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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熟的人》 : 响彻于生命之刃的故事

2024-03-11李程张素敏

今古文创 2024年8期

李程 张素敏

【摘要】在《晚熟的人》中,莫言用非虚构的文学手法,以文学性的“莫言”视角,关注现实人生故事,关注时代生存形象,用强烈的反差手法,以现实的失落追忆往昔温情,以晚熟的心态叩问文学初心,用这把利刃揭示了一个时代的潮起潮落。《晚熟的人》是莫言在巅峰状态时的孤独生涯,也是他的新变与坚守,诉说着莫言八年中的“变”与“不变”,给予了我们关于人性、人生的独特探讨,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别样的、晚熟的莫言。

【关键词】《晚熟的人》;晚熟之刃;美丑形象;手法反差

【中图分类号】I20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08-0013-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04

《晚熟的人》是莫言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八年后出版的第一部小说集,诉说着莫言八年中的“变”与“不变”,让我们看到了一个别样的、晚熟的莫言。与莫言以往为人熟知的叙事恢宏、结构宏阔、情节繁复的长篇小说所不同,《晚熟的人》是一部中短篇小说集,由独立成章的十二个故事构成。各个故事看似彼此独立,实则相互关联。莫言用非虚构的文学手法,以文学性的“莫言”视角,关注现实,关注生存,以现实的失落追忆往昔温情,以晚熟的心态叩问文学初心。本书十二个故事全部聚焦于乡村小人物,每个人物形象都塑造得十分生动丰满,他们是如此真实,仿佛就生活在我们的身边。个人命运的背后折射出世间百态,作者透过这些鲜活的人物形象,揭示了一个时代的潮起潮落。

一、晚熟之刃:逆风飞飏的人生与故事

《晚熟的人》,书名取自这部小说集中一个故事的篇名。可是,在这个人人都想“野蛮生长”、竞相“早熟”的时代,作者为什么偏偏选择“晚熟”作为整部书的灵魂呢?莫言在书中给出了他自己的答案,他说:“早熟的人,容易对这个世界低头,像成熟的稻谷,被生活所累,弯了腰;晚熟的人,却像冬日山间的松柏,虽腰身弯折,却蓄势待发。”照此看来,莫言自己的人生又何尝不是“晚熟”呢?

作为中国首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莫言的生平可以用“逆风飞飏”来形容。莫言于1955年出生在山东省潍坊市高密县的一个中农家庭,虽然生不逢时,小学六年级被迫辍学,但社会“大书”,给了他自由阅读的机会。孤苦少年,军中追梦,离开故土,也为莫言日后回望苦难、超越苦难埋下了伏笔。二十三岁时,莫言开始写作,莫言在《晚熟的人》中说:“每当我在训练中劳动中学习时身感疲乏、遇到困难或障碍时,我就想起王寅之护士那张冷酷的脸,还有那男工作队员滔滔不绝的吹牛话语以及蔑视的眼神。” ①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也正是这些苦难孕育了莫言的文学禀赋,帮助他实现了从听故事太投入忘记了手上要做的活计,到讲故事既带给母亲愉悦,又带给她无限隐忧,再到写故事57岁获得享誉世界的诺贝尔文学奖的跨越与蜕变。

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莫言用二十几个故事讲述了他超越苦难、逆风飞飏的生命与精神成长历程,他将自己的人生体验和切身的文学感受以故事的形式展现出来,在演讲的最后以“八个泥瓦匠”戏剧化的传说阐释了自己感恩于命运的馈赠——虽被命运抛弃,又被命运眷顾。听完莫言的讲述,我顿悟在生命中出现的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景,其实都会成为照亮我们前行道路上温暖的月光,我们走在路上的时候可能会有迷茫、会不知所措,但当我们回头望去,那其实是通往人生明处的道路。无论是莫言母亲对他的教诲和影响,还是他辍学时所见过的风景和触发的幻想,抑或是他“用耳朵阅读”听来的蒲松龄的故事,那种吃苦也像享乐似的岁月,便叫“晚熟”。

