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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爪槐里的家国

2024-03-08祁云枝

美文 2024年6期
关键词:木塔文帝槐树

在一棵树上,我竟然看到了那条名曰“丝绸之路”的神奇道路。

自然,这些路是从大地通往天空的。它们起源于脚下的泥土,沿主干发散,蜿蜒着伸向四面八方,以一棵树的模样站立——我说的,是一棵古老的龙爪槐。

这树,是木塔寺遗迹“山门”前两棵龙爪槐里东边的一株。两棵古老的龙爪槐,一东一西,分站在道路两侧。据说,这两棵树是一千多年前隋文帝杨坚为他的皇后独孤迦罗栽种的“夫妻树”。

冬日暖阳,直愣愣泼洒下来,铺满了木塔寺的院子,落在两株古老的龙爪槐上,也落在徘徊于两棵古树间忙于拍照的我的身上。光秃秃的黑色枝条,裸露沧桑的坼裂树皮,被冬阳镀上了金边。遗迹上空缥缈的背景音乐,让我眼前的古树散发出无边的神秘。

有那么一刻,我站在了东边这棵古树的东南角,摁下快门的瞬间突然发现,若是把古树逆时针旋转四十五度,那么,这棵树伸向天空的树干和枝条,分明就是丝绸之路的线路图。

你看,古树脚下的泥土,自然是长安,也可以说是中国。

这条路以长安为起点,它的主干道依次经过咸阳、兰州、武威、酒泉、嘉峪关。从瓜州开始,出现了分岔,岔又分岔,分岔上再分出小岔,道路便丰富多维起来,岔路曲里拐弯,有着美妙而神秘的弧度。

路的分岔,可不就像是树的分枝。路与树,那么相似。

无数个侧枝分别伸向尼雅、伊斯兰堡、新德里;伸向德黑兰、巴格达、安塔基安;伸向安卡拉、伊斯坦布尔;伸向罗马、威尼斯,伸向耶路撒冷、开罗、亚历山大;伸向非洲大陆……似蛟龙翻腾,奋爪破天的枝条,恰如地图上蜿蜒的山路,九曲十八弯。我仿佛看见了漫漫黄沙里商队在踽踽前行,听到了驼铃声声。

与匍匐于大地上的路相比,这条路内敛而安宁。或许,内敛安宁只是我的看法,它的内心,其实翻腾着惊涛骇浪,它的愤怒,它的哀伤,它的欢喜,都发酵成神奇的力量,魔法般让树枝弯转、扭曲,甚或妖娆、诗意。千余年来,这条路不断向四維拓展宽度,延伸长度,在天空开拓疆域,在生命里操练转弯。只要活着,这条树之路就从没停止过开拓。

这棵树,竟然把自己长成了一条挺立于天地间的丝绸之路,长成人类历史上最伟大的一条路。长成这样,它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它和这条路有什么样隐秘的关联?是何寓意?

我无法参透,不得而知。

我曾经专门查询过龙爪槐的来历。民间有“倒栽槐”的说法,说是栽槐树的时候,把树头埋进土里当根来用,把盘根错节的树根裸露在外,让它当树冠一样生长。如此这般,那树长起来,枝条就像一个个龙爪,这也是龙爪槐俗名倒栽槐的缘由。这说法形象又有趣,只是,这样种植的槐树只会一命呜呼,因为它违背了自然规律。

在植物学家眼里,龙爪槐本质上就是槐树,是国槐的芽变品种。所谓的芽变,指植物在茎枝萌芽阶段,芽的分生组织体细胞发生了突变。人工选择这种突变芽长成的枝条,把它嫁接在槐树砧木上,就变成了龙爪槐。

换个说法,龙爪槐无法由龙爪槐的种子繁殖,只能嫁接繁殖,且需要已经发生了突变的枝条前来嫁接。重点是,这种芽变是突发的,充满了不确定性,你不知道哪个嫩芽里会长出曲虬盘结的“游龙”,也不知这枝“游龙”的龙爪,在下一刻会弯曲着伸向哪里。

自然界因芽变产生的绿色“游龙”,还有龙爪柳、龙爪桑,但这些“游龙”,更像“游蛇”,其生长势、姿态和神韵,远不及龙爪槐上的“游龙”活灵活现。

阳光,穿过西边龙爪槐黝黑的躯体,伙同盘曲的枝柯,一起在地面上画出一条巨龙的影子,似要奔赴北边的大殿基址。

回顾历史,公元前后的数个世纪,西安都是世界的东方之都,唯我独尊。那时的世界有四大帝国:位于世界东方的中华帝国,位于世界西方的罗马帝国,以及夹在这两个帝国中间的贵霜帝国和安息帝国。

是一条著名的“丝绸之路”,把东方和西方链接了起来,从此,世界翻开了新的篇章。

这段时间,许多改朝换代的大事,就在我脚下的这片土地上进行。眼前两棵古老的龙爪槐,见证了诸多王朝的诞生与灭亡,见证了木塔的兴盛、寂寥与消失,一如《桃花扇》里的歌词:“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

它的年轮上,该刻录了诸多事与人。万千滋味,尽在曲遒枝干里。两棵树,也见证了一段帝王的传奇爱情故事。

我站在两株龙爪槐之间,瞬间就站在了千余年前。

时光回溯至公元602年秋,59岁的独孤迦罗外感风寒后离开了人世,当朝皇上隋文帝杨坚为此悒悒不欢,失魂落魄。

他和她青梅竹马。独孤迦罗十四岁嫁给杨坚后,一直是他的智慧锦囊,也是他的精神支柱,每每在杨坚的艰难时刻帮他决断。他们相濡相呴四十五载,像寻常夫妇一样一直同居共寝,是爱人,是知己,也是战友,一同渡过了诸多劫难。

