甜茶馆(中篇小说)
2024-03-19尼玛潘多
尼玛潘多
一
拉萨的甜茶馆出奇多,茶馆挨着茶馆、招牌顶着招牌很常见,一些大的茶馆,一掀门帘进去,热浪滚滚,人头攒动,声音嘈杂,像极了市场。
在拉萨,总有那么一些人,大清早不到茶馆喝杯甜茶,就着酸萝卜吃碗藏面,不跟茶友磨会儿嘴皮子,就无法愉快地开启新的一天。不得不承认的是,我也是其中之一。我变成现在这样子,阿扎老师是主因。
那时,团里交给我一个剧本创作任务,强调要有浓厚的烟火气息,交稿在即,我却没有写出半个字,一个常泡甜茶馆的朋友说,去甜茶馆呀,那里就是故事场,想要多少取多少。我当时回他,烟火气不是一屋子乌烟瘴气喧哗嘈杂,但眼看着交稿日将至,在某天的晨练后,还是拐进了八廓街,幸福茶馆快乐茶馆温馨茶馆吉祥茶馆……拿不定主意该进哪家茶馆时,正好遇见了这家鹰茶馆,在一众吉祥与快乐之间,它显得特立独行。
茶馆的地理位置又偏又僻——从鲁固拐进去,还要绕几个弯子,牌匾是一个半米见方的木板,上面歪歪扭扭写着“鹰茶馆”,旁边画了一个非常抽象的雄鹰,正是这幅画和名字接连击中了我。用茶友洛松的话讲,这是一种因缘,他相信任何事情都是因缘,从来没有无缘无故。
鹰茶馆的布局似迷宫,一小间套着一小间,有的向左有的向右,一间比一间暗,从外面看门面不大,里面深不可测,但陈设简陋得让人不解,桌腿用铁丝绑着,铁焊的凳子上垫子歪斜着,桌面被礼节性擦过,陈年污渍嘲笑着散发光泽,唯一现代的是消毒柜,从里面取出杯子,才发现杯子冰冷,似乎从未通过电。
我转了一圈,找到了一间只有三两茶客的屋子。茶客们像是患了同一种病,脑袋向同一方向歪着,沉默不语,和旅行手册上的大茶馆出入很大,我略微失望,又不便顷刻退出,叫了一磅甜茶。一磅暖瓶差不多平常的保温杯大小,一个人享用刚好合适。把茶杯放到桌上,等着上茶的工夫,寻思着该怎么跟对面的茶客搭话,只见他眯起眼睛提起小暖瓶,往我的空杯子里倒了茶,然后又将双手交叉放在腋下,脑袋像刚才那么歪着,好像在倾听什么。突然,里间一阵爆笑,探头往里看,竟然看见阿扎老师坐在一群茶客中间,连比带画,讲得嘴角泛沫,茶客们围着他,眼睛发光。
阿扎老师是拉萨的名人,是电视节目的常客,民俗、文化总能侃侃而谈。对这样的大伽,舞文弄墨者自然是仰慕万分,没想到他在茶馆这样的场合也如此受欢迎。我也学着其他茶客,侧着脑袋将耳朵伸向里屋,可惜阿扎老师很快打住了话头,里面七嘴八舌起来。不一会儿,他从里屋出来,对坐在我对面的茶客笑笑,说,明天见。
“明天见”这三字,竟然勾住了我的魂。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鹰茶馆,但还是比阿扎老师晚了,我到时,他已经唾沫横飞,讲着吐蕃文武大臣的传说。他刚讲完,有个人给他添了茶,说,格啦(老师),您跟大臣们在一个碗里抓过糌粑吧。众人哈哈大笑。那人扶住宽大的藏袍袖子坐下,为自己的这句话满脸得意,后来,我才知道他叫洛松。
泡鹰茶馆时间长了,才知阿扎老师在茶馆受欢迎程度不一般,除了他的强项——民俗民间文化,他在茶馆也聊时事聊历史,能从时局聊到吃喝拉撒,能将历史聊得烟火气升腾,为了旁征博引,有时还带上书,念一段,解释一段,把大事件揉碎了掰细了讲,通俗到有个耳朵就能懂。他讲故事很讲策略,讲得你心头一紧,就戛然而止,一口喝掉杯中余茶,拿起公文包起身,连挽留的余地都不给,让茶客意犹未尽。很多茶客都是冲着阿扎老师去的鹰茶馆,聊到有趣话题,会吸引很多茶客,没有位置就端着茶杯站着听。
茶馆老板伊苏看着呆板,却也懂得利用“价值”,把最里间的仓库腾出来,权作阿扎老师和他的茶友们的“包间”,早上十点之前,完全属于他们。这是一个历史性的举措。博学的阿扎老师请教了很多老拉萨人后得出这样的结论:横向比,拉萨四茹(老拉萨人把拉萨城分为四茹)都没有出现过,纵向比,拉萨茶馆史上还没有人享有这种待遇。
阿扎老师不在时,茶友中最活跃的当属尼珍和洛松,他俩的话题都是生活俗事,说着说着还能杠上。
尼珍是我们这批茶友中唯一的女性,七老八十的人,晨起第一件事,不是和同龄人一起转经,而是跑到甜茶馆喝杯甜茶吃碗藏面,然后吸个鼻烟磨磨嘴皮子。她的甜茶瘾最重,一口被腐蚀的黑牙能证明她的甜茶史。每次鹰茶馆换了红茶或奶粉,她第一个能喝出不同,伊苏也只认可她的评价,每次新换了原材料,都要听听她的意见。
她和洛松天生冤家,最喜欢相互抬杠,用语言的刺扎扎对方,不深不浅,扎出一点点血丝就住手,让我们开心一笑,也让他俩有输赢感。
洛松和她完全不同,合身的藏袍配上白色藏式立领衬衫,有时脱掉一只袖子甩在肩上,有时脱掉两只袖子,在腰部打个结,这身装束使他显得格外的挺拔,那张白胖的脸,让他看上去闲适富足。这些还不是他最突出的标识,那个硕大的转经筒才是。天不亮他就去转经,转完经到茶馆一坐,把转经筒放在茶馆最高的柜子顶上。那个经筒之大,让高大的他都有点费劲,专门做了个黄色的布帶,把它托起来。
除了挖苦尼珍,洛松努力讲着敬语,这对于他这个康巴人是个挑战,尽管总是用错地方,却从不罢休。他还有个特点,就是爱急,说虫草的功能其实夸大了,他就急,说天珠是石头,他也急,说格萨尔是神话,他也急。只要不颠覆他认可的东西,他就是个笑眯眼。
就是这样一个人,极其意外地从我们的生活中消失了,据说他是激动地拍桌子而起时走的。也有人说是在八廓街的巷子里,杵着那个硕大的转经筒走的。关于他的死亡,甜茶馆里传了几个版本。
我们得知洛松出事,是在他的四十九天之后,在那之前,我们几乎一见面都说,那人到底去了哪里。
一想到洛松走了,我就恍惚。最后一次见他,还跟我说,趁夏天还没溜走,组织茶友过个林卡吧。我问他怎么突然想起过林卡,他哈哈大笑过后突然绷住脸说,这日子一天天过着也不知哪天就到头了。现在想来,说生死没有一点预兆好像也不是。
阿扎老师的一声叹息让洛松溜出了我的脑海,待我为阿扎老师续上第五杯茶,他终于开口了。逝者老婆昨天到单位找我了。他的话是含在嘴里说的,明显不想让周围人知道。这番含糊其词给我那颗打满问号的心轻轻一击。找你干什么?尼珍的好奇也写在脸上,脑袋伸了过来,一副等待秘闻的样子。阿扎老师显然讨厌这举动,捧起茶杯挺直背提高了声调。她说,这几天她才发现逝者脖子上那串项链中,有一颗天珠不见了。尼珍用袖子蹭了蹭吸过鼻烟的鼻子,歪着脑袋等他的下半句,他却紧闭着嘴,不再多说一句。
逝者的老婆不常来喝茶,偶尔来也是在一旁默不作声,人长得小巧性格又腼腆,看上去比洛松小很多。我想象不出娇小的她说了什么,让见过大世面的阿扎老师如此不安。
因为按藏族习惯,过世的人不能再提其名字,所以我就叫他逝者吧。逝者喜欢古董,只要稍微带点年代感的,他都喜欢。说谁谁有个旧货古董,他的耳朵会自动竖起来。仁增说,在逝者面前连“旧”字都不敢提。他的脖子上常挂一串项链,串着各种宝石,但没人多在意,尼珍说,那些玩意要是真的,估计他不敢坐在茶馆。
在我们这个茶友圈,逝者最敬重的是阿扎老师,对他毕恭毕敬,每次阿扎老师讲到各种宝物,他的脑袋差不多会放到阿扎老师怀里。但他最亲近的人,是仁增。仁增是地道拉薩人,喜欢静静喝茶,轻轻微笑,慢慢言语,他对八廓老城、城内大小宅府门儿清,却从不主动夸夸其谈,问了才说,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也不用据说、大概、估计之类的模糊词。
逝者最爱使唤我:快去拿杯子。快给老师倒茶。快往炉子放点柴。我按照他的吩咐做完,他就奖一句,真好,年轻的身子,不使唤就可惜了。每到这个时候,尼珍总是能把话题换了去,要不然就会变成逝者年轻时的传奇故事场。
