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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代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考辨

2024-03-08付永强

民俗研究 2024年2期
关键词:女红类书竹枝词

付永强 谭 帆

《农务女红之图》是以耕织为主题的一组图像,它用民间竹枝词取代楼璹《耕织图》中的古典诗歌,成为民间耕织图传播的主要形式。目前已知最早的《农务女红之图》出现在《便民图纂》中。而学界主流观点认为《便民图纂》为明代吴县县宰邝璠所编,所以一般把《农务女红之图》的著作权归属邝璠。如杜新豪就认为,“农务女红图”是邝璠以楼璹《耕织图》为蓝本绘制的一批耕织图像,并把楼璹所配的五言诗改为民间流行的竹枝词,之后这些图像受到晚明书商的青睐,成为日用类书“农桑门”中插入耕织图像的滥觞,由此构成了耕织图传播的另一种模式。(1)杜新豪:《“农务女红图”中的左图右史——兼论其对中国传统耕织图体系的影响》,《农业考古》2020年第6期。周安邦也认为:“就现存之资料推溯,邝璠《便民图纂》中的‘耕织图’及其竹枝词,应即为今日所见明代中晚期日用类书‘农桑门’中收录的农耕竹枝词的源头,并在其后的‘农桑门’中被传抄、承继及更新,成为民间农事活动重要的记录与农业知识检索之来源。”(2)周安邦:《明代日用类书〈农桑门〉中收录的农耕竹枝词初探》,《兴大中文学报》第36期,2014年。上述学者的论述,实际上构建出一个耕织图的民间传播谱系:楼璹《耕织图》→邝璠《农务女红之图》→晚明日用类书耕织图。但是,如果我们利用校勘学方法仔细分析一下其具体内容就会发现,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不是源自《便民图纂》,而且其中存在很多沿袭错误、删减割裂等问题,也很难起到技术传播的作用。

一、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谱系

日用类书主要指明代中后期出现的一批以坊刻为主、内容驳杂、旨在服务“天下四民”的汇编型类书。它导源于宋元时期的《事林广记》,在清代则发展为《万宝全书》系统。早在元代,日用类书的“农桑门”中就出现了描绘耕织的图像。现存元至顺年间椿庄书院刊本《事林广纪》“农桑门”中就存有《耕获图》《蚕织图》,但这两幅图并不属于楼璹所创的耕织图系统,并不能展现农业生产的过程性,而是以一种整体意义而存在。(3)陈元靓编:《新编纂图增类群书类要事林广记》,《续修四库全书》子部第288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299页。到了明中后期,楼璹所开创的描述农业生产过程性的耕织图才开始大量出现在日用类书中。

在笔者所能见到的资料中,有12部明代日用类书保存有耕织图。(4)本文所涉12部日用类书耕织图,分别出自:(1)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4册《鼎锲龙头一览学海不求人》(简称《学海不求人》),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8-238页;(2)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0册《新板全补天下便用文林妙锦万宝全书》(简称《文林妙锦》),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46-554页;(3)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5册《新锲全补天下四民利用便观五车拔锦》(简称《五车拔锦》),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604-612页;(4)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7册《新锲燕台校正天下通行文林聚宝万卷星罗》(简称《万卷星罗》),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5-53页;(5)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9册《鼎锓崇文阁汇纂士民万用正宗不求人全编》(简称《万用正宗》),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89-297页;(6)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2册《新刻搜罗五车合并万宝全书》(简称《五车合并》),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35-342页;(7)承明甫编:《新锓万轴楼选删补天下捷用诸书博览》(简称《诸书博览》),日本内阁文库藏万历三十二年潭邑杨钦斋刊本;(8)题陈继儒编:《新刻眉公陈先生编辑诸书备采万卷搜奇全书》(简称《万卷搜奇》),美国哈佛燕京图书馆藏崇祯元年书林陈怀轩存仁堂刊本;(9)题艾南英编:《新刻艾先生天禄阁汇编采精便览万宝全书》(简称《采精便览》),日本内阁文库藏崇祯年间王氏三槐堂刊本;(10)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5册《新刻人瑞堂订补全书备考》(简称《全书备考》),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43-49页;(11)葆和子编:《新刻增补士民备览万珠聚囊不求人》(简称《万珠聚囊》),日本米泽市立图书馆藏万历年间与耕堂朱仁斋刊本;(12)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0册《新刻全补士民备览便用文林汇锦万书渊海》(简称《万书渊海》),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175-179页。这些耕织图反映的内容大体相同,但是“打稻”环节却有明显的不一致。在《文林妙锦》等六部书中,打稻的环节是几个农夫手持连枷敲打稻穗。而在《诸书博览》等四部书中“打稻”环节中脱粒工具变成了稻桶,图像变成了几个农夫手持稻穗在稻桶中击打脱粒的场景。根据“打稻”环节的异同,我们可以把12组耕织图分为三个系统:A系统包括《学海不求人》《五车拔锦》《万卷星罗》《文林妙锦》《万用正宗》《五车合并》,这六部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的“打稻”环节表现的都是连枷脱穗的场景;B系统包括《诸书博览》《万卷搜奇》《采精便览》《全书备考》,这四部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的“打稻”环节表现的是稻桶脱穗的场景;C系统包括《万珠聚囊》《万书渊海》两部日用类书,因为其耕织图中缺少“打稻”环节,所以暂时归为一类。我们以环节的异同为标准,可以将A系统归纳为4个组,分别命名为a1、a2、a3、a4。其中a1包括《学海不求人》,a2包括《文林妙锦》,a3包括《五车拔锦》《万卷星罗》,a4包括《万用正宗》《五车合并》。

