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我要换保姆(短篇)

2024-03-15薛雪

鸭绿江 2024年1期
关键词:小孙老爷子公公

薛雪

宋梅芳还没从丧父的痛苦中拔出来,又陷入新的泥淖。公公的一个电话使她的脑子里像轰隆隆开过了一列火车,震得她头晕目眩,脑细胞落了一地。

宋梅芳当时正坐着丈夫的车从公墓回来。她使劲喘了口粗气,把电话开了免提,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我爸这才烧三七,您怎么又要换保姆呢?她记得很清楚,现在的保姆是她爸病重的时候换的,这还没到一个月呢,咋又要换了呢?公公咳嗽了一声,赌气似的说,这个小赵不行,做菜不好吃,还笨手笨脚的,必须换。宋梅芳扭头看看丈夫,丈夫摇摇头,一脸无奈。宋梅芳便对着电话说,那行吧,您先别跟保姆说,我们这边抓紧找着,看有没有合适的。

你爸也真能折腾,这一年不到,换了仨保姆,还是不满意。我是没招儿了,你给找吧。宋梅芳没好气地说。谁知道呢,这咋还换起来没完了?丈夫牙疼似的嘬着牙花子接着说,唉,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能折腾几年,你就给张罗张罗吧,跟孙丽说说,让她给找个好点儿的。宋梅芳吁了一口气,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回家洗了个澡,宋梅芳让丈夫先去他爸家,看看啥情况,就手安抚一下。新保姆还没找到呢,别把这个保姆惹火儿了,人家半道摔耙子不干了,麻烦。

丈夫去了他爸那儿。宋梅芳给孙丽打电话,约她在一家小馆子见面。

公交车穿行在深秋的大街上,道路两边的银杏树举着一捧捧金黄,把那些暗淡枯瘦的花、树都比了下去。人行道上铺满了黄灿灿的落叶,有一群大妈穿得五彩缤纷,打着花花绿绿的遮阳伞,摆着造型拍照。车窗映出她暗灰色的脸,眼角的皱纹若隐若现。她突然发现自己也是五十岁出头的人了,要不是上班,现在说不定已经在“大妈”的队伍里了。以前她从没有现在这种感觉,看到那些成群结队的大妈,总是以一种骄傲而矜持的目光去俯视,她的内心深处即使不再把自己当成少女,起码也是少妇。但是今天,此时此刻,她的心里却爬满了酸溜溜的羡慕。她们多好啊,逍遥自在,无牵无挂,随着季节的变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仿佛一年四季都在旅行、拍照。而自己呢,这两年都在围着家里的老人转,从爸生病住院、去世,再到照顾公婆,把人折腾得没了模样。爸走了,公婆这边却按住了葫芦起来瓢,没完没了。还有个没工作的儿子。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儿啊!她觉得自己现在每天都活在重压中,负重爬坡。

一年前,婆婆突发脑出血,幸亏发现及时,送医后总算把命保住了,却再也站不起来了,心里明白说不出话,得人侍候着吃喝拉撒。婆婆生病前,老夫妻俩住在自己的房子里。公公说,离水店近,来去方便,说什么也不去儿女家住,宋梅芳就常去公公家收拾卫生、做做饭菜。婆婆卧床了,公公一个快八十的人,尽管身体硬朗,可是照顾起身高体胖的老伴儿来,心有余而力不足。大女儿和大儿子家离得远,也都是快六十的人了,都有了自己的孙子,老爷子嫌吵闹,不爱去,就去了老儿子家。宋梅芳知道,公公之所以选择到自己家来,除了这个原因,还因为自己平时去他家的时候多,情感上相对也近。按公公的话说,她孝顺,说话轻声细语的,不会戗人。可能老爷子也拿准了老儿子家更需要老两口工资贴补,夫妻俩更能尽心侍候老两口也说不定。大哥大姐的工作单位都不错,一家儿子经商,一家儿子在机关,两家都不缺钱。

宋梅芳在娘家是老姑娘,从小到大没干过活儿。但是她秉承了母亲的温顺贤惠,又在单位历练得懂事理,婆家的大事小情,她都周全得体,辛辛苦苦地忙碌,从来不抱怨。老人到了她家,她没想太多。谁还没有老的时候,谁没个病没个灾的,当晚辈的能说啥呢?一日三餐,给婆婆擦身子换尿不湿,还不能耽误单位的工作,就常常比别人睡得晚起得早。公公眼见着她很辛苦,就把工资卡交给了她,说家里花销啥的都从里面出,后来干脆把房产证也给了她,说我和你妈不知道啥时候就没了,东西放你这儿收着,别到时候找不到。她当时还说,爸,瞧您说的,您这身板也就六十出头的样子,您肯定长命百岁。话是真心的,但是工资卡和房产证拿在手里还是觉得沉甸甸的,心里也感到很踏实。