逝者曾说,他从家乡出来那几年,跟着一位老乡在热木其卖酥油茶,论酥油茶的好坏,他是行家,仿佛以此比肩谙熟甜茶之道的尼珍。不料旁桌一位陌生茶客听了,转过头说,记得你以前有个肉铺,我见过你卖肉,就在热木其。他当然不承认。那个茶客顽固,说出肉铺的左邻右舍,说他不会认错人。逝者就说,是有一个那样的人,和他长得有几分像。不识趣的茶客穷追不舍,逝者只好退了一步,说那时酥油茶生意太好,有时会有人把肉放到他那里捎卖。陌生茶客还想说点什么,尼珍解了围。大伙哈哈大笑,那次逝者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我怎么知道他的天珠去了哪里,我从来不关心这些玩意儿。阿扎老师终于还是憋不住了,但说话的神态是轻蔑的,尽管在此刻有些撇清关系的意思,但我深信他不关心这些,他对生活要求不高,一条发白的牛仔裤,一顶掉色的窄檐礼帽是他平常的装束,走哪里都骑着一辆笨重的自行车,若没有见识过他的口才和博学,会以为是哪个进城采购的农民。但他说他对天珠不感兴趣,我是不信的。他比逝者懂天珠,他讲起天珠的眼数、寓意、种类、历史,逝者就完全成了小学生。我记得阿扎老师说天珠还分公母时,他就惊愕得闭不上嘴,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茶桌上,让尼珍一阵嫌弃。
他确实有一颗天珠串在那圈项链上,时常把玩一下,但谁知道是不是真的?即便是,你我又怎么会知道去了哪里?我们只是茶友,一起喝喝茶磨磨嘴皮子打发日子,仅此而已。尼珍的口气还是那么阴阳怪气。阿扎老师平常不屑于和任何人为伍,这会儿似乎感激得到支持,忙不迭说,说的是呢,说的是呢。尼珍受了鼓舞,费力地把左腿架到右腿上,继续说,我知道您对这些不感兴趣,我也是的,这点上你我特别相近,我对那些满脖子石头、满手指金子的人,真是理解不了,不管饱也不管暖,有啥用?就是为了炫耀,那些可怜的、脑袋空空的人。阿扎老师没有附和评价,这是他的习惯,在茶友圈,他从不评价别人。他把茶杯里的剩茶喝得一滴不剩后,双手合十,也不说那句每天都说的“明天见”,就绷着脸走了。
阿扎老师走后不久,尼珍突然问我,你为什么不说话?我听着就笑了,这也是逝者最爱说的话,后面还有一句,忘记带嘴了?我对她说,今天只带了耳朵来。她听了也是咧嘴一笑,末了又严肃地说,也好也好,话多麻烦多。平常她也这么说,但从不耽误说三道四。这回也是。刚说完她的口头禅,她又问我,你不觉得会有大麻烦吗?刚才阿扎老师说话时,这个问题就闪进了我脑海,但转念一想,我们之间除了抽屉里喝茶的碎钱,再没有经济纠葛,再怎么麻烦也麻烦不到我们头上。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尼珍。她喝了口茶,摇摇头,谁知道呢,现在的人,没有麻烦也能制造麻烦。我说,这有什么担心的,很明白的事情,何况逝者的茶友又不止你我,但我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要找阿扎老师?尼珍捧起茶杯,露出腐烂的黑牙,对我说,难道要找我这种吃低保的人?我有些惊讶,但没有作声。她接着用手指着我说,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说完自己先笑了。
我突然想起了莫泊桑的《项链》,想着要不要和她说说,但一想起她追根究底的样子就放弃了,何况我相信这对她是个闻所未闻的东西,会有太多的问题和联想,而我懒得费那么多口舌,便晃了晃见底的暖瓶,示意我们散吧。
尼珍问我仁增怎么还不来?我说,你刚才不是说过今天藏历十五嘛。仁增这人特别讲究,逢吉日必吃素也不来甜茶馆,所有茶客都知道。是的是的,瞧我这记性。她说话的时候眼神有些飘。我知道在她那个年纪的人中,她的记忆是不寻常的,所以,她问仁增为什么没来,我怀疑是她想留我陪她一会儿,或许想跟我聊聊逝者的事。我说,我得走了,我给您再要一磅茶吧。她说,要个两磅的吧,我自己付钱。我知道她是说说而已,我付钱时,清楚地听见她拉了一下破茶桌的抽屉。
二
我的电脑里躺着一篇未写完的小说,本来它应该是一个剧本。
这篇小说以逝者为原型,只可惜小说还没完成,主角就不在了,看上去那么强壮的生命竟然抵不过一篇小说的创作进度。
阿扎老师说逝者的天珠不见了时,我的心感到轻轻一击,正是因为我的小说恰好写了一段逝者和天珠的故事,我当时没敢说出来,倒不是担心他们把我和逝者的天珠联系在一起,我是担心他为我的想象力悲哀,我知道自己构造的这段故事,怎么都没有超出现实。阿扎老师常说,没有想象力的作家是个末流作家,如果他看到我这篇小说,无疑会给我当作家的雄心狠狠地一巴掌。
尼珍说逝者确实有一串石头挂在脖子上,真是轻描淡写了逝者的习性,他可是不光挂在脖子上,还要有意无意地让它掉出来在胸前晃荡。抢着倒茶的时候,或者躬身请阿扎老师离开时,他的那串石头会恰好卡在衣领间。为了这个效果,他有时弯腰弯得特别离谱。
那篇小说在得知逝者已走后,再也没有新增过一个字,有些情节我都记不清了,只能打开电脑,找出《甜茶馆秘事》那个文档:
甜茶馆秘事
秋风渐起,到外边郊游过林卡的人少了,茶馆的生意开始回暖,有时还会座无虚席。仁增刚找了个位置坐下,旁边人就甩来了交谈的诱钩。自然是从天气开始,这夏天也溜得太快了,一转眼就入秋了。仁增心想,这是自然规律,难不成还要向你打声招呼,但嘴上还是说,是啊,风一吹寒意就来了。
两人围绕天气说了几个回合后,那人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洛松,是个商人。”
仁增见过此人,虚张声势的言辞和夸张的笑声,没给他留下好印象,便顺势装作是第一次看到他。
仁增发现,洛松和他不一样,并不是冲着甜茶而来茶馆——他并不喜欢甜茶,每次只轻抿一口,且从不对茶作出任何评价。这在向来挑剔的仁增看来,简直是毛驴饮水,不分浊清,但他每天都来茶馆,仁增到茶馆时,他已经在那里,仁增离开时,他还会留在那里。说是商人,却不见他去守摊位或门面,也不去跟人谈生意,整天端坐茶馆,让仁增对洛松的商人身份产生了怀疑。
这天,仁增为了等鲁固最有名的锅盔,在茶馆待得比平常久些,便和洛松闲聊起来,一个男人来找洛松,当着仁增的面,给了他一沓子钱,谢了又谢,说是这次挣了不少。那人一走,洛松就问仁增:
“你是不是一直怀疑我不是商人?”
这句话说得仁增心里一惊,尽管他善于观察却从不多嘴,怎么就被人戳破了心思呢?他假装不解地回答:“我,我怀疑你,怎么可能?不过看样子你这生意做得轻松。”
洛松手戳满头卷发的大脑袋,一脸自信地说:“本钱在这里。”
他那莫名的自信和招摇的大笑,让仁增有点生气,他没接话,等他继续说。
“到了这个年纪我只羡慕有知识的人,到茶馆听听那些满腹学问的人聊天,觉得眼界都宽了。”
仁增知道洛松说的是阿扎。那些是是非非的传说神话,真真假假的天珠虫草,在他看来都是甜茶馆的闲聊碎语,哪还能当真来学习呢,便揶揄道:“到处都是老师,到处都是知识。”
“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洛松却把揶揄当成了实话。
他俩说话的时候,阿扎夹个公文包来了。仁增觉得非常奇怪,阿扎自称把时间看得很重,喝过早茶后,就会把自己锁在书桌边。
“回去后,刚好翻到了有关天珠的文章,就过来跟你说说,和我上次给你讲的那些区别不大,只是这篇文章整理得比较有条理。”
阿扎打开公文包,拿出好几本藏文杂志,把其中一本递给洛松。
洛松在阿扎面前本就谦卑,热情之下笑容都有些拘谨,接过杂志像接过炸弹。仁增忍住笑,翻看另一本杂志。阿扎这时才发现了仁增,对他说:“哟,你也没走呀。”
“是呀,你什么时候讲过天珠,我怎么没有记忆?”
