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尽头幸遇“自己”:感谢那场美丽的抑郁风暴
2017-09-25董明明
董明明
2017年4月,旅行作家阿扎的新书《风马:在藏地幸遇自己》正式发售,全国新华书店和各大网上书店陆续上架。十年磨一剑,这本书是阿扎三十而立的礼物:从2006年到2016年,他特立独行,孤身流浪,从成都到拉萨,从兰州到格尔木,从西宁到德令哈,从昆仑山到天山,从繁华都市到无人区……屡次从生到死,最终向死而生。同时,此书也是阿扎对父亲郑林胜的深情献礼:因为这十年也是阿扎与抑郁症顽强抗争的十年,是父亲一次次送阿扎“去死”,助他自我拯救并最终痊愈的十年……
缺爱引发抑郁症,悔过的父亲带儿出征
阿扎原名郑雷涛,生于1987年,浙江省台州市临海城关镇人,父母均是当地的公务员。在他8岁时,父母因性格不合离了婚,阿扎被判给了父亲郑林胜。母亲的离开,给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的阿扎留下难以磨灭的心理阴影,造成他胆小、自卑的个性。平常只要稍受刺激,便心跳加速,呼吸困难。
阿扎在天山
1996年春天,鄭林胜再婚。但阿扎与后母的关系不好,最后,阿扎被郑林胜送走,轮流寄养在两个姑姑家,郑林胜只是在给阿扎补给学费生活费时才出现。感觉自己被抛弃的阿扎因此变得更加孤僻。
2004年6月,在郑林胜的逼迫之下,阿扎放弃自己想要填报的中文专业,填报了台州职业技术学院的工程造价专业。尽管被顺利录取,但阿扎过得并不开心。他努力学习,积极参加社团活动,想告别过去的阴霾,却又接连遭受两次恋爱失败的打击。
所有经历过的痛苦,终于在2006年春节爆发。当所有的人都在欢庆新年时,阿扎的情绪在与后妈的争吵中崩溃了。他狂怒着把饭碗全部掀翻在地后,突然放声大哭,随即倒地,表情狰狞,痛苦不已。
郑林胜赶紧将阿扎送往台州第一人民医院进行诊治。检查结果出来后,阿扎被医生诊断为躁郁症,属于抑郁症中较严重的一种,需要服药治疗。出院后,经过一年的处方药治疗,阿扎的抑郁不仅不见好转,药物的副作用让他的身体也垮了。阿扎总觉得胸闷气短,全身无力。绝望至极时,他甚至自残。
2006年4月初,当郑林胜第三次将割腕的阿扎送进医院,醒来的阿扎不仅不感激,反而痛苦地对郑林胜怒吼:“你为什么要救我,让我去死吧!”直到这时,郑林胜才意识到,这些年来,给儿子造成的伤害不是一次两次救他而能挽回的。郑林胜想要弥补。
2006年的五一长假,为了帮助儿子缓解抑郁,郑林胜提出带阿扎自驾去西藏,希望沿途的风景能让他重燃对生活的热望。阿扎在网上查了很多关于西藏的资料后,想着反正是死,那干脆就死在西藏这片净土上吧。他这才同意和父亲一起自驾西藏。临出发前,阿扎悄悄地写好了遗书。
五一长假第一天早上10点,父子俩开车从台州的淑江区出发,一路经过安徽、洛阳进入陕西境内,经过甘肃天水直奔青海。在海拔3500米的青海鸟岛,阿扎产生了严重的高原反应。他头晕目眩,呼吸急促,脸色通红,瞳孔放大,引发了心脏病。郑林胜赶紧给阿扎吸氧,拿救心丸,他这才得以好转。
