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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奉节县白帝城遗址南宋兵器埋藏坑的发现及相关问题*

2024-03-07孙治刚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四川文物 2024年1期
关键词:白帝城兵器火炮

孙治刚(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邹后曦(重庆师范大学历史与社会学院)

李大地(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

张 勇(奉节县文物保护管理中心)

白帝城是宋元(蒙)战争山城攻防体系的重要组成部分,遗址坐落在“众水汇涪万,瞿塘争一门”的重庆市奉节县夔门西口(图一),控扼三峡水道咽喉,在宋元战争中发挥着重要作用,被誉为宋军山城攻防体系川中“八柱”之一。淳祐二年(1242年),白帝城由夔州守将赵武重修[1],历经宝祐四年(1256年)夔州都统韩宣[2]、咸淳三年(1267年)夔州路安抚使徐宗武[3]等的建设,至元十五年(1278年)降元城毁[4]。

图一 白帝城遗址位置示意图

2017年2—9月,由重庆市文化遗产研究院(今重庆市文物考古研究院)、奉节县文物保护管理中心组成的白帝城遗址考古队对位于白帝城核心区的子阳城遗址进行了重点发掘,揭露了一批南宋时期的城防遗存[5]。本次发掘发现了城墙、城门、墩台及其附属的房址、排水沟等城防设施,还发现了1座兵器埋藏坑。本文将介绍兵器埋藏坑(编号2017FBZH1,以下简称H1)情况,重点探讨出土南宋兵器的分类、使用方法以及白帝城遗址火器铁火炮在兵器史上的意义。

一 H1 出土兵器遗存及其年代

H1位于白帝城西北制高点樊家台台城东南部(图二),叠压于该发掘区⑥层下,平面近长方形。建造时应先在基岩上开凿竖穴坑圹,圹内用加工规整的石块错缝叠砌坑壁,石块之间以白灰勾缝粘结,坑底为山体基岩,底面不规整(图三)。坑南北长2.72~2.76、东西宽2.4、残深0.3~0.95米。坑内堆积分为上、下两层,上层主要为黄色碎石块,包含少量灰黄色黏土和白灰渣,部分石块表面清晰留存有白灰黏合痕,石块堆积分布密集而平实,应为人为填埋形成;下层堆积为青灰色淤泥,含沙率较高,结构疏松,包含有少量石块、炭粒、白灰渣等。出土生活用品瓷碗、瓷罐各1件,建筑材料铁镊头钉3件,兵器89件,包括铜弩机1件、铁矛2件、铁构件1件、铁镞69件、铁火炮16件(图四、图五)。根据H1的堆积情况,基本可以确定H1最初应为城内一处蓄水池,在抛置入兵器遗存后被人为有意识地填塞一层石块进行掩埋,遂成为一兵器埋藏坑。

图二 樊家台遗址H1 位置示意图

图三 H1(西→东)

图四 H1 第2 层堆积平、剖视图

图五 H1 出土部分器物组合

白帝城于1278年初降元,三月城毁废弃。H1内出土的白釉莲瓣纹瓷碗为景德镇窑宋末元初产品;出土的铁镞与奉节瞿塘关遗址[6]、合川钓鱼城[7]出土同类器相同,属宋末元初时期。

为进一步确定H1的废弃年代,选取坑内木炭样本4份、动物骨骼样本1份,于2017年12月送到美国佛罗里达贝塔(BETA)分析实验室进行碳十四测年。H1出土动物骨骼的常规碳十四年代为850±30B.P.,校正后日历年龄为1052—1260年(95.4%);出土木炭的常规碳十四年代为800±30B.P.,校正后日历年龄为1184—1275年(95.4%)。

综上可知,碳十四校正后年代下限与考古学年代判断基本接近,废弃年代在宋元之交,应为1278年及之前。

二 兵器遗存的分类与功能

H1内出土兵器遗存89件,包括铜制品1件,铁制品88件。根据兵器的性能特点,可分为冷、热兵器两类。

(一)冷兵器

共73件。数量居多,占比82%。其中铜弩机1件、铁矛2件、铁兵器构件1件、铁镞69件。可分为手持兵器和远射兵器两类。

1.手持兵器

铁矛 2 件。均锻造而成。形态相似,刺呈柳叶形,尖锋,弧刃,长骹圆銎。H1②∶74,截面近四棱形,高脊。通长27厘米(图六∶1)。H1②∶83,锋顶部略残,截面近菱形,低脊。通长22.6厘米(图六∶2)。