“就那天呀,差点打起来那次。”
“什么时候差点打起来了?我不記得。”仁增很讶异,他真不记得有那么一次。
“一个小伙说天珠都是被人炒作起来的,其实没那么神秘,然后洛松一激动……”
洛松激动的时候不少,有人说格萨尔是个神话人物,历史上并没有存在过,他就激动,说不过人家,气得整个人发抖,有人说虫草的功能夸大了,他辩驳不了,就一连串粗话回应……洛松的顽固表现在很多方面,他既定的认知被推翻,就会激动,就会拍案而起,有时还气得发抖,可仁增真的不记得有快打起来的时候。
“那天是个吉日,仁增不在,我都后悔了好久,总是管不住自己,在吉日还做出那么造业的事情。”
洛松翻看杂志的速度极快,从头翻到尾,又从尾往前翻,阿扎和仁增相视一笑,两人几乎同时发现洛松并不识字。
阿扎没有说穿,他给洛松归纳了几条,这几条也是仁增的盲点,让他想起了洛松说过的在茶馆能学到知识那句话。
“‘斯(天珠)这个名字缘于象雄语,它代表着尊贵、荣耀和殊胜。‘斯的制作技术也源于象雄,距今有4000多年历史。据说在象雄王朝鼎盛时期,用喜马拉雅一带上好的矿石,让工匠绘制吉祥图案烧制而成。吐蕃灭掉象雄统一全藏后,‘斯就传到了西藏。”
洛松的眼里闪烁光芒,生怕漏过一句话。 “据说有一个电影明星有一串天珠,不知他那些是真是假?”洛松咽下口水问。
“这个谁知道呢,我也是从书本上了解一些,它的颜色、图案、名称都知道一些,要真拿一颗天珠让我看,我也是看不出真假的。”阿扎答得一本正经。
仁增开玩笑说:“那就是个理论家咯。”
“不不,理论家都谈不上,人家是从实践中总结出理论,我是从书本了解皮毛。”
入冬后,鹰茶馆的阳光,被日益长大的楼房半路拦住,阴冷无比。仁增最早来到茶馆,一杯香醇的甜茶让他周身暖和,但很快久坐让他的血液流动减缓,一路走出的热气慢慢冷却,便双手交叉放入袖管取暖。洛松是后到的,换上了羊羔皮的冬装,洁白的羊毛抚摸着他的下巴。他见仁增冻僵了的模样,便大声喊老板伊苏把炉子烧起来。伊苏毫不客气地回道,时候未到呢。
洛松说:“烧炉子是为了取暖,你的客人都冻僵了,你还要等到‘甘丹昂曲(藏历十月二十五)?这些年气候反常,今年冬天比往年冷,你就不能灵活一点?”
伊苏含糊地说:“牛粪还没买呢。”
洛松推了依苏一把,嘴里嘟哝着,省这点小钱省不成富翁。伊苏间歇性耳背立时发作,转身就走了。洛松坐下来就打电话。差不多半个钟头工夫,一个人肩扛一袋牛粪,腋下夹着一捆木柴就进来了。那人把柴火放在墙角,洛松指挥他烧火,并把一张百元炒票甩得哗哗响。那人从一脸不解变成笑脸,开始生火。闲置很久的炉子认生,生出了一团团浓烟,把洛松和仁增呛得直咳,还是伊苏出来安抚了炉子,并在灶口放上一个铁壶,才稳稳地收住了浓烟。
不知从哪天开始,洛松大方起来了,喜欢抢着付钱。他说,最近生意不错。不等仁增问,他自己憋不住了,闪闪烁烁透露收了一颗好珠子。仁增问他详情,他又卖起关子。
一段时间,阿扎出差。令仁增没想到的是,洛松替了他的角色。阿扎讲的有关天珠的故事,他能一句不漏地复述,并且加上了很多神秘色彩。
“天珠其实分阴、阳和阴阳珠。阳珠,一般为筒状,肚子隆起,像鸡蛋,中间突出。阴珠一般呈扁平状,肚子扁。从眼数可分为一到十三,其中九眼最为名贵,又称滚堆滚琼,意思是应有尽有,十三眼为心想事成。从图案上呢……”
洛松讲话极快,不停地讲,担心中途被人抢了话头去。但他讲故事完全没有阿扎在行,有人听着听着就走神,他就主动给干货加点料,我父亲曾经有一个莲花对开的母珠……我一个朋友……我自己呢……他再也不说天珠是一种小龙,在草丛中游动时,要用最脏的东西罩住,它就会失去神性,石化成天珠;也不说,在草原上要注意那些动物粪便,小龙从天上掉下来,被动物误食,变成天珠,又通过粪便排泄,有福气的人能捡到之类。仁增有时故意提醒,他或者笑而不语,或者是那些神话传说,眼神中是不可当真的意思。
甜茶馆是声音最杂的地方,各种口音各种观点,大家听听笑笑就过,不当一回事。但洛松不同,有天为了证明所言不虚,罕见地要拿出自己的天珠让大家看看,他一急,竟从衣领间抽出一大把链子和吉祥结。洛松不耐烦地拨开红黄色吉祥结,把甘丹寺柏籽串珠取下来,这才将红珊瑚和天珠、琥珀串成的项链拿出来亮了亮。仁增坐对面,又加上老花,还没怎么看清,洛松又一把放进了衣服里。
等其他茶客一走,仁增问洛松哪来的天珠?洛松问仁增记不记得之前有个茶客坐到他俩对面?这个问题问住了仁增,甜茶馆都是随机凑桌坐,每天都会有陌生人坐到对面。洛松又提示到,是个乡下人模样,有点拘谨,坐了几分钟后赶紧走开了。尽管范围缩小了一些,但仁增还是想不起,洛松的眼睛时常紧盯别人的脖子,特别是戴项链的人,所以经常有人警惕地走开。仁增猜不出来,这让洛松有些失落,只好自己从头讲起。
那天,那人坐到了他俩对面,洛松多看了几眼,他就警惕地换到了别处。洛松又换到那人旁边,吓得他不结账就走了,伊苏在后面大喊。这么一說,仁增想起来了。那人回来付款时,洛松对他称兄道弟,一阵热乎。仁增依稀记得那人说过是达卡村人。因为那里产生过一个大家族,阿扎之前被达卡村邀请去挖掘整理该家族的历史,试图在当地启动一个旅游文化节,所以仁增有印象。
“那人还有颗天珠吗?我怎么没发现?”仁增记得那人衣着寒酸,眼神惶恐,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人。
洛松摸了摸下巴,说:“他一进门,我就看到了脖子上的天珠。”
这个仁增相信,现在的洛松,只看别人的脖子以上。仁增说:“八廓街上的天珠,比天上的星星还多,但真的有几颗呢?”
洛松抿了一口茶说:“我看中的东西错不了。”这句话仁增不信,他觉得洛松有些浮夸,果然问到价格,洛松又卖起了关子,让他猜,猜来猜去也不揭谜底,只是笑,笑得让人渗出担忧来,他担心洛松是不是用了恐吓手段得到了那颗天珠。
洛松则以为仁增担忧的是天珠的真假,便讲了它的传奇来历:那个怯怯的卖珠者,就是达卡村一户大家族分支的后代,那个家族的名字在西藏尽人皆知。后来家族内部亲人反目,家道衰落,到他那一辈时,变成了贫困户。前几年政府帮助建安居房,在拆旧房时竟然在夯土墙里找到一尊佛像,那颗天珠就是佛像的装藏物。
洛松口中的那个大家族确实起源于达卡村,阿扎在茶馆也讲过这个家族的历史,确实有家族纷争家道没落这样的情节。洛松的话听起来可疑,但和阿扎讲过的历史相印证,仁增就相信了这件事。但是,佛像的装藏物,基本是经卷、五谷和少量金银宝石,能装藏一颗天珠,如果说是九眼、天地作合之类的珠子,那假的概率大一些。
果然洛松又说:“是一颗普通的四眼天珠,但颜色和油润度很好,并且有双纹路。”
洛松说这些时,仁增希望拿出来看看,他却只动嘴不动手。
“四眼的天珠适合男人佩戴,据说能使运气升腾。”
“那不正好吗,做生意的不就求个运气?”
