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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光向下”与“寓今于古”

2024-03-12郑芩

名作欣赏 2024年3期
关键词:回收日常生活民国

关键词:民国 北京 日常生活 现代化 回收

20世纪80年代以来,国内城市史研究逐渐兴起,并迅速发展成为历史学、文学、地理学、社会学、城市规划学等多学科交叉融合的热门领域。作为中国的首都,北京因其并世无两的政治、经济与文化地位,其城市历史自然备受瞩目。其中,处于转型巨变阶段的民国时期吸引了众多学者为之侧目,尤其是新世纪以来,得益于相关原始资料的相继公开、整理与出版,民国北京史愈益成为继上海史之后城市史研究的新焦点,涌现出了一批异彩纷呈的学术成果。陈平原、王德威主编的《北京:都市想象与文化记忆》,黄兴涛、郭双林等主编的《民国北京研究精粹》等论文集,以及史谦德的《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年代的市民与政治》,李少兵、齐小林、蔡蕾薇的《北京的洋市民:欧美人士与民国北京》,何江丽的《民国北京的公共卫生》、张秀丽的《民国北京婢女问题研究》等专著,已从多维视角为我们初步揭示出民国时期北京城的多元样态,具有难能可贵的开创之功。但迄今为止,唯一对民国北京的历史面貌进行综合观照的仅有董玥的《民国北京城:历史与怀旧》(下文简称《民国北京城》)一书,该书为作者的英文著作Republican Beijing :The City and Its Histories(2003)的中译本,于2014 年由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首次出版,2018 年同社再版。

该书虽名曰是一项“综合研究”,但相较于书名的宏阔及作者在绪论部分的自陈:“本书……是综合考量了在北京这个古老帝都的转型和它被塑造成现代中国‘文化城市的过程中各种政治、经济、社会和文化力量的交互作用”(第21—22 页),其内容实际上并未全景式勾勒出民国北京城的所有历史图景,诸如政局嬗替、民族融合、宗教信仰等面向均在书中难觅踪影。这种对广度的割舍应是为了服务于论述的深度,作者的问题意识明确而集中,其核心旨趣在于厘清民国北京城现代变迁过程的内在机制,进而尝试以根植于中国本土的经验纠偏“二战”后在西方学界长期占据支配地位的“现代化理论”。全书结构整饬,经由“规划北京”“经历北京”“书写北京”三个方面的架构,分别考察民国时期北京城的空间秩序转型、城市居民的物质生活经验及新老知识分子眼中不同的城市想象,最终提炼出“回收”(recycle)这一概念作为对其中(包括物质与精神双重层面)结构性特征的概括,从而将读者的认知从惯常的线性进化史观中解放了出来。

平心而论,作者关切的命题——“民国北京城的现代变迁”本身相当朴素且并不鲜见,几乎是所有聚焦该时段的相关研究皆有的潜在追求,而该书问世后之所以能在西方学界引起非凡反响 ,窃以为或许得益于其洞隐烛微的立论视角与别具一格的史观史识,具体来说即“基于日常生活的向下视角”和“动态、非断裂的内驱型现代观”。本文将结合相应的学术史脉络与书中的具体论述,对二者依次展开述评;另外,针对全书的核心概念“回收”,笔者将尝试审视其阐释效度,并兼论其对认知当下北京城市现代化格局的启发意义。

基于日常生活的“向下”视角

传统史学常被人戏称为是一部帝王家谱,此言或许有几分偏颇,但仍中肯道出了传统史学的一大表征,即关涉的对象如果不是帝王将相,至少也是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而升斗小民的喜怒哀乐则长期被隐形与遮蔽,即便偶被记录,也多是因“王者欲知闾巷风俗” 。这种取向固然有史料多寡方面的客观考量,但更说明了长期以来史家治学的价值立场。具体到城市史研究中,常规的学术进路大致有两种可能:其一是纵向以城市文明演进为研究对象,整体探讨其起源、发展等不同时段的历史特征;其二是横向揭示某一时段内城市的空间结构、治理体系、经济运行、建筑景观、文化生态等不同方位的内涵。回顾既往的研究成果可知,前者通常止步于制度沿革爬梳,而后者则多流于对社会事象的铺陈描述;大约至20 世纪中叶,“见史不见人”的治史理路开始受到挑战与反思,在年鉴学派“整体历史观”的影响下,民众的日常生活开始进入史学家的视野,尤其是70 年代以降,“自下而上”的历史眼光已被不少欧美学者尝试运用于具体研究之中,国内学界也紧随其后开始相关理论的译介与个案探索。可以说,关注民众的日常生活逐渐成为包括城市史在内的众多史学研究领域的主流旨趣之一。

