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砸惊醒梦中人

徐树建

老周今年50开外，住的是平房，夏天到了，这天天气分外晴朗，老周把橱柜里、角角落落的东西，例如被子、衣服、书籍，以及坛坛罐罐啥的，全拿出来摊在院子心晒，这叫曝伏，防止东西生霉。这时来了几个老伙计找老周聊天，老周忙泡上茶，大伙一边说说笑笑一边喝茶打牌。

就在这时打院外又进来一人，大伙一见是他一起叫苦：“韩疯子怎么来了？”

大伙口中的韩疯子也是个老朋友了，之所以叫他这个外号并不是因为他真疯，而是因为不知何年何月他迷上了收藏，从此沉陷其中不能自拔，时间一长走火入魔、疯疯癫癫。他家底本来就薄，再给他一捣腾更是家徒四壁，所以叫他韩疯子。韩疯子本来有一手过硬的烂面行手艺，夫妻俩开了一间包子铺生意那叫一个红火，可自从他迷上收藏后就再没心思打理了，包子口味越做越差，包子铺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因为他老人家动不动就要下乡收古董啥的，可次次中雷，把一点存款败了个精光。他老婆一个女人家哪应付得了门市，终于关门大吉，现在全家生活就靠老婆给人打零工维持。

说起来大伙不是没苦劝过韩疯子，可你嘴里即使说出血来韩疯子也听不进去一个字。这么着韩疯子日益瘦削、弯腰佝背，一身旧衣服破破烂烂，也不知哪年哪月的，可一提起古董却又两眼放出迷幻的光来，大伙看在眼里，只有叹息。

现在见他来大伙之所以暗暗叫苦，是因为老周晒了一院子破烂玩意，而韩疯子这样的人遇上这些东西就如同鸦片鬼遇上鸦片，肯定迈不动腿。

果不其然，韩疯子进了院子也不进屋躲一下日头，更不跟大家打声招呼，立即审视起那些破烂来。只见他双眼如炬、浑身是劲，样子既贪婪又可怜。

大伙也不理他，自顾自喝茶打牌，突然间听得外面一声惊呼，是韩疯子。韩疯子嘶哑着嗓门大叫：“老周、老周！”

老周和大伙放下手中牌，出门问：“什么事？”

只见韩疯子眼神痴迷、浑身哆嗦，手指着地上一样东西说：“这是个宝贝、宝贝啊，你哪来的？”

老周一看，嗨，是个旧得不能再旧的罐子，在韩疯子眼里什么东西都是宝，他要是真有那鉴宝的眼光又何至于混到如今这地步。就说：“这是我老母亲生前腌咸菜用的，老母亲去世后一直扔在柜子里，我都快忘了家里有这个了。我说韩……老韩，这还是个宝？满大街都是，只不过这个年代长了些而已。”

大伙也偷笑。韩疯子涨红了脸，跺脚叫道：“这真是个宝，至少是清三代的，你让我看一下。”说完上前万分小心地拿起罐子，一看之下更加激动，“看，罐底有款，‘大清乾隆年制，十足是官窑！”

老周说：“行，你说它是个宝它就是个宝，你喜欢就拿去好了，我白送给你，分文不要。”

这话一说坏了，韩疯子生气了，原本通红的脸更加红，像泼了一层血，梗着脖子叫道：“老周，这叫什么话？什么叫白送给我？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我再不济也是你朋友是不是？我知道我混得不如你们好，但你们也不要瞧不起人好不好？“

老周一听知道自个伤着韩疯子了，他是个极度敏感的人，自个刚才话里透出的同情意味被他捕捉到了，忙正色说道：“老韩，对不起，我刚才轻慢了。这个，如果你非说这个是宝贝的话，你说怎么办？”

韩疯子大声说：“卖给我，一口价，5万！”

有个叫张大炮的老伙计一直冷眼旁观着，现在一听这话再也忍不住，说：“韩疯子，别人怕你生气我不怕，你说5万，我且问你，这5万你从哪来？是你老婆日日夜夜、风吹日晒给人打工挣下的吧？”

张大炮可真叫大炮，出口更伤人，韩疯子果然更加无地自容，眼珠都红了，可一张嘴还是钢铁一样：“不用你管，我就是借高利贷也不会欠一分钱的。老周，我回去筹钱去，就这么定了！”

韩疯子说走就走，打旋风似的，老周还想叫住他，哪里叫得住？

他一走有人想起什么，脸吓得雪白，叫道：“不好、不好！”

大伙问：“什么不好？”

那人说：“韩疯子他已实实在在疯了，说得出做得出，万一真借了高利贷怎么办？”

大伙这回是齐刷刷一个激灵，张大炮直拍大腿：“甭说韩疯子没钱，就是有钱人家借了高利贷也是不死脱层皮！无论怎么说我们都是韩疯子朋友，可不能眼看着他沉船！”

老周脸色煞白：“这事因我而起，我责任更大，如果韩疯子家因为这个出事我一辈子不得过。必须想个法！”

几个老伙计心急如焚，死命揪头发、拍脑门，突然间老周一声断喝：“有了，我有主意了，你们听我说……”

正乱成一锅粥，门口有人客气说道：“各位先生，能给我一碗水喝喝吗？”

是外地口音，大伙掉头一看，院门口站着一个年岁跟大伙差不多的瘦高个男人。奇怪的是，这人眼睛死死盯着院子心的破破烂烂。

难道又是一个韩疯子？

老周说：“当然可以了，请进。”给外地人倒上水后掉过脸斩钉截铁：“事不宜迟，立即去接韩疯子，一定要抢在他借高利贷之前拦住他！”