洛松笑了,仁增却感到一丝惋惜,他觉得这颗神秘天珠的归宿不应该是一种游荡,它应该在一代代的传承中,闪出时光积淀的光芒。
不久后,洛松就没再来茶馆,仁增觉得奇怪,认识他之后,几乎每天见他泡茶馆,便问伊苏。伊苏总是爱理不理的样子,谁知道呢?或许去了别的茶馆吧。仁增说,他可是阿扎的忠实听众,怎么会呢?伊苏瞄了他一眼,商人嘛,生意比故事重要。仁增当然知道这个道理,洛松轮流转茶馆无非是为了多获取些信息,他所谓的生意无非是靠消息灵通,搭个桥赚个好处费,或者转手赚个差价。平常他也是多点跑,却从来没有连续一个星期不见踪影,最可疑的是,微信群里也不见了他每天清晨的问候。
仁增曾经猜测洛松睁眼第一件事就是往群里发问候,每天的图片和视频都不重样,仁增清晨打开手机,第一眼看到的是他的祝福,逢节假日还会加条语音,是那种拖着长音的祝福,愿您白天安康夜晚安康日夜安康之类。仁增很好奇他哪来那么多图片和视频,发得太多,仁增几乎都不点开,现在突然断了,又总是打开微信,看看有没有他的问候。
洛松消失的那段时间,仁增开始担忧洛松那颗天珠的真假,因为他遇见了一件非常蹊跷的事:那天,他到仓姑寺附近的烧饼店买薄饼,那家店面小薄饼很有名。仁增过去时刚赶上第一锅已卖完。店主和他熟悉,让他到附近转转,半个小时后再过来。仁增对这一带太熟悉,以前各种小吃店多,这几年都变成了服装店,有些大院也改造成了民宿,用五色布料营造出经幡猎猎的样子。仁增东看西看不知该去哪里消磨时间,在小巷来来回回走。这时听见有人喊他,他仔仔细细看了很久,才发现是小时候的伙伴“猴子”。很早就听说他发了,有同学说他是“菩萨”进出口公司的经理,暗讽他倒卖文物。“猴子”已不是从前那个瘦小个儿,变成了啤酒肚隆起的壮汉。他握住仁增的那只手,戴着两个大戒指,一个镶着绿松石,另一个镶着天珠,他一用力,仁增被指环夹得差点叫出了声。
“猴子”说他做生意,末了还加一句,正经生意,许是听到了同学的议论。他邀请仁增到公司看看,说他现在是皮质面具制作的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听说仁增跟阿扎熟,“猴子”更是兴奋,一定要仁增介绍他俩认识,若不是仁增惦记着薄饼,说一家人都等着他拿薄饼卷菜吃,发福的“猴子”差点就架着仁增去了。告别时,仁增发现不远处有人在等“猴子”,那人看着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来,直到他回家用薄饼卷着菜送进口,才突然想起了那个人是谁。
这部小说写到这里,没能再继续下去。小说的素材基本是真实的,但我把发生的时间顺序稍做了改动,人物做了一些置换,为了突出个性,砍掉了洛松身上其他的特质,这样一来,故事与现实既有一些关联,又有了本质的区别。
在这部小说中,我把尼珍隐去了,她是个有故事的人,把她写成次要人物,觉得浪费了素材。把仁增与洛松的关系做了加强。
三
一晚上,基本没有睡好,梦一段接一段,断断续续。
以为会随着时间远去的逝者,一直在梦中徘徊,尽管醒来都是模糊的画面,但那些话仍然记得。
梦中的逝者还是努力说着敬语。他说,我们都是草尖露珠,太阳一照就消失了。
在另一段梦里,有尼珍,还有逝者特别佩服的阿乐。阿乐是我认识的一个藏漂,有时来茶馆喝茶。阿乐薄薄的身板,去过很多很多地方,他喜欢慢吞吞地讲徒步行走西藏的趣事,向阿扎老师请教一些民俗问题,有时拿着发表文章的杂志送给我们。逝者的汉语说不好,和阿乐并无太多交集,听了我的翻译,拍拍阿乐的背,呵呵笑着说,全是骨头,不过这骨头够硬。他说他年轻时的梦想就是阿乐现在的样子,走哪里算哪里,有寺就朝拜,有景就观赏,结果却活成了相反的样子,整天困在破屋子里,做着矛盾的事情。
梦境也是个茶馆,却不是鹰茶馆,比鹰茶馆亮堂很多,每张桌子上还放着一朵大红的玫瑰,是我喜欢的那种格调。
有没有笔,我还没来得及写字呢。尼珍掏出一张绘有酥油灯的白色信封,这是办丧事包灯火钱的专用信封。
三支笔几乎同时递给了她,但没有人说话。
茶客们如常闲聊,人满为患,他经常坐的位置空着,像剜去了树瘤的新鲜疤痕,有某种气味在散发。
这就是无常,没有必要太惊讶。不知道谁说了一句,但“惊讶”一词狠狠地戳中了我的心,为什么是惊讶而不是难过?
年关总是难过。尼珍还在说。
坐在我旁边的阿乐站起来,拿起桌上的暖壶,给茶桌上的每位都續了茶,也不知算不算对她的回应。
头七都过了。放下暖壶的阿乐咬牙切齿地说出了这句话。我看到一滴不明液体落到了桌上,不知是眼泪、鼻涕,或者其他的什么,我没敢抬头看他。
阿乐今天总算换掉了那条裤裆掉到膝盖的彩色裤子,一条破旧的牛仔裤,可能是他最正式的裤子。
尼珍抓着笔的手微颤,眼睛一会儿眯着一会儿半斜着,总算写好了一行字:随酥油供灯钱100元,尼珍挽礼。她把100元装进白色的信封时,随口说了一句话,终究还是走在老太婆之前了,干什么都喜欢跟我争。
我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我在自己不合时宜的笑声中醒来,感觉心里空了一大块,也许是被洛松挖了去,只能久久地躺在床上,用胡思乱想填补空白。我多么希望事情犹如梦境,我们几个茶友悉数参加了洛松的头七,但就像我们昨天在茶馆聊到的,我们仅仅把彼此当作茶友,连逝者住在哪里都不知道。
回想梦境,又回想自己写的小说,我坠入了真实和虚构之间的差异空洞,一时竟分不清虚实。本来纠结着要不要去茶馆的我,突然觉得必须去,也许那里能让我清醒些。
拉萨的冬春两季随意乱窜,让寒意来得猝不及防,但天气的变化丝毫不影响茶馆的生意,连门边的过道,都是茶客的天下,在甜茶和藏面氤氲的热气中,茶客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我顾不上细看外屋坐着的人,只因一进门就听到了阿扎老师富有激情的声音,我瞬间恍惚,不知昨天发生的事情是我自己做梦,还是强烈的心理暗示修改了记忆。
掀开门帘才发现小屋近乎坐满,仁增轻轻地用一个空茶杯敲击桌面,示意我过去,于是我挤在他边上。阿扎老师的话并没有因为我而中断。很多人说,天珠就是个石头,是种沉积岩,因为稀少所以名贵。这些人一点都不了解藏族文化背景下的天珠。刚刚清醒过来的我,又被这句话瞬间整糊涂了。他今天怎么主动提起了天珠?我等着听他继续讲,没想到这是他最后的结语,然后又是那个离开前的喝茶动作。不过他没有像往常那样离开,那些和我们不很熟悉的茶客,也回到了各自的茶桌,只剩下了我们四个老茶友。
尼珍的话明显少了,即便在阿扎老师结束讲话的黄金时间,她也反常地沉默,这又使我相信昨天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使我有底气跟仁增说,听说逝者的天珠不见了。仁增说他也是才知道的。我看了看阿扎老师,以为他会完整地说一说逝者老婆找他的事,没想到他说,今天人都在,我们就把锁撬了。我还没有反应过来,仁增笑了,他说,那锁还需要撬吗?正好茶桌的抽屉对着尼珍,她也说,这哪用得着撬,扯都能扯开。说着抓住抽屉的明锁扯了扯,锁安然无恙,墙上贴着的一幅拉萨旧景图掉了下来,轻飘飘地发出了一点声响。尼珍刚把它捡起,茶馆老板伊苏掀开门帘,左右看了看,表情一如既往的木然。尼珍乘机打趣道,你这耳朵还真是选择性聋,我只是把它取下来看看。伊苏甩开门帘,嘴里嘟哝一句走了。
伊苏现在是鹰茶馆的影子老板,经营主体是他的女儿和女婿。我初次来茶馆时,那个被茶客开个玩笑都会脸红的女孩,已经成了少妇,时不时还要吼伊苏两句。女婿倒是笑容可掬,但总爱抱怨茶馆的老旧,茶客都能听出他是想改造一番,可是说不服顽固的伊苏。他最爱说谁谁家盖楼了,谁谁要拆房了……伊苏当面不回应,他不在时嘴里嘟哝,人家跳河你也跳吗?人家吃屎你也吃吗?我在鹰茶馆的茶龄较短,没见过伊苏当老板时的意气风发,他的怪异倒是经常领教。
阿扎老师喝了一口茶,继续刚才的话题,这个锁还是撬掉吧,看看有多少钱?把逝者的那份给他老婆,或者你们没有意见的话,有多少全部给她也行,她也不容易,带着一个孩子。
鹰茶馆的常客都知道我们有个茶友圈,至于这个茶友圈始于何时没人知道,阿扎老师也不是这个圈子的始创人。不知是第几代茶客时,几个茶客为了不互欠人情,凑份子把钱放在一起,有了一个小小的“金库”。这个茶友圈一时变大一时变小,也没个固定人数。茶钱也是轮流保管,后来嫌麻烦,就让伊苏保管,伊苏不想搅和这种事,不太乐意,冷脸拒绝又不妥,就给茶桌装了简易抽屉,安了把小锁,把钥匙交给他们。待我进圈时,固定的茶客就他们四人,那时,钥匙由逝者保管,每次他从宽大的藏袍腰带上取下那把小如拇指盖的钥匙,小心地打开抽屉,常常会引来哄然大笑。每年的沐浴节,是这个“小金库”大出血日,我们要买上吃喝用品,到郊外聚会随便沐浴。