a3小组的两组耕织图环节完全一致,仅在牛耕环节有一些不同。《五车拔锦》将牛耕图称之为“犁田之图”,而《万卷星罗》则称之为“耕田图”。与a1、a4相比,a3与a2无论是在图像还是在环节上都有更高的相似性,比如它们都共有“翻耕之图”,割稻之前都有耘田的环节。这两个小组的唯一不同就是a3在织部少了一幅“经纬之图”,所以笔者推测a3中的文本应该是来自a2,在“复制”过程中丢失了“经纬之图”。a4中的两组耕织图在环节上有两处不同,首先《万用正宗》播种环节的图像称之为“放种之图”,而《五车合并》则称之为“布种之图”;其次在下蚕与喂蚕两个环节上,两者的顺序刚好相反。虽然这两组耕织图略有不同,但在环节上并没有缺失,而且也都共享一些独特之处,比如两者灌溉环节均称之为“车戽之图”,收割环节均称之为“斫稻之图”,所以将两者归为a4。总体来看,虽然a2、a3、a4的耕织图环节并不一致,但其图像风格与诗文内容大体相同。而a1则有很大不同,以灌溉环节为例,a1《学海不求人》题名“龙骨车水图”,图中两人在使用戽斗拉绳汲水,另一个人则用手摇龙骨车汲水。而a2、a3、a4则题名“车水之图”,图中是几个农夫使用脚踏龙骨车的场景,其下的诗歌为“脚痛腰酸日夜忙,田头车戽响浪浪。低田车进高田出,只愿高低不做荒”,而a1《学海不求人》灌溉环节的诗歌为“七八月间水旱干,龙车水戽下溪滩。双双足蹑车轮转,滚滚流来始得安”。所以,a1就文本而言似乎是“独立”的。

同样,我们以环节的异同为标准,可以将B系统归纳为3个小组,分别命名为b1、b2、b3。其中b1仅包括《诸书博览》,b2包括《万卷搜奇》《精彩便览》,b3仅包括《全书备考》。《万珠聚囊》与《万书渊海》都没有“打稻”环节,所以将它们归入C系统,并分别命名为c1、c2。b2相较于b1,在织部少了络丝、经纬、织部、攀花、剪制5个环节,但两者的图像与诗文基本一致,故而笔者推断b2源自b1。b3的图像版式为椭圆形,与b2相比,还缺少壅田、砻米、喂蚕3个环节,其图像也与b1、b2不同。但是在环节上,b3也缺少祀谢之后的络丝、经纬、织部、攀花、剪制5个环节。所以,笔者认为b3是书坊在b2基础上对图像进行的重绘。至于C系统中的两个文本,《万珠聚囊》耕部有浸种、耕田两个环节,而《万书渊海》缺少这两个环节,其余环节均同;但总的来看,C系统缺失的环节较多,《万珠聚囊》仅有17图,《万书渊海》仅有15图。而从图像看,C系统与b1、b2的图像一致,但是其最后为“攀花之图”,可以证明C系统并不是源自b2,那么只能是源自b1。最后,对比a2、b1中的文本,会发现两者在环节上完全一致。

