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卦师

郑红霞

1.夜半黑影

明朝年間，四月的某个深夜，一个黑影进入山脚下的镇子里。

黑影很瘦小，还背个黑布袋，爬进一所院子后，忽见屋门旁边的鸡架上，挂着一个压腰大葫芦。白天踩点儿时，院里并没有葫芦，倒有三只鸡，现在鸡却没了。黑影起身，摇了一下葫芦，听到里面呼啦响，不禁退后几步。

这时，屋门开了，走出一个青年，他一伸手，甩出一样东西，只听嗖的一声，一个鸡蛋大小的石子朝黑影飞去。

黑影一扭身，石子没打身上，却打在黑布袋上。黑影急忙跳出墙外，跑了。

次日一早，街上传来叫骂声，说偷鸡贼不得好死。大家骂着找着，来到了院门口，见一个青年从门里出来。

大家愣住了。一个老人道：“这不是小卦师吗？”

原来，近日街上有个游走江湖、背着葫芦算卦的青年，十七八岁，别的卦师摇竹筒出卦签，青年则是摇葫芦。

那老人上前问道：“小卦师请留步，你是这家亲戚吗？三年前这家人背井离乡后，房子就废弃了，再没人住过。”

小卦师说：“老人家，我游走江湖，居无定所，昨日发现院墙上有几只鸡，以为住着人家，进去才发现没人，所以就住下了。这镇里，为何那么多空房子？”

老人道：“都是那李员外，仗着儿子在朝为官，欺侮乡民，霸占田地，很多人被逼无奈，出去讨生活了。”

小卦师点点头，正要上街，老人又说：“小卦师，能否帮我们老几位算一下，我们的鸡被谁偷了？”小卦师想了想，说：“小意思，跟我来吧。”

于是，大家便跟着小卦师找起来。

不多时，来到一个隐蔽的山洞，大伙拿着棍棒走到深处，果然看到一个黑衣人正在呼呼大睡，旁边拴着八九只活鸡，一堆即将熄灭的火堆上，挂着半只烤鸡。

大伙喊醒黑衣人，才发现，原来是镇里瞎婆的孙子石头。

这石头，现年十七岁，父母早年给李员外家做长工，积劳成疾而死，便跟着瞎眼奶奶相依为命，但他不学好，经常小偷小摸。

石头问道：“你怎么找到这的，是算的吗？”

小卦师说：“我平时兜里就装着一块圆石子，算卦时用来压纸的。你记性要不差的话，应该记得昨晚的石子吧？”

石头问道：“可没打中我啊？”

小卦师说：“虽未打中你，但传来的咔吧声让我断定，石头打中了布袋里一只鸡的脑袋，它受伤流血，我正是顺着鸡血的痕迹找到这里的。你现在只是小偷，长大就成大盗了，我劝你回头，好好侍奉奶奶！”

众人也这么劝。石头脸一红，不领情地说：“多管闲事。”然后，拿起那半只烤鸡，出去了。

大家找回鸡，很高兴。小卦师通过老人，打听到了瞎婆的住处。

经过和老人聊天，小卦师得知，多年前，老人在李员外家帮厨，炸鱼时被滚油溅伤了眼睛，员外不仅不给看病，连赔偿也没有，如今右眼已瞎，左眼勉强有一点儿视力。

又是这个李员外，真是为富不仁。小卦师拿出钱，说道：“奶奶，这是石头让我给你的钱，他在码头干活呢！”

奶奶惊讶地问道：“是吗，他刚才怎么没告诉我啊？”

小卦师一惊，发现桌上的竹筐里放着半只烤鸡。看来，石头并不像人们说的那样坏。

打这以后，小卦师总来救济奶奶。

然而，十天后小卦师再来，发现老人正坐在地上哭。原来，石头抢走老人的钱，赌博去了。

小卦师又拿出钱，说道：“石头这样下去就完了。我想想法子，看能不能帮帮他。”

几天后的一个中午，小卦师进城摆摊，忽见一个人在墙角窥视自己。虽然看不清正脸，但看衣着，好像就是石头。

可是，他跟踪自己做什么？

正思忖间，有一个中年人朝自己走来。

那人在摊前站定，恭敬地问道：“卦师，在下是李员外家的管家，我家员外有意邀请阁下，不知能否赏光？”

原来是李员外请自己过去，看来有事情要自己做，小卦师决心治治这个老狐狸。

2.定下计谋

员外已备好酒席。

推杯换盏后，员外道：“当下虽逢盛世，但在京里做官的少爷总不顺利，接连传书来，让老夫算卦看一看。已经来了好多位先生了，总不应验，这才请阁下过来，算算有无破解之法。”