仁增笑着说,您是说把钱分了人散了?怎么分?如果说逝者的老婆要分,那过世的索扎老头、嘎玛的孩子分不分呢?他们当时也是凑了份子的。这个抽屉里顶多也就几千块吧,要真这样分,能分到多少钱,帮到什么忙?尼珍说,是啊,一点点小钱何至于此,谁也不缺那点钱吧。尽管尼珍从不往抽屉放钱,但用钱时,她总会发表最强势的意见。这番话让阿扎老师脸红了,他连忙解释说,我也不是这个意思,钱不多但放在那里很扎眼,没准别人以为有很多钱。尼珍清了清嗓子说,我昨晚也是想了很多,这女人心里压不住事,看您是个有学问的人,就去找您诉诉难处,没承想却吓着您了,相信我吧,那小女子一看也是个实诚人。这番话让我又是一愣,我想起昨天她还在跟我说,说不定下一个就是你,这一晚上的工夫,人心也是有了大变化,看来昨晚大家都在想着这件事。
阿扎老师一句没说,我忍不住出了个主意。我说,逝者之前一直唠叨要安排好今年的沐浴节,他说去年大家没过好,今年我们就搞隆重一点,那时他的周年祭也过了,我们请他老婆也参加,把钱花了。我自以为合理的建议,却没有任何人响应,场面有点尴尬。
阿扎老师双手捧着空杯子转动了好久,终于对仁增说,你和逝者走得近,他的天珠到底是怎么回事?当然,我也不是说你跟他的天珠有什么关系。
仁增把举到嘴边的杯子放到桌上,反问道,我俩怎么走得近?阿扎老师张了张嘴终究还是把话咽了下去。这样子却让仁增有些难堪,马上又补救道,你是不是因为我老带他转老城区这件事呀?这件事也不知从哪里说起。他这个人从老家出来得早,所以但凡有老乡前来,都来投靠他,他就让我带他去找房子。
阿扎老师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不知是不是因为仁增并没有怪他把他俩的关系想得那么近。这么长时间相处,我知道阿扎老师最怕陷入世俗纠纷,他是个极要面子的人。
仁增继续说,不过有一件事,我还真没跟大家讲过,逝者交代过,让我不要给别人讲。他听一个老乡说,有个人在找他,自称是他的儿子,但一直没有来找他,这让他感到有点害怕。
我被仁增的这段话惊讶不已,但阿扎老师仿佛一点都不奇怪,他说,这也许是个恶作剧,有些人喜欢开玩笑,特别是逝者又那么招摇。尼珍接着说,说不定是骗子呢,看过逝者在冲赛康晃荡,戴着一串真真假假的石头,被人盯上也不是没有可能。仁增说,我倒觉得有个儿子也不一定,他都六十多的人了,现在的孩子才十多岁,从前在老家的情况,好像一句都没有提过。
仁增嘴里的那个孩子,我们都认得。一个晒得黢黑的小子,经常被逝者带到茶馆,父子俩总是像羊毛遇到火,“滋”一声就燃起来,小子喜欢掉头就走。每次这样的时候,逝者就乱了,魂不守舍,对孩子的疼爱,超出了别的父亲。在孩子教育这件事上,他的认真有点卑微,常常四处讨教。儿子班上需要出个劳力,他是最乐意的,放下茶杯就能奔去。尽管大字不识一个,还当上了家长委员会成员。这个小职务,他一提就喜滋滋的。
尼珍难得念了一句六字真言,然后说,要真有个儿子,那这对父子也是冤家,说福报浅吧,死前还听说了,说福报深吧,刚听说人又没了,这人生……
说到人生,仁增又感慨起逝者的往事,大家七嘴八舌添着料。每个人嘴里都有他一个段子。在茶馆聊天就是这样,聊着聊着话题就变了,刚才还在说儿子,现在又到了人生。有些人说得嘴干了,喝个茶的工夫,就被人抢去了话题,有些人嘴笨,没挤出两句话,也要被人抢了话去,所以在甜茶馆里,如不是阿扎老师那种特别有料的人,谁也别想握住话语权不放。就像现在,从逝者的天珠,讲到了逝者的儿子,现在又回到了人生。
其实我还真没有好好看过逝者的那串东西,他一直神神秘秘的,让人总产生不了信任感。阿扎老师又把话题转到了洛松的天珠上。仁增说,我还以为我们之中只有你看过呢?他一直把你当作顾问呢,不过我也觉得假的概率要大一些。我忍不住插嘴道,逝者的天珠是真是假还真是个谜。
仁增转过头看了我一眼说,原来这里还有个人呢。
尼珍笑着说,我正想说呢,从不带嘴巴的人,像个卧底呢。我一阵尴尬。仁增又替我解围道,有些人就是不善交谈,这是性格问题。我认为假的概率大,是因为我認识一个做古董生意的人,我跟他提起过逝者那串项链,人家根本都不想看一眼……
外屋一桌突然莫名一哄而笑,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听到仁增的话,我却感觉一阵悲伤,逝者尽管有些招摇,但本质上是个喜欢施舍的善良人,每次有乞丐到我们桌前,要是谁哄,他就跟谁急,总是那句话,有钱给钱没钱别哄,谁还没个落难的时候?我清了清嗓子说,再怎么也是茶友一场,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到他家去看看。尼珍也点点头说,他人嘴贱,喜欢斗嘴,但心眼不坏,有个好处都想着大家,每次赚了点,都喜欢往咱这抽屉多放一点。
她这么一说,我的眼前甚至出现了逝者往抽屉放钱的样子。每次往抽屉塞钱前,他都要用票子“哗哗”地蹭蹭身子,免得把好运也一起装走。
四
洛松的天珠到底在哪里?
洛松的天珠到底是真是假?
这是两个最大的问题。后者对我的小说而言,更重要。但从现实的角度讲,洛松的天珠在哪里才是重要的,只有搞清楚了去向,才能够鉴别真伪。
仁增说有个做古董生意的人不屑于看逝者的天珠,恰好我的小说也应该有个识货的人,能不能把这个人写进去呢?寻找到突破口的兴奋,让我忍不住续下了小说的后半部分:
当天下午,仁增就给阿扎打了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和“猴子”见一面,他是皮质面具制作的县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这个身份是“猴子”亲口说的,尽管仁增不太相信。意外的是,不喜欢结交陌生人的阿扎答应了,说明天早茶后吧,刚好有空。仁增不明白是阿扎给了他面子,还是阿扎对“猴子”的身份感兴趣。
“猴子”公司的规模,和仁增以为的恰恰相反,“猴子”在寸土寸金的八廓街,竟然租了整整一栋古建大院,门口挂着烫金的招牌,用藏汉两种文字写着:吉祥皮具有限公司。“猴子”对着阿扎双手合十,献上了一条黄色的哈达,有拜见高德大德的虔诚,而对仁增,则是一个突如其来的拥抱,这个新的礼节让仁增一脸红到耳根。
为了他俩的到来,“猴子”特意吩咐员工煮了牛肉和土豆,配了一碟藏式辣酱。吃着聊着,仁增才发现自己低估了“猴子”,包括他们那些共同的同学,一说起他,总是一脸不屑。在他们心中,“猴子”是个古玩骗子。眼前的他,却俨然是皮质面具的专家,对各种门派、制作流程侃侃而谈,还把自己的县级传承人证书拿了出来。阿扎建议他不要停留在传统制作上,要根据现实情况拓展发展领域。听了这席话他不说话,直接把两人引到公司展览室,一面墙摆满了各种现代皮具,一面墙挂满了锦旗奖状和奖杯,他的脸上不自觉挂着走在专家之前的得意。
聊了一个上午,直到告辞,“猴子”才吐露心声,他正准备申请自治区级传承人,看阿扎能否替他说说话。
“猴子”和阿扎交谈时,仁增趁机和其他人聊了聊。他想打听一下上次买薄饼遇见“猴子”时,在不远处等“猴子”那人,他想起那人是卖天珠给洛松的达卡村人。员工都是附近郊区人,谁也不知道有个达卡村。倒是“猴子”耳灵,听到了仁增跟员工的交谈,问他,你说的是不是小个子亚培?仁增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达卡村人。“猴子”说,你要见到他,告诉我一声,我也找他。
从“猴子”处出来,阿扎和仁增一起走到街边,阿扎解开锁在绿化带上的自行车骑走了。仁增却困在自己的猜疑中,为什么“猴子”要找那个叫亚培的人,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什么事?正想着,17路公交车徐徐进站,仁增赶忙跳上车,投完钱一回头,竟然看见了洛松。意外的是,他手上没有标志性的大号转经筒,头上缠着纱布,把大檐礼帽顶得很高,看上去很滑稽,他的眼睛始终盯着窗外。洛松旁边刚好有个空位,仁增坐了下来,他也没有反应,仁增故意咳嗽了几声,他依旧失神望着窗外。仁增开玩笑说:
“大老板,最近生意可好?”
洛松这才回过神来,看见仁增惊慌失措。
“太巧了,去哪里?”
“喝完茶去看一个朋友,你怎么了?脑袋怎么了?”
“喝醉了摔的。”
“你喝酒?”仁增记得他滴酒不沾。
“阿扎老师还去茶馆吗?”
洛松答非所问,仁增也不再追问。“刚才我俩还在一起,他骑着自行车先走了。”
洛松哦了一声。公交车进站停车,他突然站起来要下车,让仁增让他。
“我到了,我到了,再见再见……”
洛松匆忙下车,仁增朝车下的洛松挥手,他却头也不回。洛松的这个状态让仁增有点不放心,下了车就给阿扎打电话,告诉他见到了洛松,重点是洛松受伤了,还不怎么搭理他。阿扎听后没有吃惊,慢吞吞地说,人家逃避你,你为什么追着人家不放?
这番话让仁增顿时释然了,是啊,干吗要这么关心别人呢?