行文至此,我们就可以建构出明代日用类书的文本谱系。连枷是宋元常见的脱粒工具,稻桶则是在明清时期才广泛使用,所以A系统要早于B系统;因为c1、c2和b2、b3均可以追溯至b1,且a2与b1环节一致,所以B系统发源于a2。又因为a3是源自a2,所以早期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存在a1、a2、a4三个较为独立的系统。目前学界普遍认为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出自邝璠的《便民图纂》,那么a1、a2、a4的源头应该是《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

二、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祖本考辨

《便民图纂》是明代流行的一本通俗类书,至少刊刻了6次。现在可以看到的版本有弘治本、嘉靖本、万历本。虽然《便民图纂》成书于明代日用类书之前,但是将《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当作明代日用类书中耕织图的祖本却是非常可疑的。

首先,《便民图纂》中“农务女红图”的某些环节与图像的对应关系与明代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不同。在弘治本中,牛耕图的竹枝词为“翻耕需是用工勤,才听鸡啼便起身。曾见前人说得好,一年之计在于春”,其耙田图的竹枝词为“犁一遭来耙一遭,种田生活在勤劳。耙得了时还要耖,工程限定在明朝”。(5)转引自杜新豪:《〈便民图纂〉撰者新考》,《古今农业》2018年第1期。奇怪的是,在嘉靖本和万历本中删去了耙田这一环节。同时把牛耕图竹枝词改为:“翻耕需是力勤劳,才听鸡啼便出郊。耙得了时还要耖,工程限定在明朝。”(6)邝璠编:《便民图纂》,《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子部第118册,齐鲁书社,1995年,第10页。这显然是把弘治本牛耕图的前两句与耙田图的后两句重新组合,形成一首新的竹枝词。而在明代日用类书中A系统牛耕图的竹枝词或为“早起牵牛到陇头,临春不可日无谋。蓑衣带雨随牛步,直去横来放下愁”(7)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4册《学海不求人》,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29页。,或为“犁一遭来耙一遭,种田生活在勤劳。耙得了时还又耖,工程限定在明朝”(8)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0册《文林妙锦》,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47页。,无论是哪一个都与弘治本、嘉靖本、万历本对应不上。

其次,从序文上来说,《便民图纂》中的《题农务女红之图》也与日用类书中的《题农务女红之图》有明显的不同。a4并没有保留序文,而a1、a2的序文文辞略有差异,但文章逻辑都是从“国以农为本”,再到“人君教民稼穑”,最后落脚到“楼璹《耕织图》”上。我们以《文林妙锦》中的序文为例:

盖国以农为本,民以食为先,君子以之资身而莅国政,民田以之养亲而畜妻子,王道之始,孰大于是?所以上古人君教民稼穑,树艺五谷,分田制里,别井条芦,春雨耕泽,播厥百谷,是必有教也。至于宋楼瑼制耕织之图,歌竹枝之词,大抵与吴俗少异。其词又非愚夫愚妇所易知者也。莫若更其诗词,合乎土俗;绘其形迹,则从厥攸好,容有所感发而兴起焉者。人谓民性如水,顺而导之,则可有功。为吾民者,顾知上意向而克于自效也欤。(9)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0册《文林妙锦》,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546页。
而《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的序文却只有“宋楼璹旧制《耕织图》大抵与吴俗少异……顾知上意向而克于自效也欤”。周安邦注意到了日用类书中耕织图的序文不同,经初步整理研究后认为,《题农务女红之图》的文本是一个由《便民图纂》到《文林妙锦》逐渐丰富的过程。(10)周安邦:《明代日用类书〈农桑门〉中收录的农耕竹枝词初探》,《兴大中文学报》第36期,2014年。但是从行文脉络来看,a1、a2保留的耕织图序文结构很完整,逻辑链条十分清晰:首先“挪用”孟子的王道思想强调农业的重要性,继而论述上古圣人教民稼穑的行为,提出“是必有教”的观点,最后落脚到宋代楼璹《耕织图》的缺点,再强调“更其诗词”“绘其形迹”的重要性。因此,《便民图纂》耕织图的序文有可能是对一个完整文本删减的结果。

