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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觉是一种“非观察性” 的自我知识吗?
——读安斯康姆 《意图》

2024-03-20胡可欣

中国图书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性知识行动者意图

□胡可欣

【导 读】 我们对自己意图行动的知识与我们对他人的行动的知识在本质上有区别吗? 一个直观的答案是在本质上不同, 行动者对于自己意图行动的把握是一件内部的事情, 与外部事件不同。 当然会有另一种答案: 意图知识与其他类型的知识没有不同。 这两个答案不可能同时为真, 但无疑都揭示出了某种关于意图行动知识的关键要素。 安斯康姆在其《意图》 中所提出的非观察性自我知识概念为我们提供了值得深入思考的一种路径。 同时, 我们需要区分这种非观察性的自我知识与主导我们认识世界的知觉之间的关联。

一、 意图知识的特征

在对意图行动 (intentional action) 的分析中, 安斯康姆 (G. E.M.Anscombe) 指出, 意图行动是适用于“为什么” 问题的行动。 安斯康姆将意图视为行动的本质特征而非行动的某种属性, 也就是说, 在我们把一个行动描述为意图的时侯,我们并没有添加什么附属于这个行动的别的东西。 我们称一个行动是意图的, 不过是把它归入意图行动的类别中, 而这所意味的是“为什么” 问题能够在我们所描述的意义上对其提出。

例如, 如果拿起杯子属于一个人的意图行动, 那么对于“你为什么拿起杯子” 这个问题, 行动者就可以回答“我在喝水”。 而在下述几种情况中, “为什么” 问题是遭到拒绝的: (1) 行动者回答“我并没意识到我在拿杯子”; (2) 行动者的回答中包含“我观察到(observed) 我正在拿起杯子”。 前者意味着在意图行动中行动者需要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后者则意味着意图行动中的知识并非通过观察获得。 此外, 还存在一种情况, 即所询问的行动中并不包含心理因果性 (mental causality) 的空间, 如非自愿行动(involuntary actions)。

安斯康姆的立场是, 一个人对他自己的意图行动的知识是特别的,既是一种“非观察性” (non-observational), 即 “无须观察就知道 (做了什么及为何去做)” 的知识, 并且不是通过推论获得的。 安斯康姆也否定了继续向后追溯的想法: “这样的努力是一种错误, 即把作为意图内容所知道的东西一直往后推。 首先是身体移动, 然后或许是肌肉收缩, 再后是一开始就有做该事的企图。”[1]53

在安斯康姆看来, 意图所知是不需要根据的: 行动者不用观察就能说出自己在做什么, 这是由于行动者已经在这个意图下执行和设想自己的行动。 观察对意图知识具有的是辅助作用, 例如, 通过观察可以确定某人是否真的 (或正确地)在做某事, 但这并非意图知识本身所必要的。 非观察的知识属于“实践知识” (practical knowledge) 的一种,是行动者关于自己的意图行动的、 具有心理因果性的知识。 安斯康姆在《意图》 (Intention) 第8 节中说:

我们首先指出对一个人来说属实的一类特殊事情, 即他不用观察就知道的那类事情。 譬如, 一个人通常不用观察就知道他的肢体位置。这是不用观察的, 因为没有什么东西向他展示其肢体位置。 ……具有可分别进行描述的感觉, 在某种意义上就是一种标准: 表示我们说出了某事, 如果我们在什么地方可以说起这种感觉, 于是我们就可以说观察到了这件事; 但在我们知道我们的肢体位置时, 一般并非如此。[1]13-14

在这里, 安斯康姆区分了 “能够说出” 与“知道”, 并认为诸如肢体位置之类的感觉属于更强的“知道” 范畴。 这是对非观察性自我知识的一个典型例证。

安斯康姆拒绝任何认为我们对意图性行动具有某种特权的主张:我们可以保留行动者的自我知识的独特之处, 而不需要将它还原成某种限于内部事件范围内的知识。 我们可以对这一点进行进一步说明:“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并非一种限于个体内部的知识, 而是一种对世界中行动者行动本身的知识。 与知觉知识的素朴实在论 (naïve realism)解释, 即知觉经验可以直接呈现世界中的对象本身这一点相似, 安斯康姆所要捍卫的实践知识的素朴实在论主张, 实践知识可以断言世界中的行动本身。 在素朴实在论的意义上, 实践知识本质上是对行动的自我知识, 但它所断言的是世界中发生的行动, 而不仅限于行动者本人的意志。[2]

