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悬桥巷的叹息

2024-03-08朱洪涛

美文 2024年6期
关键词:顾家顾颉刚老者

朱洪涛

说真的,很想去苏州悬桥巷的顾家花园走一走。这顾家花园是史学家顾颉刚的旧居。有这个念头大约是很久以前的事情。心里有所期待反而不敢贸然前往,所谓情更怯或许如此。

从园区前往老城区最好的方式是地铁,在临顿路地铁站下来之后,步行不需太久就到了悬桥巷。悬桥巷附近的历史街区文化故居不可胜数,我很怕遭遇像平江路步行街那种熙熙攘攘的商业氛围,摩肩接踵,人来人往,防不胜防,让你想逆着人群走几乎不可能。

还好,相隔咫尺,转个街角,悬桥巷却十分安静,黑瓦白墙,典型的徽派建筑样子,边上巷口还有老大爷拎着菜,骑着轻便自行车闲闲而出。我问大爷顾家花园何在,大爷手往前一指,走到头就是。我突然有点冒昧,不该打扰大爷好好的买菜时光。在生活里寻找,历史的感觉不会离开太久。顾家花园很好找,两扇黑漆大门在整条街巷之中颇为显眼,何况大门左边还挂着四四方方的水泥牌子:顾颉刚旧居。转瞬之间心里就充满失望,大门紧闭,不能一窥全貌,岂不要入宝山而空手归去?

我把门上的铁环提起敲了一敲。我感觉听到了脚步的动静。果然门开半扇,一位老者平平静静地说,你找谁。我自报家门而无丝毫隐瞒。老者便把我迎到里间,分宾主落座。趁老者倒茶的间隙,我起身看了看这已经存在百年的建筑。厅堂的宏阔一眼可见,房梁和门柱仍然是木制。

走出厅堂,天井之中摆放了一些杂物,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些没有打理横斜生长的盆栽蔷薇,把个顾家花园映衬得有一点小花园的样子。一面封死的门墙之上有戏剧家周贻白题写的“子翼孙谋”四字。

我拿出七十年前的顾家花园照片仔细辨认,不幸中的万幸是里面一直有人居住,房子不致大坏。当年的面貌依稀可见一些。虽然构架没有大动,但是所能看到的部分已经大大缩水。据老者说,顾家花园有一部分已经不属于他们的了。我想去里间看看,只好不能了。

走出来的老者是顾颉刚之孙。面貌清俊瘦削,思路清晰,谈锋甚健。我们便从这栋老宅谈起,老者说二十世纪五十年代顾家响应国家公私合营的号召,便将五十多间房子捐出去,没捐的就是住的这些。

“您对您祖父还有印象吗?”

“印象不太深了。我的名字是祖父起的。”

“1948年您祖父在这里办文通书局,编印通俗读物,资料现在还有保存吗。”

“没有。”

“后来您祖父还有回来吗?

“印象不太深了,大概没有。”

“您祖父当时还在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兼职上课,这样往来奔波,他有抱怨吗?”

“也不太清楚了。”

“您祖父跟朱家骅关系怎么样?”

“应该是很好。我听我父亲说,朱家骅是党棍。”

……

老者对祖父的情况并不是太熟悉,没有体己之感。我想打扰的时间已经不短了,于是起身告辞。在告辞之前又问了一句可否去里间看看,瞧一瞧当年文通书局编辑部旧址。老者看我心诚,也觉确实没办法,因为连他也去不了。拘谨的我赶紧给老者道谢,一来完全没想到故居里有人住,竟然还是顾颉刚的直系亲属,初次见面,未表敬意,实在是大大不应该。二来叨扰时间过长,虽有遗憾,故居的原貌得睹,算是幸运了。我想等以后顾颉刚先生的传记出版了,一定给老者奉送以表寸心。

顾颉刚1893年出生在苏州,他在1913年去北大求学之前的岁月就是在顾家花园度过了。由于母亲早逝,顾颉刚一直由祖母带大,他在自传里言之凿凿地回忆自己少时到十八岁结婚一直跟祖母一床睡。在悬桥巷的顾家花园,祖母严格管教顾颉刚,可以说是恩威并重。