《民国北京城》正是在城市研究中贯彻这一“向下”视角的典范之作,如作者在“绪言”中所言:“无论是思考一座城市的过去还是现在,人们首先应该关注的不是城市建筑及其得失,而是居民对于城市的感觉和体验。一座城市,只有生活在其中的居民拥有呼吸和生存的空间,它才会真正具有活力和动力。”(第11 页)也就是说,与此前大多数探讨城市现代化进程的著作不同的是,该书并不止于钩稽市政措施的现代化嬗变,而是将普通民众的日常生活体验和感受置于全书的核心,以人的主体性来彰显民国北京城介乎旧与新、东与西、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复杂底色,从而使得城市历史得以“动”起来、“活”起来。全书共划分为“规划北京”“经历北京”“书写北京”三部分,大致分别对应民眾的政治生活、经济生活和文化生活。从每部分标题暗含的主语可推断,后两者“以民见史”的书写特征较为显著,而“规划北京”乍看虽无明显的民本意味,但实际作者侧重的仍是民众对城市规划的反馈,而非规划本身。如在“宣武门城墙案”和“有轨电车工程案”中,政府为改善交通,决定在宣武门城墙两边加开出入关口,并铺设有轨电车线路,但作者从北京市档案局的资料中发现,这些举措在当时均曾遭到当地以固有方式谋生的居民的强烈抵制,说明政府对城市空间的现代化改造并非一帆风顺;且在官民博弈中,民众通常是失败的一方,胜负关键在于掌控的信息渠道的多寡。(第59 页)

也正是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认为,关注民众日常生活的取向不仅出于作者“同情之理解”民众的个人情怀,更是不断精进史识的必然要求。后现代史学昭示我们,要审慎地“在历史认识论方面否定历史学的客观性” ;也即,任何历史记载都不应天然被视为绝对客观真实的存在,而是经由不同主体在不同语境下的建构。因此,若仅停留在梳理城市现代化转型的制度条文层面,我们将只能知晓北京城市设计者的“说辞”,而无法触及制度在历史中的“实践”效果。既有的不少研究已提示我们,官方“说辞”与民众“实践”之间通常存在龃龉,因此唯有将研究视角从民国北京市政沿革本身转向民众对城市转型的理解与接受,才能真正洞明其间迂回往复的历史过程,即如学者邓小南所言:“制度不是静止的政府型态与组织法,制度的形成及运行本身是一动态的历史过程,有‘运作、有‘过程才有‘制度,不处于运作过程之中也就无所谓‘制度。” 基于这一逻辑,作者关注民国北京城民众日常生活的视角尤显意义深远。以“胡同的命名”为例,民国政府为了树立新的城市形象及便利交通、邮政系统运行,重命名了不少原本由民众自行裁定的街道名称(有些不登大雅之堂或重名情况严重);若遵循传统的治史思路,这种政府举措很可能即被默认为历史事实,但作者敏锐地发现,原本的街道名字在此后相当长的时间内实际仍活跃在人们的日常交谈及民歌、民谣、戏曲之中(第68 页),并未与政府意志同调演进。正是经由细致地考察民众在日常生活中的认知、行动与表达,作者真正为我们呈现出了民国北京鲜活的城市生命肌理。