很久很久,洛松再也没出现在鹰茶馆,但亚培的同伴出现了。
那天,茶客很多,热气腾腾。有人喊伊苏,让他拿些红茶过来,说奶味过重,茶味少了。伊苏照例装聋不回应,那人直接拿着一磅暖瓶走到他跟前。伊苏说,从来没有茶客提过这种要求,但还是拿出一袋散茶让他自己放。仁增從伊苏的背影望过去,瞧着那人眼熟,便点了一下阿扎的膝盖。
阿扎问仁增:“他是谁呀?”
仁增:“是不是跟亚培在一起那家伙?”
阿扎什么也没说,打手势让伊苏把那人请到这桌来。那人见是阿扎老师叫他,高兴地过来了,手上还提着他的茶。他刚坐下,仁增就问他:
“那个叫亚培的人去哪里了?”
“谁知道他晃哪里去了。”
“他是不是卖给洛松一颗天珠?”仁增问道。
“天珠?亚培卖给他?”那人不解,随即哈哈大笑,“他要是有天珠,也不至于每天在街上晃。”
“他家祖上留下的。”仁增又说。
那人又一阵笑,止都止不住。
“他可能做梦都想让祖上给他留一颗天珠,现在天珠的价格可够他躺着吃一辈子。”
阿扎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仁增,仁增像接到指令一般,站起来给他续了茶,问他:“那你最近见过洛松没?”
“是那个摇着大经轮的康巴人吗?”那人笑得很有内容,“他和亚培有段时间走得近,也许他们俩在一起,我没见过。”
阿扎又给那人添了茶,两人聊着聊着就聊到别处去了,只有仁增还在想着洛松和亚培,他被近期发生的事情整糊涂了,他有个强烈的感觉,感觉身边正有大事发生,而他浑然不觉。
在他们仨聊着洛松时,洛松其实就在离他们不远的酒吧一条街上。早上的酒吧一条街很没落,经过店门口堆着的空酒瓶时,淡淡的酒酸味告诉洛松,门店打烊还没多久,洛松轻轻踢了踢装酒瓶的箱子,“哗啦”一声,堆着的瓶子滚落下来,弄出很大的动静。街边的环卫工见洛松头上的纱布顶着礼帽,不觉有些害怕,用眼神表达不满了事。他对洛松不陌生了,每天来来回回走在这条街上,也不知道要干什么,有时脸贴着窗户往里看。不久前的一个晚上,他眼看着一个酒鬼冲出酒吧,用手里的酒瓶砸了他的头。路人要帮他报警,他却先跑了。
尽管门都上着锁,洛松仍然从窗口往里望。其实,即使那个人此刻就在眼前,他也是认不出的,那么多天他一直想他,比想年少时邻居家漂亮的阿姆还要多,想得多了,那张面孔就变了形,模糊了,但洛松深深地记得那天发生的事,像用刀刻在心脏上。
洛松那天到车站接他妻子的亲戚,不巧客运班车在路上出了故障,没按原定时间到站。洛松在车站内外等了两三个小时,就在他想着应该离开还是继续等待时,一个小伙子过来问他,从日喀则过来的班车是否到了。洛松是个热情人,自然把他知道的情况都给小伙子讲了,还分析着到站时间,小伙子见他热情,也索性坐下来,说他也有个亲戚在这趟车上,两人便开始聊起来。
聊着聊着,小伙子突然眼睛发直,站起来走到前方捡起一样东西。等他把这个东西拿到洛松跟前,洛松的眼睛大了一圈,那可是一条断了线的项链,线头上挂着一颗天珠和两颗品相不算太好的绿松石。
洛松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颗天珠竟然有四眼,这个图案他是知道的,阿扎说过四眼天珠又叫叉岗(彩色盒子),能挡四方邪气,提升运气。洛松的口水都到了腮帮,恨自己眼拙,徒坐了半天竟没有看到这么好的东西。他在心里默数着眼数,却不告诉小伙。
这时,旁边有个行人看到了这一幕,也走过来凑热闹。他只看了一眼,就惊奇地喊道:是颗四眼天珠呢!洛松确定自己没有看错,瞄了一眼那人,只见那人眼里也放着光,连称好东西。听他这么说,小伙子马上和他站在一起,让那人看看是不是真的。那人从地上捡了一块石头磨了几下,又对着太阳光看了看,然后不说真假,直接请求小伙子把天珠卖给他,还说,我不会亏了你,我给你十万,但身上没有那么多钱,跟着我到家里取,怎么样?他紧紧地攥住那东西,没有要还的意思。洛松真担心小伙子痛快地答应了,眼巴巴地看着他。小伙子好像也懂了他的心思,想了一下说:
“这是我和这位大哥一起看到的,还要看他愿不愿意。”
这句话出乎洛松意料,他没有想到小伙子这么讲义气,感动得一时不知该说什么。他的心刚才还在替失主着急,怕小伙子这么一说,失主 “嗖”地消失了。他觉得他应该说,这是你自己捡的你自己定,可是他又不舍得放弃,心里乱极了,说不出一句话。那个路人又在催小伙子,小伙子走过来抓住洛松藏袍的袖子,把他带到边上说:
“这是我俩看到的,我们理应对半分。我看你也很喜欢这个东西,你就拿着吧,他说给十万,我也不奢望那么多,看你这位大哥实在,就当它值六万,你给我三万,东西你拿着。”
洛松招摇又爱显摆,家里的钱都在他的钱包里,钱多时换成大钞,钱少时换成零钞,造出鼓鼓的样子。前段时间,帮别人卖了一套房子,提取佣金三万多,花去一些,还剩二万余躺在钱包里。洛松一时不知该怎么办,他原本是个果敢的人,敢说敢做敢闯,他能有现在安稳的生活,也是年轻时不惜风险做了一些生意赚的,可年纪大了,却变得犹豫不决,他有时也恨自己现在的样子。
那个路人又在一边喊,还是卖给我吧,你俩留着也不知行情,我是专门做这一行的,多少能赚点,如果赚得多,以后再补偿你们。
此时的洛松恨极了自己的优柔寡断,把现钱全部给他,家里还需要开支,何况妻子的几个亲戚都在这趟车上,往后开销更大。这时小伙子又说:
“我若能拿出一些钱,一定会要那颗珠子,保不准以后能赚一笔,但我是个穷命,你看我身上也没什么值当的东西。大哥,如果钱不够,你随便给我一件东西,我拿去卖钱。”
小伙子这话提醒了洛松,他的手上戴着一枚马鞍形戒指,是去年虫草季,帮一个那曲人倒卖虫草赚的,也值一万多,他自己原有的戒指改小了送给了老婆。洛松晃晃脑袋不让自己多想,果断取下戒指交给小伙子,说:
“这是去年我用两万元买的,现在金价上涨,价格会更高一点,然后再给你二万现金好不好?”