图六 H1 出土冷兵器

2.远射兵器

包括铜弩机、铁镞及铁兵器构件。

铜弩机 1件。H1②∶30,应为铜、木复合兵器。仅存铜质郭顶构件和望山,不可复原。郭顶构件长11、宽3.3~3.6、厚0.7厘米,望山长14.9、上端最宽处3.2、下端直径0.9~1.2厘米(图六∶7)。从尺寸分析,应为小型手持弩机。

铁兵器构件 1件。H1②∶5,锻造而成。长条形,一端截面呈长方形,一端呈圆形。两端各有圆孔,单面钻孔,且上端圆孔插有铁钉。长17.6厘米,上端宽2.1、厚0.9~1.6厘米,下端直径1.6厘米(图六∶8)。从形态和尺寸分析,该构件应是某铁、木复合兵器的部件,原兵器可能为一大型弓弩。

铁镞 69件。根据整体形制分为两型。

A型 39件。扁平头形镞。镞身近亚腰形,镞尖似扁平凿状,镞尖端开刃,骹部较短,铤部呈细长圆锥形。均锈蚀。根据镞身长短可分为两个亚型。

Aa型 20件。镞身长约9.5~11厘米,均身长于铤。此类镞整体尺寸较长,一般通长约13.3~18.6厘米,应为大型弩机发射的镞。标本H1②∶13,刃部略残。铤部微弯曲。通体长18.6厘米,镞身长9.9、刃宽1.6厘米,铤长8.7、最大径0.7厘米(图六∶3)。

Ab型 19件。镞身长约5~7厘米,通长多在7~12厘米之间,个别14.2厘米,应为小型弓弩发射的箭镞。标本H1②∶76,刃部略残缺。铤部残留木痕。通体长9.6厘米,镞身长5.7、刃宽1.4厘米,铤长3.9、最大径0.8厘米(图六∶4)。

A型镞在重庆境内仅发现于白帝城[8]、钓鱼城[9]、龙崖城[10]等宋元时期山城遗址,更早或稍晚的遗址中均未见。同类型铁镞在东北地区辽金时期遗址中有大量发现,见诸报道的有吉林德惠市迎新遗址(图七∶2、3)[11]、德惠市城岗子古城遗址(图七∶4)[12]、白城市金家金代遗址[13]、敦化市敖东城遗址(图七∶1)[14],黑龙江哈尔滨市阿城区金上京[15]等遗址。根据镞体形态,其应为《武经总要》所载的“大、小凿头箭”[16]或“寸金凿子箭”所用镞,其功能在《翠微先生北征录》中有详细记载:“箭镞五:石莲头,凿子头,乔麦棱,寸金凿子,破甲锥。已上惟寸金凿子、破甲锥易入甲,最妙。”又载:“要之,镞用石莲头、乔麦棱,则光滑而不能入甲,不若用破甲锥、寸金凿子,则凿上有锋而易入窍隙。”[17]因此,此类铁镞应为重箭,属穿甲兵器,Aa型为大型弓弩发射,Ab型用小型弓弩发射。

图七 东北地区辽金遗址出土铁镞

B型 30件。柳叶形镞。镞身长约6~9、通长8~18厘米之间。镞身呈细长柳叶形,少量镞身略宽扁,截面呈菱形。镞尖较尖锐,中部起脊,两侧有刃,骹部较短,铤部呈细长锥形。均锈蚀。标本H1②∶37,铤截面近椭圆形。通体长17.3厘米,镞身长8.8、最宽1.4厘米,铤长8.5、最大径0.7~0.8厘米(图六∶5)。标本H1②∶47,镞身略宽扁,铤截面呈圆形。通体长13.7厘米,镞身长7.5、最宽2.2厘米,铤长6.2、最大径0.8厘米(图六∶6)。

