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斯菲尔德《一杯茶》的双重叙事分析
2024-03-11王凤媛
王凤媛
【摘要】《一杯茶》是爱尔兰女作家曼斯菲尔德的一篇关注度较低的短篇小说,目前评论家对其分析多停留在表层情节层面,较少发掘其背后的叙事进程。本文借用申丹的隐性进程理论和双重叙事理论,揭示《一杯茶》的隐性叙事,从双重故事情节及双重人物形象、双重隐含作者及双重隐含读者角度分析其双重叙事,发现《一杯茶》隐性进程与情节发展对立而互补,共同服务于小说多重主题的表达。
【关键词】《一杯茶》;隐性进程;双重叙事;隐含作者
【中图分类号】I10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2096-8264(2024)08-0010-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8.003
隐性进程(covert progression)由申丹正式提出[1],是独立于故事情节而与情节并行的叙事运动。该理论打破了亚里士多德以来研究传统的束缚,具有三大特征:一是隐性进程是对表层情节单一叙事进程的拓展;二是隐性进程与表层情节并列前行形成双重叙事进程,但通常表达不同或完全对立的主题,二者相互补充或相互颠覆;三是双重叙事进程涉及叙事成分的双重性。[2]在对多篇作品双重叙事分析的基础上,申丹提到,隐性进程的发现意味着作品原先单一的叙事理论研究模式将被双重理论和批评模式所取代。[3]
《一杯茶》是爱尔兰女性作家曼斯菲尔德的一篇关注度较低的短篇小说,讲述了贵妇罗斯玛丽在街头邂逅女乞丐史密斯并将她带回家,却因嫉妒丈夫菲利普对乞丐的外貌的夸赞而又将其打发走的故事。申丹曾明确提到过其隐性进程,即《一杯茶》应该存在表层叙事和隐性叙事两个叙事进程。[4]Ghandehari从读者心理角度对该小说进行研究,提到了隐含读者和理想读者的理论,但重心在于读者的心理分析;[5]张子娥从文体的角度对其展开分析[6],罗凤娇则从茶文化角度解读该作品[7];程瑜瑜谈到了该短篇小说中的细节描写和人物塑造,指出这些细节构成了叙事空白[8],但其分析仍停留在对表层情节上,未能关注到小说的隐性进程。本文旨在从《一杯茶》隐性进程理论入手,从双重故事情节中的双重人物形象、双重隐含作者与隐含读者角度分析其双重叙事,同时也是对叙事理论拓展的应用和再探索。
一、双重故事情节:双重人物形象
《一杯茶》的表层情节重在体现女主人公罗斯玛丽的虚伪善妒,突出人性的复杂;而隐性进程中则着重体现男权社会对女性无声的压迫。
《一杯茶》的创作背景、与作者其他作品的联系以及文本细节都支持隐性进程的存在。
首先,作者曼斯菲尔德并非不关心社会问题、只致力于和谐的情节构造与细腻的人物情感描写,她的作品更倾向以人物为突破口,窥视社会大环境。一战后的几年是曼斯菲尔德生命的最后几年,也是她的创作和小说出版的高峰期。战争打破了固化的阶级思维和男权思维,维多利亚时期的巨大阶级差距和性别差距受到挑战,女权运动更是迎来了第一次高潮。曼斯菲尔德是一名女性主义的先驱,她的创作主要指向女性解放这一社会问题。
其次,虽然曼斯菲尔德是一名女性主义者,但可能是出于现实物质考虑,也可能是为保证作品能够更容易地被接受,减小出版阻力,曼斯菲尔德笔下不乏维多利亚时期的传统女性形象。作品从人物形象刻画上都是对女性尤其是上层女性的讽刺与批判,但隐性进程却是父权社会对女性的压迫和女性意识的初觉醒。
