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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是底下的,越是味道好

2024-03-12张佳玮

青年文摘 2024年5期
关键词:面汤碗底猪皮

喉头一动,咕嘟一声,咽下去了;腮帮一勒,放下碗,筷横在碗边,我一挺腰:“吃好!”27年前的外婆坐在我对面,头都不抬:“ 还有的, 没吃好呀。” 明明我俩碗里都只剩一汪汤,面已下肚了,哪里没吃好?

我已偃旗息鼓,她左手还拿着调羹,捞。溜边沉底,轻捞慢起,扫遍半圆形的碗底,又打捞起了璀璨珍宝。灿金煎蛋,翠绿葱花,在老辣无情的勺子里,泡着酱油面汤泛光。外婆左手勺子进嘴吸溜,右手筷子朝我的碗比画,“还有咧!——底里的,不要漏掉,味道好!”

吃面,理论上当然是一筷面一筷菜交相辉映,面肉俱尽,碗底朝天,高兴。但很少有人掌握得这么均衡。

譬如吃排骨面的,少年人多乐意先吃排骨再吃面,上年纪的多喜欢将排骨焖在面里,一口汤一口面一口姜丝慢慢吃,排骨留在最后。少年人吃完了肉,加速吃面,一碗汤留着了;上年纪的越吃越慢,一口面一口肉,端起碗不胜依依地吸口面汤,与汤交相辉映的排骨留到最后,慢慢一口口吃。吃罢,面汤肉俱尽,筷子在碗底找葱花,嗦。若能在碗底汤里找到点泡入味的碎肉,更是眉开眼笑。

许多搁在汤里的东西,本是为了提味。生姜、花生、猪骨、鱼干、海带,诸如此类。面饭肉管饱,汤出味道,而汤底的那些边角料,不管饱,解馋。

一只鸡葱姜酒下锅炖,炖罢上桌吃,鸡肉是一巡;鸡汤用来下菌菇、百叶、慈姑甚或酸萝卜,又是一巡。都吃饱了,鸡汤底里勺子一扫,能找着炖散的零星鸡肉,条条缕缕,星星点点。这点零碎搭配一勺鸡汤用来浇米饭,比饭上横一只鸡腿,显得更温润些。

类似的吃法,估计大家都已习惯了。譬如螺蛳粉汤底的木耳丝,米粉汤底的酸豆角,羊肉汤底的碎羊肉末,小面汤底的豌杂,鸡汤馄饨汤底的紫菜和豆腐干丝,是我们那里的吃法了。我还专爱吃冒脑花底的花生碎和榨菜丁呢……

对一般吃客而言,吃完了就是吃完了,一碗汤剩那儿了。但对馋人而言,最后剩点汤底在那儿时,咂摸味儿的时刻才开始。

我前年在海边过冬时,常去鱼市买鱼。回去鱼肉鱼头一起加酒与酱油,炖锅汤吃了,鱼汤搁冰箱;次日鱼汤凝冻,用来配米饭;发现鱼汤冻里还有细碎的鱼肉在,直如沙里淘金。热米饭上搁一片隔热的——比如海带,上面再搁鱼汤冻与碎肉,半融鱼汤冻,渐次现形的碎肉,与热米饭融为一体,稀里嘩啦地吃,比前一天吃鱼肉汤还香。

上世纪的冬天,去亲戚家过年,我就爱躲在大灶间:一窗透光,床下可以背靠柴草堆读书,还闻得见大灶里猪脚炖黄豆的香味。那天下午,读书闻汤正熟,外婆进来,看看我,问要不要一起“吃口汤”。我说好,外婆便取个小碗,从锅里舀一勺汤出来,淅淅沥沥,恰好够一小碗,汤浓如金,碗底都是黄豆。

我俩就蹲在灶旁,慢慢吃炖烂的黄豆,喝汤。我汤里有片生姜,待要扔时,外婆劝我吃了:“别浪费!冬天,生姜好啊——你吃吃看!——像笋!”我应了声,外婆从自己碗里找到片猪皮,“哦哟哟,不要委屈,这个猪皮给你吃!”

于是我将炖烂的黄豆、泡软的生姜、那片韧软的猪皮一起吃了,在冬日的灶间,身上暖和,指尖冷痛,嚼着胶原蛋白,生姜和黄豆鲜香,委实是奇妙的体验。

我跟外婆说:“好吃!”她很得意:“说了吧!越是底下的,越是味道好!”

(檬男摘自“张佳玮写字的地方”微信公众号,Shand 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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