长相秀美的独孤迦罗,聪慧果敢,识达今古。她的名字“迦罗”是梵语中的沉香木,这位奇女子也确如沉香木,身上,既有父系鲜卑族人的英气,也有母系汉人的文雅。

在隋朝的诞生和后来的兴盛中,才能卓绝的独孤都发挥了至关重要的作用。作为一名女子,她也有短板,譬如年迈时,她怒杀文帝临幸的宫女尉迟氏,被人诟称千古第一妒妇。客观说来,这件事不能全怪独孤,是文帝违约在前,他违背了独孤坚守的一夫一妻信条,违背了他在最艰难日子里对她立下的誓言:“永矢恩爱,誓无异生之子。”隋朝的灭亡,也与她脱不了干系。独孤的收官之作,是将大隋王朝托于二儿子杨广,无异于把江山托于朽木,隋炀帝的横征暴敛,致使隋朝成为短命王朝。可以说,隋王朝是“成也独孤,败也独孤”。

然而,没有独孤迦罗,隋朝的盛世——“开皇之治”必大打折扣,开皇年间那些英明的决策,很难分得清哪些是文帝的主意,哪些是独孤的想法。可敬的是,深度参政的独孤皇后,并无个人的私欲和野心,从始至终,在辅佐治理国家层面,她都是严于律己、母仪天下的皇后。

因此,皇后的逝去,令文帝悲不自胜,思来想去,决意为她修建一座寺院,以谢独孤对自己的高天厚地之恩,为亡妻祈福。

文帝一反平素的节俭,耗费巨资,在当朝宰相的督建下,坐拥两座七层木塔的禅定寺,规模宏伟地出现在长安城西南角的永阳坊,与东南的曲江池正好东西对应。

落成之日,文帝在两座木塔间的中轴线两边,一东一西,栽种了两株龙爪槐,东边的这株,是他,西边的那株,是独孤皇后。

这里,是他的家,也是他的国。

龙,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帝王的象征,龙的模样,一般只出现在帝王和王宫贵族居住环境的装饰上,出现在他们的衣饰上,鲜活生命里龙的形象,似乎只有龙爪槐了。

文帝与独孤皇后励精图治,共同铸就了开皇盛世,隋人因此尊帝、后为“二圣”。两座木塔、两棵并排而立的树,都取日月经天,二圣并立之意。

即便是做了这些,文帝也始终无法自拔,孤独寂寥中,他试图从青春美人那里排遣愁苦,很快纵欲伤身,一病不起。躺在病榻上,文帝感慨万千:“使皇后在,吾不及此。”皇后去世不到两年,文帝也随之离开人世。临终前,他愈思独孤,告左右:“魂其有知,当相见于地下。”

禅定寺几易其名,最后叫木塔寺。这木塔寺在其后的几百年间,都是长安城里最大规格的建筑。说它大,一是它高,当年寺内建有两座高三百三十尺的木质高塔,是当时长安城里第一高度的建筑。按照唐朝的度量衡算下来,木塔的高度为九十七米,周长一百七十六米,相当于现今三十二层楼房的高度,比大雁塔还高出了三十三米。气势恢宏。

二是它阔。著名作家高建群曾经考证过它的占地面积,说在距双塔遗址十华里以南的郭杜镇,发掘出了木塔寺南门遗址,以及南院墙遗址。也就是说,如今西安市高新区二期工程所辖的偌大地面,都是木塔寺遗址。

《长安志》里这样记载木塔寺:“天下伽兰之盛,莫与此寺为比。”寺里的石碑,亦这样记载:“天下嘉景,莫过于此。”可见木塔寺当时的兴盛。

日出月落,云卷云舒,当年金碧辉煌的大殿和著名的木塔已成断壁残垣,烟消香绝,唯留大殿基址、山门遗址,以及两棵古树。

千年的光阴,赋予两棵槐树盘枝虬结的躯干,它们穿越唐诗宋词的瑰丽与沧桑,把自己长成了神秘之路,长成空中舞动的史书。在这两棵龙爪槐上,有岁月的宏大叙事,有家国的梦想,亦有临树听雨,雪中听禅的妙意。

在这个晴朗的午后,两棵古树,让我把这片土地和那段历史链接了起来。

高科技时代,可以平地拔起许多仿古建筑,足以乱真,却改变不了仿版的本色,毫无底蕴可言。一株生长了千年的树,无论高科技还是人工,都是模仿不来的。

千百年来,槐荫庇护着我们,每个游子魂牵梦绕的故鄉,都长有一株槐树,“问我祖先在何处?山西洪洞大槐树”。就连南柯一梦的故事,也发生在槐树下的蚂蚁窝里,槐树,已深植中华民族的血脉里。槐树,是家槐、庭槐,也是社槐、国槐。龙爪槐,更是家国繁荣昌盛的模样,拥有中华民族坚韧、毅力、百折不挠的精神风貌。

两棵古老的龙爪槐分站在青砖砌就的高台上,我徘徊在它俩之间,徘徊在如烟的历史里,阳光下,我们一起呼吸古城的空气,我不时会踩到两棵树的影子。

多么庆幸,千余年后的古城西安,还有木塔寺遗址可以探古,有两株来自大隋的龙爪槐,接纳我的凝视。

祁云枝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为《美文》《科学画报》等报刊撰写专栏。就职于陕西省西安植物园(陕西省植物研究所),研究员。

散文刊 《人民文学》《北京文学》《广西文学》《西部》《黄河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散文》海外版等,入选《中国2021生态文学年选》《中国文学年鉴2022》《2022年民生散文选》等多种选本。著有散文集《植物 不说话的邻居》《我的植物闺蜜》等十多部。获中华宝石文学奖、丝路散文奖、首届国际生态文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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