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儒门论管子

2024-03-20蒋原伦

中国图书评论 2024年1期
关键词:管仲荀子管子

□蒋原伦

【导 读】 儒门后生对管仲的评价并不一致, 孟子和荀子代表了不同的两个方向,这涉及对“仁” 的阐释: 仁是理想的大旗, 还是现实环境中的可行的选择? 正是从齐国的具体情形出发, 《管仲》 以其富国强民的经济学思想治国, 襄助桓公能够“不以兵车” 达成“九合诸侯” 的霸主地位。

自从孔子在《论语》 中提及管仲“一匡天下” (匡, 正也), 这一成语就作为管仲的专有评语或名谓,所以, 唐顺之在短短几百字的文章中, 将管仲襄助齐桓公会盟诸侯、安定天下的功劳, 画龙点睛地勾勒出来。 在我有限的阅读经验中, 说到“一匡天下” 没别人, 那就是指管仲, 还没有见到谁用这个成语来形容其他大人物, 如汉之张良、 唐之魏征、 明之刘伯温, 等等。

管仲作为“春秋第一相”, 本领了得, 所谓九合诸侯, 一匡天下,都出自孔子的赞誉。 原本以为这九合诸侯的“九” 字是一个虚数, 言其多, 而并没有那么多, 就是齐国把各路诸侯召集到一起, 吃吃喝喝,鼓瑟吹笙, 联络感情, 维持一种歌舞升平、 天下太平的局面, 同时各诸侯国也尊齐国为老大。 然而, 据史书记载, 齐国主导的会盟竟然有十五六次之多。 其中, 起码有九次会盟是实实在在的 (见 《管子·幼官》), 即诸侯们相聚, 除了吃吃喝喝以外, 还有许多实质性的内容。自北杏初次会盟始, 每一次会盟似都有提案, 有规约。 有些规约即便两千多年后的今天来看, 仍一目了然, 没有太多语言障碍, 这里姑且摘录几条: 第二次会盟诸侯的决议是“养孤老, 食常疾, 收孤寡”; 三会诸侯, 定下的规则是“田租百取五, 市赋百取二, 关赋百取一, 毋乏耕织之器”; 四会诸侯, “令曰:修道路, 偕度量, 一称数。 薮泽以时禁发之”。 还有一些会盟的内容,如葵丘会盟, 在300 年之后孟子的书中都有详细的记载(见《孟子·告子》 篇), 可见其当时影响之大。 这有点像联合国开会, 就全球治理和某些公共事务建立相应的规范, 以及对环境、 医疗、 教育、 难民或就发展中国家的某些亟须解决的问题做出决策。

若以成败论英雄, 管仲无疑是大英雄, 他的业绩在《管子》 一书中多有记载, 有些可能是后人虚构的, 但是这也得有可以虚构的基础。不仅管仲, 当时春秋五霸都是大英雄。 然而荀子在其《仲尼》 篇中说:“仲尼之门, 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五伯。” 刘向在校雠《荀子》 时, 再次确认了儒门的这一立场, “孟子、 孙卿(荀子)、 董先生(董仲舒) 皆小五伯”。

为何是小五伯? 这就是所谓的价值观。 也就是说, 除成败之外,儒生们还有另一把尺子来衡量管仲。说来比较有意思的是, 仲尼之门并不包括孔子本人, 因为在对待管仲的态度上, 孔子和他的弟子看法是有分歧的。 孔子之称颂管仲往往是在回应弟子们的质疑上。 例如, 子路问道, 齐桓公在和公子纠兄弟之间争夺王位, 辅佐公子纠的大臣召忽为此而殉身, 管仲却活了下来,这应该算是不仁吧! 孔子连忙说:“桓公九合诸侯, 不以兵车, 管仲之力也。 如其仁! 如其仁!” (就算是仁了。)

类似同样的问题, 子贡又问了一遍, 大意是, 管子算不上仁者吧,齐桓公杀了公子纠, 作为辅佐公子纠的管仲, 不仅苟活下来, 而且襄助桓公称霸。 孔子说道: “管仲相桓公, 霸诸侯, 一匡天下, 民到于今受其赐。 微 (无) 管仲, 吾其被发左衽(指沦为野蛮人) 矣。” 这算是间接回答了问题。

