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稼轩词作中的故土情结
2024-03-10王晨
【摘要】在南北两部分精神故土与物质故土间的矛盾冲突及其自身身份认知驱使下,辛弃疾呈现出了具有个人化性质的故土情结。这种情感承载着他一生的抱负、责任与志向,从而使他有了比其他南宋词人、官员更为强烈的收复国土的意愿和更为坚定与热烈的家国情怀。这种情感首先体现在他的词作当中,分析这种情感,也正是对稼轩人格与精神的认识。
【关键词】稼轩词;故土情结;家国一体
【中图分类号】I206 【文獻标识码】A 【文章标号】2096-8264(2024)06-0044-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4.06.013
人离乡土,不得满足,自然而然会产生故土情结,这是极寻常的事情。稼轩故土情结的产生是自然的,但是为何体现得如此鲜明如此突出,正是本文所探讨的内容。辛弃疾二十三岁率义军残部归南后,便再也未回到金国盘踞下的故乡。收复故土、洗雪国难已成为辛弃疾一生的理想执念。这种特殊的情结与当时的社会环境、与稼轩的人生经历密切地联系在一起,反映了一个时代的脉动和一位英雄人物的精神追求。
一、稼轩故土情结的复杂成因
作者的情感自然流露于文字,故在稼轩词作中探寻其故土情结理所当然。由于稼轩本人身份经历的特殊性,所以形成这种故土情结的原因自然也是复杂的。
(一)“料今宵梦到西园” ——离乡复土之愁
在稼轩故土情结产生的特殊时代背景下,其“故土”也自然而然地分为物质故土和精神故土两部分。物质故土自然是远在金朝占据下的济南家乡乃至整个北方沦陷故土,这是故土情结成长最直接的土壤;精神故土毋庸置疑是稼轩对“赵家宋人”、华夏正统的心理认同。两种故土之间的矛盾不仅是地域上的,更是理念与认同上的。合并物质与精神的倾向自然而然地在稼轩心中形成一种内驱力,更加外现在其理想和行动上,从而使辛弃疾表现出远超同时代文人的坚定凝实、悲怆沉郁的厚重色彩。
而“家国一体”“爱国忠君”思想又是文人群体一以贯之的圭臬。幼年的辛弃疾,也在与祖父家人的耳濡目染中,遍览沦陷故国千里风光,将“收复故土”之念刻在心底。这份故土情结在寄托着思乡之情与收复之念的同时,也凝聚了将门之家传承的忠君爱国的责任意识,更包含着稼轩自身建功立业的人生抱负。但与此对应的,是南渡后稼轩的猝然受挫与南宋朝堂对北归之人的猜忌与贬低,于是情感愈加落寞惆怅,在产生之初就交织着社会的严峻现实与个人的落寞理想。因此,辛弃疾的精神故土与物质故土在此冲突互洽,这种故土情结自然而然地结合了思念家乡、收复国土的高昂情调,也使得稼轩故土情结自产生就带有一种更具宏大感染力的悲亢意味。
(二)“何处望神州?” ——浮沉漂泊之忧
其时对南归众人称为“归正人”或者“北人”。这种称谓不仅带有着鲜明歧视性,而且在实际的政治生活中对这类人的任职、授官也有相当的限制。①辛弃疾深受其害,对于精神故土强烈认同感所遭受到的挫折使他进一步在物质故土上寻求慰藉,复土理想在此刺激下变得更加强烈而突出,形成了一种漂泊无定下寻求认同的迫切感。不仅如此,辛弃疾对其统兵文臣身份及其仕宦路径的自觉与认知,也让他的这种情结愈加独特。与所获功勋相伴的是无穷的排贬与孤独,辛弃疾向宋孝宗悲泣:“臣孤危一身久矣,荷陛下保全,事有可为,杀身不顾。”(《论盗贼札子》)中,就直白地流露出来这种孤独悲怆的情感。
不过,稼轩一生的几遭弹劾、几番沉沦,包括其后的隐居,却也让这份故土情结形成发展中多了几分从容色彩。在此期间,稼轩突出地表现出了对于陶渊明的喜爱:“东篱多种菊,待学渊明,酒兴诗情不相似”(《洞仙歌》)、“便此地结庐,待学渊明,更手种门前五柳”(《念奴娇》)……在这里,稼轩对陶渊明的学习与喜爱并非是转变了自身的理念与想法,而是以暂退独善其身、寻以慰藉的方式,对自己沉沦人生抑郁不平心境转换角度的平静抚慰。