二、 与知觉的关系

(一) 相互独立: 非观察性

那么, 我们应该如何看待一个人对自己的意图行动的知识与对其他知识的差异所在? 安斯康姆告诉我们的是, 前者在本质上独立于观察。 而独立于观察, 也就是独立于感官知觉的传递。 因此, 这种非观察性知识的概念最好被理解为一种以某种方式独立于感官知觉而获得的知识。 非观察性自我知识与知觉是相互独立的。 这也是麦克道威尔(John McDowell) 的观点, 他用“非知觉性” (non-perceptual) 知识来诠释并捍卫安斯康姆的立场。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 假设某个早上我决定泡一杯咖啡。 我的朋友站在旁边, 我正在向咖啡里加某种白色晶体。 我的朋友看到我手里拿的罐子上写着“盐”, 然后我用勺子将里面的东西舀进咖啡杯里。 这时她会得出结论, 我在往咖啡里加盐。 显然, 我实际上的意图是往咖啡里加糖, 我只是脑子晕晕的, 没有充分注意到我在做什么。 假设朋友提醒我, 使我观察到我正在往杯子里加的是盐, 我是否必须放弃我原本加糖的判断? 显然不是。 我可以纠正这个错误。

我认为, 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对正在进行的意图行动的自我描述与行动者对其身体运动和周围环境的观察之间具有相当的独立性。 我的判断“我在加盐” 表达了通过观察我正在做的事情而获得的知识,尽管是无意的。 但这一判断并没有让我放弃我在往咖啡里加糖的本意。当然, 在看到我实际所做的事情时,我会说: “我想我确实在往咖啡里加盐。” 但这个判断不是在表达通过观察我正在加盐而获得的知识, 而是在表达一个意思: 我搞错了, 我本来是要加糖的。

由此, 我们可以明确感官知觉与非观察性自我知识的关键区别:感官知觉在使人对自己的行动产生意识方面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而非观察性自我知识的核心则在于, 行动者的自我意识在达成意图行动中所起到的心理因果作用。

这个例子还说明了一个重要事实: 观察者的立场和行动者的立场涉及相当不同的承诺。 只要我对你所做事情的判断是基于观察的, 我就致力于确保它们不受我对你的行动的实际态度的影响(例如, 我希望你去做什么), 如果我允许这种影响, 我的判断就会失去观察者的地位; 另一方面, 行动者在对他所做的事情进行控制, 这就不仅要求他对他所做的事情的判断表达他的实际态度, 甚至可以把他对他所做的事情的一些观察性的了解视为与事实无关的。 观察使行动者能够注意到并纠正错误; 但关键在于, “什么是错误” 这一点是由行动者正在做的事情决定的, 而这又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他“打算做什么” 决定的。

对此, 我们可以考虑奥肖纳西(Brian O’Shaughnessy) 所描述的无法“以观察者的关系站在(自己的)行动视角”[3]318的讨论: “当我试图将观察与我自己的行动联系起来的时候, 我的观察似乎只是在行动的表面滑过, 否则行动就会开始停滞不前。”[3]332这并不是否认知觉自己行动的可能性, 而是正好相反。 奥肖纳西认为, 作为观察者观察自己的行动, 这不仅仅只是知觉自己所做的事情, 而是让自己的观察落在事情之外(或言表面), 二者既非从属也非被从属的关系。 这里的关键在于, 行动与知觉的从属关系, 是行动者的“动态性知觉” (dynamicperceptual) 立场与外部观察者的“接受性知觉” (receptive-perceptual)立场的区别。[3]337这是两种不同的视角: 知觉一个人正在做的事情本质上是使得某物产生的过程的一部分,而非观察性的、 纯然的对世界的接受。