儒家思想的核心理念是仁, 但什么是仁, 孔子并没有做精确的界定, 所以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回答。 因为在孔子那里, 仁不仅仅是一种抽象的理念, 仁也是一种可贵的品质, 更是一种高尚的行为。 而一涉及具体行为, 问题就复杂多了,所以一部《论语》, 记载了孔子弟子们许多问仁的困惑: 什么样的行为可以称为仁, 什么样的行为又不能算仁? 可以想见, 孔子的回答也是随机的, 不拘一格。 除了人们比较熟知的“仁者爱人” “克己复礼为仁” 等, 还有许多问题是在某种语境下触发的, 有的答案简明, 有的暧昧, 有的则不置可否。 例如, 他说: “仁者必有勇, 勇者不必有仁。”又说: “刚、 毅、 木、 讷, 近仁。” 又说: “仁者先难而后获, 可谓仁矣。”就是说, 只有当一个人先承担责任,而后才可有所获取。 当学生问他:“克、 伐、 怨、 欲不行焉, 可以为仁?” 即一个人驱除好胜、 自夸、 怨恨和贪欲等行为, 可以算仁吗? 孔子回答, 这虽然很难做到, 但是算不算仁, 自己也说不清楚。 弄到后来, 夫子自己也特困惑。 尽管仁是理想境界, 但这把尺子毕竟不是万能的, 无法来衡断一切日常事理。学者李山认为, 在孔子那里, 仁不仅是指完美的人格, 仁者也讲事功,即对有一定社会地位的人来说, 有功于社稷苍生, 就是大仁。[1]

那时,家里就爷爷一个壮劳力,奶奶体弱多病,只能在家照顾孩子。父亲总在放学后到野外割一大捆青青的蓑衣草抱回家,奶奶将它们放在院中晾晒,干后再挑选出草茎均匀的留起来做蓑衣用。

问题回到管仲上, 孔夫子之所以在弟子面前为管仲辩护, 说明在儒家的价值体系中, 管仲是一个颇有争议的人物, 因为在儒家的理念中, 评判一个人包含着对其节操的评价, 这是仁的重要组成部分。 所谓“时穷节乃现, 一一垂丹青”。 以殉死的召忽和管仲相比, 显然召忽要比管仲更高尚。

也许, 孔子知晓弟子们的困惑,所以也说了一些批评管仲的话。 如在另一个场合, 他说“管仲之器小哉”。 至于为何说管仲器小? 孔子没有特别点明, 所以弟子们不免猜测:是“管仲俭乎?” 或者是“管仲知礼乎?” 这似乎暗示管仲既奢侈又不知礼。 后世儒者如扬雄、 程颐、 苏轼等都对此有所解释, 而且基本持批评的态度, 其中朱熹的说法特别明确: “器小, 言其不知圣贤大学之道, 故局量褊浅、 规模卑狭, 不能正身修德以致主于王道。” 朱熹的解释未必是孔子的原意, 但是反映了宋儒的看法, 即管仲“鲜矣仁”。

宋儒的不屑管仲, 其实与孟子有很大干系, 因为在仲尼门下, 孟子的影响最大, 孟子对管仲的态度可能反映了儒生们比较普遍的看法。孔子说管仲器小, 也许是为了调和,因为弟子们都说管仲不仁, 他总得有点态度。 然而, 百多年之后, 孟子的态度则很鲜明, 讨厌别人把自己的抱负和管仲相比较。 他借曾西之口说: “管仲得君, 如彼其专也;行乎国政, 如彼其久也; 功烈, 如彼其卑也。” 意思是, 管仲那么受齐桓公信任, 当国又那么久, 但是所取得的功绩如此微小。 另一次, 孟子和齐王约相见, 齐王称病, 不能去见孟子, 希望孟子来朝见自己。孟子就很不高兴, 也称病, 并说道:“齐桓公之于管仲, 则不敢召……而况不为管仲者乎?” 孟子托病以表达不满: 连齐桓公都不敢轻易召见管仲, 何况不愿效法管仲的人呢? 当然, 孟子不屑管仲, 不是小瞧管仲的能力; 相反, 他认为管仲是那种天降大任之人, 他说的那段人所共知的语录,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劳其筋骨, 饿其体肤, 空乏其身, 行拂乱其所为, 所以动心忍性, 曾益其所不能”, 就包括大舜、 管仲、 孙叔敖、 百里奚等人。

