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困境与儿童心理适应:压力与个人成长主动性的作用
2024-03-11范兴华陈小依谷爱庆杨芳王娅丽王艺橙朱素平
范兴华,陈小依,谷爱庆,杨芳,王娅丽,王艺橙,朱素平
(1.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院心理系,长沙 410081;2.湖南师范大学认知与人类行为湖南省重点实验室,长沙 410081;3.湖南师范大学湖南省心理健康教育研究基地,长沙 410081;4.湖南省桑植县十一学校,桑植 427100)
农村留守儿童,简称留守儿童,是指父母双方外出务工或一方外出务工另一方无监护能力、不满十六周岁的未成年人[1]。近年来,留守儿童心理适应状况引发社会各界关注。心理适应(psychological adjustment)指在适应外部环境变化的过程中,为使自己心理活动和行为方式符合自身发展需要及环境变化要求, 个体所做的能动反应[2]。心理适应是一个较宽泛的概念,以往研究采用抑郁、孤独、生活满意度、幸福感等指标进行表征[3,4]。研究显示,留守儿童的生活满意度[5]、幸福感[6]低于非留守儿童,孤独感、抑郁[7]高于后者。
留守儿童心理适应欠佳,究其原因,可能与留守现象引发的成长困境有关。依据国发[2016]36号文件对困境儿童的界定,留守儿童属于“因有效监护缺失而致困”的儿童。范兴华等据此将“留守儿童成长困境”定义为“与非留守儿童相比,留守儿童生存环境中阻碍其健康成长与发展的系列风险因素”,具体包括缺少父母关爱、社会歧视等八个因素[8]。Spencer等提出的生态系统理论的现象学变式理论认为[9],不利抚养、歧视等风险因素会给处境不利青少年的适应带来压力,面对压力,个体若拥有充足资源进行应对并形成适应性认同,发展就不会出现问题,否则,容易引发适应不良。基于这一理论观点,本文拟考察留守困境对儿童心理适应的预测效应,以及压力和个人成长主动性在其中的作用。
压力的评估模型认为[10],长期暴露在压力源中,不仅会对个体的生理系统产生影响,还会使个体的情绪与认知产生变化,增加抑郁的可能性。个体即使取得了某种适应也是短暂的,其身心健康发展仍会受到阻碍。压力源影响心理适应的观点得到了诸多研究的支持,例如,家庭处境不利对留守儿童心理适应[4]、歧视知觉对留守儿童情绪及行为适应[11]均有负向预测作用。留守困境是留守儿童在日常生活中需要面对的压力源,它涵盖的风险因素来自家庭处境不利和社会歧视两方面[8],其产生与留守现象密切相关,有共同发挥作用的时间基础。按照Evans等的观点[12],环境中多种风险因素并存时,它们将共同影响个体发展。这意味着,与家庭处境不利或社会歧视相比,留守困境对儿童健康成长的挑战将更加严峻。据此提出假设1:留守困境对儿童心理适应有显著负向预测效应。
压力是指个体面对环境中威胁性刺激时,认知系统加工和评价所产生的消极主观感受。压力的相互作用模型认为,个体对压力源的评价和解释是导致压力反应产生的原因。个体如果认为自身资源无法应对压力源,压力就会产生,进而给身心健康带来不利影响[13]。研究发现,压力中介了网络受欺负对青少年睡眠问题[14]、工作家庭冲突对心理健康[15]的影响。可见,压力是压力源与心理适应的中介变量。留守困境下,儿童需要面对缺少父母关爱、社会歧视等威胁性环境刺激给自我带来的消极感受,由此引发压力体验。感知到的压力越大,其孤独感越强、幸福感越低[16]。据此提出假设2:压力在留守困境与儿童心理适应之间起中介作用。
资源保存理论(conservation of resources,COR)认为[17],个体有维持、保护和建构有价值资源的倾向。面对压力源,个体需要投入心理社会资源进行应对,但资源的损耗可能诱发心理适应问题。个人成长主动性(personal growth initiative,PGI)是个体重要的积极心理资源,指个体主动改变自我以实现自我提升的倾向性[18]。研究发现,个人成长主动性中介了种族歧视对成年男性抑郁[19]、累积家庭风险对青少年内化问题[20]的影响,表明个人成长主动性可能在压力源与心理适应之间起中介作用。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是指留守困境下儿童在成长过程中有意识地、主动地提升和完善自我的倾向[21]。范兴华等的研究发现,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由保持良好心态等五因素构成,是留守儿童积极适应的重要心理资源[21]。综上推论,留守困境的长期存在,可能会损耗儿童的个人成长主动性,进而引发适应问题。据此提出假设3: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在留守困境与心理适应之间起中介作用。