一天傍晚,公公从外面回来,心事重重的样子。吃晚饭的时候,公公对宋梅芳说,要不咱请个保姆吧,你这样太累了,再说白天你们都上班走了,我自己也弄不动你妈呀。老爷子有啥事都和儿媳妇商量,他知道这个儿媳妇虽然性格温顺,但是办事有板有眼,有章法,家里的主意得她拿,儿子就是跟班儿的。

宋梅芳觉着公公说得有道理,请个保姆虽然费点儿钱,但是自己就可以解放出来了,起码白天不用那么累了。老两口的工资加在一起八千多,去了保姆的工资还有剩。她想让孙丽帮忙找,公公却说他已经有了人选,是同事介绍的。

保姆小孙和宋梅芳同龄,人长得精神,大眼睛,一笑脸上还带着一抹羞涩,挺招人喜欢的。小孙很勤快,还有力气,老太太摊在床上那么大一堆肉,她不管是擦洗还是换尿不湿,都翻转自如,操作得行云流水。难能可贵的是,她做得一手好菜。丈夫私下说,老爷子眼光不赖。宋梅芳说,价钱也不赖。说这话时她心里疼了下。小孙早八晚五,每周休一天,月工资五千。这个工资标准在这个城市算是高的。宋梅芳转而又想,有了小孙,自己解放了一大半,这钱花得值。

儿子毕业了,没找到工作,就暂时住在家里。虽然各有各的房间,一点也不显得挤,但公公还是提出来回自己家去住,说离水店近,自己去照看方便。搬到这里住以后,水店的生意基本是宋梅芳在打理。用水单位都是固定的,偶尔有增有减。店里雇了个送水工,接到电话把水给送去就完了,结算啥的宋梅芳去做。可是公公不放心,说哪有这么做买卖的,店里没有自家人哪行,猪肉过手还沾一手油呢,何况是一个店铺,执意要走。

搬家的时候,公公指挥小孙收拾带走的东西,不知道他说了句什么,小孙头一歪站起身,宋梅芳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小孙看见她竟红了脸,带着羞涩。宋梅芳当时没多想,她正在揣摩公公会不会把工资卡要走,心里七上八下的。公公却没提这个茬儿。宋梅芳倒觉得自己有些小气了,就得空的时候常往那面跑,把冰箱塞得满满的,还在网上买了好多婆婆用的尿不濕。公公说,不用总往这儿跑,家里缺什么我会打电话告诉你。宋梅芳该去照常去,就手干点儿啥。

要是一直这样下去也能挺好,起码大家都相安无事。可是快到春节的时候发生了变故。

孙丽先到了,在一个小包房里等她。宋梅芳要了啤酒,俩人边吃喝边聊。孙丽问,说吧,又有啥闹心事了?宋梅芳刚要开口,孙丽摆摆手说,你爸的话题就不要说了,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但我实在不想听了,听了跟你一起掉眼泪,帮不上你,还得靠你自己走出来。宋梅芳说,不是,还是保姆的事。孙丽睁大了眼睛,一惊一乍地说,怎么,你家老爷子还要换?宋梅芳点点头,一脸苦笑。孙丽放下筷子,身子往后一靠,说,老爷子犯啥病了这是?现在这个保姆可是我那儿最好的,人勤快不说,专门去学过做菜。怎么,这样的人也侍候不明白他?宋梅芳仰脖喝下一杯酒,苦着脸说,可不是吗,上午给我打的电话,说还要换保姆。孙丽眨巴着眼睛说,从那个小孙走了以后,这都换仨了吧?就没一个满意的?宋梅芳把手在桌子上一摊,说,就是不满意,不是人懒,就是饭菜做得不好,再就是祸害东西不节约了,反正理由一大堆。跟人家保姆发火儿,保姆给我打电话,我都觉得不好意思。就这样,你说不换咋整?

孙丽诡异地笑了下,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呗!那这种情况我真没有办法了,我也得对那些保姆负责不是?去你家干一两个月就被撵走了,人委屈不说,好说不好听啊。宋梅芳就故意冷了脸说,你还是朋友不?找你办点儿事拿五做六的,这顿饭白请了。

孙丽似乎是看着她,但目光是空洞的,分明是走神了。宋梅芳气恼地用手指敲了敲桌子,抬高了声音,问你呢,到底帮不帮?