孟子之所以鄙视管仲, 是从“春秋无义战” 的立场出发, 谴责霸业。 这比子路或子贡站得更高, 看得更远。 因为子路等只是着眼管仲为人的节操方面, 而孟子是站在人道和正义的人类高地上来看待问题。如齐宣王有一次问孟子: “齐桓、 晋文之事可得闻乎?” 对曰: “仲尼之徒无道桓、 文之事者, 是以后世无传焉, 臣未之闻也。” 其实岂是孟子不知晓齐桓、 晋文之事, 孟子只是向齐宣王表明, 自己对五霸之事和五霸之业毫无兴趣。 他说: “五霸者, 三王之罪人也; 今之诸侯, 五霸之罪人也。” 所谓三王, 就是指禹, 汤, 周文、 武。 在孟子的理想中, 三王时代是“土地辟, 田野治,养老尊贤, 俊杰在位” 的太平盛世;而到了诸侯和五霸时代, 世风日下:“土地荒芜, 遗老失贤, 掊克(搜刮民财之人) 在位。” 于是战乱不断。在三王时代, “天子讨而不伐”, 即天子首先声讨不遵守约定的诸侯在前, 然后会有除了战争之外的其他手段(类似今天的经济制裁) 来惩罚对方, 武力威慑只是最后的手段。而到了五霸时代, “诸侯伐而不讨”,即诸侯之间不需要什么理由和罪名,就贸然出兵攻打对方。 特别是五霸开了坏头, 经常会纠集一帮小兄弟去征伐另一诸侯国, 以往的一切规矩都被荡然破坏。

即以齐国为例, 齐桓公与爱妃泛舟湖上, 爱妃识水性, 故意摇晃船只逗乐, 惊吓了桓公, 桓公欲阻止, 爱妃不停手。 桓公一气之下,休了她。 事过之后, 桓公想召回爱妃, 不料她已嫁蔡侯 (书中称蔡姬), 于是桓公大怒, 起兵伐蔡。 一说是管仲出主意, 以伐楚的名义,过境蔡国, 狠狠践踏了蔡国。 待到楚国问齐国起兵的缘由, 据说是因为楚国多年未有向周天子进贡包茅(一种祭祀时用来过滤酒的植物),才奉天朝之命出兵。 当然这理由实在是牵强。 后来, 那边恢复贡品,这边就罢兵熄火。

在《春秋左氏传》 中, 并未说齐侯伐楚是管仲的主意, 但是在后人看来, 齐国的大小决策均与管仲脱不了干系。 也许孟子就是这么看的。 似可以这么说: 在孟子以前,仲尼之门是只从个人的德行品格来评价管子的; 而孟子的视野显然高远, 他是从整个社稷的管理有序、百姓安居乐业、 社会安定祥和来看待个人的功业的。 至于单单齐国的强盛与否, 管仲是否精明强干, 都要在那个大前提下, 才能给出结论。顺便说一声, 孟子乃邹人, 出生于小国, 但眼界在天下苍生。 他的观念逻辑是民为贵, 社稷次之, 君为轻。 他的最高理想也是 “天下归仁”, 但是比孔子还多了一个“义”字。 按程颐的说法, “孟子有功于圣门, 不可胜言。 仲尼只说一个‘仁’字, 孟子开口便说‘仁义’”。 若以义来衡量, 管仲显然是有亏欠的。