压力和个人成长主动性发挥的是并行中介作用还是链式中介作用?Leonard等指出[22],压力通过损耗某些心理社会资源进而影响个体的适应。范兴华等发现[16],生活压力通过负向预测心理资本进而对留守儿童的孤独感与幸福感产生影响。综上,提出假设4:留守困境将通过“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这一链式中介路径进而作用于儿童心理适应。
压力缓冲假说认为[23],压力带来的威胁效应可能受到个体积极资源的抵消或平衡,拥有较高水平积极个人特质资源(如主动型人格)的个体无论在高、低压力情境下都能适应良好。个人成长主动性是一种能够帮助个体应对风险因素、获得良好适应结果的积极心理资源。个人成长主动性较高的个体,其反思式应对策略较多,更多地将压力视为成长的机会,有利于个体的良好适应;个人成长主动性较低的个体,有意识的自我改变意愿低,面对压力时更多采用消极应对策略,容易引发适应不良[18]。研究发现,个人成长主动性总分及其利用资源维度分别缓冲了一般生活压力[24]、文化适应压力[25]对青少年心理适应的影响。这里的个人成长主动性与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的概念内涵较为一致,其核心特点均为自我改变。据此提出假设5: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可以缓冲压力对心理适应的作用。
此外,有研究指出,留守女生的心理健康水平低于留守男生[9],留守初中生幸福感低于留守小学生[6],消极情感高于留守小学生[26],因此,数据分析时控制性别、学段对心理适应的作用。综合各假设,建构研究模型见图1。由于个人成长主动性既可能是压力与心理适应关系的中介变量又可能是其调节变量,故统计分析时拆分为链式中介模型、有调节的中介模型分别进行考察。
图1 留守困境对儿童心理适应的作用机制模型
1 方法
1.1 被试
选取湖南省四县10 所农村中小学4~9 年级学生为研究对象,以班为单位进行整群取样,删除人口学信息填写不完整以及答案存在明显规律性的问卷,共获得有效被试4007 名,平均年龄12.07±1.58岁。样本的性别、学段、留守类型信息见表1。将曾留守/非留守儿童作为对照组并仅对其心理适应进行测量。
表1 被试性别、学段及留守类型的分布(n,%)
1.2 工具
留守儿童处境不利问卷:由范兴华等编制[8],涵盖家庭处境不利与社会处境不利两方面,包含缺少父母关爱、歧视知觉等八个维度,共33 个项目。采用5点计分,计算项目平均分,以此作为留守困境的指标,分数越高,代表感知到的处境越差。问卷的Cronbach α系数为0.90。
压力量表:选自Lovibond 等编制[27]、龚栩等修订[28]的抑郁-焦虑-压力量表简版(DASS-21)中的压力分量表,以考察个体当前的压力水平。共7 题,4点计分,从0(不符合)到3(总是符合)。计算项目平均分,得分越高表明压力越大。该量表的Cronbach α系数为0.80。
留守儿童个人成长主动性问卷:由范兴华等编制[21],涵盖认知技能、情绪技能和行为技能三大领域,具体包括积极诠释生活、保持良好心态、发展利用资源等五种技能。共25个条目,备选答案从1(完全不符合)到5(完全符合)。采用条目均分作为个人成长主动性的指标,分数越高代表主动性越强。问卷的Cronbach α系数为0.88。
心理适应由幸福感、积极情感、抑郁、消极情感四者合成。其中,幸福感问卷选自Cantril编制、申继亮课题组改编的阶梯量表[29],仅一个条目,用以测量儿童的总体幸福感,答案从0(一点也不幸福)到10(每天都感到幸福),计0~10 分。积极/消极情感量表选自Bradburn 编制、陈文锋和张建新修订[30]的中文版,共14个项目,要求被试根据1周内的实际情况进行评定。4级评分,1为“没有”,4为“经常有”。两个分量表的Cronbach α系数分别为0.82和0.75。计算分量表得分,分数越高,代表相应的积极/消极情感越多。抑郁采用Radloff编制、刘平翻译的流调中心用抑郁量表(CES-D)进行测量[31],要求被试根据过去7天内抑郁症状出现的频率进行回答。4点计分,从0(偶尔或无)到3(多数时间)。以20个条目均分为指标,得分越高,表明抑郁情绪越严重。量表的内部一致性系数为0.88。参照以往研究对心理适应的考察方法[4],采用主成分分析法对上述四个变量进行探索性因素分析。结果显示,特征根大于1 的公因子仅1 个,特征根值为2.14,解释了53.60%的总变异。使用各变量的因子载荷、Z分数以及特征根值来合成心理适应,按公式[0.71×Z积极情绪+0.69×Z幸福感-0.84×Z抑郁-0.68×Z消极情绪]/2.14进行计算。分数范围为-3.66~2.39,得分越高,代表心理适应状况越好。