(三)“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理想现实之悲
需注意的是,稼轩故土情结的产生之初实则是一种个人情感,而与其特殊时代背景社会环境结合来看,升华后的故土情结则成为一种更为宏大的家国情怀。两宋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的处世情怀,在稼轩身上共同表现为直道躬行、无所回挠的处世风采与家国恢复、体悟生民的强烈责任感。
由此而言,收复失地是稼轩个人身份的强烈要求,也是他作为一个爱国词人、统兵文臣所必须担负的责任。而这种理想情感也与现实的政治环境与社会风气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与冲突。就稼轩自身经历来说,乾道八年的徐州之治、淳熙二年的平定茶商军、淳熙六年飞虎军的创建等等,桩桩件件,无一不在为军政民生所考虑。
这种家国责任感不仅体现在稼轩的爱国亲民上,同样体现在其对于心中正义秉持的坚定无阻上。纵几番沉浮,稼轩也从不遮拦地表达对部分无病强说愁的南宋词人的调侃讽刺,如“剩水残山”“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他因这种矛盾冲突饱受其害,但也时常忧虑于这种风气所产生的危害,理想的坚实和现实的排斥凝聚成格格不入的孤僻感,心怀故土的收复之志和家国之情愈加凝实,成为一种至死不忘的执念。
二、故土情结在稼轩词作中的多重体现
对于辛弃疾来说,故土情结并非只是对于故乡的怀念,更是其傲然于世、矢志不移的底气与根基。其时代的独特性使得稼轩的故土情结与各朝各代、即使是同时代的其他文人也有所不同。
(一)故土风物与漂泊思乡
辛弃疾于济南生长了二十三年,耳濡目染的故土风光无疑对稼轩的性格与喜好产生着潜移默化的影响。“泉”“荷”“藕”等作为意象或主题在其词作中反复出现,试看下面几例:
醉扶怪石看飞泉,又是前回醒处。(《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
晚风吹雨,战新荷声乱,明珠苍璧。(《念奴娇·西湖和人韵》)
根底藕丝长,花里莲心苦。(《卜算子·为人赋荷花》)
更不提稼轩访周氏泉(即后经稼轩更名为“瓢泉”者)结庐,后其词作中亦多次写此泉,不掩对此地的喜爱与赞叹。由此看来,稼轩晚年选定江西上饶为居所,亦可以猜想为此地与故土济南之景有所重叠一二故才以此选址。
除此之外,稼轩还屡屡表达故国思乡之情,如南归后首个立春日所写《汉宫春·立春日》中的“年时燕子,料今宵梦到西园”。纵览稼轩词作,往往能够发现稼轩直白流露出思乡之情时往往与激愤、壮怀、失意之情是相联结的,要强调的是,这部分内容较多地出现在稼轩隐居时期,其原因显而易见:首先是稼轩政治上的不得意使其不得不转向探求内心的慰藉,其次是漫长隐居的时光在一定程度上为稼轩提供了丰沛自由的创作时间,让其得以充分自由地探索自己的喜好、表露自己的性格。
(二)身份认知与浮沉感慨
稼轩在绝不能被北方的物质故土接纳的同时,也受到了南方精神故土的排斥,让他成为一个格格不入的孤独人物,而这种矛盾更进一步地加重了稼轩对身份、地域区分词语的使用。比如:
但楚天特地,暮云凝碧。(《满江红·漳州席上呈太守陈季陵侍郎》)
家住江南,又过了清明寒食。(《满江红·暮春》)
有东南佳气,西北神州。(《声声慢·滁州旅次登奠枕楼作,和李清宇韵》)
这种地域身份词语的使用始终体现着稼轩的矛盾心理,但这种矛盾也愈加坚实了他收复故土、家国一体的理想与抱负,这种慷慨有力、悲迈低沉的情感在他一生的词作中都坚决地体现着爱国复土的情怀。
同时,这种矛盾不但影响了稼轩在政治官场上的几番起落,也引起了稼轩心中的感慨。淳熙年间,稼轩曾两年中历经三职,饱受频繁转徙之苦,他写道:“聚散匆匆不偶然,二年历遍楚山川”(《鹧鸪天》)。同时,稼轩也意识到自己格格不入的孤僻,意识到“少年使酒,出口人闲拗”,但是也坦然表明“学人语言,未会十分巧”(《千年调》),始终不愿奉承迎合。这在说明稼轩坎坷经历的同时,也恰恰表明了其内心坚定的执拗与坦然。