小卦师暗想：算卦都是骗人的，既然要老东西相信，得给他来点儿怪招才行。

酒席后，小卦师让员外摇葫芦，哗啦一阵响，弹出一支卦签，签头指向一个院里的六角亭。

小卦师拿起卦签，走进亭子，发现天花板处一块木板上写着一行小字，虽已模糊，但小卦师凭借墨痕，看出是“少爷满月而建”的字样。

小卦师眼珠子一转，说道：“员外，您摇出的卦签虽是上上签，但从卦理上却属下下签，因为它指向的亭子与公子有特殊的关联，必须拆除，底座垫高、重建，即可破解。”

醉醺醺的员外正要问为何，管家急忙拽了拽他的衣袖，小声说“天机不可泄露”。

小卦师在一旁笑而不答。

员外仔细看那亭子，确实比旁边低很多。忽然，员外眼前一亮：把底座垫高，不就是往“高处升”嘛，寓意少爷步步高升，真是妙哉，这小卦师果然跟其他先生不同。

员外一时兴起，顺口吩咐：“来呀，给卦师封二百两赏银！”

管家一听，脸都绿了，员外平时一毛不拔，看来今天真喝多了。但话已出口，没办法收回。

两个下人各执一个托盘上来，上面是白花花的银子。小卦师深施一礼，道：“员外客气，那恭敬不如从命了。天已不早，明早还要奔波营生，晚生就不打扰了。”

说完，将银子装进褡裢，一前一后挂在肩上，背上葫芦出了宅门。小卦师正打算如何用这笔银子时，感觉背后有人跟踪。

这次他看清了，那个衣着破旧的人，正是石头，看来他等了自己半天。但在他身后，还有两个可疑之人。

小卦师想，石头跟踪自己，应该是他输光了从瞎婆那里抢来的钱，得知是自己送的，想再诈些银子。

至于后面那二人，从衣着看是员外家的佣人，可为何要跟踪自己呢？小卦师思绪片刻，不禁点了点头。

这时，眼前出现一家布店，小卦师摸摸钱袋子，想出个计谋来。

店铺不小，一半卖布料，一半卖衣服。小卦师见自己的灰袍破旧，便选了一件新袍买下，吩咐小二包好。

夜色落下，小卦师来到“如意客栈”，对小二言说：“我要后院一间清净的偏房，明早还要上桃花溪，一会给我来点吃食。”

进了房间，小卦师把其中一个布袋的银子取出藏进葫芦里，用餐后又取来笔墨，在案子上书写起来。

这小卦师，平时喜欢习字读书。四更天时，困意来袭，他放下书，躺在床上翻身向里，不久便响起呼噜声。

这时，窗户缝隙间伸进一片薄铁片，轻轻拨开了插闩，一个瘦小的黑影跳了进来，径直走向床头，取走了那袋银子和布包，又挎上葫芦逃走了。

黑影正是石头。他确实从奶奶口中得知小卦师在救济奶奶，输完钱后便想找到卦师，谎称奶奶生病，得要钱抓药，目的就是骗点钱花。不料，那小卦师被管家领先一步请走了。

石头不甘心，在员外府外等了半晌，发现小卦师出来，还背着两袋干货。石头猜测，员外肯定赏他钱了，便动了歪心思，终于在如意客栈得手。

石头走在山路上。此时正是黎明时分，刮着大风。石头觉得凉气逼人，便顺手打开布包，拿出里面的新衣服，套在破旧的衣服上，往家里赶。

石头不知，危险已悄然降临。

3.杀身之祸

石头正赶路，忽然跳出两个蒙面人，为首的用刀指着他，喝道：“识相的，把钱袋留下，否则脑袋搬家！”

打斗中，石头左躲右闪，避开了多次攻击。但双拳难敌四手，一不小心，石头胳膊上被割了个大口子，鲜血直流。石头抱紧钱袋，纵身一跃，跳入了十几丈下的桃花溪中，眨眼间，人和葫芦冲得无影无踪。

这时，一个声音传来：“住手！”

来者正是县衙的捕快们。原来，半个时辰前天刚蒙蒙亮时，西郊如意客栈的小二就来到县衙说：“昨晚，小卦师入住小店，托我今早送过来一封信。他说今早还得赶路，来不及送，要我务必送来。”

信的大意是：今早，桃花溪将发生一起抢劫杀人案，请速去搭救。

县令看信后，感觉人命关天，便派十个捕快前去查看，找来找去，果然发现两个黑衣人。只是他们赶到时，那小卦师已跃进了桃花溪。

十个捕快齐上手，没几下就制服了黑衣人。经过审问，他们交代了经过。

二人本是流落此地的外地赌鬼。管家找到他们，说员外给一个小卦师二百两赏银，醒酒后后悔了，要他们夺回银子。管家强调，那卦师十七八岁，身着灰衣，背个葫芦，住在如意客栈。他的两个眼线偷听到卦师和小二的对话，知道小卦师今早必经桃花溪，要他们在此下手，还承诺事成之后，给他们四十两银子作为报酬。不承想，那小卦师舍不得银子，受伤跳溪逃走，二人还被抓了个现行。