例如,在短篇小说《启示》中,已婚上层女子莫妮卡神经兮兮,她的丈夫和理发师都深受其害,但在隐性进程中,莫妮卡才是被父权禁锢不得自由的可怜人。她每次获得“启示”(意识觉醒)在表层叙事中都被视作精神失常,这种鲜明的对比讽刺加深了对父权的批判。《唱歌课》中,恋爱中的梅多斯小姐情绪大起大落,但作者的真正意图并不是挖苦女性在恋爱中的多愁善感,而是讽刺父权社会背景下,婚姻是评判女性价值的标准,甚至成为女性获得其他社会身份的大前提。
《一杯茶》的表层情节中,贵妇罗斯玛丽在古玩店门口遇到一名年纪相仿的女乞丐向她讨要一杯茶钱,罗斯玛丽突发奇想,劝说她跟自己回家,以成就自己积贫扶弱的壮举。罗斯玛丽将女乞丐带回家后对其百般照顾。然而丈夫并不认同她的做法,对罗斯玛丽劝说无效后只得利用她善妒的特性,通过在她面前对女乞丐的外貌流露欣赏之意,迫使她把女乞丐打发走了。表层情节突出了人性的复杂,对关于人性的两大问题做出了解答:一是人性中的善与恶何为本源的问题——人性中或许有善意,但是人有善行不一定是出于善意,善意的出发点可能是虚荣和自恋,利他的前提通常是利己;二是人性中善与恶何为主导的问题——利己性是人的固有属性,当善意与怜悯与之发生冲突时,人性之恶极容易占上风。
隐性叙事中,贵妇罗斯玛丽经济上、思想上都受丈夫菲利普控制。她在古玩店对一只制作精美的小盒子爱不释手,但无奈小盒子价格偏高,需要征得丈夫菲利普的同意,她怀着依依不舍的心情离开古玩店,遇到饥寒交迫的女乞丐史密斯向她讨要一杯茶钱。
罗斯玛丽的价值观深受文学作品情节的影响,她的是非观取决于周围人对自己的评判。她执意把乞丐带回自己家里,开始自我感动式地对乞丐殷勤照顾。在两人共处过程中,罗斯玛丽时常以第三者的角度审视自己善解人意的行為,并从其中得到满足感:因此一边上楼,一边心里就打定主意,连珍妮都不叫,索性自己动手卸装。最要紧的是要做得自然。[9]26“别哭,小可怜,”她说。“别哭。”她递给姑娘一条花边手绢,自己真是说不出的感动。[9]27她抽着烟,有意看着别地方,好让人家不会受窘。[9]28
罗斯玛丽经常不自觉地将自己作为观察的客体。她在古玩店端详小盒子时,会以第三者的姿态欣赏自己的手指:她把这凝脂似的盒子转来转去,打开又关上,她不由看到自己这双手衬着那蓝丝绒显得多么可爱。[9]23在萌生将乞丐带回家的想法时,她甚至从旁观者的角度预设未来场景里的自己:这一定够带劲的。她听见自己事后对那些不胜诧异的朋友们说:“我就这样把她带回家来了。”[9]25罗斯玛丽将自己作为审视的对象,为自己的善良、美丽和善解人意而感到欣慰,这些特质正是男权社会给女性制定的道德准则,在重重道德枷锁的捆绑下,罗斯玛丽像是患上了人格分裂一般,丧失了完整的自我。
菲利普回家之后对妻子的善举十分不满,但他不需要同罗斯玛丽据理力争,而是通过对她思想的引导,让女人的嫉妒压过本就掺了水份的善意。
菲利普夸赞乞丐的外貌,利用了男权思维,罗斯玛丽深陷于男权社会的道德漩涡,一方面她的审视对象仅限于自己,竟未察觉丈夫对乞丐的鄙夷:他一眼就看见了那扔在地上的衣帽。他走到炉边,背对着火。“今儿下午天气糟透了。”他莫名其妙地说道,眼光仍旧盯着那倦怠的身影,看看她的手和靴子,又看看罗斯玛丽。“可不?”罗斯玛丽起劲地说,“坏透了。”[9]29另一方面,她的认知来自丈夫的意见,在丈夫夸赞乞丐漂亮之前,她并未注意过乞丐的外貌:“漂亮?”罗斯玛丽大吃一惊,脸都红了。“你说她漂亮吗?我倒没有想过。”[9]31丈夫说乞丐是漂亮的,罗斯玛丽没有求证而是直接接受了这个观点:罗斯玛丽说着就走出了书房,不过她没有回到卧室去,而是走向自己的小书房,在书桌前坐了下来……她的心怦怦直跳,象口大钟在敲。[9]31又一方面,她丧失了基本的逻辑推理能力,不能察觉菲利普一边不满乞丐的到来一边夸赞其外貌的矛盾性。菲利普对妻子拥有上帝视角,甚至能操控妻子的思想和行为,相比较之下,罗斯玛丽对丈夫的真实想法一无所知,成为处于弱势的被动方。
