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乐死，边界越来越模糊

雨林

2024年1月31日，法国朗维，一名即将接受安乐死的人正在与朋友道别

去年8月，英国47岁的化学教师阿拉斯泰尔·汉密尔顿（Alastair Hamilton）花了1万多英镑，在瑞士一家名为“Pegasos”的诊所自杀了。

近一个月后，阿拉斯泰尔的家属，才得知这一信息。他的母亲还一直以为，儿子是去法国见朋友了。临走前，他还跟自己拥抱，说：“妈妈，永远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非常爱你。”

这桩案件重新进入公众视野，是因为一些英国國会议员正在要求修改法律，以允许协助自杀合法化。工党领袖基尔·斯塔默爵士也开始呼吁国会议员就该问题进行投票。

阿拉斯泰尔前往的瑞士，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接纳外国人安乐死的国家。支持协助自杀的非营利性组织Dignity in Dying的研究表明，英国每年有300～650名临终者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其中一些人最终的目的地，就是瑞士。

在实现法律的变更之前，瑞士的经验或许可以给英国提供一些参考。按瑞士法律规定，协助自杀是非营利性质的服务。然而，平均每次“死亡”的收费却高达一万多英镑。在不以经济利益为目的的合法性前提下，“有价”的协助自杀，背后是权利还是生意？

一个更令人不安的事实是，如今，人们谈论安乐死的方式，也早就超出了各国制定法律时的最初范畴。不再是无法治疗的绝症，也不再是难以忍受的疼痛。从抑郁症患者，到自闭症与认知障碍病人，安乐死的边界，也越来越模糊。

正如阿拉斯泰尔那样，患有心理危机的他，只是递交了一份简单得如同求职简历那样的申请，无须任何医疗审核，便稀松平常地将生命交由他人，告别了这个世界。

阿拉斯泰尔之死

在半年前的8月10日，阿拉斯泰尔85岁的父亲爱德华，开车把他送到了盖特威克机场。当时，阿拉斯泰尔的借口是去法国见朋友。

他的母亲朱迪丝·汉密尔顿回忆起和阿拉斯泰尔的最后一面：“他抱着我，给了我一个大大的吻，说：‘妈妈，永远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非常爱你。”

朱迪丝还以为这是阿拉斯泰尔精神状态好转起来的信号，“我并没有意识到这些话是他最后的告别”。

阿拉斯泰尔的家人说，自2022年以来，他一直有严重的心理问题。自那时起，他的体重开始下降，整个人越来越疲惫。他辞去全职工作，搬回了伦敦西南部汉普顿的父母家里。家人为他安排了包括癌症和艾滋病毒检测在内的健康检查，但医生一直没有诊断出任何疾病。

阿拉斯泰尔53岁的哥哥托比是一家租房中介公司的老板。他说：“阿拉斯泰尔开始说起自杀的时候，就像说去酒吧喝啤酒一样稀松平常。”

在离开英国的一周时间里，阿拉斯泰尔没有回复过家人的电话、短信和语音邮件，他的家人这才意识到出了问题。

朱迪丝报警称阿拉斯泰尔失踪了。但伦敦警方很快就证实，阿拉斯泰尔那天坐上的根本不是飞往法国的航班，而是飞去了瑞士。银行交易记录显示，他向一家位于巴塞尔市中心的小诊所Pegasos打了四笔钱，一共10310英镑。

警方联系上Pegasos，证实阿拉斯泰尔死在了那里。

托比不停地给这家诊所发邮件，希望能知道更多关于弟弟的消息，但过了一个星期都没有收到回信。Pegasos后来发来的电子邮件要求托比提供他的护照扫描件，并签署一份协议。又一周后，他们才得知阿拉斯泰尔已于8月14日去世。

直到10月份，也就是阿拉斯泰尔去世两个月后，他的家人才收到Pegasos寄来的骨灰。

据Pegasos说，阿拉斯泰尔给家人留下了一些信，但他们一直没有收到，手表、衣服等遗物也不知所踪。

阿拉斯泰尔·汉密尔顿的遗像与他的母亲

托比找到了阿拉斯泰尔向Pegasos递交的申请，可“那简单得就像两页求职信”。

阿利斯泰尔·汤普森提醒说，协助自杀并不都是“快速且无痛的”。

瑞士苏黎世，提供安乐死服务的诊所Dignitas

托比找到了阿拉斯泰尔向Pegasos 递交的申请，可“那简单得就像两页求职信”。

瑞士提供安乐死服务的最有名的诊所是Dignitas。据《每日邮报》，在过去20年间，至少有540名英国人在该诊所去世。它严格规定，申请者必须身患绝症、正在忍受极度的痛苦或患有无法治愈的残疾。但Pegasos既没有像Dignitas那样给申请者做检查，也没有与医生联系以确认医疗记录，更没有向心理治疗师确认申请者是否患有心理疾病。

协助自杀的法律之争

阿拉斯泰尔的案件受到媒体关注时，英国正在进行一场关于协助自杀是否应当合法化的辩论。一些国会议员要求修改英国法律，使协助自杀合法化。据支持临终协助自杀的非营利机构Dignity in Dying，在英格兰、威尔士和北爱尔兰，协助自杀属于犯罪行为。协助他人自杀有可能以过失杀人罪被起诉，被定罪者可能面临长达14年的监禁。

据《卫报》2023年12月19日报道，支持协助自杀的活动人士称，国会议员下一次（可能在2025年）就这一问题进行投票时，他们将获得大多数人的支持。前内政部部长基特·马尔萨斯表示，自2015年（下议院上一次考虑修改立法）以来，议会的倾向有了很大的变化。在当时，一项在严格控制的前提下将协助自杀合法化的法案，以118∶330的投票结果被否决。

