从整体与具体的两种视野共同推动了知识史研究。[2]5此外, 尚有不同学科牵涉知识研究, 如经济学、地质学、 考古学、 人类学、 政治学、法学等[2]9-14, 这些相邻学科中对知识问题的研究, 以及某一理论、 研究成果的新生, 对知识史相关议题的讨论也有重要影响, 在此不复赘述。

上述相邻学科对知识史研究的推动, 说明在当下的分科体系下,知识史作为一门较为理论性与探索性的历史学分支, 明显是具备跨学科特质的。 因此, 知识史研究的意义之一便在于打破分科畛域。 若以历史学的眼光来审视, 则无论是始自古典时代哲人对于知识的思考,还是近代早期培根的知识研究, 都诞生于现代分科体系确立之前。 如此, 以后出的知识体系来分割本身具备整体性的知识研究, 多少有些不合时宜。 进言之, 知识史研究致力于认识知识发展的进程, 还原不同时期的知识状况, 而各历史时期的知识, 本身便是相互联系的整体。因此, 无论各领域学者的知识史研究是以何学科为根基, 以何视角为出发点, 知识史研究都明确具备一种知识的整体史倾向。

三、 历史学视野下的知识史

彼得·伯克历时数十载对知识史的宏观思考, 基本体现在该书及两本《知识社会史》 中。 又以该书后出, 且为提纲挈领的导论性质。 对于这一新兴的知识史的领航与奠基之作, 如何肯定其在知识史上的学术意义都不为过。 该书介绍知识史的基本内容及相关概念, 尤其是将知识实践明确划分为四个阶段, 确实为知识史研究提供了可操作的思考与研究路径。 但是, 在彼得·伯克的知识体系中, 知识主体似乎被置于次要地位, 无论是此书还是两本《知识社会史》 中都没有专门讨论。[19]

知识实践的四阶段论, 很难不使人联想到书史研究中的阶段论。托马斯·亚当(Thomas Adams) 与尼古拉·巴克(Nicolas Barker) 总结出“出版—制造—发行—接受—流传”作为文本生命历程中的 “五件大事”[20], 让-多米尼克·梅洛 (Jean-Dominique Mellot) 表示法国书史的生产(production)、 发行(diffusion)和接受(reception) 的三菱镜式的架构[21], 这些对书籍历程的认识或对彼得·伯克划分知识实践有所启发。传统书史研究受目录学与经典文本研究影响, 对作者十分重视; 现代书史受文本社会学与文学理论影响,综合考察文本前端生产者、 中间经手者以及终端接受者。[22]总之, 在新旧书史研究中, 人的主体性一直是其中关键。 影响较广的书史专家罗伯特·达恩顿 (Robert Darnton),正是以人与文本的互动为标准, 确定了影响极广的 “作者—出版者—印刷者—贩运者—图书销售商—读者” 的书籍“交流圈” (communications circuit) 模型。[23]在知识实践的每一阶段, 也都有人这一主体的参与。 彼得·伯克多年来致力于沟通历史学与社会理论[24], 明确指出书史研究推动了知识史研究, 且著有述论年鉴学派历史的专著, 对书史专家罗杰·夏蒂埃(Roger Chartier)的研究十分关注。[25]因此, 该书缺少对知识主体的分析理解, 颇令人费解。 退一步讲, 在彼得·伯克所有的知识史理论著作中, 也仅有《知识社会史》 上册论及知识阶层的崛起与读者获取知识的途径。