孙丽目光聚拢了,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盯住她问,你想没想到让你家老爷子自己找?

宋梅芳愣了一下,说,他上哪儿找去?

孙丽轻轻摇了摇头,说,我看不一定,小孙不就是他自己找的吗?我问你,小孙到底是怎么走的?

那不是去年快过年了嘛,她爸被车撞了住院,她去侍候她爸。宋梅芳回答。

孙丽点点头说,那就是非走不可了。

可不嘛,要不我哪能腊月二十七给你打电话求救。说心里话,你派去的那个保姆确实不怎么样,笨手笨脚的不说,饭菜也做得太次。

孙丽不服气地说,就算那个不行,那后面的这些呢?都不行?我看是你家老爷子有毛病。

孙丽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地接着说,咱俩也别瞎忙活了,给你个建议,你让老爷子先自己找,实在不行,我再给你派人,你看怎样?

宋梅芳还想说什么,孙丽已经站起身,说,先这样吧,我店里还有事,先回去了。

望着孙丽的背影,宋梅芳揣摩着她的画外音。孙丽曾明里暗里提醒过她,趁着老爷子依靠你跟你热乎,该要得要,该赚得赚。宋梅芳也不是不信她,只是老爷子不松口呀。小孙走的那些日子,为了方便照顾老人,干脆又把老两口接到了家里。不仅要侍候他俩,整个正月的迎来送往吃吃喝喝都是自己在忙活。大哥大姐却像客一样,除了过来吃团圆饭,再没来过一次。公公每天也都出去一次,一出去就是大半天,回来就半天沉默不语。宋梅芳忙得脚打后脑勺,顾不上探究老爷子有啥心思,一心以为老爷子为婆婆的病心焦。宋梅芳一直忙到新保姆来了,老两口又搬回去住才喘了一口气。那阵子她觉得公公看着自己的目光特别温和、慈祥。儿子一直没找到工作,老爷子就说,出了正月让孙子到店里去,跟着他做生意。有个好生意不比上班强一百倍?当时她心里很感动也很激动,再苦再累都觉得是为了儿子,吞下了咽下了。可是没想到,儿子到店里干了不到两个月就被撵回来了,老爷子说这小子不是做生意的料,心眼儿太实,到最后能把自己都赔进去。说着拿眼睛直看宋梅芳。宋梅芳心想,你当爷爷的就不能多教教他?可是这话她没说出口。

从饭店出来,宋梅芳没坐公交车,她想冷静冷静。她还没有想好是去公公家还是回家。

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脚下的落叶盘旋起舞,又翩然落下,起落间沙沙作响。宋梅芳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孙丽虽然没有明说,但是她的意思显而易见。此前,从她那儿以及身边人听到和看到的,太多那种情况了。可是,公公已经那么大年纪了,能吗?她心里还是不愿意相信。

经过卫生局门前,她想起自己的同学张东明在这里上班。有次同学聚会时聊起老人的话题,张东明说他爸自己过,保姆侍候着,十年了,工资卡什么的都在老爷子手里,钱怎么花东西怎么用自己说了算,只要老爷子高兴,咱当儿女的咋的都行,没意见。旁边一个女同学小声跟宋梅芳说,老爷子一个月开八九千呢,听说保姆这两年给儿子买了楼买了车。说完一脸暧昧地笑。后来老爷子去世,宋梅芳她们都去了。老爷子留下了遗嘱,不仅免去了保姆借去的十几万块钱,卖房子的钱也要给保姆五万。

宋梅芳由此想到孙丽跟自己讲过的一件事。孙丽说她二叔就一个闺女,父女感情不好,二婶死后,二叔就找了个保姆单过。前年动迁,老头儿得了一笔钱,闺女想把老爹接家里去,没想到老爷子跟保姆登记结了婚。俩人差了快二十岁。把闺女气得闹上了法庭,也没得到什么便宜。

孙丽说,这样事太多太多了。老两口要是有一个掉头的,剩老太太还好说,蔫么悄地跟儿女过,一点儿毛病没有。要是剩个老爷子,但凡能动弹,那可就麻烦了,挣着命想着法儿要保姆。男人啊,都是大猪蹄子。孙丽说完,嘿嘿坏笑着。宋梅芳说,照你这么说就没好人了,净瞎扯。孙丽说,我可没说绝对,是大部分,这是老年人的一种生存状态,你也不能就说它不好,各取所需,互相依托。当然也有很多特纯的雇主和保姆的关系。我是为了教育你,给你长见识,才专拣这样的实例跟你说。