B型铁镞在白帝城[18]、钓鱼城[19]有大量发现,从尺寸看,也应为重箭,属大型弓弩发射兵器。

(二)热兵器

铁火炮 16件。占比18%。通体锈蚀。均模制,分上、下两部分合范铸成,腹中部有合范痕,中空。重约2~3千克不等。对其中3件的填充物做了检测分析,未发现火药残留。根据整体形态差异,可分为三型。

A型 6件。近橄榄形。顶端有外凸圆台状填药口,高颈,溜肩,鼓腹,圜底。标本H1②∶1,底部有一圆形浅饼状凸起。填药口内径1.2、高1.4厘米,最大腹径11.6厘米,通高13厘米(图八∶1)。

图八 H1 出土铁火炮

B型 7件。荔枝形。顶端有外凸浅圆饼状填药口,直口,矮颈,溜肩,圆鼓腹,圜底。标本H1②∶28,内部填充物呈液体状,应为内部积水所致。填药口内径1.6、高1.2厘米,最大腹径12.4厘米,通高13厘米(图八∶2)。

C型 3件。球形。顶端无外凸填药口或接近消失,多为一圆孔,圆肩,圆鼓腹,圜底。标本H1②∶20,底部有一圆形凸起。填药口内径1.8、高0.4厘米,最大腹径11.8厘米,通高12.2厘米(图八∶3)。

从形制结构看,以上三型铁火炮均由盛放火药的铁罐弹体和安置火药引信的填药口两部分组成,铁火炮需借助药线引燃、爆炸后产生的冲击波造成杀伤。这类火器最早源头可追溯至10—11世纪的北宋时期,最初将糊状火药用麻布、纸和绳捆成球状体,用抛石机投射出去,称为“火砲”“火球”[20],《武经总要》中还记载了火砲火药方和发射火砲的砲车[21]。12世纪以来,南宋首先掌握了高硝粒状火药和火药线技术,盛放火药的容器由软壳改为硬壳,最初的硬壳为陶罐,内置毒药、石灰、铁蒺藜等,名曰“灰砲”[22],后在金人的仿制下,弹体由陶罐易为铁罐,即为“铁火炮”[23]。12—13世纪,火炮大量应用于战争,依次见于宋与金、蒙古与金、宋与元、元与日本之间的战事。南宋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宋、金陈家岛海战时,宋军即使用火炮,《金史·郑家传》记载:“郑家不晓海路舟楫,不之信。有顷,敌(宋水军)果至,见我军无备,即以火砲掷之。郑家顾见左右舟中皆火发,度不得脱,赴水死。”[24]开禧二年(1206年)十一月,金兵围攻襄阳城,宋守将赵淳、赵万年指挥城内守军御敌,金左副元帅完颜匡率五十万兵分三路扑来,赵淳死守90天,大战12次,宋军“用霹雳砲打出城外。虏人惊惶失措,人马奔溃”[25]。这里的霹雳砲也是一种火砲,是用投石机发出或可手掷的武器。王兆春认为宋军在襄阳保卫战中使用的霹雳炮,已从《武经总要》记载的燃烧性火器发展为爆炸性火器,其杀伤力也大为提高,并为铁壳火球即铁火炮的创制提供了经验[26]。嘉定十四年(1221年),金军攻打宋蕲州城时也使用了威力较大的铁火炮,《辛巳泣蕲录》载:“石砲之后,继以铁火砲,其形如匏状而口小,用生铁铸成,厚有二寸,震动城壁。”[27]金正大八年(1231年)九月,蒙古兵攻金河中府(今山西永济县),守将完颜讹可败走,“板讹可提败卒三千夺船走,北兵追及,鼓噪北岸上,矢石如雨。数里之外有战船横截之,败军不得过,船中有赍火砲名‘震天雷’者连发之,砲火明,见北船军无几人,力斫横船开,得至潼关,遂入阌乡”[28]。金哀宗天兴元年(即正大九年,1232年)三月,蒙古大将速不台率大军围攻金南京开封[29],“其守城之具有火砲名‘震天雷’者,铁罐盛药,以火点之,砲起火发,其声如雷,闻百里外,所爇围半亩之上,火点著甲铁皆透”,蒙古兵“又为牛皮洞,直至城下,掘城为龛,间可容人,则城上不可奈何矣。人有献策者,以铁绳悬‘震天雷’者,顺城而下,至掘处火发,人与牛皮皆碎迸无 迹”[30]。至元十一年(1274年),元军攻打宋沙洋、阳逻堡时也使用了火炮,《元史·张荣传》载:“(至元)十一年,从军下汉江,至沙洋。丞相伯颜命率砲手军攻其北面,火砲焚城中民舍几尽,遂破之,赐以良马、金鞍、金段。又以火砲攻阳逻堡,破之。”[31]至元十一年(1274年)和十八年(1281年),元军两次东征日本,均使用火器铁火炮同日军作战,《新元史·日本传》载:“(至元十一年)八月,元帅忽敦、右副元帅洪茶邱、左副元帅刘复亨抵高丽,高丽以都督使金方庆等将三翼军,共八千人,与忽敦等由合浦攻对马岛。……日本人大震,征其藩属兵十万二千余人赴援。忽敦等与日本战于博多,诸将凭高鸣鼓,指挥兵士,进退应鼓声。敌有陷阵者,则围而击之。又发铁炮,歼敌兵无算。日本人败走,忽敦等进至今津,佐属与日本将菊池康成等战于赤坂,又与少贰觉惠战于百道原,均败之。”“(至元十八年)五月,忻都、洪茶邱及金方庆、朴球、金周鼎等以蒙古、高丽、汉军四万人,战船九百艘,发合浦。丙辰,攻日本对马岛及壹岐岛,杀岛民三百余人。岛民匿山中者,军士闻儿啼,辄寻而杀之。日本将少贰资时,龙造寺李时等率兵数万,与诸将战于壹岐岛之濑浦。大国发火砲,日本人败走,杀其将少贰资时。”[32]14世纪的《八幡愚童训》追记了第一次元军登陆部队同日军作战时的场景,“指挥将领站在高处,根据需要用手鼓作信号指挥各部。但是一旦蒙古兵逃走时,就会发出铁火砲飞向我军。它使我方晕头转向,陷于混乱之中。我军士兵被霹雳般的爆炸吓得不知所措,眼睛被击瞎,耳朵被震聋,无法分辨东西方向”[33]。