莫言曾直言,故乡对一个人的制约,就像深入骨髓的血液,无法摆脱,因为这是生他养他,埋葬着世世代代祖先的土地,我們可以爱它,可以恨它,但永远离不开它。莫言作为参与者、叙述者、旁观者,用理性的眼光一览社会与人性的变迁,诉说着东北高密乡的失落和与时代的碰撞。莫言将小说和回忆性散文特点联结在一起,用“不闻不问”扎根乡土的笔写出了轰动世界的作品,以第一人称“我”近乎陌生的视角透露着属于“莫言”的身影,这种儒家积极入世的态度还表现在,作为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他并没有像麦家获得茅盾文学奖后一样选择到幽静的居所创作,而是正面去迎接到达巅峰的荣誉和掌声,即使是冒着“抛头露面”的风险,也不妨碍他用属于东北高密乡人的故事与读者真挚坦然地交流,这才是戏谑背后真正的晚熟。

人前有逆风的故事,人后有飞飏人生,这是属于莫言的逆风飞飏的故事与人生。

二、形象之刃:“丑”与“美”形象的时代反思

法国文学家雨果说:“丑就在美的旁边,畸形靠近着优美,粗俗藏在崇高的背后,恶与善并存,黑暗与光明相共。”莫言正是将审美理想和情感倾注在“丑”中,实现丑与美的转化,通过星罗棋布的叙述,展现出“应时而变的人物”,书写出一种乡村地区对于现代性的迷恋和崇拜,这些从故事中跑出来的“丑”与“美”,又会让我们大惊失色,在平静中展现出极大的张力,以一种“离去——归来——再离去”的视野,呈现出社会转型期中国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时代巨变。

《天下太平》中的张二昆,虽是村里最大的刺头,有着村霸的头衔,却用两年时间把村子治理得井然有序,他善于利用媒体和网络,把媒介素养发挥得淋漓尽致,使全村人都能熟练地使用手机录像,展示了新时代对农民的价值取向和思维模式的影响。而《红唇绿嘴》反思并揭示了互联网对世情人性的冲击,是一个典型的互联网时代的故事,也展示了互联网背景下的另一面疮疤,对现代科技的迷恋和崇拜,以一种“微信营销号式”的形象出现,是情感的疏离、主体性的消散、价值观的迷失。覃桂英是一个熟练掌握格兰亨姆的公律的乡村“高参”形象,她贩卖谣言,借自媒体制造舆论,靠贩卖谣言发家致富,“生活中,一万个人也成不了大气候,但在网络上,一百个人便可掀起滔天巨浪。” ②是她的名言,可以说她是一个一直“走在风口上”却没有飞起来的网络时代的新人。《晚熟的人》中谈到:“人类的幸福是建立在痛苦基础上的,美好的事物之所以美好,是因为丑陋事物的存在。”所以,“苍蝇蚊子,还有小偷,都是应该存在的。”谁能说这不是莫言给予现代社会的内心独白呢?《等待摩西》中的柳摩西具有强烈的对比反差效果,当时为了顺应时代改名为柳卫东,而名字的改变也暗含着东北高密乡人民精神嬗变,他一直处在动荡中,从自由恋爱到成为首富后又突然失踪,最后回到原点坚定地改回柳摩西的名字,反差之下的这种悖论是现实与理想的落差,同时也是时代精神的失落。而在消失的三十年里,柳摩西的妻子究竟有着怎样的等待?对于这种好似“等待戈多”一般的“等待”,从小说结尾处对柳摩西妻子的神态描写即可看出,在这非虚构的故事中,添加了虚构的色彩,莫言从不刻意避讳和遮掩世间百态、众生百相本身所蕴含的“丑”和“美”,呈现出饱满的“反差风格”。