最后,根据“错误一致”原理(11)参见赵益:《“窜句脱文”及“错误一致原理”与通俗小说版本谱系考察——古典文献基本原理例说之一》,《文献》2020年第6期。,我们发现《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的错误并没有被现存任何一部明代日用类书所继承。如《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中《舂堆竹枝词》为“大熟之年处处同,田家米臼弗停舂。行到前村并后巷,只闻筛簸闹丛丛”,但是其图像中反映的只有舂米的过程,没有筛米环节,而它反而出现在上一环节的“牵砻之图”中,所以《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中的“舂碓”环节的图像和竹枝词配合有误。但是在A系统中,竹枝词中出现的“筛米”和“舂米”均在图像中有所反映,图像和竹枝词的配合恰当。《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隐含的这个错误并没有在之后的明代日用类书中出现。所以,综上所述,笔者认为把《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当作日用类书中耕织图的祖本是不恰当的。

图1 嘉靖本《便民图纂》中的“牵砻”和“舂堆”

接下来我们再对《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进行仔细研究,探讨《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的环节与现存明代日用类书耕织图的关系。如果我们忽略图像,仅从环节与竹枝词异同上判断,会发现《便民图纂》与a4十分类似。

表1 《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与a1、a2、a4的耕图环节对照表

从环节上来讲,a1、a2撒秧布种的环节都在壅田之后,而《便民图纂》则在壅田之前,与a4一致;a1、a2都包含作埂的环节,而a4与《便民图纂》均没有这一环节。从竹枝词上判断,首先a1竹枝词与a2、a4竹枝词差异较大,与《便民图纂》基本不同,所以我们首先排除a1。虽然a2、a4竹枝词与《便民图纂》的竹枝词基本一致,但是通过仔细校勘,我们还是可以发现a4竹枝词与《便民图纂》竹枝词的强烈关联性。比如,a2灌溉环节竹枝词作“脚痛腰酸日夜忙,田头车戽响浪浪。低田车进高田出,只愿高低不作荒”,a4与《便民图纂》作“脚痛腰酸晓夜忙,田头车戽响浪浪。高田车进低田出,只愿高低不做荒”。再比如,a2喂蚕环节竹枝词作“蚕头初白叶初青,喂要匀调採要勤。但恐工夫无到处,待蚕饥馁枉艰辛”,a4与《便民图纂》作“蚕头初白叶初青,喂要匀调採要勤。到得上山成茧子,弗知几遍吃辛艰”。类似的例子在筛米环节和祀谢环节都可以发现,这些校勘证据都指明《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与a4有着密切的关系。

从环节与竹枝词上来看,《便民图纂》可以归于a4,但是《便民图纂》的图像却与a4小组的图像有明显不同。关于《便民图纂》的图像问题,渡部武主张“宋宗鲁所刊刻的《耕织图》,后来亦为邝璠所撰百科性农书《便民图纂》的农务、女红图所蹈袭”(12)[日]渡部武:《中国农书〈耕织图〉的起源与流传》,钱伯城主编:《中华文史论丛》第48辑,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第235页。。宋宗鲁《耕织图》是根据宋版楼璹《耕织图》于明天顺六年(1462)刻印而成,原书已佚,现存日本狩野永纳翻刻本。狩野永纳翻刻本中一幅图像分为两个半叶,这两个半叶处于两个相邻的版面上,通过装订使整个图像处于一个版面。这种版面形式与弘治本、嘉靖本《便民图纂·农务女红图》版式一致,而且两者绘画内容与风格基本相同。所以基本可以断定,《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图像来自宋宗鲁所刻的《耕织图》。万历本与弘治本、嘉靖本相比,一幅图像仅占半叶,虽然图幅有了明显的缩小,但是其图像刻画却十分精细。