其后的情节按照菲利普的设想向前发展,菲利普通过装作不知情的表演撇清自己的责任,将这次善行的失败归咎于妻子的嫉妒心。得知乞丐已离开,他表示这在自己的意料之外:菲利普放下报纸,“哦,怎么啦,事先有了约会吗?”[9]30罗斯玛丽在二人关系中处于被动,她和史密斯一样是值得同情的,不同的是,贵妇对乞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是显性的,而丈夫对妻子的控制是思想上的、不易察觉的;同样是掌心向上,史密斯会为罗斯玛丽的施舍感到不安:姑娘把手指蒙住嘴,眼睛死死盯着罗斯玛丽,“您——您不会把我送到警察局去吧?”她结结巴巴地说。[9]25罗斯玛丽对菲利普的施舍则习以为常:罗斯玛丽神情恍惚地说,“我今天看见一个迷人的小盒子。要卖二十八个金币,我可以去买吗?”[9]31
表层情节中罗斯玛丽是主要人物,她自私自恋、虚伪善妒,乞丐史密斯是罗斯玛丽的受害者;菲利普是次要人物,知性温顺、宠爱妻子,他熟知妻子的脾性,精通人性而善用人性。罗斯玛丽和史密斯的矛盾是主要矛盾。而在隐性进程中,罗斯玛丽是一个被男权思维禁锢的已婚妇女,社会对她价值的判定标准就是外貌,所以在文末她才会无比在意地问菲利普“我漂亮吗”(“am I pretty?”)[9]31;菲利普是男权社会的男性代表,男权社会中女性最大的价值就是得到男性肯定的外表,他利用这一点激发妻子的嫉妒心;可怜的乞丐史密斯是罗斯玛丽的对照,凸显了罗斯玛丽之悲的独特性。
表层情节和隐性进程叙述的故事事件突出的重点不同,反映的主题也不同。隐性叙事并不是对情节发展的否定,也不是对隐藏情节的发掘,而是由表层情节中的细节贯穿形成的一股叙事暗流。表层叙事中的人物形象和人物关系在隐性进程中可能发生颠覆性的变化。
二、双重隐含作者与双重隐含读者
“隐含作者”概念由韦恩·布思提出[10],他对“隐含作者”的描述为作者在写作时创造的自己的替身,是作者的第二自我。与隐含作者相对应的就是隐含读者,隐含读者通过作品只能构建出隐含作者的形象,而真实作者则被隐去了。由于作家在不同作品中的表达目的有差别,因此同一作者的不同作品中隐含作者也不同。[11]
《一杯茶》表层叙事的隐含作者似乎有厌女倾向,情节发展着重体现女性的虚伪善妒,玩弄底层人民。罗斯玛丽出于自我形象建设而对路边可怜的女乞丐施以援手,但乞丐的第一反应是怀疑眼前的阔太太要把自己送到警察局去,令读者猜测女乞丐之前遇到过类似的情况;小说开篇便描写罗斯玛丽的外表,称其漂亮(pretty),丈夫回家见到女乞丐后用相同的字眼(pretty)夸赞她,暗示女乞丐的外表对罗斯玛丽造成威胁,在嫉妒心的驱使下,罗斯玛丽便果断将刚捡回家的乞丐抛弃了。前后的转折中,隐含读者读到的是人性的复杂与多变,而罗斯玛丽作为人性之恶的代表又是一名女性,读者潜意识里会加深女性自私、善妒等刻板印象。