孟子之后的大儒当属荀子, 荀子对管仲的评价既不同于孔子, 也与孟子的贵王贱霸不同, 荀子是王霸并重或认可先王后霸的。 他称“仲尼之门, 五尺之竖子言羞称五伯”, 显然不包括自己, 因为荀子是认可五霸的。 特别在他所处的年代,七雄纷争, 周天子摇摇欲坠, 成为王者实在有点困难, 谁如果能成就霸业, 就相当可以啦! 所以他说:“粹而王, 驳而霸, 无一焉而亡。”意思是: 如果能以仁义管理天下当然好; 一边讲仁义, 一边能上手段和计谋也不错; 如果既无仁义, 又无手段谋略, 那肯定是要完蛋。 说是这么说, 但是荀子心里明白, 像孟子所追求的“粹而王” 太理想化了, 孟子三次见齐宣王而故意不谈政事, 就是想驱除后者急吼吼的称霸野心。 如果说孟子是理想主义,荀子就是现实主义。 他认为, 王霸并用才是当下行得通的法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 他推崇管仲, 认为齐桓公尽管常常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 但是能把国家大事托付于管仲这样的人就对了, 这“是君人者之要守也”。 也就是说, 只要选对了人, 前景就光明灿烂, “故能当一人而天下取, 失当一人而社稷危”。

《荀子》 中有数处提及管仲(如《臣道》 篇、 《君子》 篇等), 都是从齐桓公的霸业着眼的, 如说“桓公之于管仲也, 国事无所往而不用”等。 也就是说, 只有在这一语境下,荀子才称颂管仲。 如果说孔子认为管仲能襄助桓公九合诸侯, 一匡天下, 就算是仁了, 那么经过孟子这么一否决, 荀子也就不说管仲是仁者, 但认为如果不能做到“义立而王”, 那么能“信立而霸”, 做到赏罚分明, 取信于民, 把天下治理好,也算是一桩大功业。 这就是所谓“德虽未至也, 义虽未济也, 然而天下之理略奏矣”。

接下来有关管仲的一段话就带有某些地域歧视色彩了。 荀子假借孔子的话说: “子家驹续然大夫, 不如晏子; 晏子功用之臣也, 不如子产; 子产惠人也, 不如管仲; 管仲之为人, 力功不力义, 力知不力仁,野人也, 不可以为天子大夫。” 意思是, 子家驹、 晏子、 子产等人都不如管仲功劳大, 管仲虽然功劳很大,但是在仁义方面有所欠缺。 然而, 管仲怎么算是野人, 不能为天子大夫?

之所以说荀子是假借孔子的口吻, 是因为前文孔子已经说过, 如果没有管仲, 他就会“被发左衽”,被野蛮人统治, 怎么可能称管仲为野人? 当然, 这里的野人, 不是指边疆少数民族, 而是有点像眼下所说的乡下人, 眼光有点土。 荀子本是赵国人, 相比较齐国、 楚国和吴越等地, 算是身处中原, 所以在他眼里, 五霸都是来自僻陋之地。

其实, 无论是孔子说管仲 “器小”, 还是荀子说管仲是乡下人, 都是很勉强的, 他们就是想绕开“仁义” 两字做文章。 孟子则直截了当得多: 管仲本领很大, 但是仁义不足, 不屑与之为伍。

说到管仲, 不能不说说 《管子》。 然而《管子》 的研究者基本认为此书非管仲所作, 理由也很充分:首先, 《管子》 一书中有不少处提及桓公, 然而桓公是齐王小白的谥号,管仲殒于齐王之前, 不可能知晓后者的谥号。 另外, 书中有些篇章提及的人物, 如毛嫱、 西施是出生在春秋晚期的人物, 也佐证了这一点。有的学者认为《管子》 一书虽非管仲本人所撰, 但是可以看成“管子学派” 所作。 其实这也很可疑, 因为在诸子百家时代, 似无人提及管子学派, 如孟子称: “圣王不作, 处士横议, 杨朱、 墨翟之言盈天下。天下之言, 不归杨, 则归墨。” 又说: “逃墨必归于杨, 逃杨必归于儒。” 说得虽有点夸张, 但是也起码说明, 其时管学尚没有冒头。 接下来, 无论是《庄子·天下》 篇, 还是《荀子·非十二子》 篇, 对各家学派均有所评点, 好像也未窥见管学的蛛丝马迹。 依现有史料看, 韩非是先秦诸子中唯一提及《管子》 的学者, 尽管他认为 “世之显学, 儒、墨也”, 然而在 《五蠹》 一文中又称: “藏商、 管之法者, 家有之。”这一句“家有之” 似表明法家著述在那时也很普及, 也印证 《管子》一书在韩非时代已经流布开来。 商鞅晚于管仲300 年, 韩非之所以把商鞅列在管子之前, 似乎也意味着《管子》 一书是成于 《商君书》 之后。 当然, 可能另一层含义是按法家著作算, 《商君书》 似更有代表性。 《管子》 一书内容博大又驳杂,好像远不能归法家独有。