第三天,父子俩来到青藏线,此时海拔已至4500米。父子俩开车慢慢地驶进昆仑山口,进入藏羚羊的故乡——可可西里无人区。这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的积雪,阿扎抱着氧气袋下车想要拍照,却被极度严寒的天气逼回车里。
突然,阿扎看到不远处出现了7只藏羚羊,他兴奋地跑下车走向它们。走着走着,藏羚羊跑不见了,只剩下阿扎站立在白茫茫之中。他打定主意,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直到筋疲力尽冻死在这里。正当阿扎径直往里走的时候,碰到了可可西里防偷猎的巡逻队车辆,他们盘查完阿扎,把他带回公路上。
寻死无果,阿扎便老实坐回车里,郑林胜问起他刚才去了哪里时,他只说被巡防队当成猎手询问了。父子俩继续开车往前走,去纳木错。一路上,阿扎也在找寻再次自杀的机会。行至拉萨,父子俩住进一家小旅馆。小旅馆依山而建,站在阳光下的阳台之上,阿扎可以看到不远处的布达拉宫。藏区的天空湛蓝而清澈,但阿扎心中却满是抑郁与愤恨。他想再次结束生命,而这个阳光下的阳台,无疑是最完美的自杀场所。阿扎深呼吸几次后,在打算跳下去之前,他转头向后望了望。谁知,就是这一回头,他瞥见了门柱旁边手脚乱放的郑林胜。原来,郑林胜担心他做傻事,了无声息地一直跟着他。阿扎叹了一口气,毕竟血脉相连,当着父亲的面跳楼,他一时做不到。回台州后,阿扎的精神状态依然没有好转。郑林胜发现,阿扎的抑郁症治疗之路,还很长。
2008年6月,阿扎大学毕业后,应聘到台州临海一家建筑公司。可是因为抑郁情绪时不时的到访,让他总是无法好好完成工作任务,老板意见很大。年底,阿扎主动辞掉了工作。2009年春节过后,阿扎来到杭州一家创业公司,担任CEO行政助理。郑林胜担心他在杭州吃不惯淮扬菜,每个月都会给他寄醉虾、豆腐干、嵌糕等土特产。
然而,杭州的这份工作给阿扎带来了巨大压力,每天需要与各形各色的人打交道,让他无法忍受。晚上回到家,阿扎就在出租屋里大声咆哮、捶墙发泄。不到一年,阿扎又干不下去了。他再次辞职。
满心全是灰暗的阿扎,没有回台州,近乎半个月的时间,他每天只是缩在出租屋里不出门,饿了就点外卖或是网购。这时,阿扎又收到了父亲定期寄来的东西。他无比烦躁,将东西全部扔进了垃圾堆,并给父亲打电话,咆哮着说:“你早干吗去了?现在才对我表示关心?若不是因为你们,我能得抑郁症吗?求你不要再给我寄东西了!烦!”
默许儿子去“送死”,死亡画面铸就了生
郑林胜一听即知儿子的抑郁症又发作了。他焦急万分,连忙第一时间从台州来到杭州。当郑林胜敲开门时,发现阿扎的屋里一片狼藉,泡面盒子、外卖包装和矿泉水瓶满地都是。两人大吵一架后,郑林胜强行将阿扎带回了台州临海老家。endprint
回到家的阿扎并没有消停,情绪一时狂躁,一时消极。最后,待不下去了的阿扎向郑林胜提出,他要独自一人去骑行流浪,如果死在了外面,与他无关。郑林胜思考了一夜,最后选择了放手。
第二天,在阿扎出发前,郑林胜偷偷将一张2万元的银行卡和连夜手写的骑行攻略与应对手册放在了儿子的背包。他知道阿扎在外面肯定不会主动联系他的,只有当他没钱花想动卡又没有密码时,他就能收到儿子打来的电话了。