宋梅芳不觉想到了老妈,自打爸走了以后,妈就搬到了哥家。嫂子的脾气她知道,可不像自己这么温顺。有心把妈接自家来,可是妈知道她家一堆乱事,两个老人缠在手里,说啥都不来。也不爱去敬老院,说怕给儿女丢脸,再说这么大岁数了,说不定睡个觉就没了,不想死在外面。

这么想着,宋梅芳就不免百感交集,甚至有一种悲壮的感觉:自己连亲妈都不顾了,一心撲在这个家里,可是老爷子怎么就这么不省心呢?她决定还是先去公公家,好好跟老头儿谈谈。

公公的房子挺大,三室,婆婆和公公各住一间,另一间空着,白天保姆临时在那屋休息。保姆正在客厅里拖地,见宋梅芳进门,客气地点点头,看来她还不知道自己将要下岗。屋里收拾得挺干净,开着窗,室内有淡淡的老人味儿和尿骚味儿。宋梅芳感觉这里的气息比老人在她家住时好多了。

公公从婆婆那屋出来,细瘦的身板拔得溜直,稀疏的白发梳得纹丝不乱。长条脸上虽然纵横着粗而深的皱纹,散布着大大小小油渍般的老年斑,但是依稀可见些微的红润。他细小的眼睛深不见底,眼皮一抬,两道亮光一闪,冲宋梅芳使了个眼色,示意她跟自己进了另一个房间。丈夫倚靠在床头扒拉手机,见她来了坐起身,让她坐在床边。公公没坐,回身关上了房门,站在他俩面前压低了声音说,你俩都看到了吧,这屋里都让她造成啥样儿了,哪儿哪儿都是灰,还全是味儿,都冲鼻子。说着,他还使劲抽了抽鼻子。宋梅芳没说话,眼睛看着丈夫。丈夫皱着眉头说,爸,你也太挑剔了吧,这不挺好吗?我看这个保姆不错。老头子弯着腰伸着脖子死死盯着儿子,声音虽然很低,但是说出来的话却带着狠劲儿。感情我刚才的话都白说了?梅芳来了你还是这套嗑儿。你是看不着还是闻不着?难道我是睁眼说瞎话?

公公这个态度,宋梅芳就没法说话了,却又不能不表态,就说,爸,我找过孙丽了,现在真没有比这个再合适的了。公公直起身子看她一眼说,市里也不是就她一家家政公司,不会去别的家看看?见丈夫还要说什么,宋梅芳赶紧说,那行吧,保姆是侍候您和妈的,您要是不满意咱就换。公公点点头,把手背到身后说,还是梅芳理解你爸呀,咱为啥要找个好保姆,还不是为了照顾好你妈?她这么大年龄了,竟落在了床上,辛辛苦苦一辈子,容易吗?说着,他红了眼圈,转身往外走。

宋梅芳知道,公公肯定又去和老太太说悄悄话了。在她家的时候就是这样。公公也不管晚辈在不在跟前,坐在床边,一只手把老太太的手抓在手里,一只手在上面不停地摩挲,嘴里絮絮叨叨地低声说着什么,满脸的关切和疼爱,让宋梅芳看了都自叹弗如,觉得这才是爱情,是一生一世的厮守。

宋梅芳曾听老辈人说过,他们年轻那会儿,婆婆開始不愿意和公公谈对象,但那时公公是厂里的干部,又长得一表人才,锲而不舍地硬是把“名花”追到了手。结婚后,婆婆仍然很活跃,每天下班了都收拾得花枝招展去跳舞,似乎还闹出了风流韵事。但是看到公公这样的表现,宋梅芳觉得自己听到的那些风言风语真就是没影的事了。她曾和孙丽说过公公拉着婆婆手黏糊的事,孙丽嘴一撇说,你怎知道不是老头子一辈子也没得到过老太太的心,这会儿想感动她呢?或者是故意做给你们看的,还或者是……见宋梅芳睁大了眼睛瞪她,孙丽笑嘻嘻地说,我瞎猜的。

宋梅芳和丈夫要走,却被老爷子叫住了。老爷子让保姆进屋去给老太太换尿不湿,保姆进门后他关上了房门。宋梅芳说,咱俩这就去别的家政公司问问,看有没有合适的。她突然想起孙丽的话,就说,要不这样,爸,你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有的话也可以叫来试试。公公沉吟了一下说,我给我那些老同事打电话问问吧。公公脸上的皱纹抖动着,眯缝着眼睛摆手让他俩在沙发上坐下,说,我还有件事要跟你们说。