也有研究者认为《管子》 一书是稷下学宫的一些学士所为, 他们中有些人对“管子如何辅佐齐桓称霸的经验感兴趣, 并写出了相关的著作” (见李山 《管子》 译注本“前言”)。 笔者比较认可这一说法,这是基于《管子》 一书的博大和丰富性。 《管子》 的内容实在太庞杂,儒家、 法家、 道家、 墨家、 农家、兵家、 阴阳家等的学说几乎无所不包。 而在战国年代, 只有稷下学宫的鼎盛时期, 才可能有不同学派的人才会聚, 不同思想的碰撞, 产生出这类精彩的著述。 另外, 人们思辨方式的演进和书写工具的便利,也决定了只有在战国这个时期, 才能产生动辄几千言的说理文章, 在此之前我们见到的 《老子》 也罢,《论语》 也罢, 都是短小的语录体。

在子书中, 像《吕氏春秋》 《淮南子》 等著述, 也是为众多门客学士所撰, 但是这两部书在内容的广度上似不及《管子》。 究其原因, 两部书是由吕不韦、 刘安各自主持和取舍的, 在书未完成前已经定下了格局和大致的思路。 而《管子》 书则积累了各家之说, 估计并没有统一擘画, 也没有总撰稿人。 可能是身处国都临淄, 为了讲好齐国故事,回报朝廷的优待, 学士们八仙过海各显其能, 越写越亢奋。 到了汉代刘向手里, 林林总总已达564 篇,经刘向整理裁决, “校除重复四百八十四篇, 定著八十六篇”,[2]才算有了定本。 笔者以为, 这里的“重复”应该是指内容基本相同, 不是指一字不差的重复。 也就是说, 刘向的取舍范围远比吕不韦等来得广, 且没有先入之见, 所以《管子》 成了融会各家学说的一部文集。 当然,这里不排除某些篇章就是管子所为,如该书中“仓廪实则知礼节, 衣食足则知荣辱” 这类古训, 就可能是管子时代辗转流传下来的。

同为集体作业, 之所以说 《吕氏春秋》 和《淮南子》 两部书的内容不如《管子》 来得丰富博大, 是因为前者意识形态的说教内容相对比较多。 如《吕氏春秋》 是从天人合一的立场出发, 比照天地关系来讨论君臣关系, 并按春夏秋冬四季的编排体系来展开论述。 虽然文章中不乏先贤的教导和生动的故事例证, 但是有些教导往往脱离了具体的语境, 成为比较宏观的大道理。

反观《管子》, 虽然也讲一些大道理, 但是有比较具体的操作手段,感觉上是来自丰富的实践经验。 如以谈论兵家的篇章而论, 《管子》 的《兵法》, 既有大道理, 也有特别具体的操作守则, 如“三官” “五教”“九章”, 这些都是打仗时需要训练士兵特别尊奉的细则和条例, 具体到击鼓、 鸣金、 举旗的动作和含义,都有特别的规定。

同样的主题, 《吕氏春秋》 的《荡兵》 只是泛泛而谈, 认为不能一般地反对战争, 因为战争自古以来就没有停止过, 倒是应该区分战争的正义与否, 以兴仁义之师云云。相比之下, 文章的内容要稀薄得多。

当然, 今人可以说 《管子》 中记录的这些实践经验和行动细则早已时过境迁, 没有什么借鉴意义。但是从那些十分具体的操作细节中,人们可以了解到当时的战争形态、规模, 以及所使用的手段、 方法和相关章程。 特别对后人来说, 还原历史, 就是要还原细节。 许多道理是古今相通的, 正是在具体的烦琐的细节中, 才能见出时代的递进和历史的步伐。

