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2024-03-08朱芷璇
朱芷璇
本文是一篇软科幻悲剧小说,背景设定在未来,讲述了Echo星球与人类之间的友谊故事。Echo星球具有独立意识,是独立的生命个体,这个独特的设计起源于某天晚上我的冥想活动。在一片静谧中,我的脑海里构建起世界的形状,游走的分子、亘古的鲸鸣,世界变得鲜活而多面。我不禁思考一件事,有生命的究竟是我们,还是地球?在这种思考中,我创作出了一个拥有独立思维的星球。我认为生命是一场波的回弹,于是我将这个星球取名为“Echo(回响)”(这一点也在故事里有所体现,Echo生命的影响在开头以与主角相交为起点,在其他同样具有生命的星球的交流中收束)。随即我又想到,倘使它活着,人类世界是否能兼容它?就像《三体》里的“黑暗森林法则”,它对人类而言,是超出维度的威胁,还是可以共存的生命体?所以我又设计出了两派人物,即喜爱Echo星球的主角伽琳、安那拉一派,与忌惮Echo星球的星际联盟、霍尔蒙一派。我不断地将思维撕裂,我将它创造,又将它毁灭。就这样,这个故事诞生了。
云雨倾塌,漫了一整片泥路。我远远地望见安那拉举着伞,往我这缓缓地走来,她朱红色的肌肤即便是在滂沱的雨雾中也显得格外扎眼。
我倒也不急,拉了拉雨衣连帽的帽檐,把头上的雨水摇落下去。
“伽琳姐。”安那拉由远及近,向我打了个招呼。
我指了指她手里的资料袋,问:“怎么样?”
“取了样分析,依然找不到生命痕迹。”安那拉摇了摇头,把资料袋抛到我怀里,“真是奇怪,明明有孕育生命的绝佳环境……”
这是意料之中的事。这个被命名为“Echo”的星球本应当被判定为“死星”,但星际联盟星域探索部的同事说,Echo发出了文明的信号。
没有生命存在过的文明何来语言信号?星域探索部猜测是有其他星球文明到访过Echo,并发射了宇宙信号,且其语言并不属于星际联盟现有记录的任何一个星球文明——但探索小队并没有在Echo扫描出生命痕迹。也就是说,要么到访过Echo的陌生星球文明有比当前星际联盟更高的科技水平,要么Echo存在着仍未被观测到的生命文明。
星域探索部在此停留了三十五个星时(一星时约莫是地球上的五个小时),却一无所获,最终将捕获的文明信号交给我们星际语言部。
作为敬职敬业的部长,我带着安那拉到Echo进行语言破译,希望能得到一些关于Echo文明的线索。不过,我们在这里探访十三个星时了,果实的篮子里却仍旧空空如也。
Echo是个绝妙的星球,它像地球一样,有白天、黑夜,有水、空气、重力,倘若有生命在此存活过的话,一定不会被自然灭绝。 星际联盟也不是没有动过将Echo编入移民星列的想法,但由于担忧Echo的旧文明线索会因此破坏,便先暂时打消了这个念头。
“再过九百一十二个星时,这个美丽的星球就要被交予开发商建设了。”我一只手抱住资料袋,另一只手伸出去,接住从天而降的纤细的雨丝。这些雨丝太绵软,在我手上汇不成一汪泉。
安那拉学着我,将手伸出去。我笑着说:“或许这里的种族很微小,藏在雨里也说不定。”她闻言,竟然真的沉思起来。
“或许可以一试。”安那拉说。她是个实干家,马上把伞递给我,从夸克包里取出了采析袋。安那拉把雨水装进袋里,随后将采析袋封上;几秒后,采析袋银色的包装上便显现出了七色交叉波纹。
安那拉解读道:“无显著生命特征。”
我对这事并不意外,目光又转向一片灰蒙的天。毫无进展的工作令我有些心烦,我抿了抿唇,思考我们究竟是漏了什么细节。
安那拉显然也有些颓丧:“现在好了,星际又多一个未解之谜。”
带着些许凉意的风穿过了细雨,将雨水扫落在安那拉的肩上。安那拉伸手,想要把雨滴拍去,雨滴却攀上了她的指尖,包拢住朱红的肌肤。
“喂、喂,伽琳姐!”安那拉惊呼一声,抬起头震惊地看着我。
我睨了停留在安那拉手指关节的雨滴一眼,蹙着眉头:“反重力?”
