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浙江临海市巾山西塔发现的北宋佛教文物

2024-03-07滕雪慧临海市博物馆

四川文物 2024年1期
关键词:临海佛塔净土

滕雪慧(临海市博物馆)

巾山西塔位于浙江省临海市城内巾山之巅,为市级文物保护单位。因年久失修,塔身明显倾斜,塔体严重开裂,于1989年10月落架大修。塔内发现了唐代“开元通宝”和北宋“咸平元宝”等铜钱,以及明万历十九年(1591年)刻本《瑜伽焰口集要》、清康熙元年(1662年)写本《妙法莲华经》等佛经,还发现了北宋“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九月初二日造记”铭文砖等。徐三见在《临海巾山西塔发现宋明清文物》一文中,根据出土文物判定该塔外表虽系清式,但塔体实为宋式,并对发现的部分文物进行了简略介绍[1]。在巾山西塔发现的宋代佛教文物,现藏临海市博物馆,在此试对这批实物资料作进一步整理和解读。

一 出土文物概况

巾山西塔为六面五层楼阁式建筑,始建于北宋前期,塔层平面尚保留宋式砖木结构的木角梁插孔。塔身每层平面中心设有放置佛像和供养品的天宫,形状有长方形(深约60、长55、宽约50厘米)、圆形(深约60、径约50厘米)、六角形(深约60、径约50厘米)。临海巾山西塔所设天宫与黄岩灵石寺塔相似,仅位置、数量有所差别。宋代多有在佛塔天宫中瘗埋舍利的情况,与印度在窣堵婆覆钵上安置舍利有相通之处,“这种瘗埋舍利的方式应当是对印度舍利瘗埋方式的一种回归”[2]。临海巾山西塔中的宋代文物大多出土于上面两层天宫内,除纪年砖和铜钱外,主要包括陶造像、佛像砖和佛塔等。由于该塔在清代历经多次重修,文物已被扰乱。

(一)陶佛像

可辨认的有5尊,且多有残断。

浅灰色胎佛像 2尊。89LHJSXT∶1,高肉髻,上有髻珠,椭圆形脸面丰润饱满,眉目端庄,鼻梁高挺,长耳垂肩。着通肩式佛衣,结跏趺坐于莲台上,双手相叠置于腿上,作上品上生印。局部存留少量红色彩绘。通高23.7、宽18.5、厚5厘米(图一∶1)。89LHJSXT∶2,头部残断,仅存佛身。佛身造型与89LHJSXT∶1造型大致相同。佛衣上有明显红白彩绘。通高16.5、宽19.5、厚5.5厘米(图一∶2)。

图一 浅灰色胎陶佛像

深灰色胎佛像 3尊。89LHJSXT∶3,形制与浅灰色胎佛像近同,面部及佛身残留清晰红白彩绘。通高23、宽18.3、厚5.5厘米(图二∶1)。89LHJSXT∶4,体型较小,左半身及底座局部残缺。高肉髻,上有髻珠,脸面方圆,眉眼低垂,面部五官刻划平缓。着通肩式佛衣,结跏趺坐于莲台上。隐约可见红白彩绘。通高9、宽8、厚4.8厘米(图二∶2)。89LHJSXT∶5,胎色灰中泛黄。头及背部残损严重。着通肩式佛衣,结跏趺坐于莲台上,作上品上生印。通高9.5、宽6.5、厚3厘米(图二∶3)。

图二 深灰色胎陶佛像

(二)观音菩萨头像

1尊。89LHJSXT∶6,发现时已残损,无法拼合完整。菩萨脸部圆润丰满,眉眼低垂,鼻梁高耸,嘴唇微闭。头挽高髻,髻顶饰1尊化佛。通高10、宽3.5、厚1.1厘米(图三)。

图三 观音菩萨头像(89LHJSXT ∶6)

(三)天王像

1尊。89LHJSX T∶7,头部残断。身着甲胄,肩覆披巾,绕臂下垂至腹部,右手持宝剑,左手置膝上,结跏趺坐于莲台上。从形象判断,应是东方持国天王。通高18、宽17.5、厚3厘米(图四)。

图四 天王像(89LHJSXT ∶7)