上文对比《吕氏春秋》 中的篇章, 我们似可揣测, 《管子》 中的某些篇章未必是书斋里的学士所撰,更可能是从有实践经验的人那里搜罗来的。 在 《管子》 书中, 最为蹊跷的就是有关“轻重”、 有关物价、货币、 市场流通等的19 篇文章(现存16 篇)。 所谓“轻重”, 最早出自《国语·周语》, 是指铸币的质量、 重币和轻币。 当然, 在 《管子》 中的引申义很广, 涉及一系列国计民生的经济问题。 虽然文章中处处有“桓公曰” “管子对曰”, 但是一般研究者认为, 这只是假借桓公和管仲对话之名而已。 在春秋早期, 人们的经济生活尚未达到文中所描述的程度, 因此, 这些文章应该是战国后期到汉代初期的作品。 再则,若非经济管理方面的行家里手, 有相应的经验和才能, 一般的文人学士很难杜撰出这类文字。 且让我们挑选一些文章, 浏览大致内容。

在《巨乘马》 篇中, 管仲提出富国的主张是振兴农业, 反对给农民摊派劳役, 延误农时。 另外, 主张以价格为杠杆, 通过市场来调节获取资源: 在春耕时贷款给农人,到了秋收时谷贱, 再以谷物代替还贷款。 国家垄断了大部分谷物就能抬高价格, 并以谷物换取武备器械,也不必向百姓再征收税赋。 在《海王》 篇中, 讨论了税收问题, 即税源和怎样收税的事宜。 桓公提出了征收房屋税、 林业税、 六畜税、 人头税等, 均为管仲所否定, 认为这些办法会导致人们毁坏房屋、 树木、六畜, 降低生育率等。 取代的办法是征收盐、 铁税, 并对征收的方法和具体的数额加以限定。 在《山至数》 篇中, 管子反对加征工商业者的税收, 提出“王者藏于民” 的藏富于民的主张, 完善国家的财经政策。 在《地数》 篇中, 特别强调了政府开采矿产资源, 并加以控制的聚财方式。 在 《揆度》 篇中, 讨论了国家如何通过对价格、 市场和流通领域的适时调控来积累财富, 均衡民间的贫富。 其他《轻重》 诸篇中, 也分别讨论了如何利用税收和物价变化, 在流通领域获利, 聚集财富的策略。 当然, 最令人惊奇的是在《轻重戊》 篇中, 竟然让我们领教了贸易战的思路, 即以经济手段胁迫他国屈服, 而且对策和措施周详而细密。 这类策略在靠武力杀戮、 攻城略地扩大战果的春秋战国时期是罕见的。 不过也更加证明了这类文章只能产生在秦朝之前。 因为在秦、 汉大一统的政权确立之后,天朝对周边国家虽然恩威并施, 也有通商, 但是似无价格战和贸易战的历史记录。 这类思路只能产生于百家争鸣的年代, 并且可能有部分的实施。[3]

在农耕文明及其相应的文化传统中, 孕育出儒家、 道家、 墨家等思想理念, 人们觉得理所当然, 而像《管子·轻重》 篇所阐发的经济学思想, 仿佛是一种异类, 许多学者质疑这部书, 认为不可能是先秦的作品, 认为在那个时代不可能产生相对成熟的经济学思想。 其实, 这类思想一直存在, 这是社会经济生活运作的反映, 只是长久为儒家文化所压抑, 成了异类。 在春秋和战国的历史中, 我们常能见到一些特别能干的角色, 通过某些机巧的手段改变历史, 如犒劳秦军的弦高、神秘的陶朱公, 还有吕不韦, 他们都是商界的翘楚, 那时的他们并不是异类。 就目前已知的文献看, “士农工商” 的提法, 虽然最早出自《管子·乘马》, 但是在那里, 四种基本的谋生职业似尚无地位等级的差别。 后来在大一统集权社会中, 市场部分失效, 商人的地位就低下。

