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海是很好玩的
2024-03-15霍思伊
霍思伊
汪品先乘坐“深海勇士”号下潜
汪品先今年88岁。6年前,他潜入深达1400米的深海,在全世界做成这事的人中,他是年龄最大的一位。这几年,在中国古海洋学奠基人、南海深海科学研究开拓者的身份之外,汪品先又多一个更出圈的标签——科普老顽童。他在2021年入驻哔哩哔哩网站。首条视频上线后24小时内,随着年轻网友们“汪爷爷”弹幕一起而来的,还有10万粉丝。3个月后,他成为拥有百万粉丝的视频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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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十年来,汪品先把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部刻钟。每天早上7点,他准时出现在办公室,一直工作到半夜12点。最近两年,因为生了一次病,他才把回家的时间提前到9点半。他不用手机,如果跟人约在哪里见面,只能提前通过办公室电话或邮件说好时间、地点,届时他会准时出现。他对自己的每一分钟都有规划,并严格按照规划执行,就像他每日唯一的运动是骑单车往返家与办公室之间,风雨无阻。
因为之前耽误了几十年,他在人生的后半场,一直在追赶时间。1999年,他主持了国际大洋钻探计划在南海的第一个航次;2011年,在他的推动下,中国启动了规模最大的深海基础研究项目“南海深部计划”;2017年,他发起并获批了一个总投资共20多亿元的大项目——国家海底科学观测网;等到他82岁的那年春天,在9天内3次乘坐“深海勇士”号下潜到水下1400米深处,汪品先终于亲眼见到自己研究了一辈子的深海。
“深海是很好玩的。”这是汪品先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人们都叫他“老顽童”。他讲话时,两侧嘴角向上弯起一个大大的弧度,并喜欢手舞足蹈,他的声音很吸引人,语调高昂,节奏轻快,这绝不是一个暮年之人的声音。“200米以下的深海一片漆黑,你一旦下去,就会看到另一个世界。海底的美是世人看不见的,我有责任把它呈现给大家。”汪品先说。
晚年,汪品先投入大量精力做科普。他认为,科学家需要和社会对话,他想通过科普告诉大家——很多科学的源头创新“不是因为它有用”,而是“我不解决这个问题就睡不着觉”。这才叫科学家精神,科学最大的驱动力是好奇心。他在哔哩哔哩网站发布的视频,不仅介绍他心心念念的海洋,还分享一些有趣的科学问题。“你设置的问题,不能是老师考学生的问题,不能是教科书上的问题,那没意思,也没人看,应该是小孩子对世界天然好奇时会产生的问题。”
一次,他去杭州开会,路过杭州湾大桥时,司机问他:“江水为什么这会儿退潮?退潮之后,水去了哪里?”他说:“这个题目真好!”于是,他更新了一条视频,标题是“退潮之后,海水去哪了?为什么钱塘江的涌潮更壮观”,很快收获了百万级播放量。在汪品先看来,“科普要教的不是知识,而是问题”,因为科学发展到现阶段,真正的问题在哪里,这点一定要学透彻。
向更深层看,汪品先认为,当前中国科学研究缺乏的是创新的文化土壤,“中国现在不缺科学家,缺的是科学家精神”。于是,2021年,他在耄耋之年主动在同济大学开设公开课“科学与文化”。每次教室里都坐满几百人,课后经常有学生追到他的办公室提问,汪品先喜欢和他们交流。如何从科学角度看文化、如何从文化角度看科学,是他晚年最关注的课题。
中国科学院院士焦念志是汪品先的后辈兼好友。他说,汪品先“离世俗很远、离世人很近”,“他不在意人情世故,敢说敢做,一心只做自己的深海研究。但他并不高傲,非常和蔼,专家叫他先生,学生叫他老师,孩子叫他爷爷,粉丝叫他汪院士,各层次的人都愿意和他交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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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月的海上航行,汪品先每日工作超过12个小时,唯一的休息是站在甲板上看海和看鱼。1999年,首次由中国科学家建议、设计并主持的国际大洋钻探ODP184航次启程。船上成员平均年龄只有30多岁,但首席科学家汪品先已经63岁。对汪品先来说,真正的学术青春才刚刚开始。在全世界最好的船上,全世界最有本事的海洋科学家们每天待在一起,交流的只有科学。