图3 狩野永纳翻刻本《耕织图》与嘉靖本《便民图纂》对比

所以,《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是拼凑而非创作,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合理地解释:为什么《便民图纂》“舂碓”环节图像和竹枝词配合有误。因为宋宗鲁《耕织图》“砻”的图像表现的是牵砻和筛米的过程,而明代日用类书中的“砻米之图”仅表现砻米过程;宋宗鲁《耕织图》“舂碓”表现的仅是舂米的过程,而明代日用类书中的“筛米之图”则包含舂碓与筛米的过程。又因为竹枝词完全是配合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写的,所以当《便民图纂》的编者将宋宗鲁《耕织图》的图像与日用类书中的竹枝词搭配起来时,产生配合错误也就不足为奇了。也就是说,当时存在一个更早的“农务女红图”文本,《便民图纂》的编者借用了它的环节和竹枝词,并挪用了宋宗鲁《耕织图》的图像,将二者重新组合,形成了一个新的“农务女红图”文本。综上所述,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不是源自《便民图纂》,邝璠也并非《农务女红之图》的作者。

三、日用类书耕织图技术传播作用再探

王加华曾指出,中国历代耕织图创作的根本目的在于宣扬、创造并维持一种各安其业、各担其责的和平安定的稳定社会秩序,所谓的技术传播实际上是一种“幻象”,历代耕织图前后因袭、描绘错误,使其很难发挥技术推广的作用。(13)王加华:《技术传播的“幻象”:中国古代〈耕织图〉功能再探析》,《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16年第2期。杜新豪则提出耕织图的两个传播谱系,一个是官方统治阶级所绘制的耕织图,象征着封建国家对农业的重视;另一个是民间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它导源于邝璠的《农务女红之图》,通过增删图像的方式将当时农业技术的某些最新发展反映于其中,挣脱了传统耕织图像绘制中“技术停滞”的桎梏,通俗易懂的竹枝词把读者的范围从士大夫拓展至庶民百姓。(14)杜新豪:《“农务女红图”中的左图右史——兼论其对中国传统耕织图体系的影响》,《农业考古》2020年第6期。贠娟、李中耀也认为邝璠的《农务女红之图》将图像叙事与文字叙事完美结合,弥补了“图画”语境的空白,有效促进了耕织过程的推广。(15)贠娟、李中耀:《明代耕织图诗的俗化与推广——以邝璠〈题“农务女红之图”竹枝词〉为例》,《农业考古》2021年第6期。虽然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技术变迁,但如果我们仔细审视文本就会发现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有很多缺点,它起不到促进耕织技术推广的作用。

首先,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有很多因袭错误。早在唐代曲辕犁就开始逐渐替代直辕犁,之后在江东地区成功普及。但是除了《学海不求人》,其他日用类书中的“犁田之图”描绘的还是直辕犁,这个错误一直沿袭到清代。再如,日用类书中“采桑之图”的图像描绘了男子踩着梯子摘取桑叶的情景,但是真实情况恰恰相反,历史上通过人工干预,桑树有了明显的矮化,不需要梯子等工具就可以收集桑叶。根据宋应星《天工开物》的记载:“欲叶便剪摘,则树至七、八尺,即斩截当顶叶,则婆婆可扳伐,不必乘梯缘木也。”(16)宋应星撰,钟广言注释:《天工开物》,广东人民出版社,1976年,第64-65页。B系统中,“打稻之图”描绘的是两个农夫利用稻桶打稻的情景,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技术的进步,但是其竹枝词却称“连枷拍柏稻铺场,打落将来风扇扬,芒头秕谷齐扬去,粒粒珍珠着斗量”(17)承明甫编:《新锓万轴楼选删补天下捷用诸书博览》卷三,明万历三十二年潭邑杨钦斋刊本。,图像与竹枝词完全不相配。所以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存在很多因袭的错误,其技术更迭的变化并不十分明显。

同时,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还存在严重的混乱与割裂问题。比如,耙田是整田的重要工序,元代王祯《农书》引《种莳直说》称:

古农法云,犁一耙六。今日只知犁深为功,不知耙细为全功。耙功不到,则土粗不实,后虽见苗,立根根土不相着,不耐旱,有悬死、虫咬、干死等病。耙功到则土细又实,立根在细实土中。又碾过,根土相着,自然耐旱,不生诸病。(18)王祯:《农书》,中华书局,1956年,第159页。