公公从抽屉里拿出一沓纸单放到茶几上,站起身来说,梅芳她爸病重那段时间,我就去医院做了个体检,都挺正常。医生说我这血是六十岁人的血。说着,他呵呵笑出了声。宋梅芳说,这是好事呀,爸,我就说您能长命百岁嘛。公公歪着头目光一闪,看她一眼说,百岁咱不想,起码活到九十不成问题。我厂里那些同事,有好几个都超过了九十。我还能比他们差了?儿子咧嘴笑了笑说,咱爸是谁呀,肯定比他们强。老爷子点点头说,你俩就这点让我冲心,是真孝顺。你俩放心吧,爸到啥时候都不会拖累你们的。行了,咱也不说别的了,赶紧把这个保姆换了,让你妈有个好人侍候着,舒服点儿,也让我舒舒心。宋梅芳和丈夫答应着,起身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老爷子不紧不慢地说,明天我去你们那儿,把房照拿回来。我也不能去你们家住了,你们白天上班,孩子也总不在家,家里没人容易被盗。对了,梅芳,你再来的时候把工资卡给我吧,总来回跑把你累坏了,等找个好保姆,买菜啥的我自己就弄了。

宋梅芳像挨了一棒子似的,身体微微震了一下,她的呼吸越来越重,嗯了声,赶紧穿上鞋推门出去。

她在车前等了半天,才看见丈夫铁青着脸出来。坐进车里,还没等开口问,丈夫就没好气地说,我问他到底是啥意思,翻了覆覆了翻,办的是什么事?宋梅芳心里很生气,但更多的却是无奈。这个奔八十的老人,越来越让她看不透了。在她最需要帮助的时候那些许诺没兑现,那些所谓的给予现在也正被拿回去。水店没希望了,儿子已经在抓紧学习备考了,考公不成再琢磨别的出路。工资卡在自己这儿,每个月钱花不完,多少能给孩子攒点儿,现在连这点儿也没有了。本指望最后能落个房子,现在看也是痴心妄想。她觉得身上一点儿力气也没有了,强打精神跟丈夫说,先不去家政公司了,现在就回家,你把房产证和工资卡拿着,给你爸送来。丈夫梗着脖子语气很冲,我就不给他,看他能怎的!宋梅芳头倚着靠背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到家后,宋梅芳把东西找出来递给丈夫,说,这本来就是老人的东西,他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吧。丈夫感受到了她的无奈、硬冷和置气,一脸愧疚,接过东西叹口气走了。

宋梅芳在单位给孙丽打了个电话,说,保姆得赶紧找,要不我是安生不了。孙丽问,你跟没跟老爷子说让他自己找?宋梅芳说,我说是说了,你也得帮忙啊。孙丽说,说了就好,等着吧。然后就挂了电话。

晚上刚吃完饭,宋梅芳就接到了公公的电话,说他找到保姆了,就是以前的那个小孙。他咳了两声接着说,就是她工资要的高,早八晚五,每周休一天,月工资八千。什么?八千?就算24小时整月不休也没有这个价呀。宋梅芳吃惊地说。公公和缓了语气说,贵是贵了点儿,可是我和你妈都觉得她用起来顺手。爸,我妈都说不出话了,她怎么告诉你的?宋梅芳反驳,她也是气极了。你这孩子,你妈虽然不能说话了,但是她不能用眼神表达吗?我问过她了,就满意小孙。可是,可是这价格太高了呀。宋梅芳简直哭笑不得。公公抬高了声音说,高?这人家还不爱来呢,是我打电话好说歹说才来的。那几个保姆你也知道,哪个人能赶上小孙?没有高山显不出洼地,所以说价高有高的道理。

宋梅芳铁青着脸挂断了电话。

丈夫问明了情况,气呼呼地说,这不是作大天吗?我去问问他到底要干吗!气恨地穿衣出门。

结果可想而知。丈夫雄赳赳地去,灰溜溜地回来,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闷头抽烟。第二支烟没抽完,大哥大姐的电话相继打了过来,说老头子打电话哭诉,说这个老儿子不懂事,他们自然是劝慰了一番。你也是,爸那么大岁数了,他想咋样就咋样呗,反正他自己的钱也够用,就随他可心吧。咱做儿女的,看着老人舒心高兴还来不及呢,何必惹他呢?俩人的话如出一辙,像事先商量好似的,头头是道入情入理,就是没明说你们两口子不就是惦记老人那俩钱儿吗?