20世纪50年代初在上海格致中学读书时,由于时任校长、地理学家陈尔寿的启发,汪品先对地理、地质与海洋早早产生了兴趣。1955年,公派到莫斯科大学读书时,汪品先的专业是古生物学。1960年,他毕业后被分配到华东师范大学新办的地质系,1972年又随海洋地质专业调入同济大学。这是一个很新的方向,最初的建设目的是“在海上找油”。汪品先那时的工作是在蚊蝇乱飞的废弃车间里,用搪瓷饭碗泡开从黄海勘探现场送来的海底沉积物,再用自来水淘洗,放到难以对焦的显微镜下观察微体化石。
1978年,中国石油地质代表团访问美国和法国,这是“文革”后中国最早出访西方的代表团之一,汪品先就在其中。彼时,美国石油公司和名牌大学都在研究海洋、勘探海洋,国内对海洋的认识还停留在“舟楫之便,渔盐之利”。
当时,世界的地球科学正经历一场由大洋钻探引起的革命。这是始于1968年的国际合作计划,在1998年中国正式加入之前,主要参与方是美国、日本和欧洲各国,目前共有20余个国家和地区参与。科学家们用带有特殊装备的钻探船在水深几千米的洋底打钻,通过对海底岩芯的分析,揭示出地球表面运动的种种历史。大洋钻探的结果证实了20世纪最重大的发现之一——“板块学说”。
汪品先正在研究化石
1978年第一次出国时,汪品先就听说了大洋钻探,他很快意识到,这就是“深海研究的最前沿”。1992年,汪品先在当选中国科学院院士的第二年重返曾访学的德国,只做了一件事——说服德国和中国合作考察深海。这是1994年中德联合科考“太阳号”科考船第95航次的缘起,也为1999年南海的大洋钻探ODP184航次奠定基础。
1999年2月,ODP184钻探船从澳大利亚西部起航,缓缓驶向中国南海。这艘“世界上最高效的船”共取上来5000多米深海岩芯,获得了3200万年以来南海演化和气候变迁的资料,在20世纪末,使中国的海洋地质学进入新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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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海大洋钻探的经验,让汪品先在60岁后提出了两个“拿得出手”的假说:气候变化“低纬驱动说”和“南海不是‘小大西洋”。二者都挑战了国际主流观点,后者更具颠覆性。
汪品先说,地球科学的建立一开始就带有“欧洲中心”的印记,多数证据来自北大西洋。“大西洋模式”认为,世界各地海盆的形成都和大西洋一样,来自板块内部张裂,其关键证据是一种蛇纹岩。但汪品先在南海钻探时没有找到它,“这说明,南海不是小大西洋,大西洋和太平洋是两个故事,可能有不同的形成机制”。目前,这两种假说都还未成为主流理论,仍待更多来自深海的证据确认,但这不妨碍汪品先在西方理论之外,大胆提出“中国学派”。
在上海长大的汪品先,常说自己是典型的“海派”。他觉得,“海派”的表达和做事方式就是“出乎你的意料”,自己“从小就是这样”。“给学生上课,假如我今天这堂课上没有什么‘意外,就像面包里面没有葡萄干,我自己就提不起精神来。”他还常说一句话:“我做的事情,国内没有第二个人这样做。”宽阔的学术背景和严谨的思维,是汪品先能够“标新立异”的底气。
近几年,汪品先的目光从海洋扩展到了更大的空间。他提出,深海研究的出路和价值,在于整个地球系统。“现在科学界的共识是,地球内部储存的碳量比地球表面的多好几个量级,但内部究竟怎么影响表层,还没有解释。这就不能仅停留在地球表面,还要追到地幔中去。”汪品先说,深海正是进入地球内部的入口。
直到现在,这依然是一个很新的方向。汪品先从南海研究时起,就“向着一个比较宽的方向”逐步推进,在学科交叉过程中有了一些新认识,最后提炼出“基于海洋”的地球系统科学。
汪品先每天仍然坚持阅读大量的前沿文献,“我有时候会和老伴说,今天又有一个什么样的新想法。不会每天都有,但常常有”。接下来的两年,他要回到地球系统科学研究上,“把很多系统的东西嚼烂了,连起来”。他手里还积攒了上千份笔记,也准备把它们组合起来,希望能在走之前“踩下一个脚印”。
这个脚印现在还没踩下,但他喜欢李白的一句诗“天生我材必有用”。他暗暗想:要创立一种新的理论,未来可能会颠覆整个气候演变原理,不仅针对地球的冰期变化,要比这个远得多。“科学理论要颠覆不是几年、几十年能做到的,而是一个长期的过程,我是来不及了,但至少先把问题提出来,至于谁能回答,走着瞧。”汪品先说。
(雅 丹摘自《中国新闻周刊》2024年第1期,本刊节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