张大炮说：“我是開汽车来的，来两个人跟我去接。出发！”

到底是汽车快，不一会就看到韩疯子在前面大步流星地走着，张大炮刹住车，说：“哥几位，你们下去把韩疯子拉回到老周家，我另有要事！”

老几位死拉硬拽，好容易才把韩疯子拉回到老周家，发现刚才那个外地人不见了，一院子破烂也不见了，已被老周收回屋内。

老周说：“老韩，你真的要买那个罐子吗？”

韩疯子瞪起眼：“你当我是三岁小孩？要不是他们硬拉我都借到钱了。我说你们非要拉我来干什么？”

老周避开韩疯子充血的眼睛，说：“是我要他们拉你回来的，因为、因为还有人要买那个罐子。”

韩疯子大惊：“谁？”

一语未了门外响起汽车马达声、刹车声，随即有人大炮似的嚷道：“是我！”

是张大炮，只见张大炮从车里抱下一箱白酒，说：“老周，送你一箱好酒。”说着把酒抱进屋内。过了一会出来说道：“韩疯子，这罐子我也要，你不生气吧？”

韩疯子跳起身：“是我先看中的，你凭什么插一杠子？”

张大炮一脸冷漠：“刚才你为什么不给订金？”

有人看不下去了，上前劝张大炮，说：“我说张大炮，咱们都是朋友，你抢人家活以后还见不见人了？”

张大炮怒气冲冲：“这叫什么话？什么叫抢？市场经济愿卖愿买，很公平啊。”

有人劝韩疯子：“张大炮要买你就让他买呗，就像拍卖会一样，谁出价高给谁，你也用不着生气。”

韩疯子怒发冲冠：“你们都看到了，这罐子是我先看到的，也是我认出来它是个宝贝的，张大炮捡现成的，太不仗义了！”

双方一时吵得天都红了，甚至于开始推搡，就在这时老周大喝一声：“都别吵了！”

再看老周，眼都红了，二话不说返身进屋，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忽听得哐啷一声，又一声、又一声……

韩疯子触电一样蹦起来，进屋一看，一下子呆住了，老周正举着榔头狠命砸罐子，此时此刻哪还是罐子哦，早被老周砸得粉粉碎！老周一边砸一边骂：“什么狗屁玩意儿害得我好朋友倾家荡产，人不人、鬼不鬼的，害得我们这帮子玩了多少年的老朋友要动手，我砸了你、砸了你，你这个害人精！”

大伙全傻了。张大炮说：“罐子砸了，酒也不送你了。”抱起刚才放下的那一箱酒上车走人。

韩疯子眼神直勾勾的吓人：“你真砸了？你真舍得？你会不会骗我？”

老周不回答，还是砸，直砸得一个瓷片也不剩，全是粉末。韩疯子不死心，在屋里四下找，巴掌大的屋里哪藏得住东西，只听得韩疯子大叫一声，一口血喷出老远，仰面就倒。

不知过了多久，当韩疯子悠悠醒来时发现身在医院里，身边坐着哭红眼的老婆和一帮子老弟兄。

韩疯子定定神，老婆喂他喝两口水，眼神明晰多了，挥挥手叫老伙计们出去，对老婆说：“老婆，我醒了。”

老婆一愣，韩疯子长叹一声，说：“这回真的醒了。那罐子真的是宝贝，我这回绝不会看走眼的，当我亲眼看到它被老周砸得粉碎时我心也碎了、死了，现在重生了。我终于想通了，古董算什么？说碎还不是碎了？这么多年我没遇到过一个真的，好不容易遇上，却转眼又碎了，这是命啊！老周罵得对，为了古董这么些年我人不人、鬼不鬼的，还险乎乎跟老朋友动手打架，值吗？”

韩疯子说：“这一口淤血一吐出，我不仅没伤着身体，现在反而觉得身体轻盈得不得了，全通了，心也通了。老婆，我一出院就跟你重新开包子铺，这些年……苦了你了！”

老婆哇的一声痛哭起来。

在外面的老伙计们全听着了。大家一脸欣慰，悄悄说：“这双簧戏，成了！”

先前巧不巧的，那个外地人路过老周门口，这人是个高手，一眼认出那罐子是宝贝，韩疯子半辈子打眼，这回竟真的看对了一回。

外地人要买，老周当然不卖，多少钱也不卖。他当然没砸罐子，张大炮先前抱进的一箱子酒是假的，里面是仿制的差不多模样的罐子，在屋里他偷梁换柱，把假的拿出来，把真的放进去，再当着大伙面抱走，韩疯子当然找不着真的了。

老周之所以把假罐子砸得像粉末一样，是防止韩疯子发现调包。

做的这一切只是希望韩疯子醒过来。把真罐子即使白送给韩疯子，只会让他陷得更深、更疯。

死去，才能活来。

在病房外，老周一脸刚毅：“博物馆到我家鉴定过了，是不可多得的精品，我当即决定捐赠给博物馆，并请人家当场带走。这样做的目的是让更多人欣赏到宝贝，也算为社会作点贡献。等以后韩疯子身体好了，生意也上路了。我们再告知真相，陪他去博物馆看看，留个念想。”

老周又说：“博物馆奖励我3万块钱，这钱我一分不要，如果不是韩疯子，这罐子或者继续明珠暗投，更有可能被我毁了。所以这钱我要想个法子巧妙送给韩疯子，帮他重开包子铺。”

张大炮和其他老伙计一起说：“老周，好样的，我们没白认你这个朋友。我们也出点钱，帮我们老伙计开启新生活。”

（插图/陆小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