2010年的春天,阿扎带着工作积攒的钱一个人骑行去了青海和西藏。行经109国道线,在格尔木路段,阿扎亲眼目睹一辆桑塔纳在行驶过程中,整部车突然偏离公路,向右边戈壁滩的一个小土包撞去。车上四名乘客由于没有系安全带,全被抛出车外,当场死亡。阿扎不由得惊呆了。
阿扎(左四)的新书发布会
“我想死怎么也死不成,他們不想死,却瞬间就死了。”阿扎的心,突然没来由地抽了一下。
途经德令哈海子纪念馆时,喜爱诗歌的阿扎停了下来。一个人喝酒、涂鸦,读海子诗集。在茶卡镇,阿扎在一家店里吃饭,跟店主人闲聊。店主的妻子去世,没有孩子,他便独自来到这里开店,缅怀妻子。死去的人在坟墓里,活着的人在努力地活。
在哈里哈图原始森林,阿扎住在护林员张大哥的小木屋,听他讲和森林狼格斗的故事。惊险的情节让他把喝下去的水又呛了出来。而张大哥在这荒无人烟的森林护林已经30多年了,一个人在这物质贫瘠,人迹罕见的地方过了半辈子,这也是一种生活。
在新疆天山,阿扎认识了一位名叫阿狼的驴友,两人聊得非常投机,便结伴同行去爬雪山。到了一个海拔3000多米的支脉山顶时,阿狼突然跳了下去。阿扎的魂都快吓没了……下山后,他赶紧报了警。当众人一起找到阿狼的尸体时,阿狼死状惨烈。警察在他的包包里找到遗书,原来阿狼也是一名抑郁症患者,这次出来就是寻死的。
阿扎向警察做了简单笔录后便离开了。但是阿狼的死,让阿扎内心受到很大震撼:如果自己在外面也像阿狼一样寻了死,其结果也会和他一样吧。而最可怕的是,死则死矣,没有任何看得见的意义。
此次流浪式骑行历时大半年,阿扎回到台州后,一直郁结在他心内的生死结松解不少,他与父亲的关系也得以缓和。阿扎把自己在骑行过程中的各种故事写成文章,投稿给各地报刊和杂志。当这些鲜活的第一手故事与感悟,渐渐地变成铅字后,阿扎也迎来了自己的第三份工作。临海的一家企业请他去做了内刊的宣传编辑。能从事自己一直向往的文字工作,阿扎的内心第一次涌现出满足。
阿扎的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虽然抑郁症时有发作,但阿扎已渐渐能自我控制。如果发现过不去时,阿扎就去跟父亲告别,外出流浪放飞自我。2013年的6月,《台州晚报》为阿扎开了专栏,这份存在感让他看到了自己文字的价值。
从2010年到2015年间,阿扎先后9次“出走”。每一次,都牢牢牵动着郑林胜的心。如果恰逢阿扎的抑郁症反复,郑林胜的心中就会如油煎,总会担心儿子做傻事,但他还是一次次地默许了儿子的“出走”。让他欣慰的是,阿扎一次次完好地回到家。
更让郑林胜高兴的是,阿扎有一次从云南丽江回来后,主动找老师学习了打非洲鼓。非洲鼓的鼓点激昂向上,催人奋进,且伴随着四处飞扬的表情和肢体语言。这预示着,阿扎的心中开始充满阳光,抑郁症在渐渐往好的方向发展。
但阿扎深知,这只是表象,因为多次“求死”无果,他的内心深处在某个特定时段,总会时不时冒出“去死”的冲动——这个问题,必须得解决!
2016年3月,即将三十而立的阿扎决定送自己一份真正的“成人礼”,和过去的自己来一次生死对决:徒步新疆狼塔C线。这是穿越北天山最为漫长、最为艰辛和危险的徒步线路。途径原始森林、冰雪达坂、悬崖绝壁……而在纵深100多公里的无人山区,还不时有野兽出没,狼群是这一地区的真正主人。对于阿扎来说,狼塔是绝佳的“求死”之地!