诚然,关注民众日常生活的研究视角几乎已成为当代史学界的普遍追求,但如何在研究中具体践行则尤能见出不同学者的功力。此前已有部分先觉者表示,日常生活研究要警惕走向琐碎与庸常,即过分关注细枝末节,而致使“研究题目微观,杂乱无章;缺乏整体史关怀,缺乏全面联系和贯通;疏离宏大叙事,轻视理论思考,缺乏共识”。 对此,《民国北京城》有着高度的自觉,正如美国历史学家班德(Thomas Bender)在“序言”中称赞道:“董玥的研究超越了大部分人对日常生活的记叙,因为她懂得,对日常生活的理解不能离开对国家与日常生活的关系。”(第3 页)例如在论述帝制时期隔绝于民的琼楼玉宇至民国转变为下层民众可自由出入的现代公园时,作者关注到这一举措实际是将民众置于政府的监视之下,通过规训居民在公共空间的举止以提高民众作为现代公民的素质水平;在描绘抗日战争后新知识分子放下先前对北京本土文化所抱持的学者式疏离与批评而转向认同市民生活时,作者指出这是一种与政府“合谋”制造现代国家象征的方式……可见,诸如《燕京岁时记》《京都风俗志》《北平风俗类征》般事无巨细地记录北京城日常生活风貌的“民俗志”式写作并非作者的最终目的,该书并不满足于整理呈现资料本身,作者对民众生活的关注与书写始终与国家视角相勾连,致力于挖掘其间千丝万缕的权力博弈,从而以“以小见大”的眼光,将小问题与大历史接轨,探寻细节背后隐现的“国家的在场” 以及传统/ 现代观等深层逻辑。

然而,该书关注日常生活的视角也并非尽善尽美,作者虽已有意识地试图从民众的认知与体验角度窥见北京城的风云巨变,但最终的结果或许与预期目标仍有不小的距离。首先来看全书援引的史料的类型与性质。众所周知,史料是历史学发展的基础,史学研究的首要步骤是对史料进行甄别与归类。遍观《民国北京城》全书,作者频繁引用的文献主要有两类,一类是北京市档案馆、工商联等政府机构(或组织)提供的档案记录;一类是诸如陈善卿《天桥史话》、金受申《老北京的生活》、翁立《北京的胡同》等知识分子编撰的地方读物,而作为民众自我表达的民间文学材料在书中凤毛麟角,仅见兰陵忧患生《京华百二竹枝词》这难得的一种。当然,若从异文化研究的立场视之,能够呈现出这些经久尘封的档案文献或许已能为西方学界带来极大的新鲜感,且这一“片面”的选择很可能受限于作者跨国研究这一客观因素(民间文学资料通常需要研究者亲自实地调查采访),但这仍不可避免地造成该书所谓的“民众日常生活”实际乃是“识字阶级”眼中的民众生活。如在书中提及的“宣武门城墙案”和“有轨电车工程案”中,作者那些关于“民众强烈抵制政府”的观点其实全部来自北京市档案馆、工商局的档案记载;然而,来自外部的说辞(尤其是强势的官方话语)能在多大程度上代表民众真实的内心感受?甚或说,这种“代言”是否存在曲解或抹黑民众的可能?更何况,“民众”本身是一个内涵和外延均很模糊的集体概念,其中包含拥有不同社会身份、社会关系及知识信仰体系的异质性群体,即便对待同一事物,不同群体也可能生成大相径庭的话语,此中的实情远非档案上的三言两语所能涵括。而据笔者浅薄的了解,民国时期的北京实际留存下了不少民间文学财富,仅作者在第三部分“书写北京”中提及的由北京大学发起的“歌谣运动”中便搜集、刊发了不少流传于北京地区的传说故事、谚语、民歌等;而时任意大利驻华公使的韦大列(Guido  Amedeo Vitale)还专门搜集出版过一本《北京的歌谣》(Peking Rhymes) ……这些都是直面民众真切思想的有效渠道。若作者能对相关材料加以分析,相信应当会对民国北京的众生相有更生动丰满的认识。与此一脉相承的,如果说书写传统和口头传统天然具有某些价值差异,那么《民国北京城》显然过于倚重书面文献,窃以为,若辅以部分实地调查或口述史案例,当下民众的生存逻辑或许也能为民国北京城的社会生活秩序提供某种参考。