前文已经说了, 学界基本认为《管子》 非管仲或管仲时代的作品,但为何后人要把与“轻重” 相关的篇章放入《管子》 书中? 还是因为管仲在经济和市场运作方面有两下子的缘故。 否则, 同样是讲好齐国的故事, 为何不纳入 《晏子春秋》中? 同时说明, 在战国的中后期,市场经济已相当发达, 因此有了相关货币、 贸易、 市场调节的理念和相应的理论阐述。

孔子说 “不以兵车, 九合诸侯”, 不仅是说管仲不依靠霸凌手段来对待其他诸侯国, 也意味着他不一味用强力手段来管理齐国。 虽然有人把管、 商同归为法家代表人物,但是管仲和商鞅在治理国家的取向上可谓背道而驰。 《商君书》 治国的策略是强国弱民, “故有道之国, 务在弱民”。 《管子》 的识见是: “政之所兴, 在顺民心。 政之所废, 在逆民心。” 由于普通的百姓关注的是日常的经济生活, 所以优秀的当政者必然悉心研究“轻重” 之策, 以安邦治国。

太史公在其《史记》 中写了七十列传, 记载的都是历史上的牛人,有的是以立德立言闻名, 有的是靠打打杀杀露头角, 独有《货殖列传》有点另类。 这是一篇气魄浩瀚而又精细的超长传记。 说其浩瀚, 是因为在这篇列传中记载了先秦到汉初长袖善贾的八九位大商人(如范蠡、子贡等) 的传奇人生, 描述了华夏大地上百业兴旺、 色彩斑斓的经济生活。 在这些日常世俗生活中, 读者能感受到一个民族的勃勃生机,这是在战乱频仍的间歇中顽强显露的勃勃生机。 说其精细, 是在文中开列大量的物产清单: “夫山西饶材、 竹、 谷、、 旄、 玉石; 山东多鱼、 盐、 漆、 丝、 声色; 江南出棻、 梓、 姜、 桂、 金、 锡、 连、 丹砂、 犀、 玳瑁、 珠玑、 齿革; 龙门、碣石北多马、 牛、 羊、 旃裘、 筋角;铜、 铁则千里往往山出棋置。” 后文又道: “巴蜀亦沃野, 地饶卮、姜、 丹砂、 石、 铜、 铁、 竹、 木之器。 南御滇僰, 僰僮。 西近邛笮,笮马、 旄牛。 然四塞, 栈道千里,无所不通, 唯襃斜绾毂其口, 以所多易所鲜。 天水、 陇西、 北地、 上郡与关中同俗, 然西有羌中之利,北有戎翟之畜, 畜牧为天下饶。” 接下来还有罗列, 就不一一列举。

有研究者认为, 司马迁在 《货殖列传》 中表达了自己的经济思想,那就是经济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不要从外部进行人为的干涉, 另外他也反对重农抑商的政策, 有藏富于民的主张。 或可说, 太史公的经济思想多少是受管仲所影响。 因为在《货殖列传》 中, 他提及管仲是如何继承了姜太公在黄海之滨发展经济和商贸的事业, 使得齐国的国运蒸蒸日上的; 在《管晏列传》 中则称管仲: “既任政相齐, 以区区之齐在海滨, 通货积财, 富国强兵,与俗同好恶。” 显然都是褒扬的口吻。 特别是 “与俗同好恶” 一句,也表露了太史公对于俗世的日常经济生活的高度认可。 笔者以为太史公如果不是继承家族的史官职业,只要环境允许, 一定会成为空前伟大的经济学家。

比较微妙的是在 《货殖列传》中, 太史公将孔子的两位高足即发了大财的子贡和穷困潦倒的原宪做了对比, 一个是“结驷连骑” (拥有四匹马拉的豪华座车), 一个是“匿于陋巷”。 然后又道: “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 子贡先后 (相助)之也。” 也就是说, 子贡以其财力光大了儒家的门楣。 而这位子贡就是当初向孔子问仁, 请教如何来评价管仲的那一位。 也许在仲尼之门羞言五伯的人群中, 子贡是另类的,他属于书要读好、 钱也要挣到的那一类人。 可能他早年想的就是以管仲为楷模, 要务实, 搞点钱以赞助师门。 那样, 师父一定会说: “如其仁, 如其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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