祖母教育顾颉刚不能看人家吃东西。有一次家中来了客人,买了点心款待,顾颉刚站在一旁看客人吃,客人便好心分了一点给他,祖母当时没说什么,待客人走后,祖母“关起房门把我一顿打,直打得我从此以后不敢再看人家吃东西”。祖母还跟他讲不能吃甜食,某次祖母把女佣买回来的甜食朝屋瓦扔去,让顾颉刚一点也吃不到,使得他伤心大哭,以致哭声都惊动了旁人。祖母还教育他不能吃酒,吃饭的时候不能把米饭撒到桌上,如有就要捡回碗里,祖母对顾颉刚说,“惜食有食吃,惜衣有衣穿。人间狼藉一粒米,天上看了就像一粒星”。她的这种严厉是发自本心的慈爱,但却让少时顾颉刚对她又爱又怕,怕比爱多。这次来故居我的私心还想看看那位“狠心”祖母扔甜食的屋瓦,百年之后的我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这样一处凭着一位中年妇女的力气能扔上去的屋顶。不知道是不是顾颉刚语带夸张的回忆。

祖母对顾颉刚的饮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有骨的,像鱼,她要去了骨给我吃。难吃的,像蟹,她要出了肉给我吃”。祖母对顾颉刚一方面在吃食方面节制他的欲望,一方面又是溺爱的样子,这样做的目的除了有隔代亲的成分外,无非是希望顾颉刚在正途上用功。而这个正途就是读书。她常常给顾颉刚强调:“阿双,你读书要好好用功啊!我们家里从来没有一个白衣的人,你总不要塌了祖宗的台才好啊!”“阿双”是顾颉刚的小名,顾颉刚自然是牢记在心,不过小孩子难免有贪玩打盹逃学的时候,有一次天下大雨,顾颉刚便想不去,“我看着祖母说,‘今天雨太大了!她毫不思索地指着天坚决地说:‘你想不去了吧!就是落铁,也得去!这斩钉截铁的几个字,我一世也忘不掉”。可喜的是顾颉刚的确爱读书,据顾颉刚自述还在襁褓之中的他,祖父便教其识字,三岁时母亲教读《三字经》《千字文》。我认真排列了一下顾颉刚在四到十岁的阅读经历:

四岁(一八九六年) 叔父教读《诗品》。

五岁  叔父教读《天文歌诀》《地球韵言》《读史论略》。

六岁  入私塾,读《大学》《中庸》。此外还读新书《万国史记》《泰西新史揽要》《万国演义》。

七岁  入孙宅私塾,读《中庸》《论语》。

八岁 入孙宅私塾,读《论语》《孟子》。这一年《四书》全部读完。另外还读《三国演义》。

九岁 改入张氏私塾,读《诗经》《左传》。

十岁,读《左传》《东莱博议》《读史论略》《学堂日记》。

大约那个年代的读书人都是这种经史杂陈新旧兼容的阅读取向。那天的故居之行,我问了老者一个问题,顾颉刚小时看书的地方在哪里。老者说就是我们谈话的厅堂。我想小孩子好动,以顾颉刚的性情,他的书可以放在书桌之上,也可以放在床边,以便他随时取用。不过站在一百年前有人坐过的地方,沉思默想那些浮浮沉沉,心里也是踏实的。

顾颉刚是不折不扣的苏州人,但他觉得苏州人不思进取耽于安乐,他认为一个最纯粹的苏州上等人士,一天的生活大体就是进茶楼喝喝茶,赌赌博,冶游寻乐,不堪之甚。1946年11月5日顾颉刚在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新闻系的演讲《苏州的文化》中对苏州的优缺点作了全面分析。从文化上讲苏州在清朝成了朴学中心,一部《皇清经解》大半是苏州及其附近诸县人士的作品,可是太平天国以后,朴学的发展也停滞了。从经济上讲民国以后苏州的发展慢慢寥落了,苏州既不是政治中心也不是经济中心,只是“京沪两地的移民站,凡是在京沪住不下的人,都住到苏州来”。苏州在历史上民性曾十分强悍,可是“苏州人有一件最坏的性情,便是懒惰”,因为顾颉刚认为苏州的文化都是享受的文化而不是服务的文化。所以苏州于顾颉刚而言,虽然还是古色古貌,骨子里的颓废,贪和懒的确是不折不扣的事实。

顾颉刚认为自己不是地道的苏州人,他说自己有湖南人的情感,广东人的魄力,極有干一番事业的心。这番干事业的心体现之一就是顾家花园的文通书局编辑部。三十年代顾颉刚在燕京大学聚合志同道合之人做通俗读物编刊社,编印通俗读物启蒙大众,这事业干得风生水起,四十年代末期他想重现辉煌,可惜时不我待,天地玄黄,他只能太息一声就此作罢。

当我站在顾家花园繁盛的蔷薇前,思前想后,那缠着蛛丝的房梁,黑黑的瓦片,封死的小门,逼仄的天井,脑海中跳出武侠小说里那句常用语: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只不过“有”要改成“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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