(四)童子像

2尊。头部特征相似。89LHJSXT∶8,残存头部、手臂和胸部。光头,圆脸,短耳,杏仁眼,右眼瞳仁有圆孔,高颧骨,唇微开含笑,神情生动自然。表面有明显红白彩绘。头高11、残身高7厘米(图五∶1)。89LHJSXT∶9,仅存头部。光头,圆脸,短耳,唇开含笑。通高6.1、宽5.1、厚5.4厘米(图五∶2)。

图五 童子像

(五)佛像砖

2块。89LHJSXT∶10,佛像阳线隆起,通身葫芦形背光,由头光与身光组合而成,结跏趺坐于莲座上,螺发,高肉髻,上有明显的髻珠,眉间设白毫,耳垂长至下颌,下颌宽圆,嘴角微翘,面露微笑。着袒右肩佛衣,衣褶左肩下垂,双手于胸前作转法轮印。长8.8、宽7.5厘米。佛像下方有长方形铭文框,内印“弟子徐太造此永充供养”10字,砖上佛像、铭文系模印而成(图六∶1、图七∶1)。89LHJSXT∶11,砖略扁,上端圆角,佛像造型及铭文与89LHJSXT∶10基本相似,五官线条更为清晰,神情意态大体相同。长10.5、宽7.6厘米(图六∶2、图七∶2)。

图六 佛像砖

图七 佛像砖拓片

(六)陶佛塔

可复原2座。出土时坍塌散落在天宫内,构件上没有粘合痕迹。如果仅是简单拼合,佛塔极易倒塌,推测当时在塔心中空处可能竖有立杆作为连接、固定各部分之用。佛塔均六面五层楼阁式,由塔基、塔身及塔刹组成。89LHJSXT∶12,塔基六面覆斗状,三层刻饰,最下层底座雕刻须弥山,中间为海水纹,上方饰莲瓣纹。塔身中空,仿木构建筑,由空筒式塔壁及塔檐组成。塔壁每面设壸门,内贴饰佛像。面与面交接的棱角突出,柱、额、斗栱等仿木结构皆简省。塔檐角梁挑起,檐子起翘幅度大,檐椽下戳有小孔,象征筒瓦。最上层塔檐角梁顶端有小孔,孔内悬挂塔铃。塔刹由覆钵、空心小圆柱拼合的刹杆、圆形陶饼状三重相轮、宝盖及刻饰圆形几何纹的尖顶拼合而成。整座塔上下收分,飞檐翘角,玲珑瘦削。高41、底径15.8厘米(图八∶1)。89LHJSXT∶13,塔基刻饰宝山海水纹样,塔身由塔壁及塔檐拼合,每面壸门内贴饰佛像。塔刹亦由覆钵、刹杆、相轮、宝盖及刻饰圆形几何纹的尖顶拼合而成。高39.2、底径13厘米(图八∶2)。该陶塔与前座陶塔不同之处在于塔体陶胎较厚,六边角梁不起翘,檐子较平,整体风格平和厚重。底座刻饰的须弥山与海水纹样源于佛教“九山八海”,被五代吴越国后期的佛教建筑普遍采用,经考古发掘的杭州雷峰塔基石砌须弥座,以及杭州闸口白塔、梵天寺经幢、灵隐寺双石塔[3]的基座均雕刻这种山海 纹样。

图八 陶佛塔

二 出土文物的 时代背景

在临海巾山西塔发现的这两座陶塔,模仿了出现于吴越国钱俶时期寺院、盛行于宋代的六面七层楼阁式佛塔的形制和结构。1982年宁波天封塔地宫出土的南宋绍兴十四年(1144年)刻铭银塔(通高28厘米)[4]形制与上述两座陶塔大体相近。宋代寺院砖木合构大塔中供养的佛塔材质多样,如在北宋庆历三年(1043年)的瑞安慧光塔内发现的北宋鎏金银塔,方形楼阁式,七层,由基座、塔身、塔刹三部分组成,通高34.8厘 米[5];浙江龙游县湖镇舍利塔内发现的北宋至和元年(1054年)“甲午岁”刻铭铜方塔,通高34.5厘米[6]。宋代陶佛塔模型非常少见,巾山西塔发现的小型中空陶佛塔为宋代佛塔增添了新的类型。

