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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乐学观念下的曲牌研究

2024-03-15许馨

当代音乐 2024年2期
关键词:整体观念活态

许馨

[关键词]中国传统乐学;【行道章】;整体观念;功能性认知;活态

曲牌音乐是中国传统音乐独特的形式和载体,集中反映了中国传统音乐千年以来积淀的制曲技术、创作思想和审美特征。通过文献梳理挖掘曲牌发展源流,再结合当下传统音乐“活态”,曲牌音乐的研究内容、方法、成果呈现多样化、体系化特征。当前,曲牌音乐研究成果丰厚,并且音乐本体(律调谱器)各方面都有相当丰富的研究成果,为进一步研究提供了扎实的基础。

曲牌亦称词牌,这种差异依音乐视角、文学视角不同而转变。但在本质上,对曲牌的音乐本体分析是理解其内容与音乐形态特征的重要途径。在对曲牌音乐本体分析的基础上,进一步结合历史语境,形成曲牌音乐的发展脉络、功能性意义.有助于对曲牌音乐以及中国音乐文化深层内涵的理解整体认识。近年来,项阳先生及其学术团队进行的中国音乐文化史研究,对探索曲牌音乐生成、发展、脉络、功能等有重要的意义。本文依循此視角,立足中国传统乐学体系,以【行道章】为例,从乐文化生成的逻辑起点和发展脉络探索其历史源流和定位。

一、曲牌【行道章】资料概述

【行道章】在文献中的记载较少,未见于唐宋曲牌、元明南北曲及明代宫廷用乐等相关文献的记载。目前能够找到最早的原始资料为北京智化寺京音乐《北京天仙庵音乐谱》,该谱抄于清光绪十三年三月初三日(1887年),妙甲抄本。在中国佛教京音乐的十四部乐谱中,【行道章】仅存见于《水月庵癸卯音乐佛事全部》清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朗堃抄本、《成寿寺旧谱》。值得注意的是,(1887年)妙甲抄本以及(1903年)朗垄抄本只在音乐曲牌中记载,《成寿寺旧谱》音乐曲牌和法器曲牌均有记载,且注有乐调和曲牌使用的情况。

《中国民族民间器乐曲集成》(以下简称《集成》),也有部分卷本收录【行道章】及曲谱等相关资料。如《北京卷》中昌平县、大兴县的道观音乐;《天津卷》中的东郊区、宝坻县的鼓吹乐管子曲以及佛教、道教音乐的器乐曲;《河北卷》中的道教音乐(鼓吹乐一香河县)和佛教音乐(【行道章】套曲一承德县);《辽宁卷》中佛教音乐(笙管乐一沈阳市和法器谱一大连市);《山东卷》虽未见【行道章】曲谱,但其佛教音乐述略中提到【行道章】与【迎风辇】存在同曲异名现象。在【行道章】文献资料的基础上,对这一问题的研究还需结合大量音乐形态学的分析,故留待另行展开。

除《集成》外,北京房山北窖村音乐会传谱《音乐曲儿本》、北京通州牛堡屯前街和应寺村两个乐班所存道教用乐信息(今已不能演奏)、天津津沽梵乐,《河北民间古乐工尺谱集成》中霸州、雄县(今雄安新区)两地也有【行道章】及曲谱记录。河北霸州、雄县两地音乐会均为僧传,属于“北乐会”,服务于民间礼俗,主要参与各种庙会及丧事活动。另外,河北安新县北曲堤村音乐会还保存着韵唱、吹奏活态。河南的相关记载主要见于沁阳、浚县两地,前者是在编写沁阳集成时所发现,师承当地翠金观老道长占元。浚县【行道章】是当地道教音乐的主要演奏曲目,出自清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手抄本《道教音乐曲谱》,谱内记录了62首乐曲,多为汉传佛教音乐,用于在正月举办的庙会中演奏。在音响保存方面,1989年上海音像公司出版“津沽梵乐”(磁带一)录制保存了天津佛乐团演奏的【行道章】;中国艺术研究院传统音乐录音档案存有倪绪文、倪永全演奏的【行道章】,时长5分48秒。

综上所述,【行道章】应是清代以来形成的、主要流行于华北一带的佛教用曲。

二、曲牌【行道章】的音乐本体分析

根据目前的资料显示,【行道章】在天津与河北两地的活态保存及场合使用较为明晰,故本文选取天津津沽梵乐及河北北曲堤村两地【行道章】,从音乐本体层面进一步分析理解其历史定位与功能性传播的意义。