耙过之后还需要耖,耖田一方面可以使田泥细化,另一方面可以平整土地,只有经过了耕、耙、耖,一块土地才具备插秧的条件。(19)在农业机械化普遍使用之前,农村犁、耙、耖是整理水田的必要工具,现在浙江省武义县不少山区还有一些农民在使用。参见王东方:《传统农耕用具犁、耙、耖》,武义新闻网,http://wynews.zjol.com.cn/wynews/system/2019/06/28/031741799.shtml,发表时间:2019年6月28日;浏览时间:2024年1月6日。在日用类书耕织图a2、a4中,“耙田之图”中的农夫使用的工具是“耖”而非“耙”。其竹枝词却与《学海不求人》“荡平田土图”竹枝词基本一致,“耙却须当耖一番,高堆水面要匀摊。平夷田地秧好插,若不平时插又难”(20)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14册《学海不求人》,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230页。,很明显表述的是耖田过程。所以a2、a4所谓“耙田之图”,其图像和竹枝词表现的都是“耖田”的过程,这是一个明显的错误。

图4 《文林妙锦》与《万用正宗》的耙田图

再比如,从图像上看,《学海不求人》中的“起工作埂图”、《文林妙锦》中的“作埂之图”与《万用正宗》中的“耕田之图”十分类似。而《学海不求人》中的“荒田开垦图”、《文林妙锦》中的“翻耕之图”与《万用正宗》中的“放种之图”十分类似。这显然是日用类书耕织图图像的一种错乱。

图5 《学海不求人》的《文林妙锦》作埂图与《万用正宗》的耕田图

图6 《学海不求人》《文林妙锦》《万用正宗》的荒田开垦、翻耕、放种插图

在楼璹《耕织图》中,“经”“纬”作为两个环节单独绘图,而在日用类书中“经”“纬”被合为一图,但是图中只有经架,没有纬车;《学海不求人》甚至把经架图像当作“织布之图”。文字讹误在日用类书耕织图中更是比比皆是。试举一例,在万历年间刊刻的《万用正宗》中,其“筛米”竹枝词为“大熟之年处处同,田家手白弗停香。行到前村并没后巷,只闻筛簸闹离丛”,诗意模糊不可解。对比其他版本的竹枝词,我们发现“米”误为“手”,“臼”误为“白”,“舂”误为“香”。日用类书中的这种缺陷,使其不可能起到技术传播的作用。

要实现传播耕织技术的作用,必须在耕织图中详细地展示每项环节,以及各个环节之间具体的逻辑关系。但是受制于诗歌与图像的表现形式,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很难达到这种技术传播的水平。以除草环节为例,日用类书耕织图描绘除草的图像有两幅,第一幅图中两个农夫在用手除草,另一幅表现的是两个农夫用耘荡除草的场景。在某些日用类书中会在两者之间插入“灌溉之图”,但是先用手耘、次用耘荡的顺序却是一致的。而《便民图纂》中除草的顺序与日用类书刚好相反,首先是用耘荡除草然后才是用手除草。清代许旦复撰写的《农事幼闻》是了解太湖流域稻作全貌的重要文献,其中记载稻田除草的环节:

插秧后月余,草生苗旁。以手捞取其草,即搓成团踏田间,取其烂而滋益苗根也。撩草之度或一次,或二三次,总视草之多少为断,此后则摥田矣。摥杷之制,板长尺半,首广二寸,末广三寸,板下匀排铁钉五层,作微弯似钩势。上装竹竿,抽曳往来于苗之空段间,令草根尽起,不致复生。(21)同治《南浔镇志》卷二十一《农桑一》,清同治二年刻本。
而进行过撩草、摥田之后,还有耘田:

摥田,就空断间抽曳之;而每层六窠之中,间或生细草,则摥所不及也,故又加以耘之功。耘者,膝跪行于苗间,两手匍匐而前,细剔苗根之草。虑苗叶伤其胯,编竹片为簾,缚两股间,谓之耘田马。盖摥则横推,耘则直擸,一纵一横,事交济而功递密也。然摥立而耘跪,又当三伏烈日中,农夫劳悴,无过斯时。(22)同治《南浔镇志》卷二十一《农桑一》,清同治二年刻本。
所以无论是手耘在前还是耘荡在前,实际上都无法表现完整的田间除草环节。

