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

胡竹峰

忘不了许多年前的那个晚上，暗淡的客堂里，一个人独坐。黑白电视机的图像在眼前闪动，虚无在雪花点里。有个女人走来走去，咿咿呀呀唱着什么，虽不懂，但可以体会那悲切的剧情。

戏曲舞台上，悲切的通常是青衣。“青衣”这个名字很好听，像轻灵的小鸟，像一片飘浮的白云。“青衣”二字，柔嫩嫩地唤出来，发音轻得不能再轻，舍不得似的从容道来，像她们着一身青素褶子缓步出场。

晋怀帝被刘聪所俘，宴会时身穿青衣给宾客斟酒，遭人摆布，受尽侮辱。山河破碎几多恨，青衣行酒皆是愁。舞台上许多青衣的身世也与此类似，被命运捉弄，燃尽生命之灯，最后只剩浅浅的一窝泪水。

戏楼风泠，油灯下青衣身影修长。京胡苍凉，舞台上女声腔调疏朗。

舞台上的悲切冲淡了现实的疲乏，戏曲的力量喷薄而出。

曾经看过一出好戏。记得是冬天，太阳慢慢向西天斜斜“归隐”，剧场的宫灯渐渐昏黄，是蜡黄、焦黄、枯黄，像老南瓜的颜色，又像秋天熟透的橘皮，空气中似乎飘浮着黏稠的汁液。

不知坐了多久，蓦地，清越的京胡声劈面响起，锣鼓铿锵。青衣一袭花边青衫褶子，甩起长长的白色水袖，站在幕布后面，凝视琴师，流水般唱出，唱腔婉转温柔，细而慢，像从远方迤逦而至的溪水。千般柔媚，万种风情，让人忘了尘事，换了心肠。

缓缓碎步而出的青衣，目光迷离，像踩着松软的云朵走上前来。时间猛然静止了，空气积滞，连挥手、眨眼这样的小动作也变得凝重。回响在剧场里的声音像阴雨天玻璃窗上的漫漫水帘，有一种魔力撩拨得人心旌摇曳。端坐那里，感觉却像在移动。似乎穿行迷宫或者信步园林，前一步是山色葱茏，退一步有湖水清清。一时在牡丹亭中流连，一时在西厢房内望月，恍惚、迷幻，惊醒了桃花扇底的红楼梦。

莲步生情，水袖带风，兰花指伸伸屈屈，如撩拨琴弦。蛾眉微蹙，回眸一笑，那眼里有无限风韵，像阳春时的新花，又像寒霜下的老树，火气尽退，丝丝清凉的气息迎面而来。青衣舞动着身子，一个穿越时空的幽魂在眼前盛开。

青衣入了《二十四诗品》中的冲淡之境。和风吹过翠竹轻抚素衣，白鹤幽独高飞。青衣美得像画，别具一种春风骀荡的恬静，有凄清的诗意。

台下人静静地听，静静地看，竟生出无尽的悲凉。琴声呜咽，如有明月高悬，黑压压的人群霎时消失，忽然品出了许多宿命与苍凉，进入风雨苍黄之境——只身打马走过此岸此生此世，无能为力又一身浩气。

曲终人散，离散的不是戏人不是归客，是逝去的年华，是支离破碎的岁月。繁华处惊梦，一时怅惘。最怕怅惘却又怅惘，最是怅惘缱绻动人。

（三击掌摘自安徽文艺出版社《击缶歌》一书，高马得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