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早期地理书写与地域观的域外接受
——法国汉学《山海经》阐释考
2024-03-08卢梦雅荀朋星
卢梦雅 荀朋星
纵观法国汉学史,《山海经》之于东方古代地理的重要性犹如《论语》之于中国儒家思想,因此成为西方汉学的重要课题。《山海经》在西方的地理学接受,关乎西方如何看待中国早期地理科学和民族文明的产生。
18世纪法国东方学家德金(J. de Guignes)抛出“中国人为埃及移民”和“中国人移民美洲”的论说,影响巨大。在持续百年的争论中,不少学者引《山海经》为据以支持或反驳。其中,何赖思(C. de Harlez)、拉克伯里(A. Terrien de Lacouperie)等人质疑该书的真实性,但布勒努夫(E. Burnouf)和罗尼(L. de Rosny)愿意相信其真实性,在《山海经》译介中力求揭示其地理学、博物学价值,与此同时,施古德(G. Schlegel)以人口迁徙论驳斥德金,还陆续有地理学者因此关注到中国古代地理测量的问题。
总之,在关于中国早期地理环境和文明起源的争论中,《山海经》进入了西方学术视野,并在之后一个多世纪里持续推动着法国人对中国早期地理景观和领土想象的探索。通过对《山海经》的地理科学探讨,西方学者将中国置于全球比较知识的视野中,这种学术联系对中西方的地理思想研究都具有重要意义。
一、“里”的度量与《山海经》的地域范围
确定《山海经》地域范围的一个关键问题是“里”的长度。尽管我国有学者慨叹很少有人认真考察过这一问题(1)我国的《山海经》研究者也很少有人认真考察过《山经》的“里”有多长,往往想当然地认为是古书中通行的古里。经刘宗迪研究,《山经》中的“里”仅相当于今0.024里,即11.83米。参见刘宗迪:《〈山海经〉的尺度》,《读书》2019年第6期。,但笔者发现,法国东方学者很早以前已经意识到中国较早时期的“里”比后代短得多,这一洞见对《山海经》地理范围的认识具有决定性意义。
虽然《山海经》中距离度量问题始终未得到法国学者的具体研究,不过由于《山海经》被认为是“扶桑”的最早记载文献,开始被东方学者收藏和译介,从而进入了西方人的学术视野。
二、神话载籍所志地理的信与疑
当然,《山海经》的地理学价值并非无人质疑。随着欧洲学界对中国文明来源的探究和对中国古籍甄别工作的广泛开展,在19世纪晚期出现了对《山海经》中一些难以验证的地理记载的审慎态度和质疑意见。
事实上,他们的意见是一种对文本的严肃的内部批评,却激发了百余年来法国学者从人种、考古、政治等角度对这一中国古代的地理书写进行反驳或解释。直到当代,西方主要的《山海经》研究仍然受到这一时期意见的极大影响。
三、人口迁移:《山海经》的人种学问题
1983年,马修历时八年苦功,出版了第一个西文全译本《古代中国神话学和人种学研究:〈山海经〉译注》,用考古资料和人类学资料重新解读《山海经》及其历代注释,以人种学眼光探索该书隐含的中国早期人种迁徙与文化传播情况。马修认为西伯利亚地区的习俗和萨满对中国夏商神话的形成影响很大,并且对北美影响深远。
事实上,20世纪初,由《地理学年鉴:经济、社会与文明》(Annales: Économies,Sociétés,Civilisations)所形成的法国现代地理学的主导学派,已不再强调国家主义叙事,而将地理研究框定为历史学、人类学和社会学交汇的综合领域。这一思潮激发了无数学者致力于挖掘历史上跨越海洋、疆界和社会的文化互动和迁移,并形成许多专著。从施古德到马修的研究,均可被视为顺应这一学术思潮的论述。由此,法国的《山海经》研究在20世纪进入了新的阶段,成为探索民族文化互动和传播理论的历史证据。
四、中国古代地理书写的政治功能
神话学自从在西方诞生起,便离不开政治和宗教问题,研究古代地理志的书写亦离不开政治视阈。法国汉学家在阐释《山海经》时,尤为关注该作的政治背景。何赖思、拉克伯里等人对《山海经》地理范围的质疑并非空穴来风,我们在前文看到,当时很多学者都注意到古代里距之短的问题,以至于葛兰言将《山海经》所涵盖的范围缩至浙江以北。然而秦汉统一之后,整个帝国领土上都出现了该书中的地名。因此,当代法国汉学在阐释《山海经》时,尤为关注这一地理书写的政治背景,将其中一些难以验证的地理记载追溯到政治目的。
(一)地理书写与帝国政治
实际上,沙畹(E. Chavannes)早在《史记译注》中就已指出,凯撒入侵高卢时以罗马神名为当地神明命名;中国派箕子治理朝鲜时尚未出现“朝鲜”这个名字。(46)参见[法]沙畹:《西王母国游记》,卢梦雅、杨文文译,《民间文化论坛》2017年第1期。可见,马修延续了这一派汉学家的意见,尝试通过这样一部帝国之书,剖窥其中所涉知识如何在帝王政治下形成。