小伙子把戒指拿到眼前看着,将信将疑。洛松怕他反悔,让那个路人帮小伙子看看。那人不情不愿地走过来,接过戒指用牙齿咬了咬,交给小伙子说,这位大哥没骗你。
小伙子片刻犹豫后眼神扫到洛松的脖子上。脖子上的两对珊瑚有些年头但成色不好个头也小,也是花了一万多在冲赛康门口从一个急着用钱的人手里收的。洛松担心小伙子变卦,赶紧取下来交给他,说再加上這个,然后又心虚地补了一句,也是两万多买的。小伙儿伸手极快,近乎夺走了洛松的珊瑚。那位路人见买珠无望,对洛松说,好遗憾呢,不过这也是命,是大哥你命中有福。如果过几天你想卖掉,一定卖给我,说着给洛松报了一串电话号码。
洛松哪还有心思记他的电话,他等着小伙子表态。小伙子还在看,那人晃悠悠地走了,一步三回头。等那人消失在拐角处,小伙子才点头答应了。洛松赶紧从包里取出二万现金交给他。小伙子点都没点装进裤兜。洛松的珊瑚被他挂在自己脖子上,戒指太大,他戴着老滑下来,索性攥着。
洛松把玩着天珠,光泽度和油润度不错,就是图案稍有点瑕疵,不过用这个价拿到一颗四眼天珠也是值了,另外还有两颗绿松石,尽管品相不怎么样,也可以给老婆做个耳饰,想着想着他就不由得露出了笑容。
小伙子的失落感很明显,他在洛松身边待了一会儿,这时有个保安模样的人过来说,从日喀则方向的班车可能晚点到,刚送过去的配件拿错了,要重新再送。小伙子一听不想再等了,问洛松还等不等?洛松已经等了几个小时,也不在乎再等一会儿,就让小伙子先走。
洛松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阿扎送他的杂志翻出来,对照其中的图片比对起来。和他记忆中的一样,到手的天珠和图中标明的四眼天珠最像,这让洛松放心了。
陶醉在拥有一颗天珠的美好时光里,洛松比平常还夸张些,他把那颗天珠串到项链的最中间,线留得足够长,长到那串项链不时能从衣领间冒出,而那颗天珠在中间格外显眼,人也变得健谈,谈论各种宝物,仿佛顷刻间变成了富翁,花钱也大方,连伊苏茶馆烧火的牛粪钱,都是自己抽一张百元付了,让茶客们刮目相看。他在鹰茶馆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即使阿扎那桌茶友都走了,他也要凑到别桌,说得嘴角泛沫。
现在的洛松想着过往种种真是脸红,自打二十岁逃离家乡,见过多少骗子呀,有次被人骗了一斤虫草,当然他也骗过别人,可终归是一个人,怎么都好说,现在后面还跟着一大家子人,家里所有的家当都在他身上。他恨死了那句话,钱放在家里就是纸片,换成首饰才能保值。
洛松记得最黑暗的那天也是在茶馆。那天洛松等阿扎和仁增走后,换到另一张桌,又显摆起了自己的天珠,说着说着,有个又黑又瘦的男人接过话头。他说,我也差点拥有一颗九眼石,说完便哈哈大笑。洛松好奇地追问,这一问,让他的心情瞬间掉入深渊。那个男人的遭遇和他如出一辙,结局却完全不同。那个男人说,那人也太假了,走到我身边就捡天珠,那可是人来人往的大街,他也太大方了,素不相识,竟然要算我一半,最最可笑的是,一个行家突然出现,非说这是颗真正的九眼珠,求着卖给他。我笑得快倒下了,直接跟那个小伙子说,我那一半送你,你做主,你发财是你的命好。洛松的手心在冒汗,他不敢问后来呢,幸亏有人比他还好奇。那人喝了一口茶说,最要命的是,几天后,我竟然看见他俩在一个小酒吧里头挨头喝酒呢。那人说完又哈哈大笑,那笑声瘆人,洛松的头有点晕,他几次想跟那个黑瘦的男人确认一下两人的长相,却被内心的不安阻止了,不怕他不记得两人的长相,害怕的是正好对上号,于是急匆匆离开了,连他不离手的转经筒都是那人追着送出来的。
回到家里,刚刚靠着卡垫舒缓了一下情绪,他的妻子就回来了。她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一个朋友妒忌她的绿松石耳饰,说绿松石是假的,比地摊货还假,一眼都能看得出来。她还说……妻子的眼里有了愤怒,欲言又止。洛松急了,问,她到底说了什么?妻子这才说,她说你在糊弄我。洛松一句话也没回。她以为洛松生气,也没再多嘴。但第二天又忍不住了,说,你不是说天珠是卖家从祖宅的夯墙里找到的嘛,你再去问问他,会不会被骗了?听了此话,洛松片刻都不敢留在家里,戴上礼帽往外走。
那天,仁增如常到鹰茶馆,阿扎还没到,伊苏给他拿了茶递了杯子。仁增顺嘴问了一句,在他们不在时洛松来过没有?伊苏说,好几次远远看见洛松在鹰茶馆附近徘徊,但终究没有进来。伊苏说他一个亲戚在老城区的另一头开有一家茶馆,据说洛松有时去那儿。仁增听到这里有点生气了,便不再搭理他。阿扎进了茶馆还没坐稳,仁增就把这事给他讲了,阿扎叹了一口气说,他们可不像我们,生活中起伏很多,如果真出了什么事,我们可能也帮不上忙,何况洛松那人,经历那么曲折,这点事对他不算什么。
阿扎的这个判断有误,这是洛松自己也没有想到的,这次的经历在他心里还真成了大事。对他来说,年轻时哪一天的日子不是在冒险?“从这里摔下去,就从别的地方站起来。”这是他在茶馆胡吹时的口头禅,其实在车站买到那颗天珠时,他就有了一丝不解,他在那里坐了很久,为什么没有看到,小伙子才来就一眼看到了呢?但很快这种疑惑被一种生怕失去的念头淹没了,是不是那一刻自己被施了魔法?每次把玩那颗天珠,手感都不一样,是因为心境不同还是真的被骗了?茶友从来没人要求看一眼,为什么他们那么不屑?难道是我洛松老了吗?一连串的问题暴击着他的脑袋一阵阵疼痛。当然,他的老婆也不再把他当成生活的重心,她的质疑是那么强烈,她宁愿相信朋友也不愿相信自己,你不行,你浮夸,这些年来她没少说这些话。
在所有的话语中,妻子的那句话对洛松打击最大,她让他去问问达卡村人时的神情,仿佛已经看穿了他的把戏,这使他极为难堪。这次的损失尽管是一笔不小的数字,但和汹涌的羞辱感比起来,这都不值一提。当初他就觉得这颗珠子得手太易了,怕说出真相被人低估了价值,便给茶客们编了谎,说是那个达卡村的人卖给他的。
就像那句老话所说,白天不要偷窃,山头全是眼睛,夜晚别说秘密,角落都是耳朵。洛松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仁增和阿扎得知洛松被骗的事也是在茶馆。仁增问阿扎:“洛松不会因此自杀吧?”
阿扎笑了:“他自己倒不会自杀,就怕他一怒之下把那小子杀了,他那暴脾气。”
仁增说:“这倒不至于,他就是喜欢夸张一点,其实不敢的。你没看他平时遇事大喊大叫,又拍桌子又红脸的,却从来没有动过手。我见过真正的暴脾气,话都不说直接捅过去。”
阿扎说:“那我们就不用担心了,过了一段时间,这件事就会变得像没有发生过似的。”
仁增还想说说担忧,手机响了,是“猴子”打来的。寒暄一阵后问他后来见过亚培那小个子没有?这一问,仁增就朝阿扎挤过来,让他也听。
“没有啊,怎么啦?”
“那跟你们一块喝茶的洛松见过没有?”
“也没有。”
“猴子”哼哈了半天,压低声音说:“也没什么大事,这小子有点不靠谱。”
“哪个不靠谱,小个子还是洛松?”仁增问着,朝阿扎挤眼。
“你是朋友,我给你讲,我被骗了,不过你可别告诉那些同学。”
原来亚培早听说了洛松编的故事,将计就计,真把自己当成达卡村非凡家族后人,把洛松编好的段子到处说,戴着一颗天珠到处找买主。“猴子”的手下人为了讨好他,就把小个子带到公司。尝过古董生意甜头的“猴子”只看了一眼就忘不了,尽管品相一般,但还是个真家伙,“猴子”就以十万元收下了。
“你怎么也……”仁增想着用一个什么样的词代替被骗,“你怎么也这样了?”
“哥,我看到的是真家伙,知道吧,但我大意了,收下的是假货。当时我手下人也在那里帮我看,传过来传过去,就被调包了,我大意了,他是个老手。”
“你报警没有?”
“报啥警,一点小钱,还给的现金,没有证据。只是……”
“只是什么?”
“如果只是亚培那小子一人骗我,也无所谓,生意场上失个手常见,就怕是联手。”
“你是说亚培和你手下人联手吗?”
“猴子”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这天珠真真假假太多,除了太假的以外,真假就没有什么大的区别了。一个行家要想骗人,那很容易的。”“猴子”停了一会又问:“你说阿扎老师那人怎么样?”
“猴子”这句话把仁增吓了一跳,赶紧说:“阿扎老师近来一切很好,我正和他喝茶呢。”
“那行那行,代问老师好,下次我请客我们聚一下。”
挂了电话,仁增对阿扎说,“猴子”代问你好。阿扎坐直了身子问:“他不会觉得我跟亚培有什么关系吧?”
仁增摇头摇得有点过,显得心虚,忙又添了一句:“怎么可能?他很崇拜你。”
“以后可不能不懂装懂。我上次在茶馆见洛松拿着我送他的杂志跟别人讲,那篇关于天珠的文章是我写的。我当即纠正了,但谁知道后面怎么传的。”
“那篇文章没有署名吗?”
“署了个笔名叫‘茶客呢。”
这个消息让仁增蒙了一会儿,“怎么署个名,还叫‘茶客,是找不到名字吗?不过你也不要多想了,我就知道知识分子喜欢多想,不要给自己找不痛快。”
“说的是这个道理,可一想到发生了这么惊奇的事,还是不能一笑了之。现在这些情况是我们知道的,我們不知道的还有多少呢?”
在阿扎一筹莫展时,洛松却突然想出了一个办法,这让他一阵轻松,他从酒吧一条街走到拉萨河边。自从在公交车上遇到仁增,他连公交车都不敢坐了,清晨的河边鲜见行人,他坐在河堤边,把那枚该死的天珠从项链上取下来,他决定告诉妻子,那枚天珠已经出手了,钱的事再想想办法。掂量着手中的珠子,心里的寒气还是从脑顶冒出,让他直打寒战。这玩意轻得像塑料玩意,他真的怀疑那小子是不是有神秘功能,能让人短暂失智,或者能让人短暂失去判断功能。“怪不得再也找不到他了,或许他又变了个肉身看我笑话呢。”洛松自言自语着,提起袍子一角把那枚珠子装进裤兜。突然,一股怒火升腾,他把裤兜里的珠子取出来,“啪”地一声拍到额头上,然后手一挥,那颗小东西抛入了拉萨河,掀起了一丝不易察觉到的涟漪。
走向鹰茶馆的洛松有种新生的感觉,步子比往常轻快许多,甚至有小曲在脑海盘旋。“这件事过去了,这件事过去了。”他告诉自己时,真的想跳起来。
阿扎和仁增刚走,洛松就到了,还是那么招摇。“伊苏,伊苏,三磅甜茶,一碗面、一个肉饼。”
“肉饼卖完了,只有茶和面。”伊苏对久违的洛松毫无热情,这使洛松的气势下去了一些。
“仁增他们来了没?”