这俩电话把两口子打得都没了脾气,丈夫嗓子哑了,宋梅芳嘴上起了一溜疱。现在这事弄得就算满身是嘴也说不清,真就应了那句话:谁在老人跟前侍候老人最后谁不得好。好像占尽了好处似的。这不,宁可钱让保姆得了也不能让你得,理由还冠冕堂皇:不能惹老人生气。难道老人怎么做都对?夫妻俩几乎一夜没睡,也无话可说。

第二天早晨,宋梅芳抖擞精神挣扎着起来做早饭。不管怎样日子还得过,再说天也没塌下来。进了厨房,她才发现下雨了,雨不大,风挺大,细密的雨珠扑打在玻璃窗上,像一张被泪水模糊了的怨妇的脸。这应该是今年的最后一场雨吧?已经过了立冬,说不定雪跟在雨的后面就来了。宋梅芳好像已经感到寒气透过玻璃直逼进来,不由得打了个冷战。

孙丽打来了电话,听说小孙又去了你老爷子家,还是高价?宋梅芳说是。孙丽说,我说什么来着,这保姆得老爷子自己找,你呀,太不懂事了。行了,我也不给你添堵了,记得长点心眼儿就行了。

宋梅芳咧嘴想笑,却没笑出来。挂了电话,她心里虽然还在赌气,却安稳了些。有些事不用非弄不明白不可,稀里糊涂其实也挺好。不管怎样还是得过好自己的日子,老人指望不上就不指望,他的东西和钱爱给谁就给谁吧。

刚把水龙头拧开,电话又响了,是公公打来的。她有些意外,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公公像啥事没发生一样,甚至连那种带着命令的口气都没变。公公说,马上就到“双11”了,你妈用的那些东西你别忘了在网上买,花多少钱我给你。宋梅芳想说这些事你那年轻的保姆也能做,但她转而一想,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爽快地答应了。孙丽说得对,自己还是要做点儿什么,公公家还是要去的,干吗不去呢?

宋梅芳掐准了时间去了公公家,她想碰碰运气。她悄悄用钥匙打开了房门,客厅里没人,她紧张的心又加快了跳动的速度,仿佛自己是一个撬门压锁的小偷,又仿佛是一个探求秘密的侦探。她努力屏住呼吸,脱了鞋光着脚轻轻走到公公的房门口。房门开着一道缝,宋梅芳听到了说话声,她小心地侧着头把耳朵贴在门缝上,既渴望又害怕听到里面的声响。

叔,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是保姆小孙的声音。

钥匙和手续你都拿着,赶紧张罗卖了。还有什么比命更重要?是公公焦虑的语气。

谢谢您照顧我们爷儿俩,自打来您这儿以后,我多挣了不少钱。您为了让我回来,给我高工资,换好几个保姆了。这就够说了。爸治病的钱不够,我再想办法。不管怎样,您的东西我不能要。小孙的态度似乎很坚决。

这又是给人家什么呢?宋梅芳的火直往脑门上顶,她想趴在门缝上看看,却又担心不小心被屋里的人发现。

你这孩子咋这么犟呢?大夫不是说了嘛,你爸的手术得赶紧做了,还能因为钱干等着?只要能治好你爸的病,一个铺子算什么呢?

啊?公公这是要把水果店给小孙啊!宋梅芳急了,伸手就要推门。这时却听见公公语气激动地说,当初我把她和那个男人堵在了仓库里,要不是你爸觉得我反常暗中跟了去……你说,你爸救了几条人命?现在他做手术缺钱,我还会在意一个水店吗?实在不行还有这房子。

叔,您别说了,再怎么我也不能要,本来梅芳姐她们就已经怀疑了,我再要这些东西,那可是咋的也说不清了。

这你放心,你也看到了,那几个孩子都孝顺,我说啥是啥。就算让他们误会,也不能跟他们提说那些旧事,你婶子都这样了,得让她开心点儿,到死了那天能闭上眼,对不?

宋梅芳张大了嘴巴,就那么前倾着身子,伸出去的手僵在了半空,木呆呆的,进退不得。

猜你喜欢

小孙老爷子公公
小老爷子的指甲刀
叫醒太阳公公
冬公公
折纸圣诞老人
雷公公
姊妹鞋
解梦
神秘号码
暮鼓
填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