其次,或许因作者怀有强烈的“以小见大”的抱负,全书在论述时多少有些执着于微观与宏观两个端点的勾连,反而一定程度上遮蔽了端点之间的复杂样态。值得质询的是,民众的日常生活难道总是直面国家权力吗?在民众与政府(国家)之间,是否还存在与其他群体的交互作用?董玥认为:“城市居民也没有建立任何新形式的社会组织来争取更多的权益,所有这些斗争都只是在国家与孤立的个人或小社区之间展开的。”(第70 页)也就是说,在该书的论述框架中,只存在“官方—民间”一维的二元关系;但无论是同样着眼民国北京城生活事象的《北京的人力车夫:1920 年代的市民与政治》,还是同作为民国城市史研究扛鼎之作的《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这些研究均启示我们,民众与国家实际上很难实现直接互动,信息通常需借由某些社会组织或地方精英上传下达,例如在20 世纪20 年代北京人力车夫反抗政府的暴动中,行会、工会便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而在成都街头,地方精英总是摇摆在民众和国家之间,在充当“传声筒”的同时不断经营自己的利益。由此观之,《民国北京城》所言民众总是直接与国家权力交涉的论断似乎有简单化处理之嫌,如何恰如其分地定位普通民众的现实境况还有待后学继续探索。

动态、非断裂的内驱型“现代观”

我們既知关注民众的日常生活是《民国北京城》独到的研究进路,但诚如上文所述,进路本身不是目的,其最终指向作者关于“现代观”的建构,而这也正是该书最大的亮点所在。作为一部在西方学术体系中生产的中国城市史论著,该书的核心问题意识内在于美国学界的中国研究谱系中,作者意欲对话并突破的是“二战”后在美国的中国近代城市研究中占据支配地位的现代化理论。

20 世纪中叶以降,美国趁世界大战之际迅速崛起,战败的欧洲也逐渐从创伤中恢复重建,整个西方资本主义社会普遍洋溢着乐观积极的情绪,不少西方学者由此认为,西方资本主义制度代表了人类社会“现代化”的发展方向,并形成了一套现代化理论,试图借此拉拢更多新独立的国家走上资本主义道路。简而述之,这一理论将达尔文“单线进化”的生物发展模式挪用至人类社会领域,视“传统”与“现代”为相互对立、线性发展的两极,并赋予二者鲜明的价值判断:前者象征着落后、愚昧,总与非西方国家相连;后者则代表先进与开化,以西方文明为典型。换言之,“现代化”过程实际被同义置换为了“西化”道路。在秉此思路开展的美国中国近代史研究中,影响最深远,甚至已然形成一种话语权威的当属费正清(John K. Fairbank)、莱肖尔(Edwin O. Reischauer)提出的“冲击—回应”模式。他们认为,中国的现代化进程就是不断应对西方冲击的过程。此中默认一个假设:中国文化一旦形成传统,便具有积重难返的怠惰性,即便有发展也仅是局部调整,除非接受外来挑战,否则中国难逃传统的窠臼。70 年代后,美国国内反战、反种族歧视、女权主义等运动此起彼伏,在对西方文明精神的质疑声中现代化理论也随之开始动摇,越来越多的学者呼吁从中国城市自身的历史经验中寻找现代化的内在动力,而不再把这一过程简单归因为西方的作用。然而,破旧容易立新难,即便有诸如柯文(Paul A. Cohen)在《在中国发现历史》中标榜“中国中心观”来纠偏以西方为中心的论调,或如杜赞奇(Prasenjit Duara)提出“复线历史”(bifurcated history)概念以修正线性进化史观等反思尝试,在《民国北京城》之前,西方学界实际仍未形成一种相对圆融的新说用以统摄近代中国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过渡格局。

反观中国学界,自晚清以降,深受启蒙主义浸润的知识分子同样多以进化史观来把握晚清民国时期的社会巨变。梁启超的早期观点具有代表性,其在1901 年撰写的《过渡时代论》中将是时中国喻为驾一叶扁舟放逐于两头皆无岸地的旅人:“祖宗遗传、深顽厚锢之根据地,遂渐渐催落失陷,而全国民族,亦遂不得不經营惨澹,跋涉劳辛,相率而就于过渡之道”,形象揭示出古老的中国从传统向现代迈进过程中的艰辛。当论及造成这一境地的根由与改革策略时,梁氏说辞中的层累进化意识更是鲜明:“夫成绩者(笔者按:或可宽泛理解为当时中国的总体国势),今所现之果也,然必有昔之成绩以为因;而今之成绩又自为因,以孕育将来之果;因果相续,如环无端。必寻出其因果关系,然后活动之继续性,可得而悬解也。”在此后相当长的时段内,国人对民国史的分析基本不脱线性进步的阐释结构,而对这一模式进行反思与重构的相关研究则长期阙如。具体到民国北京史研究中,学界长期将现代作家老向所言“北平有海一般的伟大,似乎没有空间与时间的划分。它能古今并容,新旧兼收,极冲突,极矛盾的现象”简单归因为负载的传统桎梏太深,故而导致现代化进程步履蹒跚,那么董玥是如何从民国时期北京民众的日常生活中窥见不同以往的现代化模式的呢?

