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回望中相遇,那些离去的人何以改变世界?
2024-03-15李斐然
李斐然
编者按:翻阅2023年的新闻,我们会发现,在这一年逝世的名人里有好几位或多或少活到了100岁。比如在过99岁生日时开开心心把自己的落款换成“九十九”的黄永玉;比如为中美关系正常化作出历史性贡献的基辛格;比如被中国读者熟知的米兰·昆德拉……
斯人已逝,遗泽长存。本文选取了5位在2023年逝去的名人和他们或多或少接近100年的人生。他们被封存在我们的年度记忆里,我们在回望中和他们相遇,从他们的100年里,我们能看到那些人性的瞬间,以及在他们身上留存的时代精神。
以下就是他们和他们的100年。
小括号里的黄永玉
著名画家、作家黄永玉去世前立了规矩,不办纪念活动。按他生前经常提到的方法,想他的时候就“看看云,看看天”。
黄永玉的身上有一种不受限制、自由生长的力量。如果足够了解他,我们会由衷感叹,原来文章还可以这样写,画还可以这样画,日子还可以这样过。他有一部写了很多年的作品——《无愁河的浪荡汉子》,里面最让人们难忘的就是他无处不在的小括号,有时候,小括号的内容比正文还长。
黄永玉的小括号里装着五花八门的事,有时候是注释,有时候是感慨。写到汪曾祺,他在小括号里反问自己,“去台湾采风的时候,为什么不叫上汪曾祺一起呢?”写跟父亲一起上车放行李,小括号里是惆怅,“多年后才知道,那是自己最后一次见到父亲。”
好多时候,小括号跟上下文完全没有逻辑联系。黄永玉有一个说法叫做“猴子捡到姜”,吃下去辣嘴,扔了又舍不得,身上又没有兜,天天搁手里难受。所以读他的文章时间长了,读者也慢慢习惯了这些冷不丁冒出来的小括号,有时候还很期待它跳出来,从讲历史的正文里出来打个岔,就好像遇到一个突然敲门的老朋友,大家过来做做客,聊聊天。
黄永玉曾经得意地表示,《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全文没有一个“因为、所以”“虽然、但是”。他说,这些助词都是白话文运动后的规矩,他不喜欢这个规矩。这是一个只有活过近百年的人才能注意到的差别。确实,汉字曾经是以自己的法则存在的,它有过更精练的模样,起承转合也不是非得用助词才能实现。原来即便是文字本身,也能活出另一种面貌,选择不一样的生存方式。
所以,和黄永玉的随性一样,我们不只是在看到云和天的时候会想到黄永玉,路边肆意开放的花,硬从石头缝里长出来的绿芽,颜料盒里最亮的颜色,开水煮到沸腾时自由跃起的气泡,所有不设边界的活法,都会让我们想起这个自由的灵魂。现在他不在了,但他无时无刻地不在提醒人们,人生百年,这样活也没问题。活在规规矩矩的正文里是一条路,活在小括号里的黄永玉,也得了将近100年的自在。
2023年6月13日,黄永玉逝世,享年99岁。
厉以宁:学问的生命力
经济学家厉以宁留下了很多影响,其中一部分留在那些与他密切相关的经济理论里——股份制改革理论、中国经济发展的非均衡理论、国有企业产权制度改革、非公经济36条、农村土地改革……另一部分,留在了那些與他相交的人身上,他的学生,他的朋友,所有受过他启发的人。
1986年,厉以宁在北京大学纪念五四学术讨论会上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是,“我今天准备讲19个问题”,随后就是一系列的重磅言论,“中国改革的失败可能是由于价格改革的失败,中国改革的成功必须取决于产权改革的成功”。这是中国经济体制改革的关键时刻,理解这场演讲原本对外行来说有点难,但在场的人都听懂了他的经济理念。厉以宁讲经济有他特有的生命力,他不只是讲理论,还很喜欢讲小故事。直到现在,人们都还记得他的那句话——“给瘫痪的人放信号灯是没用的”。
理论里的经济大部分时候是枯燥的,是冷冰冰的理念和统计。但现实中的经济是人,是与人有关的财富法则。厉以宁用他自己的方式,让经济学拥有了一种生命力。
更重要的是,这是一种不断生长的生命力。上世纪90年代,厉以宁讲“三个和尚没水吃”,讲的是要破除“大锅饭”的困境,到了2000年以后,他开始讲“三个和尚水吃不完”,先让三个和尚进行接力赛,再引入竞争机制,最后研发竹管传送,实现机制创新、管理创新、技术创新三次改革,三个和尚也可以水多到吃不完,而这也是企业改革的新观念。
厉以宁赋予经济学的生命力,留在了他教过的学生身上,最终活在了我们的现实生活之中。在经济思想理论争论激烈的1991年,厉以宁曾和学生们合写了一本书,后记题为“改革是不可阻挡的趋势”,后记的正文这样写道,“改革将给人们带来信心,带来希望。我们只能有这种设想,也必须做出这种选择”。
厉以宁去世后,和他一起写这本书的学生在纪念他的文章中提到,“三十二年过去了,我们师生四人的设想都变为现实,这些正确的理论思想变为政策”。如今,我们再次翻开这本书,“改革是不可阻挡的趋势”依旧是这个时代炽热的呐喊!