如本书所呈现的, 去除掉知识主体的知识史, 是更为简洁流畅的叙述模式。 知识实践的四阶段, 确实客观清晰。 知识史的社会维度表明作者关注社会环境对知识的影响,但因缺乏对知识主体与知识实践的对照分析, 在知识实践的每一个阶段, 作者大多列举近代早期的知识状况作为代表, 实则抹杀了知识主体的历史差异性。 知识采集中既有早期探险家、 博物学家的记录, 也有古代社会耕织渔猎的生活经验与技艺, 亦有现代实验室中无数实验与信息时代的数据收集。 在现代逻辑思维体系与科学验证法则确立之前, 在批判与反思理论尚未成型之前, 知识分析已然存在数千年了。最为复杂的是, 如近代多数知识原产地的西方视为知识传播的现象—— “翻译”, 实际是经被传入国家学人筛选、 整理、 译介、 编辑、整合、 重新阐发的过程, 这在被传入国更接近于知识采集与知识分析的阶段。 由此构成该国家的知识体系, 此后才进入传播阶段。 也就是说, 即使是同样的知识, 在不同知识主体视野也可能完全不同。 至于知识应用, 确与广泛的 “阅读史”有更多的交叉空间。 总之, 知识主体的复杂性, 并非社会结构足以涵盖。

强调知识主体的另一用意在于兼顾知识实践以及知识观念, 笔者认为二者共同构成了知识主体, 亦是知识史书写的多重维度。 彼得·伯克曾在《什么是文化史》 中指出近年来各学科领域广泛存在的“文化转向”, 在那些曾坚定不移的理性认知中, 加入了对特定时期特定人群的价值观的考察。[3]2相较于政治史、经济史, 知识史本就是更为抽象更具思想观念特质的学科, 但知识史也仍旧存在思想观念的维度。 作为理性行动者, 知识主体在知识采集、分析、 传播、 应用任一阶段中的知识实践, 都是其知识观念的投射。他们对知识或系统深入或零碎简朴的认识, 至少包括何为知识以及知识有何效用的判断。 而这又反过来影响着他们的知识生产与获取, 最终塑造而成我们所探索的实践层面的知识史。

彼得·伯克在本书与《知识社会史》 (下) 中都展望了知识史在时间、 空间、 社会三种视角下的面貌。依笔者所见, 或可在此基础上增加知识观念的维度。 如此, 知识史研究的目标在于绘制一张四维的知识全景图。 据此, 我们可定位任一时空、 任一社会阶层程度的知识状况与知识观念。

在此基础上, 笔者想从历史学视角进一步阐发知识史研究的意义与研究空间。 其一, 知识史视 “知识” 为整体, 在这张四维图景中,我们能更为客观立体地认识某一事件、 技术、 创见、 学科在知识史中的坐标系, 打破各学科、 社团、 国家敝帚自珍式的学科史与学术史的研究。 其二, 知识史将为各学科的研究对象提供新的认知视角。 例如,在知识史的视角下, 图书馆是新旧知识体系交接下知识的储存、 分类、传播中心; 大学、 研究所、 学会的建立是新知识生产的体制基础; 教科书则代表着将时代前沿知识整理、规范、 简化为普通知识, 塑造国民共同认知的努力。 其三, 知识史亦可为传统历史研究提供背景依托。知识在不同时代的重要性不同, 知识史研究的意义亦有所区别。 但在中国近代——即使再反思西方中心论亦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中西相遇、知识转型的年代, 几乎所有重要人物、 事件研究中的思想来源均取自时代的“知识仓库”。[26]如在溯源日本对梁启超思想的影响研究中[27],若有中日此一时期前后的知识状况研究, 那么认知历史人物的思想来源也不是难事。

概言之, 《什么是知识史》 是一理论性著作, 笔者对此书的介绍与进一步思考, 亦维持在理论层面,而非具体研究。 在此书之后, 彼得·伯克连续出版了其对流亡者、 博学者和无知的研究成果[28], 仍在践行其对知识史的倡导, 开拓知识史研究的空间。 纸上得来虽不觉浅, 但推动知识史发展确需躬行。 无独有偶, 本文完稿不久, 恰逢本书中文版以及一本知识史专题的著作上市[29][30], 或将有更多读者关注到知识史研究。 放眼全球, 知识史研究都尚在起步阶段, 无论是理论性的讨论还是具体课题的研究, 都尚有极大的探索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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