以北京的经济活动为例,不少调查研究显示,民国时期北京的经济体系主要以手工业为支柱,工业化水平很低,工厂和工人的数量可忽略不计。这一现象经常被作为民国北京仍停留在前现代阶段的重要佐证,然而作者则另辟蹊径地指出,手工业的兴盛其实同样是现代化的结果——清代时作为帝都的北京主要从全国各地输入产品以满足皇亲国戚的消费需要,而鲜少有富余的本地生产;正是民国时期北京向全球工业经济网络的融合与开放,刺激了手工业的发展,许多手工业者实际并不是为自给自足而劳作,而是为国际市场提供产品。那些看似朴实清贫的手工作坊主和摩登上流的现代银行家在工作性质上没有本质之别,他们都共生于现代全球经济体系之中。通过诸如此类的案例阐释,作者向我们证明,历史演进不存在突发的断裂,“现代化”并不是一套能够以客观精确的物质文明表征来衡量的指标体系,中国社会也不必然遵循西方道路按照从手工业至机器大工业的线性序列演进。事实上,“传统”和“现代”本就是一对类似玛丽·道格拉斯(Marry Douglas)笔下“洁净”与“危险”一般非客观的人为划分概念,那些所谓“传统”的事物中也蕴含着深刻的“现代”因素;或者更准确地说,一座城市任何领域的发展都不是简单的舍旧替新,其中既可见新力量的身影,同时又镌刻着过去深深的烙印,旧与新、过去与现在之间呈现出一种动态循环、相互建构的关系。不仅如此,作者还对“现代化”概念本身蕴含的价值判断进行了检讨,一定程度上否定了人们长期赋予它的不言自明的合法性。仍以经济体系为例,作者虽笃定“民国时期的北京已经完全卷入了现代经济体系”,但这些生产上的增长“并不意味着北京在全国经济中的地位的上升,或者居民生活水平的提高”;相反,“这种卷入事实上却恰恰对它自身经济发展产生了负面的影响”。(第102 页)负面影响尤其表现在消费环节的不均衡。帝制时期,庙会是社会各阶层民众普遍参与的交易市场,但至民国时期,在现代商场(集中在王府井、西单一带)的挤压和对照下,庙会逐渐沦为底层平民的唯一选择;也就是说,城市的发展内含着制造不平等和重塑社会区隔的代价,现代化带来的物质繁荣并未惠及所有人,大部分民众仍被排除在外,现代社会以财富至上的理念无形中将人异化为金钱的奴隶,本质上同样无法为人带来真正的幸福。

然而,若作者的分析止步于此,该书的见解仍算不得多么鞭辟入里,早在民国时期,个别进步知识分子已勘破“传统”与“现代”之间并非此消彼长的继替关系,并表达出对迷信西方文明的警惕以及对工具理性的失望(只是未形成普遍的社会共识),西方后现代理论也曾对“现代化”本身以及对探讨、促进“现代化”过程为己任的一切理论提出质疑。相比之下,董玥的高明之处在于,在既有批判的基础上进一步挖掘出了民国北京城作为一个有机体自身的发展逻辑。