在隐性叙事中,隐含作者则对女性的不幸充满同情。罗斯玛丽家“名副其实的阔”[9]21,但转头面对自己爱不释手的小盒子,她却因为价格而犹豫不决:她面无表情……回答时的声调也是神情恍惚的:“好吧,替我留着,行吗?我回头……”[9]23罗斯玛丽非常注重自己的体面,她“特别注重衣着”“新出版的书本本都看过”,所结交的人都是“真正的头面人物”。她想买什么都会“上巴黎去”。所以当她对一个小盒子表现出明显的好感,按照她的一贯作风,哪怕稍微贵一点也会买下的,可是她哪怕让自己难堪也没有买下小盒子。部分读者也许会理解为28个金币确实是个天大数目,因此后文中提到罗斯玛丽需要“回头”与丈夫菲利普商量,这是完全符合夫妻之间经济协商之道的;然而隐形进程的作者想向读者传达的是夫妻之间经济实力的差距:罗斯玛丽随口向菲利普提到自己想买小盒子,需要二十八个金币,他甚至都没有见过那个小盒子,便不假思索地应允了妻子的请求。表层情节上,读者可能会认为菲利普重义轻财,深爱妻子;然而隐性进程中,罗斯玛丽与菲利普的地位并不是对等的,罗斯玛丽并不是在与丈夫商量,而是征求他的同意。[13]这一点在措辞上有所体现:罗斯玛丽说她“今天看见一个迷人的小盒子(a fascinating little box)”,菲利普打趣她是“亂花钱的小东西(little wasteful one)”[9]31,此处作者有意用同一个词“little”修饰一件商品和一名女性,而“one”这个代词的使用让读者不由自主地将小盒子和罗斯玛丽画等号,由此可见妻子在丈夫眼中的形象就像是小盒子在罗斯玛丽眼中一样,美丽地让人爱不释手,付出金币就可以拥有。读者以此可以推断作者想突出女性和男性的家庭地位和话语权之悬殊。
通过分析可以看出,隐性叙事的隐含作者形象比表层叙事更贴近真实作者。例如,凯特·肖邦(Kate Chopin,1851—1904)的知名作品“黛西的婴孩”从浅层叙事上看是一场由种族歧视和男权制引发的悲剧,隐含作者认为奴隶制是灾难的祸根;但隐性叙事中却呈现为白人统治的农场是黑人的天堂,黑人的歧视与灾难来自黑人(假白人)自身。作者意在凸显黑人的劣根性,为当时受到强烈抨击的奴隶制辩护。[12]该隐含作者更贴合真实作者肖邦种族主义者的形象。
三、结语
在《一杯茶》的情节发展和隐性进程中,隐含作者和隐含读者、故事事件和人物形象各具差异。双重叙事进程并行推进。表层叙事服务于人性善恶的主题,隐性叙事则服务于男权对女性压迫的主题。曼斯菲尔德将一系列主题巧妙地凝于“一杯茶”中,如果说表层叙事是这杯“茶”的前调,那么隐性进程就是它的后调,二者同中有异,兼容互补,共同服务于多重主题地表达。
题目“一杯茶”具有明暗两层意思。表层情节中,一杯茶钱是资产阶级贵族对乞丐轻而易举地施舍,是赤裸裸的阶级差异和贫富差距;一杯茶还象征着消遣和玩物,罗斯玛丽不快的购物经历后突发善心,让路边的乞丐消遣她惆怅的心情。隐性进程中,丈夫同意妻子花费二十八个金币购买喜欢的小盒子其实也是一种施舍;小盒子是罗斯玛丽的玩物,罗斯玛丽也是丈夫的玩物;乞丐是羅斯玛丽的消遣,罗斯玛丽亦是丈夫的消遣。[14]小说在表层情节中凸显罗斯玛丽和史密斯的矛盾,而在隐性进程中则是罗斯玛丽和丈夫菲利普的矛盾占主导。
曼斯菲尔德这种叙事结构设计极有可能是对现实世界的反映:尽管男权主义对女性的压迫是一个永恒的话题,但它极容易被掩盖被曲解。与情节发展相比,隐性进程更关乎文本和现实的交互作用,因而研究隐形进程和双重叙事对于探究文本的现实意义大有裨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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