2023年2月27日,厉以宁逝世,享年92岁。
江平的选择
江平当了一辈子的法学家。但他却不止一次地说过:“这条路不是我选的。”
上大学的时候,江平最开始选的专业是新闻。成为一名记者是他的理想,怀着这样的愿望他考上了燕京大学新闻系,可入学刚半年,学校就停课了。1949年,北平和平解放。为配合解放后的宣传工作,燕京大学组建了青年文工团,江平开始学习文艺,不料只干了半年文工团就解散了。随后,他被分配到北京体育分会研究体育。1951年国家选拔留学生,要求各单位派人,他接到的通知是,到苏联学习法律。
就这样,江平的人生开始走向了法律,但这条路走得也十分曲折。他在苏联认真学习法律,开始对民法感兴趣。本想回国到高校工作,可是在漫长的一段时间里,他学来的法学知识都派不上用场,雪上加霜的是,结婚还不满一个月的妻子也在这时提出离婚,后来在西山劳动的时候,他还被火车轧断了一条腿。就这样,他成了残疾人、离婚者、失败者。而这些还只是漫长困境的开端,他教过俄语,在食堂当过会计,花了22年时间,才最终回到学校,回到研究民法的路上。
后来的他做过很多事,参与中国政法大学的筹备和建校,担任校长,参与制定了《民法通则》,后来又主持起草了《信托法》《合同法》《物权法》等,牵头组织了《行政诉讼法》的起草工作,一路见证了《民法典》的出台。
专业不是自己选的,离婚不是自己选的,残疾也不是自己选的。好在人生至少有一件事由他作主,那就是他的热忱。他说自己刚接到留学通知的时候,对法律一窍不通,觉得它枯燥无味,但既然是国家派他学的,他就抱着使命感去接纳。在一个自己起初不那么喜欢的职业里,兢兢业业做了一辈子,研究制度,参与立法,培养了一代代的学生,竭力维护着他们身上对法的热情。他题字的石碑直到今天依然在中国政法大学的校园路边,上面写的是他的希望,“法治天下”。
江平做过很多法学讲座,他说,法的英语是Justice,这个词的另一个含义是,正义。这件事有个有趣的寓意,一个单词有固定的含义,但是每个人仍有自己的选择,我们可以选择我们相信的那个意义。
2023年12月19日,江平逝世,享年94岁。
米兰·昆德拉:爱讲笑话的作家
米兰·昆德拉出生于捷克。昆德拉十岁的时候,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学校被德国纳粹占领,强制性让他学习德语,也因此让他读到了卡夫卡的作品,慢慢对成为作家抱有更大的野心。24岁的时候,他发表了处女作诗集《人:一座广阔花园》,正式开始了文学职业生涯。
最初他使用母语捷克语写作,写他在捷克所见证的变革,随着当局对文学作品实行严格审查,他的作品很快被禁止出版。后来,昆德拉移居法国,继续书写那些无法刊发在故乡的故事。1984年,昆德拉写出了自己一生中最具影响力的作品《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这部小说讲述的依然是捷克人和“布拉格之春”的故事。它被翻译成不同语言,在许多国家引发了讨论热潮,而读者反响最大的地方,就是中国。
米兰·昆德拉在中国的流行是一个有点意外的文化现象。昆德拉在中国的流行,连昆德拉自己都不太明白。有人说,大概是因为只有中国人能够理解他所写的那种幽默和反讽。
1990年,昆德拉发表《不朽》,这是他最后一部用捷克语写成的作品。后来,他使用法语作为创作时的第一语言,在访谈中称呼自己是法国作家,认为自己的作品应当归类为法国文学。他从56岁开始不再接受采访,晚年和世界打交道的唯一方式就是写作。这让他的中国读者也慢慢开始变化,有的依然喜欢他,从他的作品中得到持续的生存共鸣,有的开始反思自己理解的昆德拉是对他的解读还是误读。
昆德拉曾生活在一个需要黑色幽默感才能活下去的时代,所以,他十分喜欢讲笑话。就像昆德拉自己在采访中所说,“在恐怖中,我明白了幽默的价值。我总是能从微笑的方式中辨认出谁不是斯大林那一拨儿的人,谁是我丝毫不用害怕的人。幽默感是一个可以辨識的特征。”