不可否认,民国北京与中国其他城市一样都曾受到西方力量的裹挟与威胁,但北京城介于传统与现代之间的发展动力确如费正清等以往众多学者所言“根源都是西方文明影响的结果”吗?换言之,城市格局的嬗变是被动应对外部势力的结果,还是可能存在内驱的能动基因?从上文述及的“胡同的命名”事件中其实已可初见端倪,民国时期的北京民众并不总是被动等待接受自己的命运,而是始终秉持着自己的行事逻辑;在“回收:经历天桥”一章中,作者更清晰地展示出这一逻辑的具体施展过程:作为物价低廉、游艺荟萃的底层消费市场,天桥汇聚了大量无法进入现代商场的物件(古董、二手货)或被城市新秩序排挤的人群(各种民间杂耍艺人和底层消费者),旧物件通过在此加工组装、掂量鉴别、讨价还价后进入新的流通旅程;传统娱乐则在艺人们的卖力招揽,甚至坑蒙拐骗下重新迸发出强大的魅力吸引消费者自愿买账。总而言之,过去的碎片经过民众的劳动与重塑,被赋予全新价值,那些看似与新兴商业相悖的旧事物借此重获新生,再次参与进城市的整体消费格局中,这种“传统”与“现代”交织、未来藏诸历史之中的存续模式被作者概括为“传统的回收”。

“回收”概念的提出是《民国北京城》的点睛之笔,此中包含两层意涵:其一,在民国北京城的变迁发展有无内在能动性的问题上,作者给出了肯定的答案;其二,“回收”还蕴含着一种积极的反抗潜能——例如在天桥,匿名的“回收”经济兼容并包,身居高位者也可能上当受骗,既有的社会分层在此被暂时消弭重组,一种外在于主流社会秩序的“平等”成为可能:“回收”不是单纯基于匮乏物质条件的无奈之举,更是民众叛离现实秩序与线性现代史观的外化形式,并且这种拒绝并非直接正面抵抗新事物,而是采取一种反向迂回的守旧方式。在此基础上再次通览全书便会发现,“回收”不仅是民国北京城经济领域的现代化经验,无论在空间秩序亦或文化书写等方面,民众也都以一种“回收”的方式践行着自己的日常生活,将“过去”延续至“当下”,并在此间流露出对现代化许诺的未来的疏远乃至疑虑。也正因此,民国北京城总是充盈着怀旧情绪,只是怀旧不是缅怀已消失之物,而是表达对那些由过去留存至今之物的依恋,和对它们未来终有一日可能行将消失的哀愁。

总之,借助“回收”概念,董玥为我们呈现出民国北京城不同于西方模式的现代化经验。这种“现代化”并不是建立在截然否定西方主流的“现代化理论”之上,实际上作者也清楚地意识到朝向“大规模的资本主义生产所构造的,在一体化的世界中的一种生存状况”(第323 页)迈进的历史必然性;《民国北京城》旨在提示我们,北京的现代化过程纷繁复杂,我们要破除习焉不察的传统与现代二元对立的线性史观,以连续性的动态眼光深入城市肌理,去体味民众在日常生活中自发、主动迎接现代世界的丰富实践,并在其中审视现代化趋势本身。正是这一富有弹性与张力的解释框架,使得《民国北京城》具有超乎其他城市史研究的理论深度。

“回收”模式的再探讨

毋庸置疑,能以“回收”这一概念将民国北京城碎片化、分层化的诸面向统合起来并简明扼要地揭示出各领域共通的结构性模式,是《民国北京城》的创见所在。通常来说,判断一个科学概念或理论体系成功与否的尺度有二:其一,是否具有超出直观经验的能力;其二,是否具有强大的预见性。秉此标准,笔者以为“回收”概念的涵括力已然超越民国北京城这一时一地的现代化逻辑,实际阐明的是任何事物(尤其是文化事象)发展变化的普遍规律,并且对我们认知当下北京的发展格局同样意义深远;但与此一体两面的是,我们需要追问,那么在“回收”模式中,“民国北京”的独特性何在?