据两浙立国的吴越国地方政权(896—978年)极度崇信佛教。吴越国时期佛塔内多放置佛教造像,其中金、铜造像数量较多。如五代末北宋初年,吴越国王钱俶效仿古代印度阿育王,用铜、铁铸八万四千阿育王塔,塔内瘗藏象征“如来全身舍利”的《宝箧印心咒经》刻经,禳祸祈福、镇护国家,布散在吴越国境内诸州[7]。吴越国民间造像亦见泥塑、石雕像,如在浙江平阳宝胜寺塔发现的泥塑佛像[8]、在黄岩灵石寺塔发现的石雕像和泥塑像[9]。自北宋太平兴国三年(978年)吴越国王钱俶纳土归宋后,钱氏王族护持佛教的环境改变,加之北宋铜禁法令森 严[10],吴越国故境金铜造像的铸造停止了,但民间建寺造塔依旧,只是塔内供养的造像变为石雕、漆木、彩塑、陶瓷等,临海巾山西塔的众多陶佛教造像、佛塔,正是反映北宋时期民众佛教供养内容的重要例证。

此外,临海巾山西塔的这批佛教文物还呈现出较为显著的世俗化、平民化特征。陶佛像、菩萨造像面相端庄,眉眼低垂,神情和缓,审美风格偏世俗化。佛像砖上的两尊佛像线条粗简概括,神情亲和直白,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秀骨清相,唐代的丰满圆润、雍容华贵有很大不同。人物像神情自然生动,从面相及服饰判断,可能为童子像,其胎质粗疏,烧造质量与佛像、菩萨像相比差异很大,可能是僧人或居士、供养人等俗世弟子的形象,这类造像形象“或老或少,或善或恶,以及丰孤俊丑,雅俗怪异,胖瘦高矮,动静喜怒诸形。……随其耦对参差得宜为妙”[11]。造像内容增加了世俗人物,表明当时佛教信众已渗入到社会的各个阶层。此外,两块佛像砖上“弟子徐太造此永充供养”铭文字迹拙简,尺寸较小,供养人或为平民。

这批佛教文物中,陶佛像和佛塔上的佛像均施弥陀手印,反映了弥陀净土信仰在临海地区的盛行。而极乐净土是阿弥陀佛于十劫之前建立的清净世界,发愿往生极乐世界的末法众生,可依靠佛力获得解脱。净土初祖东晋慧远大师在庐山结白莲社,与众人在无量寿像前立誓,共期西方。及至北魏昙鸾、隋道绰和唐善导开创净土宗,提倡持名念佛,往生极乐。持名念佛法门三根普被,其简便易行的修持方法,打开了通往民间的大门,为普通众生的修行成佛之路开辟了可行捷径。巾山西塔这批佛像多作弥陀手印,揭示了宋代临海地区佛教平民信众净土信仰的广泛传播,正是宋代临海地区佛教发展世俗化、平民化的实物呈现。

宋代临海地区佛教传播世俗化、平民化的根本动因应是当时临海地区世俗生活的快速发展。北宋建立后,吴越国王钱俶“纳土归宋”,使临海避免了战火侵扰。在北宋皇室统治临海的一个半世纪里,继续维持了稳定的社会环境,为经济文化的发展提供了良好的社会条件。建立在农业、手工业发展基础上的商业繁荣,可视作地区经济发展的集中体现。这一时期临海商业的发展已经达到了较高水平。陈耆卿《嘉定赤城志·地里门·坊市》载临海府城有大街头市等11个市场,城外乡村也有柘溪市等7个市场[12]。临海府城内设11市,而面积仅约2.8平方千米,可见市场密度还是比较大的。在开市时间上,“如按每十日二市计算,不但每日都有市,而且每日都有市重叠”[13],呈现出“逢府日日市”的盛况。对外贸易方面,临海商人泛海到日本、朝鲜半岛经商者屡见于文献,如北宋仁宗天圣九年(1031年),临海商人陈惟志等64人从明州(今宁波)至高丽[14]。宝元元年(1038年),商人陈维绩等147人至高丽[15]。同时,来临海贸易的外国商人也日益增加,临海出现了为外商侨民而设的居住区通远坊,有新罗商人停船靠岸的地方新罗屿,有新罗商人客死安葬的新罗山[16]。可以看出北宋时期临海已存在规模较大的商人群体,商品经济活跃,市井生活繁荣。