天津津沽梵乐【行道章】是一首大曲,主要旋律部分的曲式可分A、B两个乐段,慢板,节奏平缓,中、后部是对第一部分内容的变奏。主要旋律为A乐段,包含引子和尾声,共6个乐句;a乐句共有7个小节,多为级进发展,围绕mi-sol-re-la为动机发展,乐句结尾落在徵音:b乐句共8小节,强调mi-sol-la-do,落于宫音:c乐句是a乐句主要旋律骨干的宫音上行五度再奏:c1乐句为c乐句基本旋律内容的加花与节奏旋律扩充,两句均落于宫音:尾声7小节,是对正曲核心主题乐句的加强和变化再现,宫音结束。B乐段为对比发展乐段,包含e和e1两个乐句,乐句发展时多运用“鱼咬尾”传统音乐手法,对sol-do-re-la的主题旋律扩充变奏,后一乐句使用前一乐句结尾音作为开头,乐句环环相扣、连绵不绝,结束在徵音(如表1所示)。

北曲堤村音乐会【行道章】,短小精练,由引子、4个乐句和尾声构成。引子部分,较为平缓,为散板;a乐句共7小节,围绕ml-re-la-si-sol的旋律核心发展,落于徵音,乐句中阿口较多,推进旋律的向前发展;b乐句12小节,是对a乐句中核心旋律的变奏,乐人为了韵谱顺畅,阿口搭配比较丰富,有效推动了旋律进行;c乐句10小节,落于徵音,随着变奏及阿口的加入,音乐逐渐轻快和激烈;d乐句9小节,尾声3小节,是对d乐句si-re-la-sol核心旋律的收束加强,通过“鱼咬尾”手法,承前启后完成旋律发展和变形(如表2所示)。

综上所述,从音乐本体上看,不同地区【行道章】乐段结构略有差异,但核心结构、核心动机较为相似,骨干音较为稳定,使用变奏、再现等手法发展核心主题扩大乐曲结构,整体呈现本体中心层面的相通性。

三、曲牌【行道章】的历史用乐定位及传播传承路径

根据笔者掌握的材料,【行道章】至迟在清代已经用于智化寺京音乐的音乐门和法器门。再结合河北霸州市高桥音乐会、雄县杜庄村音乐会的文乐谱小曲可知,【行道章】的曲式结构——“只曲(小曲)”,宫调使用正调,主要用于送表、取水等礼俗仪式,其后接【喜秋风】;法器门用在打击乐部分的尾声。民间礼俗则用于庙会和丧葬仪式。一般来说,京音乐乐器组合有笙、管、笛、云锣等;河北地区鼓吹乐所用乐器组合一般有管子、笛、笙、云锣以及鼓、钹、小钹、木鱼、钟、铛子等打击乐器。雄县杜庄村音乐会文乐器使用大管、笙、笛子,津沽梵乐以管子为主,笙、笛辅助,大鼓、铙、钹、镲铬、梵钟、云锣为法器。可推知【行道章】以笙管为主奏乐器。

河北承德【行道章】为套曲,包括【迎凤辇】和【行道章】。【迎凤辇】存在于《大明御制道教乐章》和京音乐中堂曲序部,说明此曲牌明代已由官方颁行至道观,至清代表现出佛教寺庙用乐与道教用乐的相通性。《河北同安县志》记载,在祭孔礼仪前乙丙两日送祝、迎牺牲、粢盛及省牲、视馔用【迎风辇曲】,导引时并用【朝元歌】。可见,【迎风辇】应是仪仗用乐,属卤簿乐。结合承德历史政治功能以及天津津沽梵乐传承人对【行道章】“行乐”的推论,可定位两首曲牌是以行乐为唱奏形式的宗教用乐。

除承德外,河北省安新县北曲堤村【行道章】的活态遗存进一步明确了此曲牌功能性用乐及传承的相关信息。据会长介绍,音乐会为本村葬礼和元宵节无偿服务。使用乐器有大管、笙、笛、云锣、及铙、钹、大锣、小钹、大鼓打击乐器。演奏形式有坐乐和行乐两种,行乐无硬性次序规定,坐乐有位置秩序。使用樂谱为传统手抄工尺谱,会长介绍目前了解的谱本最早时间为1963年抄写,谱本中记录的曲牌共38首,另有一首打击曲牌。除文字记录讹误外,与《诸佛世尊如来菩萨尊者名称歌曲》存在诸多同名曲牌,与河北其他地区音乐会以及中国其他地区传统音乐存在一致性现象。而当下这种共性形成的历史原因及传播方式值得进一步思考。

回归历史,明清时期天津、河北、河南地理位置优越,建制级别高对相关礼制仪式及用乐有着较高的要求。以河北地区音乐会社为例,其用乐大部分具有实用功能,是一种宗教信仰下的为神奏乐。如安新县圈头村音乐会主要在祭祀药王、白事葬礼的场合使用;屈家营音乐会主要在祭祀龙王、白事葬礼场合使用;雄县双堂乡杜庄村音乐会服务于乡里丧事、三月十五的莫州庙会等。大部分为古代明清从京师到各府、州、县一级的“小祀”“通祀”,多以“吉礼”为核心使用,彰显祈福保安的功能性存在。另外,鼓吹乐是地方、卫所广泛使用的用乐类型,尤其在雍正解除乐籍制度后,鼓吹乐由礼制走向礼俗,成为民众生活中不可或缺的音乐类型。而承载鼓吹乐的官属乐人具有流动性并掌握着较为一致的音乐本体以流动执事,满足各个层级的礼俗用乐需求。