追溯“回收”概念的理论渊源时,作者在“绪言”中表示曾受到人类学家萧凤霞(Helen Siu)和阎云翔的启发。萧凤霞长期关注华南婚俗、丧俗等民间仪式,她发现即便到20 世纪80 年代,“传统婚礼和葬礼的基本因素和它们的理想概念将仍然具有吸引力”,所谓以新的形式出现的仪式实际上“代表了文化碎片在新的情境中的回收”,这一过程是一种重构,而不仅仅是传统的复活。无独有偶,十多年后,阎云翔基于黑龙江下岬村礼物交换体系的研究再次表明,民间的人情往来实践“构成了类似的‘传统再利用过程,而不是传统的复兴”,并预测“如果下岬村民继续他们在最近几十年中一直在进行的与外界的互动,礼物交换体系无疑将与关系和人情一起,以某种有趣但难以预料的方式继续发展变化。在这一转变过程中,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礼物和礼物馈赠会继续在下岬村民的生活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虽然两位人类学家研究的对象较之《民国北京城》的关切微观不少,采取的研究方法——实地田野调查也和董玥以文本分析为主不甚相同,但透过不同现象洞见的事物本质实际并无二致。无论是中国南方的民间仪式还是北方的人情实践,抑或是民国时期北京城的总体现代化进程,其发展趋势均不是断裂突变式的,过去之物总会以某种形式作为当下之物的重要资源而得以存续。

除此之外,在《民国北京城》中未谈及的宗教信仰领域,既有的不少研究同样关注到了这一结构性的发展规律。杜赞奇(Prasenjit Duara)于1988 年发表的“Superscribing Symbols: The Myth of Guandi,Chinese God of War”(《复刻象征:中国战神关帝的神话》)一文发现,在关帝信仰历时演变的过程中,即便伴随社会变迁而生的全新关帝叙事占据了主导地位,原先的看法也不会完全消失,不同叙事之间呈现出非断裂性的“复刻”模式;而新生的说法之所以不会完全抹除既有表述,主要源于蕴藏在特定形象叙事或事件中的不同象征之间会以“通过增加或重新发现新的因素,或者赋予既有的因素某种特殊意味”的方式,实现新旧意涵的互相作用、协商和共存,亦即“象征的复刻(superscription ofsymbols)”。此后,部分学者在探索其他中国民间信仰叙事时,无论是有意识地认可接受,还是无意间地不谋而合,也都发现了与杜赞奇所言类似的现象,如康豹在研究温元帅信仰时提出的历代叙事之间彼此互文形塑的“回响”(reverberation)模式,以及吴真从唐代道士叶法善形象演变历程中构拟的“加注”模型等。这些与神灵叙事流变机制相关的不同抽象范式,尽管细部纹理彼此相异,底層设定却都一致指向既有表述与新生话语之间“此不消”而“彼长”的非断裂性联结。

或许可以认为,“回收”概念实际上是与“传统的再利用”“复刻”“回响”“加注”等具有相同逻辑内核的对事物演变模式的不同表述方式,这一机制不仅适用于概括民国北京结构性的“现代化”进程,实际代表着事物发展的某种普遍规律。这一方面印证了“回收”模式具有极强的解释力,并将以往集中于文化领域的研究视野拓展到包括政治、经济等更多面向;但同时也促使我们反思,那么“回收”模式异于他者之处何在?无论从该研究着眼的历史阶段还是城市特质视之,处于社会制度嬗替期的民国以及长期作为中国历代都城的北京都具有其他研究无可比拟的特殊性,然而“回收”模式在挖掘民国北京城异于其他时段或其他事象的发展规律方面似乎还有进一步开拓的空间。试举一具体案例,作者在探讨“胡同的命名”时认为,民众对待政府命名采取“阳奉阴违”的态度是民国北京城“回收”机制的表现之一;但她殊不知,政府对胡同名称进行雅化、规范化改造并非始于民国,清代时已有诸多尝试(如明代的“总铺胡同”在清朝改为“总部胡同”;“济州卫胡同”改为“机织卫胡同”;“栅栏胡同”改为“沙腊胡同”等),意即,“回收”至少不仅是民国时期北京胡同独有的存在方式,事实上民国存留的胡同名称已然是经过前朝民众“回收”实践的结果。窃以为,城市的断代史研究不仅意味着研究者要全面考虑其研究关涉的时空本身,同时还应在与其他时段、其他城市的对比中方能更全面深刻地把握研究对象的完整内涵,才能在遵循人类文明史的共性基础上发掘出城市史的独特性。