得知儿子要徒步走狼塔,郑林胜惊呆了!可是,他也深深明白,只有阿扎自己打通生死这一关,才可以真正的在死亡里碾碎自己,重塑一个叫“阿扎”的人。郑林胜没有反对,为儿子准备一切徒步用品。
很快,阿扎飞机转火车,火车转汽车,终于到了南疆昌吉的狼塔外围。当晚,阿扎找到一家户外店住下休整。第二早上7点多,阿扎出发。在狼塔户外店做救援备案的时候,他在紧急联系人一栏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写下了郑林胜的名字。
徒步新疆狼塔,置之死地而后新生
阿扎背着80多斤的背包,包里装着氧气罐和干粮等一些户外徒步必备用品。此时的天山气温在零下20多度,阿扎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可寒意还是像刀在脸上刮。当阿扎走了十几里时,裤腿全部结冰。
中午休息吃了干粮后,下午4点多,阿扎终于体力不支,找到峡谷深处的一棵大松树下升火安营扎寨。第二天早上不到6点,阿扎收拾好帐篷,继续往河谷深处走。一路上全是积雪,覆盖着看不见的道路。阿扎得边走边探路。
很快,阿扎来到了C线最凶险的人工栈道。这是在垂直的峭壁上人工开凿出的30—40厘米宽,一人高的石槽。马也只能空身勉强通过,徒步者通过时要时刻小心自己身后的大包,以免背包碰壁,身体失衡坠入悬崖……阿扎全神贯注,有惊无险地通过了栈道。谁知过了栈道没多远,在翻一个斜坡时,他不小心掉下了4米高的悬崖。
当阿扎醒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在悬崖底下晕了足足半小时。幸运的是,他摔下来时是背部着地,厚厚的背包起了缓冲作用。阿扎检查了一下自己,除了头还有些晕之外,其余无大碍。阿扎松了口气。
傍晚时分,阿扎来到了狼塔最核心也是最危险的无人区。他见到沿途有座空石屋,他便在里面搭好帐篷。趁着天还亮,他在帐篷四角点好火把防狼。同时,他还用厚厚的干毛巾包住脖子,万一有狼近身,此举可以增加一点狼撕咬喉咙时的难度。endprint
整夜平安。直到黎明时分,阿扎突然被一阵狼嚎驚醒。帐篷周围的火把此时早已熄灭,阿扎在帐篷的缝隙里观察敌情,原来是一匹经过的独狼。估计是它闻见了人类的气息,想要过来一探究竟。
阿扎抓住军刀,埋伏在石屋的帐篷内门口,做好了抵挡独狼进攻的准备。一人一狼,无声的对峙。独狼多疑,在石屋外逡巡了10多分钟后,离开了。
阿扎在帐篷里看见独狼离开后,立刻瘫软在帐篷内。他第一次感到死亡离自己如此的近,他发现求死多次的自己,在面对狼无声的威胁,在真正面对死亡时,过去自认为的被抛弃和被伤害的疼痛感,实在不值一提!他有的只是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愿望!
天亮后,阿扎在整理背包时,发现父亲这次没有在他的背包夹层藏银行卡,而是放了一张两人的合影。他明白,这是父亲在告诉他,万一不幸遇险,这张相片将代替他与阿扎见最后一面。阿扎看着相片上父亲微笑的眉眼,泪流满面。
冬天的狼塔C线,环境恶劣,想要全程顺利走完,至少需要20多天。大雪封山,阿扎无法按照原定计划走到终点,只能原路返回。虽然只有5天4夜,走没走完全程,对阿扎来说已不重要。
走出狼塔后,阿扎第一时间拨通了郑林胜的电话,说:“爸,我没能走完狼塔,我打算回家了。”电话那头的郑林胜生怕听到的是陌生人报信的声音,一听是阿扎,他哽咽着说不出话。过了一会,他颤抖着声音说道:“快回来吧,我在家等着你。”在阿扎进入狼塔的这5天4夜里,郑林胜每天晚上都要给户外店主打电话询问阿扎的情况,希望得到他提前出来的消息。他也时刻关注着去新疆的飞机票信息,一旦接到最坏的通知,他好立马飞过去。
阿扎回程到达台州后,刚一出汽车站,他就看到了父亲熟悉的身影。阿扎解下背包,主动伸出手,与父亲紧紧拥抱在一起。死里逃生的阿扎,见到至亲,再也控制不住地放声大哭。
那一刻,阿扎与自己和解,与父亲和解。
阿扎的生活从此进入正轨,闲暇时,他开始详细记录此次的狼塔之行。同时,他还将近年来写下的其它几次的自我放飞之旅的文字全部搜集整理集结成册,命名为《风马:在藏地幸遇自己》。当代世界出版社的编辑拿到书稿后,立即决定出版。
2017年4月,此书正式在全国新华书店上线,各大网上书店也都铺开销售。从成都到拉萨,从兰州到格尔木,从西宁到德令哈,从昆仑山到天山,从繁华都市到无人区……阿扎屡次从生到死,最终向死而生。而他也在自己的而立之年,和自己和解,和父亲和解,摆脱了抑郁症的困扰,获得新生!
编辑/白秋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