(二) 对非观察性的质疑: 分离性问题

由此我们会获得一个新的问题:意图知识是否真的不能从在意图行动中通过感官知觉所获得的观察性知识中所得到? 观察性知识似乎在意图行动中也起着不可或缺的作用。在二(一) 的例子中, 我对自己的错误的观察是我坚持认为我是在向咖啡里加糖的必要条件。 如果我没有观察到这个错误, 那么直到我喝过咸咖啡后, 我之前说的我在加糖就会被证明是错误的。 一个可能的回答是: 这种知觉所指向的观察性知识是在行动中对周围环境的知觉,对行动的完成至关重要; 但是对环境的观察本身并不能告知行动者自己在做什么。

但事实上, 在任何泡咖啡的行动中, 我都要依靠通过知觉获得的信息来确定水壶、 咖啡杯和糖罐的位置, 并确保咖啡粉进入咖啡杯中而不是散落在别的地方。 水壶发出的声音会告诉我水开了, 而咖啡的气味则告诉我是否放入了适量的水和咖啡粉。 我认为, 对通过知觉获得信息的依赖是任何意图行动所必需的。 因此, 在这个意义上, 它就是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必要条件。

安斯康姆在《意图》 中提到一个例子: 假设我正闭眼在纸上写字,我可以说出我写的字(虽然字迹可能并不清晰), 这并不源自任何观察。 由此, 观察性知识对我们了解我们行动的作用, 就与视觉对于我们成功写字的作用是一样的。 对于我们在其中进行意图行动的事情,一旦假设我们具有某些知识或意见,那么我们的观察就仅仅是辅助作用。[4]55这个例子是用以说明我们可以无须观察就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当一个人以普通的方式书写时, 眼睛只是辅助工具, 有助于确保他所写的东西是可读的或正确的。 但是,如果这个例子是在说主体没有关于其行动的知觉输入, 那么这里就是存在问题的。 因为在这种情况下,主体仍然接受着触觉、 本体感觉和运动感觉的信息, 而这些信息及其组合对于其在纸上写任何东西都是必要的前提条件。

知觉与行动的这种分离性值得再次商榷。 视觉、 触觉或本体感觉对于一个人的书写这个行动来说是必要的, 这不是在可读性或正确性的意义上谈论的。 如果一个人被剥夺了所有形式的知觉输入, 就很难想象他能意图去做任何事情, 因为任何身体运动的定位和跟踪都取决于某种类型的感官信息的持续流动。简言之, 行动和知觉是密不可分的。

认知神经科学中标志实践转向的 “致动/生成 (enactive) 范式”或可为我们提供参考。[5]致动范式是从传统的以表征为中心的范式转向以行动为中心的范式。 这一观点的关键内容是: 认知不应被理解为对世界模型的提供, 而是将认知理解为“活动的” (active), 即与外部世界持续互动的行动, 强调人类知觉经验与行动之间的共变关系。 此处真正重要的是, 认知科学的实践转向为理解认识的互动本质提供了有希望的框架, 提醒我们应当关注不同的互动方式, 并且从处理信息的内在机制转向积极地认知主体,而不是将知觉与行动分离。

(三) 对非观察性的质疑: 透明性问题

二(二) 中的例子还提出了一个重要的内容, 就是本体感觉(proprioceptive sensation)。 这种本体感觉是非观察性自我知识的来源, 与我们的感官知觉并不相同。 在前文提及的《意图》 第8 节中, 安斯康姆用肢体位置感觉来说明本体感觉。针对本体感觉的一种质疑是: 判断身体位置的知觉需要通过其他知觉来确定, 这引向了作为本体感觉的自我知识很可能是通过推论得来的这一立场。 另一种质疑是, 这种所谓的自我知识一定是通过感官知觉得来的, 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本体感觉。

问题的关键在于, 就感觉内容来说, 不存在某种非表征性的感官载体。 比如, 视觉经验, 其感官载体就是眼睛及其结构。 但是如果真的存在某种本体感觉, 我们并没有办法发现这种感官载体究竟是什么。而如果真的要去追问, 又很难避免这样一种情况, 即所谓的本体感觉很有可能就是身体各种知觉的综合。这里存在一个经验透明性的问题。经验透明性 (transparency) 是一种直觉, 即在反思自己的经验时, 一个人借助于内省就能直接了解经验中的一切, 是获得有关意识的直接证据的方法。 一般而言, 知觉都是具有透明性的, 可以被我们完全了解。 但对于本体感觉的经验内容来说, 它并没有一种内在属性的感官载体, 说明存在肢体位置的感觉并不能证明它们不是肢体位置的综合知觉经验。 更重要的是, 通过本体感觉获得的知识和通过感官所获得的知识对象都是实在的物理实体。[6]