在此背景下，一些仍在寻求自杀的人，选择前往瑞士等地。

在目前的条件下，死亡也不是没有门槛的。大多数人在苏黎世（Dignitas的总部所在地）进行协助自杀的费用，在0.65万和1.5万英镑之间（平均费用约为1万英镑）。这其中还包括一些“额外的”开销。例如，许多人会为临终者预订回程机票，确保他们知道自己还可以改变主意，同时也可以减小被当局怀疑的可能性。

電影《爱》剧照

2023年4月4日，法国里昂，活动人士抗议安乐死合法化

这笔钱，对大多数人来说，是不小的负担。正如慈善机构Money Charity2017年的一份报告显示，68%的英国家庭，存款还不足1万英镑。

目前，苏格兰、马恩岛和泽西岛当局正在考虑制定协助自杀的法律。这意味着到2025年，一些英国公民可能将拥有协助自杀的权利。民意调查显示，大多数选民支持在严格控制的前提下允许协助临终病人自杀。

但倡导安宁疗护的组织“Care Not Killing”的发言人阿利斯泰尔·汤普森提醒说，协助自杀并不都是“快速且无痛的”。在一些地方，非临终病人也可以申请安乐死。他认为人们应该将关注的重点放在改善国民医疗服务体系（NHS）的服务和安宁疗护上，“而不是一而再地讨论这一危险的意识形态政策”。

安宁疗护医生伊洛拉·芬利也认为，目前必须先考虑在更大范围内推广临终关怀服务。

根据英国《2019—2020年度全国临终关怀审计报告》，英格兰和威尔士2/3的医院都没有每周7天、每天8小时的专业安宁疗护服务。研究表明，患者的需求已经超过了国家医疗服务体系（NHS）招聘和留用的人员所能承担的范围。2019年，英国皇家护理学院估计，英国“地区护士”项目的人数在十年内减少了近43%，大约只有4000人。

英国人口目前正在老龄化。据估计，到2050年，每四个人中就有一个年龄在65岁或以上的老人。随着人们的寿命越来越长，对临终关怀的需求将只增不减。到2040年，英格兰和威尔士对安宁疗护的需求预计将增加25%～47%。

每一次协助自杀死亡都需要约60个小时的临床工作。伊洛拉认为，这种需求会分散英国国民医疗服务体系中本就不太充裕的临床医生资源。

边界模糊的生意

外交事务特设委员会主席的卡恩斯的观点，或许能代表协助自杀的初衷：“在我看来，协助死亡不是为了结束生命，而是为了缩短死亡的时间。”

据《每日镜报》，Dinitas的大部分客户也不是一开始就计划自杀，而是希望万一病情变差到无法忍受时，他们还有最后一项选择。后来病情有所好转的人，有七成再也没有回到这家诊所。

在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比利时和美国的几个州，协助死亡也是合法的。英国国会议员做了些其他国家的实地考察。比如访问美国俄勒冈州，自1997年，该州开始为身患绝症但精神正常的成年人提供协助死亡服务。

很多有认知障碍或自闭症症状的人，也被执行了安乐死。

Dignitas的创始人路德维格·米内利

但伊洛拉认为，根据俄勒冈州、荷兰或加拿大的数据推断，修改法律可能会导致英国每年增加5800乃至58000万例协助自杀的案件。

此外，协助自杀的“生意”也是值得警惕的。根据瑞士的法律，自1942年起，只要不是出于经济利益等自私的动机，帮助他人自杀则不构成违法行为。在这个前提下，该国的协助自杀诊所都为非营利组织。然而，据《每日电讯报》报道，路德维格·米内利（Ludwig Minelli）虽然在创办Dignitas时曾表示不会从中领取薪水，但十年后却摇身一变成了一名百万富翁。

有趣的是，路德维格曾是一名人权律师，在1998年成立Dignitas时，他没有登记任何应纳税的个人财产。

Dignitas多年未公开账目，而瑞士媒体Beobachter调查发现，十年后，路德维格的年应税收入高达9.8万英镑，个人财产超过120万英镑，其中还包括一栋豪华别墅。

另一方面，安乐死的适用范围，也存在巨大的模糊性。瑞士的法律规定，申请安乐死的人必须心智健全，但不一定要身患绝症或有任何病症。这也部分造成了Pegasos显得过于粗糙的审核条件—用户并不一定非要患病才能安乐死，其网站显示，只要用户年满18岁，它就会在几周内批准安乐死的请求。

反对协助自杀的跨党派议员希拉·霍林斯（Sheila Hollins）警告说，一些弱势群体的生命有可能也会得不到重视。

这并非杞人忧天。在2002年安乐死合法化的荷兰，近年出现了令人不安的趋势：很多有认知障碍或自闭症症状的人，也被执行了安乐死。他们年龄并不大，不少人低于30岁。荷兰安乐死审查委员会给出的39个接受安乐死的案例中，有30人认为“孤独”是难以忍受的痛苦因素。其中8人接受安乐死的唯一因素，是认知障碍或自闭症导致他们被社会孤立、缺乏应对困难的方法，也没有能力调整自身情绪。

这引起了专家和民众的质疑，在得到充分的医疗救援和社会支持前，死亡是否真的是唯一解？而那些认知障碍患者的安乐死，谁又能真正能为他们下决定？

将自闭症作为安乐死的唯一理由或主要影响因素，为社会开创了令人不安的先例，并表示“这已超出法律最初意图的限制”。

在修改法律之前，英国的决策者或许应该先想好如下问题的答案：将自然规律变成一种权力交付到人的手上，可能会带来怎样的风险？

责任编辑何承波 hcb@nfcmag.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