(二)想象空间与神域力量
魏德理是当代在《山海经》研究方面最为活跃的法国学者,更加重视文本本身的结构及其功能。她吸收和发展了学者李零和徐京浩(Kyung-ho Suh)的观点,认为《山海经》的部分章节具有一定的结构自主性,兼具“图”和“释”的特性,可被视为独立的文本和空间结构。(50)我国学者张佩珍、司佳曾翻译或介绍过她关于《山海经》与中国古人空间观的设想和论证,参见张佩珍:《〈山海经〉三经的神异世界》,东海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1年;张佩珍:《〈山海经〉世界形制及其整体观——以两位学者的探讨为主》,《东海大学文学院学报》第51卷,2010年;[俄]德洛芙娃:《〈山海经〉的地域形制观念》,司佳节译,中国地理学会历史地理专业委员会《历史地理》编辑委员会编:《历史地理》第17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434-444页。魏氏提出一个假设,即文本的原始布局本身结合了地图或空间(方位)的结构和地形描述,可被称为文本宇宙图,可能并不存在毕沅所说的近代意义上的地图或图绘,该书即为一种布局天下的“图式”。(51)Vera Dorofeeva-Lichtmann, “Mapless Mapping: Did the maps of the Shan hai jing ever exist ?” in Francesca Bray, Vera Dorofeeva-Lichtmann, and Georges Métailié (eds.), Graphics and Text in the Production of Technical Knowledge in China, Leiden &Boston: Brill, 2007, pp.215-294.她推测,在这些具有宗教性的天下观形成文字以前,可能出现于诸侯争霸时期,需要将小规模的、代表不同中心点的世界观,纳入特定的、统一的天下框架内。由于天下观的建立原则很大程度上依赖于统治者所处的地方传统,因此产生了一些违反真实地理位置的描述或者象征性表述的情况。(52)Vera Dorofeeva-Lichtmann, “Conception of Terrestrial Organization in the Shan Hai Jing”, 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Tome 82, 1995, p.89.因此,她推测,《山海经》中的记录并非现代制图学意义上的测绘,这种低精度地图是在中国古代宇宙观成熟时期,古人对一种特定的空间观念的表达,而非地理事实。因此,她认为与其关切某一地名的精确地理位置,不如探讨《山海经》中的地理世界是如何整体构成的,主张挖掘《山海经》中的空间秩序观及其与帝国统治的关系。
魏氏认为,《海外经》和《大荒经》、《海内经》和《山经》都是重叠的两组描述,只是视角不同,她将这种空间表述定义为平行互补地图;与其他古文献如《禹贡》的“九州”“五服”以及《国风》中周代诸侯国体系相比,《山海经》呈现的是一种“中心”与“外围”二元对立且互补的空间概念组织,可用同心方形、十字和九宫格来表示,近代或受到西方科学的间接影响,出现“轮状”同心圆式地图。(53)Vera Dorofeeva-Lichtmann, “Conception of Terrestrial Organization in the Shan Hai Jing”, 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Tome 82, 1995, p.85; Vera Dorofeeva-Lichtmann, “Mapless Mapping: Did the maps of the Shan hai jing ever exist ?” Graphics and Text in the Production of Technical Knowledge in China, Leiden &Boston: Brill, 2007, pp.227-228.无论如何,这种图式并非现代意义上的地图,只是传达空间概念的工具,为“空间布局”服务,因而关乎萨满仪式、帝国“创造世界”的实践以及占卜术的起源,具有宗教政治功能。