由此可见,国家制度和用乐功能性保障是中国传统音乐使用、发展和传播传承的主要方式。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由官属乐人和社会人士共创,由官属乐人主导承载,从宫廷、地方官府乃至民间接衍形成完整的体系。直到清雍正皇帝废除乐籍制度,曾经的官属乐人除籍之后由官府主持被安置在邻近乡镇,其承载的官方礼制仪式及用乐则直接服务于庙会祈福、婚丧嫁娶等民间礼俗,即礼乐文化大传统的民间积淀。而地方性小祀祭祀或区域性崇拜祭祀时,除了在固定的祭祀社坛,有时还会借用当地的庙宇。用乐场合的相互使用,在一定程度上也加速了祭祀用乐的传播交流。

另外,当下河北音乐会社现存曲目与佛教、道教用乐高度一致。一方面是历史上永乐钦赐寺庙歌曲的举动使佛教内容与礼俗用乐有机结合,既拓展了俗乐的功能使用,也保存了相当多的传统音乐;另一方面,为神奏乐的“北乐会”中很多人师承高僧,传授的是历史上寺庙佛教音乐。不仅促进了佛教道义的宣传,也使佛教音乐保存在民间会社,最终呈现出当下的相通现象。因此,从用乐场合、用乐内容、用乐群体等多方面看,宗教音乐与民间礼俗仪式用乐的联系十分紧密。

从【行道章】的存在来看,其并非全国广泛存在,具有明显的分布区域。较多为宗教用乐,大量为佛教音乐记载。存见【行道章】的多个河北音乐会的传承方式由高僧传授,形成了佛教音乐体系内传播、接衍于当下民间音乐会,不在佛事中使用,以民间丧葬礼俗为佛教音乐发展的重要载体,即佛教音乐的民间化。因此,曲牌音乐除在制度一功能性保障形成的全国行政区域内的主流传播路径外,北方寺院下佛教音声体系应是制度一功能性保障的另一种传播方式。

【行道章】主要用于笙管乐中,是以笙管为主奏乐器、行乐为演奏方式的一首清代宗教音乐曲牌,主要依靠北方佛教音乐体系传播、传承。在宗教音乐积淀与民间礼俗的互动下,其内容、用乐及功能意义被民间礼俗有所继承。二者融合的过程中,宗教用乐向着民间化、民俗化发展,民间礼俗用乐则在礼乐内涵的规范下“合礼”发展,彰显礼乐教化的功能性意义。

综上所述,【行道章】应是一首清代佛教用乐的鼓吹乐类型笙管曲牌,在明代永乐钦赐歌曲后,佛教音声从不断丰富的教坊乐曲中补充而来。这应该也是明代永乐钦赐歌曲未有【行道章】,却在京音乐中有所存在的原因。随着佛教音乐民间化,被民间礼俗接衍,继而保存积淀在民间。结合当下【行道章】演奏风格和使用场合,配合礼制仪式的使用,即在全国制度用乐体系的保障基础上,主要通过北方佛教音乐体系传播和传承,故多在《集成》佛教用乐以及多地僧传民间音乐会存见。当下【行道章】从历史接衍,活跃在传统乡村,性质向礼俗转变。由于在地方礼俗场合使用,加之传播传承等原因,曲牌音乐在相对稳定的结构下,也产生了诸多变体,这也成为本文之后的研究目标和方向。通过曲牌“母体一变体”间的传承、旋律结构特征、主脉一支脉等关系,以期全方位地总结分析中国的传统音乐,为中国古代音乐史补充提供更多乐谱、音响参考。

结语

当下,构建中国音乐话语体系不断深入,曲牌音乐研究成为重要的课题之一。黄翔鹏先生从音乐形态学考察中国音乐的发展时,曾提出“三个阶段”和“三次断层”的理念,不同阶段和这些“断层”往往保持基因序列的延续发展,比如中国音乐的形式在经历相和大曲、清商大曲、隋唐燕乐大曲后,出现诸宫调、杂剧、传奇等新形式,完善了曲牌的唱腔、宫调、曲式结构、表演形式。曲的规范化、大型化、程式化发展在稳定中演变,成就了以戏曲音乐为代表的近世俗乐的辉煌。曲牌恰恰是贯穿中国传统艺术形式的主要因子,本身凝结着历史的积淀,其母体与诸多变体的特点体现了中国传统音乐创造性发展的承创方式,是中国音乐研究的重要维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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