(三)述志讽喻与家国抱负
当然,稼轩故土情结在其词作中表现出来的不会是残山剩水的无病呻吟,稼轩一生坎坷,但他的理想光芒从未磨灭,在他笔下书写出来的,有对志向的抒发:
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贺新郎·同父见和,再用前韵答之》)
马革裹尸当自誓,蛾眉伐性休重说。(《满江红》)
有对不思收复失地软弱偏安的士人官员的辛辣讽喻:
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贺新郎》)
起望衣冠神州路,白日销残战骨。叹夷甫诸人清绝!(《贺新郎》)
还有收复家国一往无前的坚定执拗:
不念英雄江左老,用之可以尊中国。(《满江红》)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破阵子》 )
从以上几个方面来看,我们可以认为这种故土情结对于他的爱国主义情怀的诞生与发展是起到了极大的推动作用的。到了后期,就很难说稼轩的故土情结是独立存在的了,它已经与多种复杂的情感相互勾连,分割不开了。而对辛弃疾来说,由他自北南来的身份所决定,他比别人更面临着许多来自外界和心理上的、有形的和无形的限制与约束。因此,当他以词的形式反映现实、抒写爱国情志时,他有时就不得不委婉其词,隐晦其意,有意识地使用诗中的比兴艺术手法,从而也就比与他同时代的人更前进了一步。②
三、故土情结对稼轩及其创作的独特影响
故土情结是稼轩复杂人格的核心所在,也使其词作中呈现出一种特殊的风格气质,在与社会环境和稼轩个人经历紧密相连的背景下,展现出独特的风貌。
(一)稼轩气质的动人力量
因为南宋的特殊国情,因为稼轩自身的归正人身份,以及他的性格,决定了稼轩的故乡情结,不会是无故忧叹的怆然悲意,定然是与家国情怀相接的博大的情怀,此处故乡也不单指济南这一出生地,也指山东在内的全部沦陷故土。南宋是稼轩作为宋人的精神属地,而长江以北则记载着他的理想、他的精神、他的抱负和他一往无前、慷慨斩敌首的少年青年时期。故土情结串联起了辛弃疾的理想、担当、责任与志向,成就了他的一生,成就了他豪放低婉的文风与人格,更使其在历史长河中拥有着他人无可比拟的动人力量。
因此,对于不思收复、偏安一隅的南宋朝臣,以及尸位素餐、好大喜功的官场,面对“赢得仓皇北顾”的现实,其故土情结自诞生起便掺杂了更多的东西。正像辛弃疾于贬谪之时尚颜回、陶渊明一样,这种故土情结本身就代表了一种态度,正如人饿了便思饭,渴了便饮水一样,处于不得已的环境中这种思绪便愈加壮大。这种故土情结与他曾向往的归隐一样,是风中的磐石,是岩上的松树,是让他几十年来坚定执拗的核心所在。这种故土情结因此产生、因此壮大,复杂而宏大,成为辛弃疾的“英雄底气”。
当然,我们自然不能认为稼轩的人格特殊性是由故土情结一者所致,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故土情结作为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终成为稼轩英雄气质和悲迈底色的思想动机和其创作动力的重要来源之一。
(二)意象题材的开拓创新
在故土情结为基础的情感底色支撑下,稼轩在词作中表达了丰富多彩的情感与内容,与之对应的是其在意象选择与题材开拓上的多样性和广泛性,与时人相比有着极大的开拓与创新。
首先是稼軒意象选择的创新之处。在辛弃疾的一生中,除了词人身份之外,稼轩还是一名历过金戈铁马的将领与帅臣。这种独特的军旅经历与任职经历使稼轩的性格刚直慷慨,也让他自然地运用了大量的军事意象,如“剑”“刀”“骑”“戎”等。③同时,这种情感也使稼轩在选择“花”“月”诸婉约意象时别具一格,自有格调,而无浓媚妖艳之感。于是,这种意象选择的创新,成为稼轩词作独有的艺术特色。