1.3 共同方法偏差检验
对研究变量包含的原始数据进行因素分析,提取出特征根大于1的公因子21个,其中第一个公因子仅能解释17.4%的总变异,低于40%,故认为共同方法偏差问题不明显。
2 结果
2.1 初步分析
首先,对三类儿童的心理适应得分进行比较。Univariate方差分析结果显示,儿童类型的主效应显著(F(2,4004)=14.73,P<0.001,η2p=0.007),非留守儿童心理适应得分(0.12±1.00)显著高于留守儿童(-0.05±1.01)和曾留守儿童(-0.09±0.95)。
其次,对留守儿童心理适应的性别与学段特征进行分析。Univariate 方差分析发现,性别(F(1,2298)=8.48,P<0.01,η2p=0.004)、学段(F(1,2298)=17.84,P<0.001,η2p=0.008)的主效应均显著,性别与学段的交互作用无统计学意义。进一步分析发现,留守男生的心理适应得分(-0.0002±0.97)显著高于留守女生(-0.11±1.05),留守小学生的心理适应得分(0.02±0.99)显著高于留守初中生(-0.15±1.02)。
再次,对留守儿童研究变量的相关关系进行分析。留守困境与压力呈正相关(r=0.36),与个人成长主动性(r=-0.58)、心理适应(r=-0.64)呈负相关;压力与个人成长主动性(r=-0.26)、心理适应(r=-0.58)呈负相关,个人成长主动性与心理适应呈正相关(r=0.56)。此外,性别(女生=0,男生=1)与心理适应(r=0.06)、学段(小学=0,初中=1)与心理适应(r=-0.09)的相关有统计学意义(P<0.01)。
2.2 假设检验
2.2.1 直接预测作用检验 采用协方差结构方程模型考察在控制性别、学段的作用后,留守困境对心理适应的直接预测作用。结果发现,模型拟合良好(χ2/df=0.27,RMSEA=0.000,NFI=1.00,CFI=1.00,IFI=1.00),且留守困境显著负向预测心理适应(β=-0.64,P<0.001)。假设1得到支持。
2.2.2 链式中介作用检验 在直接预测模型基础上增加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的中介作用,建立链式中介模型(见图2)。结果发现,模型拟合情况较理想(χ2/df=4.04,RMSEA=0.036,NFI=0.99,CFI=1.00,IFI=1.00)。留守困境→心理适应的直接路径依然显著,同时,留守困境→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心理适应以及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的预测作用均显著(P<0.001)。
图2 留守困境与儿童心理适应:压力与PGI的链式中介作用
从原始数据中随机抽取5000个样本,使用偏差校正的百分位Bootstrap 法对其中介效应的95% CI进行计算。表2 结果显示,3 条中介路径均在0.001水平显著。这表明,留守困境既可以通过压力和个人成长主动性各自独立的中介作用对心理适应产生影响,也可以通过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进而作用于心理适应。假设2、假设3和假设4均获支持。
表2 留守困境对心理适应的链式中介效应及其效果量
2.2.3 有调节的中介作用检验 在“留守困境→压力→心理适应”中介模型基础上,增加个人成长主动性对后半段中介路径的调节作用,建立图3 所示模型。增加留守困境与个人成长主动性间残差的相关后,模型的整体拟合指标可接受(χ2/df=13.76, RMSEA=0.074, NFI=0.95, CFI=0.95, IFI=0.95),同时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对心理适应的预测作用显著(β=0.052,P<0.001)。
图3 留守困境与儿童心理适应:压力的中介和PGI的调节
采用SPSS 23.0 的Process 插件中的模型1 对交互作用进行简单效应分析。结果发现,在个人成长主动性总分低(Z≤-1)、中(-1<Z<1)、高(Z≥1)三组上,压力对心理适应的预测系数bSimple依次为-0.50(t=-25.11)、-0.47(t=-31.33)、-0.44(t=-22.24)。可见,随着个人成长主动性的提升,压力对心理适应的预测力呈下降趋势。