安那拉沉静下来,将手在眼前晃呀晃,雨滴始终那样抱着手指,不肯掉下去。
我把安那拉扳过来,伸手从夸克包中拿出新的采析袋。安那拉会意,把那滴雨放进了采析袋。几秒后,包装上再次显现出了七色交叉波纹。
“也许只是一种巧合?”安那拉有些小小的失望,“可能只是Echo的雨水本身不够光滑吧。”
我不置可否地耸了耸肩。安那拉打开夸克包,要把采析袋放进去,还在不住下落的雨水却优先泼进了夸克包。“喂!”安那拉叫喊起来,连忙把手伸进去,“太狡猾了吧!”
我幫她托住夸克包底,安那拉优先掏出了怕水的东西。“怎么样?”我盯着她手上的物品,问。
“咦?”她举起物品,有些犹豫。
“坏了吗?”我再次问。
“不是,但是……”安那拉不确定地说,“一点儿都没湿。”
我短暂地沉默了一下,再次说:“其他东西也先拿出来吧。”安那拉点了点头,把空闲的那只手放进去,却很明显地怔住了。我偏头看着她,带着些询问的意味。安那拉小心翼翼地把手抽出来,我看她掌心安安静静地躺着一汪水——是方才趁虚而入的雨。
毕力给我递上了一杯拿铁,我满足地眯起眼睛。作为飞行舱特装的仿生管家,毕力记住了我每天一杯拿铁的习惯。
“所以啊伽琳姐,这家伙到底是有生命还是没生命啊。”安那拉坐在沙发上还捧着那汪雨水。
“毕力给我的化验结果确实表明这个东西不能算是生命。”我啜了一口拿铁,“不过也不能算是‘史莱姆吧?”
“史莱姆”蹭了蹭安那拉的手腕。
“它就像宠物一样,怎么会不是生命啊。”安那拉郁闷地说。
“还有一种可能,就是Echo的生命公式不在我们的认知范围内。”我把空了的咖啡杯还给毕力,“我们需要一个能够确认它是生命的证明,不单单是‘会动这么简单。”
安那拉坐直了身子,严肃起来,这是她惯有的对学术任务的尊重:“怎么证明?”
“你觉得一个生命应该具备的基础特征是什么?”
“新陈代谢?”
我摇摇头:“新陈代谢是我们认知范围内的生命公式,既然要超脱我们的认知,那便是一个不同于‘新陈代谢的生命特征。”
“我们原来对生命的认证条件,仅仅是兴奋性和新陈代谢——这是一个年轻学生都知道的事。”安那拉捧起“史莱姆”,很认真地说,“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们可以假定它是有‘兴奋性的,对吧伽琳姐?”
我看着她。
安那拉思考了一下,说:“现在,我们可以刨除‘新陈代谢,转而用新的佐证完成这个公式。”
“那么你覺得,应该往什么方向证明?”我问。
安那拉蹙眉:“它会动,有兴奋性,会不会只是最初始的生命形态?”
“你觉得它需要时间去演化成真正的生命?”