而有些至关重要的环节,在日用类书的耕织图中根本无法体现,比如水稻栽培的晒田技术。晒田又称烤田、搁田、落干,通过排水暴晒促使茎秆粗壮、根系发达。早在《齐民要术》中就有记载,明末清初的《沈氏农书》中也提道:“立秋边,或荡干,或耘干,必要田干缝裂方好。古人云:‘六月不干田,无米莫怨天。’惟此一干,则根派深远,苗秆苍老,结秀成实,水旱不能为患矣。”(23)《沈氏农书》,农业出版社,1956年,第7页。晒田不仅有助于“苗秆苍老,结秀成实”,耘田之后进行晒田还有助于晒死水生杂草,加强除草效果。同时,水稻虽然是水生作物,但是在各个生长阶段对水的需求量是不同的。《齐民要术》就记载:“薅讫,决去水,曝根令坚。量时水旱而溉之。将熟,又去水。”(24)贾思勰:《齐民要术》,中华书局,1956年,第23页。而在日用类书耕织图中仅有灌溉一个环节,显然不能反映技术细节与逻辑关系。再如,采桑喂蚕。《育蚕要旨》曰:“桑叶称为鲜货,不可多采,恐其干而蚕不欲食,则暴殄矣。又不可少采,恐遇雾雨黄沙也。倘逢大雨,用绳经于檐前,将桑叶挂上风干水渍,或用扇挥之。小蚕时只采叶片,出火然后开剪,如蚕多则二眠即开剪。”(25)同治《南浔镇志》卷二十二《农桑二》,清同治二年刻本。而日用类书耕织图中的“采桑之图”表现的是几个农夫攀梯采桑的场景,其竹枝词称:“男子园中去采桑,只因衣食喂蚕忙。蚕要喂时桑要采,事头分管两相当。”这只是记叙性的描述,丝毫没有提到采桑的注意事项。对于喂蚕也是如此,对应的竹枝词“蚕头初白叶初青,喂要匀调采要勤。但恐功夫无到处,待蚕饥馁枉艰辛”,然而图像并不能将喂蚕的时机、桑叶的数量详尽呈现。所以,笔者认为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不可能起到促进耕织技术推广的作用。

实际上,对于耕织图技术传播的讨论大都基于农业史立场,而这种立场形成的关键就是古代目录书将耕织图归在子部农家类,这样就忽视了耕织图作为绘画艺术的一面。楼璹最初所作《耕织图》是一种诗画结合的绘画作品。对此,楼钥在《跋扬州伯父〈耕织图〉》中称:

伯父时为临安於潜令,笃意民事,慨念农夫蚕妇之作苦,究访始末,为耕、织二图。耕自浸种以至入仓,凡二十一事。织自浴蚕以至剪帛,凡二十四事。事为之图,系以五言诗一章,章八句。农桑之务,曲尽情状。(26)楼钥:《攻媿集》,中华书局,1985年,第1041页。
楼杓称其“既为图以状其事,又作诗以述其图,表里备具,无毫发遗末”(27)转引自王加华、郑裕宝编:《海外藏元明清三代耕织图》,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年,第176页。。而楼钥在向太子进呈耕织图时称“传写旧图,亲书诗章,并录跋语,装为二轴”(28)楼钥:《攻媿集》,中华书局,1985年,第443页。,现藏于美国弗利尔-赛克勒美术馆的元代程棨摹绘本《耕织图》也是分为两个卷轴。虽然卷轴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是中国书籍的主流装帧方式,但是在南宋已经被流行的册页装所取代,而仅保留在绘画作品装帧上。所以,最初的耕织图是一种绘画作品。南宋汪纲则用雕版印刷的方式首次赋予其书籍样态,作为雕版印刷的“书籍”,《耕织图》自然也就被纳入中国古代书籍目录的记载中。宋陈振孙《直斋书录解题》、元脱脱《宋史·艺文志》、明高儒《百川书志》与焦竑《国史经籍志》等,都将其著录于子部农家类,与《齐民要术》《农书》《蚕书》等并列。所以,目前学界会将《耕织图》作为农学著作来看待,像天野元之助《中国古农书考》、王毓瑚《中国农学书录》都将耕织图纳入考察视野。但楼璹《耕织图》本质上是一种供人欣赏的艺术作品,而非农学著作,更不是社会化、大众化的科普读物。我们不能因其位列子部农家类,就认定它是一种农学著作并能够起到技术传播的作用。因为中国古代目录的分类,并不是按照一个统一的科学标准,而是充满了矛盾与妥协。