李员外正在家等黑衣人的消息，县令来访，把黑衣人劫杀小卦师的事也说了一遍。

李员外的脸拉得比驴脸都长，心里埋怨管家把事办砸了，怎么捅到了知县那里。

员外瞪一眼管家，眯着眼说：“知县大人，我儿几天前来信了，说现在正有肥缺，他可以举荐你擢升。至于今天这事儿，分明是赌鬼见钱眼开才去抢劫，跟老夫有何关系，你要为我做主啊！”

县令揣摩着员外的话，虽不知真假，但如果这次帮助员外，少爷肯定会在仕途上帮自己的。

知县道：“员外，您放心，那二人我会以抢劫杀人罪论处，关入死囚牢。但现在问题是那小卦师失踪了，麻烦恰恰就在这里。”

李员外问道：“二人入了死牢，还有何麻烦？”

县令道：“员外您想，那小卦师既然让小二送信来，说明他知道今早会有人抢劫他，但仍然冒死去赶路，故意让抢劫案发生，目的就是让捕快抓住黑衣人，黑衣人一招供是受您指使，员外自然就卷入这场劫杀。这样一来，贵公子的官运，肯定会受到影响。如果那小卦师死了，案子正好了结。但如果没死，他势必会卷土重来打官司，抖出这些事儿，就算我让二劫匪入死牢，您还是脱不了干系啊。”

员外吸了口气，请知县多费心。

县令回去后，一边将那二匪屈打成招，打入死牢，一边让县衙和员外的人，沿着桃花溪下游搜寻小卦师。

查来查去，活没见人，死没见尸。员外很不踏实。

4.潛入李宅

员外怎知，跳溪的不是小卦师。

石头跳溪后，被水撞得晕头转向，冲到下游不远处时，忽见小卦师从岸边追着救他。为防止追杀，二人上岸后没去下游，而是去了位于上游的那个山洞。

石头放下葫芦，或许知道偷窃并不光彩，眼神有意躲着小卦师。但小卦师一笑了之，还为石头洗伤口、抹草药。

石头问：“黑衣人为何截杀我？”

小卦师说：“那李员外后悔赏我银子，请来黑衣人抢夺回去，不料银子被你盗去。他们见你背个葫芦，穿着和我相似，便对你下手。我一早发现失窃，昨天又见你跟踪于我，便想到是你所为，很可能会把银子藏进山洞，我决定来山洞看看。但晚了一步，我远远见你跳入桃花溪，我便下来救你。”

石头有点羞愧，想起爹娘在员外家累死，奶奶也赔上了眼睛，自己又被追杀，不禁握紧了拳头。

小卦师看出石头的心事，劝道：“做一次贼并非永远是贼，改过自新就是好汉。咱们联起手来，除掉员外这个恶人如何？”

石头点了点头，但眼下，得先养好伤。小卦师每天都给他送来吃的。半个多月后，伤口即将痊愈，二人便等着机会，正好遇上员外家招“搬运工”。

这得从员外修建六角亭说起。

因为儿子催得紧，员外又坚信亭子往高处拔，儿子就会高升。当初小卦师一走，员外就吩咐管家一边找人抢回银子，一边找建造班推倒亭子，在原地基上垫高重建。

经知县批准，管家在山林中，购买了六根上好的松木，当作亭子的柱子。等木工师傅量好尺寸、锯倒，时间已过去半月。管家开始贴告示招人，往员外家搬运松木。

在这些被招来的年轻人当中，就有小卦师，他剪了头发，脸蛋上抹得黑乎乎的，与原来判若两人。大家推着木车，进入员外府忙起来。等运完三根木头，已是傍晚时分。

小卦师发现，李宅后院西北角一个房间亮起了灯，门楣上有“耕读斋”的匾额，猜测是员外的书房。小卦师一转身，藏进草丛里。

夜幕降临，小卦师来到后窗户下，爬上一棵槐树，透过破损的窗纸，发现员外正从一个红匣里取出一封信。

因为天热，后窗半开着，小卦师听见员外对管家说：“少爷前日来信，又催问算卦一事，我已在信中回妥。半月以来，县令果然尽心办事，搜索那失踪的小卦师。这是回信，信里，我特地嘱咐他好好推荐县老爷，明日一早速速发出去吧。”