在这部小说集中,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启蒙思想被莫言延续。《晚熟的人》中,以蒋二为代表的晚熟者的“精神胜利法”,刻画了在新时代背景下看似是借着改革东风成功的企业家,实则是一个善于钻营、经商牟利的“晚熟者”的形象,也可以说他们是“嗅觉灵敏”的时代弄潮儿,文中的“我”对蒋二并非真正的“晚熟”给予了辛辣的讽刺,“我”亲切地称呼他为“晚熟透了”的人,并对自称晚熟的蒋二彻底否定。其实莫言想要表达的晚熟不是一种状态,而是一种力的持续积累的追求,就像文中晚熟的高粱,经历更长时间的持续生长,颜色才会更红,颗粒才更饱满。《贼指花》是这部小说集中唯一不是以乡村为背景,而是发生在城乡结合地带的小说。到底谁是真正偷钱包的人?莫言并没有完全说穿,他只是说武英杰“正气凛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小偷模样”,而故事中的“莫言”却变成怀疑对象,似乎有点劣币驱逐良币的味道了,这是中国改革开放以后一个隐蔽的角落。《地主的眼神》中孙雨来对土地的痴爱,让他实现了种植全村五分之一的土地的愿望,使用现代化机械种植技术和勇于开拓进取的这股精神和蒋二“每亩每年二百元,荒着去吧”形成鲜明的对比,也体现出在经济转型时期农民对土地不同的态度,工业化浪潮给东北高密乡带来的冲击,表现在随着时代洪流的推进,人们也卷入了一个被现代性蒙蔽的世界。莫言在如上小说的叙述中,刻画了阿波罗式的乡土社会嬗变过程中的各色奇人、各色奇像,在时代的滚滚洪流中,像一把匕首插进高密东北乡的心脏,行走在“丑”与“美”的时代天际。

“根植乡土,小心聆听四面风雨;塑造典型,大胆挪借八方音容。”我们记住了这部作品,往往是这部作品的人物在我们的脑中挥之不去,在莫言的眼中,富有创新的人物才是故事的灵魂,也是检验作品成功的重要指标。说到底,人物的创新源自生活,又高于生活,并且随着时代不断发展相继涌现出具有时代文化的新人,本书中的人物呈现出两个时代的新旧交替,在人物对比中展现出社会的众生相和时代的“变”与“不变”,也使在新时代发展过程中存在的现实问题随之暴露出来,传递着莫言对东北高密乡、对现实的关心。

三、手法之刃:从狂放燃烧到平静内敛

莫言的创作手法就像一根燃烧尽了的绳子,但绳子燃烧后的灰烬依然能够暗流涌动。莫言从《透明的红萝卜》开启了魔幻现实主义的创作之路,而后的《红高粱》《天堂蒜薹之歌》《丰乳肥臀》《檀香刑》《生死疲劳》《蛙》等作品也都是浓烈喧嚣、狂放恣肆的风格,阅读时一种酣畅淋漓之感迎面扑来。可莫言又是浮士德式文化的代表,不喜墨守成规、一成不变,他不断求新、求变,一直在创造的路上。莫言从《檀香刑》开始去试着继承中国民间文学而不仅仅是一味借鉴西方文学,这是他打破既往创作手法和固有思维,“民间”写作意识不断强化的开始,自此,莫言作品中呈现出内敛和平静的现实主义色彩,叙事审美也开始体现出对“人”的关注,具有强烈的本土民间意识。

莫言新作《晚熟的人》,以简练朴素的白描手法展现质朴的语言对外在特征的简单勾勒,以“形”传神、形神兼备的艺术效果,在增加新元素的同时也夹杂着质朴直白,是其在转型路上的代表作。与莫言以往“汪洋恣肆”的神思、魔幻现实的语言修辞不同,《晚熟的人》以写实的笔调呈现出莫言小说创作的转型,描述故乡的人事风貌,不再有深刻的批判性反思,而是情节的密度提高了很多,《火把与口哨》就颇具代表性,整篇小说的故事密度极高,一环扣一环,以死亡告终,而死亡又成为叙述的起点,这似乎很难不让人想起鲁迅笔下《祝福》中祥林嫂的故事。