三、 结论

安斯康姆假设, 所有经验性知识都是推论性的而非实践性的, 因为基于知觉的知识不可能是它所理解之物的原因。 但我认为, 关于某人意向行动的知识有可能既基于对对象的知觉, 又与因果关系有关;因为一个人对于其行动的知觉很可能是使其意图行动保持正常的知识基础。 进一步的观点是, 行动者依靠知觉信息来构造事物存在的形式与状况, 并依照这些知识塑造, 保持自己的意图行动。 但是, 即使建立在知觉的基础上, 关于意向行动的知识也可以具有非观察性知识的形式。

知觉这类观察性知识是行动者知道他在进行意图行动的必要条件:感官知觉的信息之所以可以定位和跟踪身体动作, 是因为行动者对感觉材料和周围环境具有观察。 对意图行动的自我描述依赖于这些观察性知识, 这也意味着它们需要根据观察获得的信息进行修正。 需要说明的是, 虽然观察性知识对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是必要的, 但它们并不也不需要向主体提供信息来构成他相信自己正在做他打算做的事的理由的一部分: “行动越是被描述为纯粹的回应(a mere response),人们就越是倾向于使用‘原因’ 一词; 而它越是被描述为对行动人在其解说中加以详述的具有重要意义的某事的一种回应, 或者被描述为伴随有思想和疑问的一种回应, 人们就越是倾向于使用 ‘理由’ 一词。”[4]25理由关系是逻辑关系, 发生于理性空间中; 而原因关系或因果关系, 则是自然空间中的事项,是事件与事件之间的联结。 使用视觉、 本体感觉和运动感觉来锁定和追踪人的身体运动就是典型例子。伴随着任何行动的、 连续的感觉信息流是使我能够做这个行动的一部分, 也即原因; 但它不是我相信我正在做这个行动的理由的一部分。

事实上, 这些信息大多停留在心灵的知觉运动模块中, 很少有信息真正上升到判断的层面。 这一点可以用知觉心理学中知觉系统的封装性特征 (encapsulation) 来说明:知觉系统内部的转换相对独立于来自其他系统的特定输入(尤其是来自更高层次的认知系统, 如信念和语言)。 在人类与高等动物中, 知觉以复杂的方式与概念和信念关联。而知觉系统的过程相对独立于更高层次的认知状态; 许多知觉系统中的原始操作都可以从感觉和认知系统的交互之间抽象出来。

正如伯吉 (Tyler Burge) 在其《客观性的起源》 中所论证的[7], 将个体本身的某种高级认知作为知觉的前提条件, 并不符合知觉过程的真实情况, 而是对知觉附加了没有必要的复杂特征。 他将之命名为一种对知觉的高度理智化倾向。 即使知觉过程中的确包含了知觉系统自带的对主体和外界环境之区分, 或者知觉表征形成的更抽象原则的确掌控知觉系统的整个过程, 但这不意味着个体需要有意识地对这些区分和原则有所认知。

由于这个原因, 把对知觉信息的指涉说成是对我正在做的事情的一种“观察”, 是存在问题的。 真正意义上的观察是一种涉及注意力以及理解的意识活动, 它通常以判断的形式表现出来; 但事实上, 我们所做的大部分事情都并没有伴随着对发生之事的判断, 而且更少涉及对肢体运动的判断。 我们所做的许多事情都由基本知觉运动程序的运行组成, 而没有进入意识或反思。

如果我们之前讨论的观察者与行动者的立场是我们所认为的观察性知识和非观察性知识之间区别的核心, 那么否认行动者的知识是通过观察获得的知识并不是要求它永远不能以知觉为基础。 因为观察性知识和非观察性知识之间的区别并不在于前者是以知觉为基础的, 而后者不是; 而是在于观察者的立场是被动的和理论性的。 从行动者的角度来看, 世界不是简单地作为被认识之物而被给予的, 而是行动者自身正在动态地参与并改变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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