小卦师心里一动，爬上房顶，悄悄溜出员外府回到山洞。

5.合力除恶

第二天，另三根松木运完后，又是傍晚时分。领了工钱，小卦师仍没出去，继续藏进草丛。

一直到掌灯时分，忽听前院喧闹起来，鸣锣声、呼喊声震天。有家丁跑到后院书房，哆哆嗦嗦地禀报：“老爷，不好了，前院有飞贼，还背个葫芦，看来是小卦师报仇来了！”

员外急忙起身：“速速报与县令，给我堵住飞贼！”

奴仆们举着棍棒，拥到前院，一边搜索一边喊叫。眨眼间，后院成了空院子。小卦师跑出草丛，来到书房，发现最底下的抽屉上着锁。小卦师早有准备，掏出随身带的圆石子，猛砸几下，锁鼻损坏，抽屉拉开，小卦师抱起里面的红匣就走。刚出门，就听到前院的喊叫声：“跑后院了，快追！”

只见墙上嗖嗖地跑过来一个黑衣人，背着一个葫芦。小卦师急忙爬上墙，与黑衣人一同消失在夜色之中。

那黑衣人正是石头。昨晚，小卦师回到山洞，二人商定，因为石头身形小、行动利索，次日运完木头，由他背着葫芦再做最后一次飞贼，把员外从后院调虎离山，以便小卦师盗取红匣，里面是公子的信件，可能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兴许能以此上告李员外。

回到山洞，打开红匣，里面有十七封信，小卦师看了看，一半是员外儿子如何勾结同僚、骗取国库银两等内容，还让父亲藏好几十张巨额银票。信里都有儿子的印章，容不得他抵赖。

知县已不可靠，二人决定连夜把“证据”送到知州府，因为知州大人有清廉之声，是个好官。

然而，当日晚间，员外发现书信被盗，怒火一下子顶上脑门。他鼓动县令全县搜查小卦师，务必把书信追回，并趁夜散发缉拿小卦师的公示。天亮时，他们在大小路口设置卡口，严查路过行人。

小卦师和石头一看，事情不妙，原来送出信件也没想的那么简单。二人在石洞里想了一整天，也没想出好办法。

新一天到来，石头一睁眼，发现小卦师已不知去向。他走出山洞，来到县城，竟然发现很多乞丐都背着一个大葫芦。

石头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胡同尽头找到了小卦师。

见石头到来，小卦师小声说：“本不想连累你，现在看来，有贵人相助啊。你趁此时机，赶紧送书信去吧，我会协助你。”

说着，把贴身的书信拿出，塞到石头衣服里，又给他几十两银子。石头猜测，小卦师可能去做更危险的事，正要推脱，小卦师已跑远了。

石头放好信，向一条小路奔去。

为了不放过任何机会，知县派了捕快、衙役、地方保安团等在各个路口检查。石头故意把脸弄脏，衣服撕破，随着乞丐一同准备过关。

眼看检查到石头，在这緊要关头，一个身影忽然出现在几十米外的小山头上，那人背个葫芦，喊叫起来：“小卦师在此，员外的书信也在此！”

说着，随手丢下一封信。

喽啰们跑过去捡起一看，果然是李员外家的信封，但里面是空的。于是，大家都去追赶小卦师。

石头见关口无人，立刻奔跑起来。他越过山路，过了河滩，上了官道，从一个农户那里买了一匹马，终于在第三天来到了知州衙门，顺利地把书信交到知州大人手里。

不到十天，一道圣旨下来，将员外押送至京，与儿子一同受审。至于那县令，因为书信牵扯到他，也一并抓走。

处理完案件，知州大人特意安排石头和小卦师到州衙来做事。石头高兴坏了，便回家去接奶奶和小卦师来州衙。

一到家，发现屋里有十几个大葫芦。

奶奶看到石头改邪归正，十分高兴。她说：“你们为百姓除害，我老太婆也不是没一点用处。那天，我出门听到议论说正通缉小卦师，便想了个办法，给每个乞丐送一个葫芦和一文钱，以混淆官差的视线，于是满大街出现了很多‘小卦师。官府通过乞丐之口，查出是我给的葫芦，但我说小卦师常救济我，我只想帮他，但小卦师在哪，我一概不知。结果，我被抓进了牢房，但没有几天，知县被抓，我就被放了。说来也巧，给乞丐和买葫芦的钱，就是小卦师救济我的，这也是他自己救了他自己啊！”

石头让奶奶先收拾一下，他去山洞找小卦师，却在山洞只发现两布袋钱和一张纸条。上写：

石头兄弟，有知州大人关照，你和奶奶要好好生活，这几日，我从桃花溪找回了那一百两银子，加上之前剩下的，都给奶奶留着养老吧。切不可再走邪路，江湖很大，有缘再见。

石头虽然不识字，但他猜出小卦师背着葫芦又闯江湖去了。

（插图/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