“不对,不对。”安那拉叹了一口气,“我想不明白了,伽琳姐。”
“那么我们先不证明其他方向,我们先从‘兴奋性入手。就像你刚才说的,我们只是假定它有兴奋性而已。”我说,“但有一点要注意,Echo生命的兴奋性或许需要暂时和新陈代谢告别,我们先做一段刺激实验。”
“怎么说?”安那拉眼神亮了亮。
“Echo是因为发出了文明信号,才被我们所找到的。如果要做刺激实验,不妨也从语言方面入手。而你知道,雨水的话不可能会说话,也不会打什么手势,不如从基础的图像语言入手。”我抬起食指,在空中画了一条波浪线,“你还记得吗,你刚入部的时候,就是从图像语言解析工作开始的。想要证明它是具有学习能力、可受条件刺激的生命,那最好教会它用基础的图像语言表达。”
安那拉想了想,说:“我试试吧。”
“祝你成功,我的安那拉小老师。”我笑起来。
安那拉对教学兴致勃勃,我放心地去睡了午觉。左右有毕力看着她们,一旦出了什么问题,毕力也会第一时间向我汇报。午觉睡醒后,我照例去简单洗漱了一番,安那拉还坐在原处,“史莱姆”扭成好几条线,把安那拉逗得“咯咯”笑。
“大功告成?”我惊讶地挑了挑眉。
“大功告成。”安那拉得意地说,“我还额外教了它书写文字,不过它扭着线条回应我说‘知道了。真不知道这小家伙能知道什么,这就好像‘二通三维。”
我向毕力要了录影,这是很重要的证明材料。毕力说:“伽琳长官,实验品的确具备学习能力。”
我感到一些意外,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需要去搜集更多材料。更何况,就算证明“史莱姆”是生命,那发出文明信号的又是什么?那一定得是比“史莱姆”更高级的生命,并且已经掌握了一定的语言能力,甚至是有科技基础。
如若是这样,那也太可怕了——被星际联盟翻了一个天都无法找到的文明,该是有多强的隐藏能力啊,这或许要比星际联盟还厉害。而这样的文明为什么要躲我们呢?要么就是被覆灭了——那覆灭它们的力量该有多强,必然能够毫不费吹灰之力地再覆灭我们;要么就是不能被我们发现,那么这样是为什么?有什么苦衷?它们引我们前来的目的又是什么?
“伽琳姐,伽琳姐?”安那拉的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
“我们现在要做什么?”安那拉抱着“史莱姆”问。
“再去Echo收集一下材料,然后去找一片大平地,我想找方法,和Echo上的生命进行交流。”我说。
安那拉点点头,给毕力下了指令,毕力马上为我们备好了探索道具。
我打开飞行舱的开关,迈了出去。天已经晴了,雨后的Echo充斥着清新的空气,我竟然享受起午后特有的倦怠。
“伽琳姐……”安那拉戳了戳我的肩膀。
我转头看向她,她指了指天空,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我心中警铃大作,慢慢抬起头,天上的彩虹色条交缠,就好像……图像语言。
我和安那拉震惊地对视了一眼,“史莱姆”从她手上滑落,落在地上,消失得无影无踪。
安那拉教给“史莱姆”的语言,被天上的彩虹如数收悉,我只能想到一种可能:那便是这个星球文明不存在生命体,也就是说,所有传达出来的语言,都由星球本身形成。
星球,具有生命了。
Echo用实际行动证明了它确实是独立的生命个体,它太聪明了,将我们所教的一切语言表达融会贯通。我好像忽然能理解它为什么会发出文明信号。也许曾经有信号经过它的身边,被它捕获复制,于是它也学会了,并且用自己的手段表露出来,让我们找到了它。
Echo发现能和我们交流后,十分兴奋。它积极向我们学习了我们的语言文字,而不再是晦涩难懂的色波语言。安那拉起初还对Echo的兴奋有些不解,我们躺在大地上,仰望着天空,我说:“孤独者发现自己有朋友,当然会感到兴奋。”
Echo问,孤独是什么?
安那拉摇头晃脑地说:“孤独就是你不愿意只和自己说话,却又只能和自己说话。”
Echo又问,那朋友是什么?