而当我们把目光延伸至当代北京时,笔者不禁好奇,“回收”模式对解说当下的民众生活实践是否仍然具有效力?有趣的是,与民国北京城常被认为太“传统”正好相反,当代北京似乎过于“现代”,在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间传统的四合院何在?在令人眼光缭乱的国际品牌风靡商场时内联升的老布鞋何在?在电影院、KTV、轰趴馆等现代娱乐业的垄断下天桥杂耍何在?改革开放以来,北京越来越成为名副其实的国际化大都市,在这样日新月异的生活中,人们难道仍会以某种方式延续既往的传统吗?笔者以为,答案仍应是肯定的,只是不同社会事项其“历史”存续至今的方式略有差异。一方面,在政治、经济、文化的绝大多数领域,过去之物依然持续性地具体参与到对当下的建构之中。以看似与现代社会“格格不入”的妙峰山庙会为例,顾颉刚在1928 年为奉宽《妙峰山琐记》所作“序言”中预言:“大约这种风俗,一因生计的艰难,再因民智的开通,快要消灭了”;但当代学者的研究显示,作为自明代始“北京民间社会的第一盛事”,妙峰山的庙会活动虽曾在20 世纪五六十年代期间遭到取缔,但作为庙会基础的群众依然存在,他们借助庙会体制而掌握的文艺特长在特殊的历史时期仍以“花会”的名义偶尔发挥社会作用;20 世纪70 年代末,庙会恢复了生机;2008 年,妙峰山庙会更顺势跻身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名录,被公认为老北京的民俗传统和文化符号,受到国家法律和政策的特殊保护;至今,在每年农历四月初一至四月十五的“春香”期间,妙峰山香道上仍然人头攒动、香烛氤氲。可见,在自明迄今这一漫长的历史进程中,中国虽经历从帝制向共和体制转变的沧桑巨变,但作为民间自发组织的庙会始终被民众不断“回收”再利用而从未间断,只是其负载的意义与功能在坚守民间信仰底色的同时逐渐附加上国家权力话语的外衣。

但另一方面,作为当下北京仍最鲜明地异于其他城市之处——拥有大量“古都”遗迹,在笔者看来,这些古迹却基本没能延续民国时期的“回收”模式,与民众的日常生活发生直接关联。从《民国北京城》中可知,20 世纪初期(1928 年前),经过改造的帝都旧景(如宣武门等)虽在一定程度上背离甚至侵害普通民众的利益,但这恰从侧面旁证了民国时期古都遗迹仍对日常生活有着深度介入。但论及当代北京城的规划时,据学者季剑青的研究,21 世纪以来,由于各种复杂的因素,北京市政规划者对待古迹的态度不再是充分沿用建筑本身的实用价值,而力争“保护乃至制造一种景观(‘风貌),并把这种景观的塑造还原为一系列技术”。由是,古都被从民众的生活与居住环境中剥离,成为了一种客体化的、博物馆式的城市景观。虽然越来越多有识之士呼吁应让这些古迹“活”起来,但至少到目前为止,文物古迹与民众的距离仍需借由博物馆、美术馆、纪录片等媒介,以及诸如冰箱贴、帆布袋、钥匙扣等文创产品来维系;换言之,旧都古迹本身在民众的日常经验中已然宣告退场,它们无法再被现代生活顺利“回收”并发挥其现实意义。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北京最与众不同的城市历史与当代社会的决然割裂(似乎又回到了线性进化史观的老路上),窃以为,对于旧都古迹而言,“过去之景”与“当下之景”之间虽不再通过客观具体的经验生活维系,但仍可以被民众以超然“现实”的“记忆”形式相互联结。正如法国思想家诺拉(PierreNora)所说:“记忆本身就系于特定的场所和空间,在记忆所系之处,我们能够感受到过去与现在之间的连续性。”或许正是通过不同个体的主观记忆,旧京古迹得以与其他社会事项一道,使得城市的历史依然流淌在当代北京的生命之中。

总之,上述观点仅是笔者的一孔之见,此处烦言赘言真正想要表达的意思是,“回收”虽是作者董玥基于民国北京城的现代变迁史提出的概念模型,但其对我们认知当下北京的现代化格局同样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这种价值不在于模式本身是否能与眼前的现实若合符节,而在于为我们的观察与反思提供一个支点,从而激励后学在此基础上继续发掘深耕。

作者: 郑芩,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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