除此之外,日用类书的书籍性质在一定程度上也影响了耕织图技术传播的判断。明清日用类书普遍标榜“日用便览”“四民便用”,如《五车拔锦》序文称:“近书林郑氏新集《五车拔锦》若干篇,呵呵为余示。予阅之,其间天文地理、人纪国法、文修武备,与夫冠婚丧祭之仪、阴阳术数之学,悉皆分门定类,若网在纲。诚天下四民利用便观,百家众技得正印已。”(29)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文化室编:《明代通俗日用类书集刊》第5册《五车拔锦》,西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27页。似乎“便民日用”是明清日用类书的第一属性,故有学者提出“万宝全书是明清时期民间生活的实录”(30)参见吴蕙芳:《万宝全书:明清时期的民间生活实录》,(台北)花木兰文化出版社,2012年。。随着日用类书这种民间文献逐渐受到重视,学者开始用其研究明清教育文化、农业生产、法律诉讼等诸多问题。这种观点成为一个不证自明的前提,似乎当时的士、农、工、商都会用其来指导自己的生活实践。但目前学界也对日用类书的“日用性”提出了质疑,如王正华就指出:

若干研究将晚明福建版日用类书视为“生活实录”,认定其内容记载为晚明民间生活的全盘映照,他种史料难以匹敌,则值得商榷。这种对于晚明福建版日用类书史料性质与独特价值的乐观认定,恐在尚未厘清出版因由与知识性质下,率然接受其内容的透明性与日用性。何况书内个别的记载应有其指涉,或指向晚明社会文化的某一现象,但全本书籍是否皆为如实登录,又是否涵盖当时日常生活所有的元素,必须先审阅其内容与编排方式,判断其成书目的、知识属性与消费者性质,并非不证自明的事实。(31)王正华:《生活、知识与文化商品:晚明福建版“日用类书”与其书画门》,《“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41期,2003年。
持类似观点的,还有学者赵益。(32)详见赵益:《明代通俗日用类书与庶民社会生活关系的再探讨》,程章灿主编:《古典文献研究》第16辑,凤凰出版社,2013年,第41-59页。所以,日用类书是否是当时生活的如实反映还不能确定,日用类书是否具有充分的日用性也不确定。在这种不确定的情况下,我们更不能贸然把日用类书图像艺术化写实的日常感等同于付诸耕作实践的日用性,也不能把日用类书宣称的读者当作文本传播的实际受众,进而认为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能够起到技术传播的作用。

四、结 语

目前学界所认为的日用类书耕织图源自《便民图纂》的观点是错误的,其建构的耕织图传播谱系也是值得商榷的。《便民图纂》中的“农务女红图”应该是借用了“农务女红图”的环节和竹枝词,并挪用了宋宗鲁《耕织图》的图像,将二者重新组合,形成了一个新耕织图传播系统。虽然《便民图纂》成书时间相对于现存的明代日用类书早很多,但是我们不能轻易地据此认定其中的“农务女红图”就是日用类书中耕织图的祖本。因为明代早期书籍的发展进程超出了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版本实物所呈现的面貌,历史上一定存在更加丰富的版本细节不为我们所知。

至于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是否存在唯一的祖本等问题,还需要我们进一步研究。虽然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出现了一些传统农书所未载的内容,反映了当时农业技术的某些最新发展,但当深入到文本内部,我们会发现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充满了讹误与错乱,图与诗的局限也不能使其发挥技术传播的作用,所以日用类书中的耕织图并不具备指导农业生产实践的作用。而之所以认为耕织图具有技术传播作用,主要是受到中国传统目录学,以及日用类书书籍性质的影响。这提醒我们在农业史研究中,应该注重材料问题,认识目录分类的本质,深入了解书籍的性质,从而保证材料的公正客观及立论的准确无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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