综合上述史料,铁火炮应属于爆炸性火器,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技术史》中已将这一类兵器称为炸弹和手榴弹[34],使用方式主要为徒手投掷和抛石机抛射两种。结合樊家台H1发现铁火炮的形态和重量,A型火炮几何中心与重心偏离严重,不利于远距离定点抛射,应以近距离投掷为主,B、C型火炮几何中心与重心基本重合,应以抛射为主。

三 白帝城遗址兵器遗存的意义

铁火炮是我国初级火器创制和使用阶段的重要代表,宋元战争时期曾广泛应用于城池攻防战,宋军更是将“火炮,灰炮,土炮,石弹”[35]等36件器具列入山寨防务之列。就考古发现而言,目前在重庆地区的合川钓鱼城、奉节白帝城、万州天生城三处山城遗址中均发现有铁火炮实物。其中,合川钓鱼城多为铁火炮爆炸后的弹片,仅范家堰衙署区和园林区出土2件炸裂器可复原[36];天生城发现2件完整器;白帝城共发现19件,其中完整器17件、炸裂器2件[37]。从这三座城址出土铁火炮的形态来看,白帝城子阳城区域和天生城山顶环城发现的铁火炮形制接近,且多为完整器,应为宋军使用的铁火炮;而合川钓鱼城范家堰衙署区、园林区及白帝城下关城庙坪区域出土的铁火炮均为炸裂器,且形态上与目前确认的宋军铁火炮形制略有差异,推测其可能为元军攻城时所用的铁火炮。白帝城发现的铁火炮集中位于城址制高点子阳城樊家台、皇殿台,属城址陆路防御的重要节点、宋元双方交战的前哨阵地,表明火炮已成为城防的必备武器,印证了《翠微先生北征录》中对山寨布防的记载。在白帝城发现的南宋兵器埋藏坑形成时间较短,与铁火炮共存的还有同时期的铁镞、铁矛、铜弩机类冷兵器遗存,这一发现有力证实了宋元战争时期是冷热兵器共存使用的重要阶段。兵器埋藏坑集中出土铁火炮16件,是目前我国考古所见保存最为完整、形制多样的铁火炮实物,是研究我国初级火器制造、使用和功能的重要样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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