(54)Vera Dorofeeva-Lichtmann, “Mapless Mapping: Did the maps of the Shan hai jing ever exist ?” Graphics and Text in the Production of Technical Knowledge in China, Leiden &Boston: Brill, 2007, p.262. 这一观点与我国学者顾颉刚的见解契合。顾先生曾指出:“我们不要在假不假上着眼,而要在古人的想象的宇宙上着眼,知道他们想象的范围曾有这样大。……《山海经》中的地理记载固然靠不住,但战国秦汉间人有这种地理观念是靠得住的。”参见顾颉刚:《古代地理研究讲义》,顾颉刚:《顾颉刚古史论文集》卷五, 中华书局,2011年,第16-17页。
通过分析《山海经》中路线的空间排列(55)Vera Dorofeeva-Lichtmann, “Mapping a spiritual landscape representation pf terrestrial space in the Shanhai Jing”, in Don Waytt and Nicola di Cosmo(eds.), Political Frontiers, Ethnic Boundaries, and Human Geographies. London-New York: Routledge Curzon, 2003, p.15.,魏氏发现,与《禹贡》相比,《山海经》中的路线系统复杂和详细得多,每个地域都服从于一个特定的神灵群体,构成了一个神域,一个受到神灵力量影响的地域:“这意味着,任何与空间打交道的行动都需要一种特殊的景观知识,即正确区分当地神灵,并通过正确的祭祀与之沟通。”(56)Vera Dorofeeva-Lichtmann, “Conception of Terrestrial Organization in the Shan Hai Jing”, 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Tome 82, 1995, p.86.因此,她认为《山海经》对大禹传说提出了另一种解释,实际上是帝国统治者进行历史叙事的一个充满神性的版本。
通过进一步与《禹贡》《墨子》《吴越春秋》以及上博简《容成氏》相比较,魏氏认为大禹治水的事迹实际上有两类版本:一种是“神性”版本,一种是“行政”版本——以《山海经》为代表的神性版本,呈现出大禹依靠当地神灵的支持而获得了统治领土的权力,意在宗教上确立空间秩序;而以《禹贡》为代表的是帝王史书所采用的重整江山版图的行政版本,显示出大禹的行动与地方神或宗教祭祀无关;并且,新发现的上博简证实两个版本在秦汉帝国前期都曾经流传,宗教意味更多的版本可能在当时反而占主导地位,只不过在帝国统一后,官方史书在描述禹的事迹时选择了行政版本,神性版本失去了官方地位。(57)Vera Dorofeeva-Lichtmann, “Ritual practices for constructing terrestrial space (Warring states-early Han)”, Early Chinese Religion. Part One: Shang through Han (1250 BC-220 AD), eds. by John Lagerwey and Marc Kalinowski, Leiden-Boston: Brill, 2009, pp.641-644.但是,对山川的祭祀却成为后代皇家“巡狩”的核心内容,随着秦帝国的建立而成为一种特别重要的统治礼仪。(58)Vera Dorofeeva-Lichtmann, “Conception of Terrestrial Organization in the Shan Hai Jing”, 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 Tome 82, 1995, p.88; Vera Dorofeeva-Lichtmann, “Ritual practices for constructing terrestrial space (Warring states-early Han)”, Early Chinese Religion. Part One: Shang through Han (1250 BC-220 AD), eds. by John Lagerwey and Marc Kalinowski, Leiden-Boston: Brill, 2009, p.638.