最后,采用SPSS 23.0 的Process 插件中的模型15 考察不同个人成长主动性水平下压力的条件间接效应(conditional indirect effects)。在个人成长主动性低、中、高三组上,压力对留守困境与心理适应关系的中介效应值依次为-0.16、-0.14、-0.13,对应95%CI为(-0.18,-0.14)、(-0.16,-0.12)和(-0.15,-0.11)。此时,有调节的中介效应指数(index of moderated mediation)为0.015(SE=0.006),95%CI(0.004,0.030)未包含0,表明中介效应值之间的差异显著。可见,随着个人成长主动性的提升,压力对留守困境与心理适应关系的中介效应降低。
3 讨论
对比分析发现,留守儿童、曾留守儿童的心理适应得分显著低于非留守儿童,表明留守现象对儿童心理适应有不利影响。同时,留守男生的心理适应状况好于留守女生。可能的原因是,当今农村社会,“重男轻女”的思想依然存在,留守女孩的需求较易被祖辈照料者忽视,其生存处境更为不利[32];而且,相较于男孩,女孩对负性情绪事件更为敏感,其情绪状态更易受到缺少父母关爱等留守困境因素的影响,从而导致心理适应较差。此外,留守小学生的心理适应水平高于留守初中生。Shaffer 等指出[33],儿童进入青春期后,他们对自身内外部环境的消极感知逐渐增多,情绪易波动。相较于留守小学生,留守初中生需要同时面对青春期身体发育这一内部环境变化和学业压力增大这一外部环境变化的双重影响,由此产生较多的消极情绪体验,表现出较低的心理适应水平。
控制性别、学段的作用后,留守困境对心理适应有显著负向预测作用,表明留守困境是留守儿童低心理适应的重要近端环境因素。留守困境是由留守现象所引发,由7 种家庭不利抚养因素和社会歧视组成,是留守儿童需要面对的生活压力来源。留守状态下,儿童感知到的留守困境将持续存在。压力的心理生理学模型认为[10],压力源的长期存在容易导致儿童出现各种适应问题。家庭功能理论强调[34],家庭系统实现家庭功能的过程受阻,家庭成员容易出现各种健康问题。符号互动理论也指出[35],遭受歧视可能使个体将他人的偏见内化,进而表现出与他人的消极刻板印象相一致的行为方式。因此,留守困境对留守儿童心理适应存在重要的消极影响。
在留守困境对儿童心理适应的影响中,压力起部分中介作用,这一结果支持压力是压力源引发压力反应的中间序列成分的观点[13]。压力是个体与环境间的平衡状态被打破后,在下列三种情况下产生的[17]:(1)未能获得充足资源;(2)资源遭受了损失;(3)资源遭受损失的威胁。留守背景下,儿童处在不利的成长环境中,不仅家庭的教育功能、情感功能、组织功能被弱化,还可能因留守身份而遭受社会歧视。在应对这些威胁性环境刺激的过程中,留守儿童需要的家庭支持资源面临缺失,容易由此体验到压力,进而损害其心理适应。除压力外,个人成长主动性亦起部分中介作用。这与Taylor 关于“早期遭遇的不利家庭抚养,部分通过损耗个体的心理社会资源进而危害其心理发展”的研究结论一致[36]。留守困境下,主动的个人成长是儿童积极适应的重要内因。由于缺少父母的及时指导,儿童在长期应对留守困境过程中,个人成长主动性这一积极心理资源会不断被消耗,进而引发心理适应问题。
留守困境→压力→个人成长主动性→心理适应的链式中介路径显著,这说明,当同时考虑压力与个人成长主动性的作用时,个人成长主动性对心理适应有更加直接的影响。这可能是因为,留守儿童的日常生活中充斥着留守困境引发的各种压力,要实现良好的心理适应,他们需要主动去面对这些压力带来的困扰,不仅要有积极诠释留守生活、学会与自我和解的认知技能,而且要有缓解负面情绪、保持良好心态的情绪技能。换言之,个人成长主动性是留守儿童健康成长所需的关键性积极心理资源。
在“留守困境→压力→心理适应”的中介路径中,个人成长主动性对压力的后半段中介路径的调节作用显著,随着个人成长主动性的提升,压力对留守困境与心理适应关系的中介效应降低。Molden等提出的动机驱动的自我调节努力分配模型认为[37],为降低压力源对自我的损耗以及压力带来的不利,个体往往会努力去调配自身资源来应对压力的挑战。个人成长主动性的核心是个体有意识的自我改变。个人成长主动性水平较低的留守儿童,主动改变自我的意愿较弱,面对留守困境诱发的压力,他们更多采取消极策略进行应对,压力对心理适应的影响较大,故压力的中介作用较强。相比之下,个人成长主动性较高的留守儿童,自我提升的意愿较为强烈,倾向于将压力视为成长与改变的机会,并采取主动利用资源等积极策略进行应对,减轻了压力对成长的影响,故压力的中介作用较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