“愿意和你说话的人。”安那拉竖起大拇指,指了指自己。
安那拉,伽琳,Echo——Echo在天空中拼凑出这几个姓名符号,又写下:朋友。
Echo其他什么话也没说,我却看向安那拉,安那拉也看着我,我们都看见彼此眼中的微红。
“伽琳姐……”安那拉动了动唇瓣,想说些什么。
“我只是困了,打了个哈欠。”我把头撇向另一边,屁股往她那儿一朝,动也不肯动地僵直在那儿。只有Echo知道,我的眼泪钻进了它的土地上,它听见了我一声长长的叹息。
安那拉小声嘀咕:“伽琳姐,你别这样。”
我抬起手,假装发困地揉了揉眼睛,拂去眼角的泪花,转头看向安那拉:“你个小哭包。”
“你还说我。”安那拉吸了吸鼻子,瞪了我一眼,“那不是高兴的嘛。”
“你高兴什么?”
“我高兴……”安那拉抬头,看着天空,“我高兴,Echo有了朋友。”
Echo画出一个笑脸。
我们和Echo进行了长达许多天的交流,Echo除却掌握语言以外,还知道了各种常识。我们教会了它知道星际联盟的存在,教会了它了解除它以外的世界。
我无数次往返于飞行舱,在有限的时间里更深入地了解彼此。我也让Echo去找和它一样的星球。Echo兴致勃勃地去尝试了,可惜的是,附近的星球都是死星,又或者没有独立意识。
我们越发意识到Echo是何等独一无二的星球,出于对星际联盟星际文化研究相关部門的了解,我知道倘若让星际联盟知道了Echo有独立意识这件事,一定会禁锢它,将它研究得透透彻彻。
我不反对研究,但是作为朋友,我不知道该不该保护Echo的自由。可就算我们不将这件事汇报上去,星际联盟也是要将Echo的自由贩卖给开发商的。倒不如说,存在于宇宙里、被星际联盟观测到的Echo,从一开始就没有绝对的自由。
因着这一烦恼,我已经快将飞行舱的拿铁库存喝空了。毕力连接着飞行舱,向联盟同步着云端数据,我还得把这件事对毕力保密。
安那拉建议我不如和Echo商量,而我担心的是,和Echo这段奇妙的友谊会因此遭到破坏。你看,倘若你的朋友跟你说,她从一开始便是抱着目的靠近你,让你必须进入笼子——那还能当朋友吗?
安那拉又说,既然是必须进入的囚笼,那为什么不告诉Echo呢?本来就很残忍了,什么都不说的话,不是更残忍吗?
秉着这样的思想,我郑重其事地找Echo谈话。Echo很安静,我坐在石堆上,不知道怎么开口。
风吹来,地上的石头滚成一个小小的问号。
安那拉从飞行舱走出来,远远地看着我,恳求我说出口。我当然想说出口啊,我当然想,想说对不起,我们会招引来囚禁你的凶手——可是这样对Echo太残忍了。
Echo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带着风,慢慢地抚摸着我的肩膀、我的头发。我摸着肩膀,手搭在若有若无的风上,我心知自己已经无法放下对Echo的感情了。真奇怪,这种一见如故的友谊。
安那拉红色的肌肤在光下好像一簇火,她摇晃着手臂,上下挥舞着手掌,让我不要逃避。我深呼吸一口气,低头看着地上的石头,说:“Echo,对不起。”
没关系。Echo用地上的石头拼凑出这三个字。
我眼角有些酸涩:“可是你还不知道我要说什么呢?”
什么都没关系,Echo说,我爱你们。
我喉头一哽,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但我深切地知道,我不仅是Echo的朋友,也是星际语言部的部长。我是带着任务来的,我没有办法隐瞒星际联盟,也不能隐瞒Echo。
好吧,伽琳,有些事你必须面对。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Echo,星际联盟将会派人来,但是他们不知道你会说话。”我的手垂落下来,不安地攥着袖口。
那告诉他们吧,我愿意和他们做朋友。Echo摆放石子的时候,小石头在地上打转,手舞足蹈。
“你是傻子吗?”安那拉怒气冲冲地喊。我抬头,才发现安那拉已不知是何时站在了前面。
Echo起了小脾气,不满地写上,你为什么骂我?