提出《山海经》的研究原则是魏德理的重要贡献之一,她指出:一方面,应从“整体”和“内部”的角度来研究,才能以适当和连贯的方式重建和理解《山海经》的地域空间表述;另一方面,应根据中国古代宇宙学的模式和原则以及中国古代对空间的其他表述,即“从其应有的传统出发,避免现代主义或其他文化传统所特有的价值判断和区分,除非后者在类型学上与中国古代地域空间的表现形式相似。”(59)Vera Dorofeeva-Lichtmann, “Mapping a ‘Spiritual’ Landscape: Representing Terrestrial Space in the Shan hai jing”, in Don Waytt and Nicola di Cosmo(eds.), Political Frontiers, Ethnic Boundaries, and Human Geographies in Chinese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Curzon, 2003, p.21.虽然她认为《山海经》无古图的意见有待商榷,但这一框定《山海经》研究原则的学术自觉和认识,无论是对于当代海外汉学家还是国内学者来说,都是有益和重要的提醒。
五、结 语
纵观汉学史,法国对《山海经》的研究延续了早期东方学的视角,这些成果依托现代学科,在我国现当代地理学尚未成熟之时,引入了测绘学、人种学、考古学、宗教政治学等对中国古人的地理书写进行研究,揭开了不同文明之间被掩盖的历史。这些外部成果打破了中国历代学者研究《山海经》的固有方法和观点,论证了在对中华文明历史脉络的认识中,地理、历史、民族、政治诸方面密不可分,更在当代,通过这一古文献,洞察了中国早期民族迁徙与融合的进程,认识了古代君王在重建国家秩序时所做出的努力。
由于依托西学,法国汉学与西方各新兴学科比肩,共同激发了中西方学界重新审视《山海经》《禹贡》《穆天子传》等古籍,突破了我国传统学术的局限,提出了新颖的研究角度和思维方式,使学界有可能以一种超越政治边界的整体论来重新审视人类社会和文明,那么这些古书中古老的中国事实,便有了当代的现实意义。(60)参见王铭铭:《西方作为他者——论中国“西方学”的谱系与意义》,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07年;王铭铭:《超社会体系:文明与中国》,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5年。
但另一方面,由于西方汉学始终没有脱离早期东方学者的视阈,难以基于扎实的文献学功底发掘《山海经》的学术价值;由于早期东方学者奠定了对《山海经》所包含的中国地理基础的基本认识,是否会造成当代学者的观点受到知识背景的影响,存在先入为主的问题?例如拉克伯里、马修对几部分成书顺序和时代的假定,对应了时间的推移和秦汉时期的帝国视野,可能造成假定地理范围过广;或者如魏德理反其道行之,认为并不存在现实的描述,假定文本描述并非真实地理,等等。与对其他中国古代文献的研究一样,法国汉学的优势在于西学理论和范式的介入,由于学术环境和传统不同,只能说在当下与中国学界的成绩各有千秋。基于此,笔者认为,应当在对西方汉学了解和批判中进行反思,重新审视各自历史研究和概念框架中隐含的偏见和假设,以求客观理解中国早期地理学的真正价值。
尽管我国留法学者陆侃如、凌纯声、冯承钧、徐旭升等人曾以新学研究《山海经》,方法上或受法国学者影响(61)例如冯承钧《中国古代神话之研究》与凌纯声《山海经新论》《昆仑丘与西王母》(《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22期,1966年)、陆侃如《〈山海经〉考证》(《中国文学季刊》创刊号,1929年)、徐旭生《读山海经札记》(《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文物出版社,1985年,附录三)等。凌纯声指出:“现代《山海经》研究的进步,即在研究者用考古学、历史学、民俗学、宗教学的眼光……此后以民俗学新眼光看《山海经》的唤起,将来研究结果必更继长增高。”(凌纯声:《山海经新论》,《民族学研究所集刊》第22期,1966年。),当代却未有学者专门引入法国汉学的相关研究以助学术对话(62)学界已有研究,如吴莉苇《明清传教士对〈山海经〉的解读》(《中国历史地理论丛》2005年第3期)、郭恒《英语世界的中国神话研究》(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0年)、黄正谦《〈山海经〉导读——论山海经与中西神话的比较》(马彪、张伟国:《经典之门(历史地理篇)》,华夏出版社,2019年)等。但这些研究未对法国学者在地理学方面进行专门考察。,中法学者很多契合的观点或相左的结论未能互通有无,互补长短。鉴于此,笔者希望本文能起到些许桥梁作用,在互相交流和学习中,建立中西方学者的对话平台与合作渠道,进而探讨如何在世界汉学的格局下就古代历史地理等关乎中国早期文明的课题进行深层互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