“刚走,他们天天来。”
洛松的气势又下去了一些,原来他的失踪并没有影响人家。
“那颗天珠出手了,略赚了一些,不多。”洛松继续给自己打气。
“哦。”伊苏还是满不在乎。
洛松那股挺着的气,一下子泄了,一筷子夹完碗中的藏面送进嘴里胡乱咀嚼。
五
写完小说,天也快亮了。想着今天喝完茶大伙儿要去看逝者的家人,一来二去会花去一天的时间,便决定不再睡了,趁势头还在,对小说做了一次修改,修补了几处破绽,大体让自己感到满意才罢了手。做完这些,阳光已落满大地,尽管手机上的未接电话有好几个,我却一点都不急,一种成事后的满足感、幸福感萦绕着我。前往鹰茶馆的出租车上,我仍想着小说,想着想着,竟又有些分不清真实与虚构了。
鹰茶馆的几间小屋已挂上了锁,门口堆着旧物,做出了即停將业的姿势。我知道鹰茶馆即将谢幕,或许两三年后,一幢藏式大楼会拔地而起,或许里面会有一个崭新的伊苏茶馆,或许不会,很难料想,我想伊苏也不太能确定,他是最后一个知道拆房建房手续已办结的那人,他的落寞挂在那紧皱的眉头上。
他们三人早到了。尼珍正说着话,她的表情惊异而夸张,继承了逝者的传统,这使她显得特别怪异。阿扎老师捧着茶杯双眼微闭。仁增的表情有点冷漠。我从冰冷的消毒柜拿出玻璃杯,给自己倒上一杯甜茶。
血缘关系真是奇特,一天都没有跟父亲生活过,可是举头投足,完全是逝者的样子。
你不是没有见到他儿子吗?怎么又……?我还没坐稳,阿扎老师问话了。
尼珍辩解道,我是听他老婆跟别人说的。
仁增的嘴角立刻挂出了一丝嘲笑。我不知前面发生了什么,便问尼珍,你碰见了逝者的老婆?
是的,然后她让我去她家聊,我就去了。
这么巧啊。我刚说完,阿扎老师的鼻孔里发出一声急而短促的“哼”。尼珍听到这个“哼”,像收到了指令,对准我一顿尖声数落,难道是我骗你吗?难道我去她家需要你批准吗?我一阵吃惊,我知道她把想说给他俩的话,都算到了我的头上。果然,这句话对他俩的震慑作用明显。阿扎老师把茶杯放到桌上,仁增摆摆手示意她放低声调。换了往常我一定会脸红心跳,此时却只想笑。我知道尼珍好奇,那天约好去看逝者老婆,她就表现出了急不可耐的样子。
那个自称逝者儿子的,真有其人吗?
我的这个话题很好地化解了尴尬,让尼珍瞬间收回了怒气。
她从仁增放在桌上的烟盒里抽出一根烟,点燃吸了一口,轻轻地吐出烟说,按理说,我不该再说逝者的不是,可他还真没几句真话,他那家比我这个低保户还差一些呢。其实他本人也是生在一个非常贫穷的家庭,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把自己弄得像在富人家庭长大的,总是我父亲当时有一颗天珠,我母亲项链上有一对珊瑚……我们都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又不会小看他。其实在他五个月时,父亲就去世了,他刚刚学会走路时,他母亲就把他放在奶奶家门口,跟村里的一个有妇之夫跑了。
尼珍又吸了一口,吐出一口烟说,逝者那样子哪里会是个省心的孩子,据说他年少时,他奶奶也管不住他,在他十八岁那年给他说了一门亲事,让他入赘到很山沟里的一户人家,让他断了折腾心。据说那女子长得不好看,但待他不错,让他感受到了生活的些许温暖,无奈女方父母觉得逝者欠了他家的,时时处处为难他,两人结婚两年也没有孩子,洛松就学他妈妈那样,也从山沟里逃走了。
趁尼珍吸烟的工夫,仁增说,这么说有一个孩子也是有可能的。
尼珍忙不迭地抢过话头,有这个可能,但逝者一走就成了谜。
阿扎老师悠悠地说,现在科技这么发达,是不是逝者的孩子查起来应该不难。我想知道的是那个人和逝者生前是否见过面?
尼珍笑得莫名其妙,她说,老师您不会认为逝者那枚天珠给了他孩子吧?不过也不奇怪,央金好像也是这个意思,拐来弯去,但没有点破。
阿扎老师放下茶杯,表现出极高的兴趣,尼珍却又换了话题。这茶馆传的话也是不靠谱,说什么逝者接到一个电话,突然拍桌而起就倒下了,什么在八廓街上杵着那硕大转经筒倒下的。人家可是在家里突然倒下昏迷的,在医院待了好多天,还花了不少钱呢。
尼珍正说着,伊苏就进来了,一手拿着托盘,破天荒挤出一张笑脸,请大家吃个饼子,是我自己做的。
哟,终于想到我们这些老茶客了?尼珍对伊苏是嘲讽的口吻。
是因为老茶客嘛,交情也不浅,很舍不得。伊苏向来都是含糊地吐出一些词语,让听者自行理解,这一次口齿清晰得让人感觉异样。果然,走到门口又像想起了什么,回过头说,下星期要关门收拾,烦请各位收好自己的东西。
自己有什么东西可收拾,不就是让我们把抽屉里的东西收了吗?阿扎老师等待这个理由太漫长,说出来有点迫不及待,说着伸过手,扯了扯正对着尼珍的抽屉上的锁。这把锁尽管只有拇指大小,但责任感很强,没有扯开。他径直走了出去,回来时手上多了一把钳子,但不急于撬抽屉,把钳子重重地放在桌上。这是个有年代感的尖嘴红钳子,手柄上的红色塑胶也有裂痕,尼珍在一旁催促,快点吧,说好十二点钟过去呢。
阿扎老师动手了,面对巨人般的钳子,拇指大小的锁却玩起了游戏,左躲右闪,硬逃开它的夹击。阿扎老师的手指机灵不过小锁,反被钳子夹出了黑色的血泡,疼得龇牙咧嘴,仁增赶紧接过钳子。尼珍站起来把位置让给他,他轻轻用力,那把拇指大小的锁就掉在了地上,他拉开抽屉。
一个绿色人造革的钱包孤零零躺在抽屉一角。这有点出乎意料,我每次见逝者取钱,总是在一沓钞票中选来选去,他喜欢把旧的先花掉。尼珍把钱包递给阿扎老师,阿扎老师没接,示意她打开。这钱包哪有钱?尼珍说着撑开钱包内夹袋给我们看。仁增说,没有就没有吧,也许手头紧先垫了,最多也就千把塊。阿扎老师也说,没有就没有了,今天刚好大家都在,省得解释,要是缺了谁真不好交代。仁增一如既往地反驳道,不至于吧,谁会惦记那点钱?
这里有个小东西呢。一直在钱包里翻找的尼珍取出一小团卫生纸,在我们三人的注视下一层层揭开。最后一层纸揭开的瞬间,我忍不住“哟”了一声。卫生纸中间躺着的是一颗扁形的珠子。我瞧见阿扎老师的眼睛直了,好像在说,又来了,这是在干吗呢?
仁增伸手接过来说,有个明显的裂痕,也不知真假,也许是做旧的,这种珠子比较少见呢,但它又不像塑料珠子那么轻,你是行家,你看看。仁增把天珠递给阿扎老师,阿扎老师双手交叉在胸前,接都不愿接,喃喃地吐出一句话,什么狗屁行家。我顺势拿过来一看,自然看不出什么门道,但那股油润度,让我一阵战栗。我问阿扎老师,一眼珠子是叫天地作合,不是天圆地方?
阿扎老师仿佛失了神,一句话不回。尼珍却说,可是,我给央金说了,我们茶桌抽屉里有笔钱,今天要取出来给她送过去呢。尼珍说话的声音像个犯错的孩子。
您就是嘴太快了,这下我们说没钱,人家会相信吗?把这个给她,如果是真的,那还好,如果是假的,会不会以为我们骗她呢?阿扎老师的脸一下子黑了。
尼珍喃喃地说,大概率是假的,逝者老婆央金说,她拿着逝者那串项链到冲赛康门口给那些做珠宝生意的看,说是没有一颗真的呢。
我突然想起我小说中的情节,我说,这颗也许就是那串项链中不翼而飞的那颗天珠,也许只有这颗才是真的呢,或许他放在这里是想留给那个所谓的儿子,也许他一直觉得欠了他儿子,要不,他为什么会那么疼他小儿子呢?他那个疼爱法,有点反常。
我还没说完,仁增就哈哈大笑,他说,你的想象力太丰富了,你这么一说,如果是真的,我们还不能给他老婆一人,他大儿子也应该有份,要真有一个大儿子,他到时来找我们要,我们怎么办?
这句话让尼珍瞬间没了负罪感,她也笑着说,这么说的话,也应该有我们一份,他拿走了我们攒的钱,就等于是做了交换嘛。
我听着心里略有些不满,尼珍可是从来没有往抽屉放过钱的,便嘲弄道,您可想得够美。
阿扎老师仍然黑着脸,一直咕哝着,这事唉这事怎么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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