如果说《晚熟的人》的故事是装酒的容器,那么其语言和艺术手法才是“酒香不怕巷子深”的美酒,既在延续中有突破,又在发展中有创新。

莫言运用非虚构性叙事小说的文学性,使读者在阅读的二次创作过程中,在不同介质的交界处发生偏折。《晚熟的人》多处打破传统线性叙事结构,通过重要情节线索的缺失来营造一种悬念。柳卫东突然消失去了哪里?武英杰是小偷吗?蒋二是真的无知还是晚熟?三婶顾双红为什么在杀狼报仇之后选择死亡?这种留白的叙事技法,使文本呈现出一种开放式结局,叙事收尾处以一种模糊性的情节留给读者更多的思考空间和个性解读,在与读者的互动过程,也期待着读者的“入侵”。《左镰》中隐去了田奎失去右手的画面,按照莫言以前的风格,他定会大加渲染,如果类比《檀香刑》的写作手法,本文就应该浓墨重彩地刻画施刑者父亲的愤怒与不忍,受刑者田奎的委屈与痛苦,观刑者刘老三的快慰與冷漠,但莫言反其道而行之的“留白”,更能引发读者对时代之痛的反思——历史和人性层面的暴力。《火把与口哨》似乎与我们潜意识中故事情节的发展背道而驰,储存在读者脑海中的“留白”,也在推动着情节的发展,情节中的“留白”使读者在阅读的创作中也在找寻合理的解释来填补叙事发展,直到最后“闯入狼窝”的呈现,既是故事的结尾,又是叙事的开端,莫言欲言又止的“实”对故事情节的呈现,让留白处更显深意。小说的故事源于现实,晚熟的故事又源于生活,而这些结局也正是表达作者对当下乡村和时代的变化的一种困惑、不解、怅然若失。

瑞士文学院诺奖委员会主席瓦斯特伯格在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的授奖辞中写道:“莫言是个诗人,他撕下了程式化的宣传海报,让个人从无名人海中突出。莫言用荒诞和讥讽攻击历史的谬误、贫乏及政治的虚伪。他用戏弄和不加掩饰的快感,揭露了人类最黑暗的一面,不经意间找到具有强烈象征意义的形象。”也正是这些形象和故事给予了我们关于时代生活本质的思考,而时间的酝酿,给“大器晚成”的人们,带来了耐心和经验,让我们在蛰伏期储备更多的力量,同时还保持了对生活的热忱,我们的肉体在日渐衰老,但我们的灵魂依然在成长,我们的精神依然存在着日新月异的可能性。“写作,在处于巅峰状态时,是一种孤独的生涯。” ③

《晚熟的人》是莫言在巅峰状态时的孤独生涯,也是他的新变与坚守,给予了我们关于人性、人生的独特探讨。

人生漫长,总会遇到苦难和挫折,但我们可以选择做冬日山间“晚熟”的松柏,潜心笃志,厚积薄发。没有一朵花从一开始就是花,我们的生命都有一个成长的过程。有人成功,有人失败,而最后身处挣扎时的选择,区分了我们与“莫言故事中的人”。

注释:

①莫言:《晚熟的人》,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年版,第260页。

②费孝通:《乡土中国》,长江文艺出版社2019年版,第13页。

③杨剑龙:《创作的转型:莫言的新笔记小说——读莫言小说集〈晚熟的人〉》,《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年3期,第64页。

参考文献:

[1]莫言.檀香刑[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12.

[2]陈希,黄瑶.再出发:莫言《晚熟的人》的叙事新变[J].文艺争鸣,2022,(09):141-148.

[3]《晚熟的人》评论小辑[J].小说评论,2022,(02):58-74.

[4]王德威.晚期风格的开始——莫言《晚熟的人》[J]. 南方文坛,2021,(02):57-60.

[5]张瀚允. 《晚熟的人》:“陌生与惊喜的阅读体验”[N]. 中国艺术报,2020-11-11(003).

[6]张蕴艳.《晚熟的人》中的秩序与法律问题[J].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21,45(06):102-106.

[7]谢腾飞.重返,亦或超越故乡——论莫言《晚熟的人》[J].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1,(06):100-108.

[8]高黎明,孙利灵.一种特殊而深刻的审美——也谈语文教材中“丑”形象的把握[J].中学语文教学,1997,(07): 16-19.

作者简介:

李程,女,汉族,江西九江人,广东技术师范大学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学科教学(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