北宋陆佃在《妙智院记》中记叙了黄岩县民众信仰佛教的情形:“黄岩远邑也,以邻天台,其俗无贵贱大抵向佛。虽屠羊、履豨、牛医、马走、浆奴、酒保并澼之,家亦望佛刹辄式遇其象且拜也。以故学佛之徒,饰宫宇为庄严,则吝者施财,惰者输力,伛者献涂,眇者效准,聋者与之磨砻。”[17]其时,临海毗邻黄岩,两邑同属台州,且临海为州治,在地方文化发展中起到引领作用。因此,这段叙述也可以视作临海地区佛教传播的真实写照。屠羊、履豨之流正是市井生活的实体,为商品经济所催生,他们组成了信奉佛教的庞大民间群体。从巾山西塔清理出的人物像原型以及佛像砖的供养人徐太等世俗人物正是生活在这样充满市井生活气息的社会中,甚至很可能就是上述小商品生产者中的一员。

五代时期台州处于吴越国统治之下,吴越国师、天台般若寺主德韶,作为吴越国的宗教领袖,禅宗法眼宗的第二代继承人,在台州境内大兴佛教,借助感应舍利信仰,铸造大批铜阿育王塔,还在天台国清寺建舍利砖塔,在黄岩建瑞隆感应塔。金铜造像多见“西方三圣”和观音菩萨题材,这与吴越国王钱俶崇佛、盛行结社念佛以期往生西方净土的风气,禅净合一高僧延寿倡导的弥陀会“营造塔像”做功德有直接关系。入宋以后,台州境内延续吴越国旧有传统,禅宗、净土宗继续流行。由于世俗生活蒸蒸日上,平民在社会中发挥了越来越大的作用,以念阿弥陀佛、观音菩萨为基本修行方式的净土信仰,开始向基层社会发展。

此时影响极盛的天台宗祖庭在天台,包括临海在内的台州是天台宗弘法的核心区域之一,天台宗的影响处于绝对优势地位。天台宗高僧对世俗生活的发展极为关注,并做出了积极而有效的反应,“教演天台,行归净土”[18],为佛教融入社会做出了重要努力。台宗高僧在理论上致力于整合台净,为净土确立合法性基础。天台宗十七祖知礼融合台净,认为“从圆教而论,净土之方便即同于法华微妙方便,归依净土亦能开权显实,证悟实相”[19]。石芝宗晓则“用天台教理统摄净土,最终完成台净的合流”[20]。另一方面在实践修行上,天台高僧结社念佛,推行忏法,将净土推行到社会的各个层面。知礼曾创设念佛会,聚集僧俗男女万人,声势浩大,同修念佛,求生西方净土。同时,知礼非常重视忏法,“将行忏与净土结社念佛结合起来,开拓了宋代天台宗对世俗社会的参与,对后世影响深远”[21]。相较于个性特征鲜明的参禅行为,结社念佛、修行忏法显然是更能被大众接受的修持方式。天台宗高僧结社念佛、经忏修持极大地将净土信仰渗透到民众中,使净土修行实践广泛开展。慈云遵式、神照本如两位台宗大师在临海徒属众多,其讲学、结社念佛及修忏活动对临海地区的士大夫及普通庶民的佛教信仰活动产生了直接影响,临海地区弥陀净土信仰深入人心,士庶虔修净土众多,如居士左伸,严奉戒律,遇事不易其节,刻阿弥陀佛、观世音菩萨、大势至菩萨等西方三圣像,日夜虔修净土,预知时至,端坐念佛而寂[22]。由此可以推测当时士庶虔修净土之情形。这正是巾山西塔出土佛像手持弥陀印的历史背景。

北宋时期世俗生活发展繁荣,佛教融入社会。天台高僧对此作出的积极有效反应促进了佛教的世俗化。临海巾山西塔出土佛教文物世俗化、平民化背后正是地域社会经济、文化、宗教世俗化进程的快速融合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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