“你以为星际联盟是什么好货色?他们知道你会说话,马上就派人把你挖开、割开,根本不可能和你做朋友!”安那拉用力地跺了跺脚,转圈圈的小石头掉在地上。
我本还有些积郁,见安那拉像小辣椒一样气得不行,顿时笑出声。
“你还笑?”安那拉更生气了,“伽琳姐,你不说我说——Echo你听好,星际联盟知道你的存在,但是还不知道你会和人类交流。如果他们知道了,就会派人来研究你,把你四分五裂,让你生不如死!”
我的笑容僵在脸上,直呼出声:“安那拉!”
“干吗呀?”安那拉问。
我已经有些不忍心看Echo 的反应了,艰涩地开口:“Echo,要不要让星际联盟知道你会说话?我尊重你的决定。”
这次Echo没有回答我,它陷入了很长很长的沉默。天上的云变得很暗很暗,好像要下雨。我垂眸,知道这样的问题太为难Echo。安那拉也泄了气,愁眉苦脸着。
请不要伤害我,Echo说,我爱你们,你们也请爱我。
我看着地上排列成文字的石头,心脏一抽一抽地疼。安那拉握紧拳头,狠狠地砸到地上:“我恨我无能为力。”
我们决定尊重Echo 的决定,隐瞒“Echo是活着的”这件事。在返程的那一天,Echo为我们送行。漫天的彩虹霞光,达成它对离别的愿景。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奇异又盛大的画面:那是跨越一整片天空的彩虹,又从飞行舱一直连到天上;金橙紫粉的流霞占满了它全部的天,我们就好像要顺着彩虹飞到云霞中去。
飞行舱直直飞出去,离开了Echo。在离开前,我们通过窗户,看见地面上刮起了强劲的风,卷着乱石摆成几个硕大的文字:再见,我的朋友们。
“再见。”我小声说。
回到部门后,我撰写好了报告递交联盟,宣称我们一无所获。联盟也许是相信了,总之我没再听说后续。我全心地投入工作中,枯燥的生活里偶尔也会想起Echo。Echo实在是一个可爱又特殊的朋友。安那拉也很喜欢Echo,还偷偷问我,什么时候再去一次,我没敢给确定的回答。也许以后,等Echo被联盟认定开放了,我们还能偷偷再去一趟,只是希望那时候Echo还能记得我和安那拉这两个渺小的生命。
“多美的名字,却那么凶残。”
“亏它还叫‘Echo,不如叫‘Killer算了。”
我猛然看向我的部员们。
“部长?”部员们讪讪地看着我。
“你说什么Echo?”我回办公室的脚步一顿,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
部员们面面相觑,不可置信地看着我,七嘴八舌地说着:“部长,你不看新闻吗?”“对啊,最近报道说,那个Echo星‘活了,联盟派人去查探情况,却被杀了好多人呢。”“简直就是人类禁区。”
我止住了呼吸,心脏强烈地跳动着,好像要破开胸膛。我大步流星地走回办公室,抖着手指打开相关的新闻播报。
“……Echo被列为‘超危星球,我盟第五联合军队总师长霍尔蒙声明,我盟已决定摧毁Echo。”
门口传来杯子落地的声音,余光里地面满是咖啡杯碎片,我抬头,看清了她的脸——安那拉。
“伽琳姐,Echo……是它吗?”安那拉问。
我关掉了新闻,压住心里汹涌的情绪,定定地看着安那拉,说:“是。”
安那拉摇摇头,嘀咕着:“可是我们根本没有告诉联盟关于Echo的事……”
我越过安那拉,冲到飞行舱的停靠台上,把毕力所有的记录数据调出来,仔仔细细翻看着和Echo待在一起的那些天里的数据——直到我看见我们坐在乱石堆上的画面。
我从未下令允许毕力安排探测小车出门,而它庞大的数据里明明有针对我和Echo交谈的数据画面,我只能想到一个可能——它越过没有给出任何任务的我,吃了联盟的指令,偷偷地录下我们的一切行迹。