其次,稼轩意象象征意义的深切。陶文鹏谈及稼轩词中的象征意象时,提出了“象征意象的真切性、鲜活性、多样性,象征灵境的雄奇性、戏剧性、层深性,象征词篇的多义性、歧义性、开放性” ④。稼轩故土情结的产生是多原因的,体现也是多重的,从而在意象选择上也表现得相当纯熟自如,无论篇幅大小,大多能顿挫转折,表达的象征意味也极为多义深远,体现的词人情感也更加绵长。
最后是稼轩在题材上的开拓。这种特殊的故土情结赋予稼轩的,是深沉的坚定、铿锵的气魄和一往无前的志向,这是稼轩特有审美的结果,也是辛词的特征之一,体现在词作上也就是大开大阖、悲迈深沉的豪放题材,对后世各流派理论的形成都产生了重大深远的影响。
(三)文风底色的丰富充实
稼轩在词作中多重情感的交织结合,使文风雄伟开阔而不失婉转低吟。需要强调的是,在“词为小道”的宋代,辛弃疾“正是利用了这一点,从而在一定意义上使得词的功能、作用和竞争力,在他那里得到了空前自由的发挥” ⑤,于是,这种沉甸甸的情感在稼轩词作中体现出来,必然不会是冲淡远逸、缥缈高雅的,他的词作体现的是对于世事的关怀,自然而然地将家国民生的责任转到自己的肩上,眼中既有民间风光,也有庙堂江山,这种强烈的责任感是为时人大多难以具有的。于是纵然稼轩笔下有轻快低婉之作,字里行间蕴含的皆是低迈慷慨的雄阔宏大,体现的是稼轩个人的价值观、人生观、世界观与审美观。纵使往日崎岖,仍然能够坚守自己的正义、肩负自己的责任,一生未曾动摇。
而这种独特的创作文风,也独开一派,影响了一批同时代词人的诗词创作,将爱国主义家国情怀提到了一个新的高峰。这不仅对当时的社会是一种极大的激励与鼓舞,其艺术手法与精神力量,也延绵至今,成为民族文化的底色之一。
故整体而言,这种特殊的情感对于稼轩个人的意义其实是相当大的。稼轩一生坎坷,未有几番长风直顺的时候,但志向却从未消磨,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这种故土情结的存在——谪居落寞时能以此为慰藉,任帅风光时又能固守其身,一生中一以贯之的理想从未变更——其中起到的作用是极大的。这也是其异于同时代的众多士大夫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当然这里并非说故土情结是形成稼轩人格独特性的唯一原因,但是不可忽略的是,如果不谈稼轩的故土情结,那便是对其的极大轻视与忽略了。
注释:
①孟盛彬、李丽荣:《辛弃疾与朋党之争》,《内蒙古民族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6期,第16页。
②巩本栋:《辛弃疾何以“胸中今古,止用资为词”》,《名作欣赏》2022年第28期,第77页。
③宫臻祥:《稼轩词军事意象论略》,《文艺评论》2013年第4期,第85页。
④陶文鹏:《论辛弃疾词的象征意象和灵境》,《中山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2年第5期,第2页。
⑤巩本栋:《辛弃疾何以“胸中今古,止用资为词”》,《名作欣赏》2022年第28期,第78页。
参考文献:
[1]邓广铭.稼轩词编年笺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
[2]巩本栋.辛弃疾评传[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
1998.
[3]刘扬忠.辛弃疾词心探微[M].济南:齐鲁書社,1990.
[4]辛更儒.辛弃疾研究[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8.
作者简介:
王晨,聊城大学季羡林学院、文学院2020级汉语言文学专业在读本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