2023年7月11日,米兰·昆德拉逝世,享年94岁。
基辛格:没走的那条路
如果没有希特勒,基辛格很可能会成为一个足球运动员。1923年,基辛格出生于德国,是犹太人后裔。同年,希特勒发表反犹太人的演说,煽动仇恨。这让基辛格的父母为一家人的命运感到担忧,但小时候的基辛格并不在乎,那时候,他的世界里只有足球。
基辛格从6岁迷上了足球,球场不让犹太人进,他就去爷爷的农场上踢。基辛格15岁时,希特勒的煽动演说起了作用,反犹情绪越来越激烈,他仅仅走在路上都会挨打,警察也不闻不问。他不得不跟着父母搬到纽约,重新开始生活。他把自己的德语名“海因茨”改成了标准的英语名字“亨利”,从此以后,他有了一个更容易让美国人甚至全世界人记住的名字——亨利·基辛格。
二战爆发后,基辛格应召入伍,作为美国士兵回到德国。战争结束后,他在哈佛大学攻读政治学,一切离他的足球梦越来越远。基辛格毕业这一年.哈佛毕业典礼的演讲者是马歇尔的接班人、国务卿艾奇逊,美国政府中最坚定的鹰派人物之一(美国政坛分为鹰派和鸽派,鹰派更强悍、凶猛)。他的演讲里有许多强硬的词汇,“敌对行为”“施压”“恫吓”……这场毕业演讲让基辛格明白,从今以后他都将活在“第三次世界大战”的阴影中,
“长期和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毕业典礼结束三天后,朝鲜战争爆发。
这场毕业典礼昭示了一个危险时代的开端,也让基辛格开始研究解决之道。正是因为亲历过战争,基辛格很早就奉行实用政治,他理解的政治是“在公正和可能实现的东西之间进行调和”。他把这种均势理念写到了自己的论文里,这也成为了他的外交理念的基础。秉持着这样的法则,他的一生做过很多事,跟很多重要的历史时刻有关。1971年,基辛格秘密访问中国,为尼克松访华以及中美关系正常化铺路。他的穿梭外交帮助结束了第四次中东战争,在后来结束越南战争的《巴黎和平条约》中,他也发挥了关键作用。
只不过,他依然喜欢足球。对比他作为政治家的访谈,他讲到足球的时候音调都是不一样的。他说“足球的最高境界是伪装成简单的复杂,它无法分解成一系列的标准动作,足球需要针对不同的实时状况,选择不同的最佳应对策略”。而这种审时度势,追求“可实现的稳定”,恰恰也正是他的外交思想精髓。
然而,历史的奇妙之处或许正是如此,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希特勒,或许很多结局会改写,但没有了政治家基辛格的世界,会是更好还是更坏,这大概是下一个百年要回答的问题了。
2023年11月29日,基辛格逝世,享年100岁。
世界在2023年告别了这些名字——黄永玉,厉以宁,江平,昆德拉,基辛格。还有更多人,他们的故事永远留在了这一年。每一个名字背后,都是100年间沉甸甸的历史,每一段人生里面,都是他们各自选的路,这是他们的智慧,更是他们的勇气。
1923年,《新青年》正在刊文论战,讨论未来的社会应当如何。那时候的人们最难想象的是100年之后的世界,历史是会走向战争还是和平,经济是会繁荣抑或萧条,一切都是未知数。100年过去了,在这100年里,人类历史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激荡、不安、热切、勇敢。今时今日的生活,正是那时候所有设想的答案。而这些活到百岁的幸运儿,恰恰是这一切的见证。他们用自己的人生对过去的100年交上了答卷,他们身上鲜明的时代风貌,也为下一个100年留下参考。
摘自微信公众号“人物”,刊发时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