我得到这个答案后,紊乱的呼吸令胸膛起伏更大。现在却不是多想的时候,我磨破了嘴皮,托人要来了霍尔蒙的通讯代码,拨通了通讯仪。
“有何贵干,伽琳部长?”霍尔蒙居高临下地审视着我,这样的目光让我有点不舒服。
“你好,霍尔蒙总师长。”我调整好心态,一字一句地说,“Echo作为目前已知的唯一一个以星球为单位的生命个体,如果被贸然摧毁,那我们将损失无数科学财富。在被摧毁之前,我由衷希望你们能给星际语言部一个机会,由我们去和Echo谈判。”
“你们?所有试图靠近Echo的人都没有好下场,你们凭什么觉得你们能谈判?”霍尔蒙冷笑一声。
“就凭除了我和我的手下与Echo有过交流——难道联盟没有告诉你们这件事?”我信誓旦旦地说。
霍尔蒙抿着唇,良久的沉默后,他点了点头:“你来吧。”
通讯终止后,我马不停蹄赶回了办公室,对安那拉说:“出发,去救救我们的老朋友。”
我和安那拉火急火燎地登上飞行舱,飞行舱很快便冲出了云层,晃到虚无的太空中。我的心情从来没像这一刻这么焦灼。在漫长的等待后,第五联合军舰队出现在我们的视野中,他们和Echo保持着安全距离。
霍尔蒙等候已久,见到我的那一瞬间,便直白道:“我们不能再浪费时间了,伽琳部长,说说你关于谈判的想法。”
我迎上他威严的目光:“你们想要什么结果?”
“我們要能顺利接触Echo。”霍尔蒙说。
“可以,但是你们不能伤害Echo。”
霍尔蒙交叉着手指,双手撑着下巴,眯着眼睛看我:“你有几成把握。”
我沉默两秒,答:“我尽力。”随后,我向霍尔蒙要了若干小无人舰,小无人舰在Echo面前摆出几个字:我是伽琳。
Echo顶部的气流涌动着,形成一句话:伽琳,你一个人来。
我松了一口气,留下了安那拉,在众目睽睽下驾驶飞行舱缓缓地靠近了Echo。飞行舱平缓降落,我走下来,这里的空气还和从前那样舒服。
我抚摸Echo的大地,Echo刮起了风,把石头卷起来,说,我和你们一样,你们活着,我活着,我们一样。
“我们都一样。”我低声重复。
可是他们和你们不一样,他们对我好凶,他们没把我当做朋友。Echo排列着石头,地表都是颤抖的。
我感觉空气湿漉漉的,几滴水落在我的脸上,我抬起头,看见天空变得好暗好暗,绵密的雨水落下来,打湿了我的头发。
“Echo,你别哭。”我有些手足无措。
Echo的雨水变得更加磅礴和汹涌,它的悲伤透过雨水,落在我的身上。我淋着雨,眼睛偷偷地红着。
“我们都一样,我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对你……对不起,Echo,对不起……”我呜咽着,像个孩子一样跪在地上,抱着那些石头。
雨水从天上滑到我的眼角,我感觉后背有些发暖。我抬起头,不知何时,Echo把我头顶的乌云散开了,周围的雨水不住地砸,却砸不到我身上,唯我在处,独为晴天。
你不在的时间,我认识的朋友有许多许多,和我一样,和你们不一样……你是我的朋友,我最爱的朋友,我很难受,但不要你也难受。Echo笨拙地解释。
我鼻头发酸,看啊,联盟,这就是你们所认为的“超危星球”。
“我真的不知道,他们会这样对待你。”我的声音越来越小,“Echo,我第一次感觉到这么无力,我什么都没办法为你做。”
风带着些许雨露,轻轻拂过我的肩膀。
没关系,伽琳,我们是朋友。Echo说。
滂沱大雨慢慢收了势,我轻轻地摸了摸地面:“如果可以,我真希望不是在这种情况下见到你。”
Echo疑惑地说,我不太能理解。
我抬起头,看向天空。无数军舰还停留在上方,联合军队等着我的答复。
“我是来谈判的。”
谈判?Echo沉静下来,雨水变得稀薄。你是来伤害我的吗?
“我不是,但是……他们想杀死你。”这样的真相令我难以启齿,“我劝住了他们,如果你不伤害他们的话,他们就答应我,不杀死你。”
乌云散开,阳光灼热。大地变得何其干燥,我被光刺得睁不开眼睛,下意识地抬起手背捂住眼。
Echo意识到它的情绪影响到了我,连忙用云朵把我头顶的阳光层层拦下。
对不起,我真的,我没想到他们是这样无礼。Echo痛苦地说,我不伤害他们,他们就愿意离开吗?
我低下头,满是愧疚:“不,他们想来了解你。”
Echo没有再摆布文字了,我在一片安静中陪它沉闷了很久、很久。
好。地上的石头动了,Echo给了我答复,只要他们不伤害我,我愿意让他们了解我。
我半是感激,半是自责。
我回来的时候,所有人的目光都汇集到了我身上。
“Echo同意让你们靠近,但你们不能在星球里进行建造。”我忐忑地问,“可以吗?”
霍尔蒙上下打量着我,但这一次,少了许多审视意味。他点点头,传达了指令:“送一小支无人军舰进去。”
安那拉站到我的身边,像以前一样拉住我的手腕,小声说:“伽琳姐,Echo它……”
霍尔蒙余光扫过来,安那拉瞬间闭上了嘴。
我们盯着一小支无人军舰进入和Echo的相互可攻击范围,我听见安那拉紧张到呼吸都停了一瞬。
無人军舰稳稳当当停留在了危险范围里,Echo一动不动。
“所有舰队,作战预备。”霍尔蒙再次传达指令。
联合军舰队陆续前进,我盯着它们靠近Echo,屏住了呼吸。霍尔蒙接过通讯仪,说:“全员听令——”
两侧的士兵向我走来。
“发射。”霍尔蒙轻飘飘丢下两个字。
我瞪大双眼,士兵迅速反扣住我的双手:“对不起,伽琳部长。”
“你做什么,霍尔蒙!”我嘶吼出声。火花迸裂在Echo上,美丽的星球就此灰暗。
“伽琳部长!”霍尔蒙转身,平静地看着我,“超危星球不利于人类发展和生存。”
安那拉低下头,抓住我的衣角。我对上霍尔蒙漠然的目光,又看向一言不发的安那拉,火光映红了整艘主舰,整个人陷入了被背叛的愤怒与悲伤。
我们被强制遣返回了部门。安那拉告诉我,在我离开后,霍尔蒙就已经在布置作战计划了。然而她只是一个小小的部员,她甚至不能在主舰上对我喊出真相。
“没关系。”我对她说,却没法对自己说。
我很快便辞了职,回到了母星生活,用存款去置办了一处山景房,那里只有我一个人,我连安那拉都没带上。我不怪她,我恨的是自己对联盟的轻信。
我在房子后面的空地上,摆了好多小石头。只是这一次,Echo不会再陪我说话了。我在地上画了墓碑的形状,然后刻上:“Echo,逝去的朋友。”
天空忽然下起了雨,我身上却见不到一滴雨水。我似有所感地抬起头,风掠过我的肩膀。地上发出一阵颤鸣,我低下头,看见小石头连成了几个字:你好,它的朋友。
我忽然想起Echo曾对我说的那句话:“你不在的时间,我认识的朋友有许多许多,和我一样,和你们不一样。”
Echo原来真的认识了朋友,那些是和它一样活过来的星球,它发出的宇宙信号聪明地躲过了星际联盟的信号捕获系统,还把我介绍给了它的朋友们。
但是这一次,没有联盟,没有毕力,没有安那拉,只有我一个人,我决定守住这个秘密。
我低下头,将刻好的字划花,刻下新的墓志铭。
——友谊无墓,爱无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