坝坝宴
2024-03-06向墅平
向墅平
正月初三那天,我在城里客運中心乘坐“万州-河口”字牌的客车返回乡下老家。虽然老家仅在二十余公里外,回一次却不易,过惯了城里灯红酒绿的生活,身上的乡土味正渐渐褪去。此次回老家,除了要去祭拜长眠在那片土地上的先辈们,还要赴一场乡下的特色宴席:坝坝宴——重温旧时的味道。
“坝坝宴”,又叫“坝坝席”,因其多摆席于农家院坝而得名,已在我们重庆农村盛行许多年。其另有一俗称,吃“九大碗”,即一般每席有九碗大菜,或取“九”之吉利之意,如“九子登科”、“天长地久”等。旧时的坝坝宴,常会热热闹闹地整上两三天。远近乡邻亲友,男女老少都会举家前来赴宴。少则十来桌,多则数十桌,可谓盛况非凡,不啻民间烟火的一大杰作。主人家得事先做好安排,杀肥猪,请厨子,叫上周围邻居帮忙打杂,很多餐厨用具,包括桌椅都得从邻里间借来。坝坝宴的准备,常常忙而不乱,砌个较大的临时土灶台,再搭上棚子以应对降雨,摆好肉菜案板和开席的桌凳。接下来,院坝上一片热腾腾的景象:乡邻们有说有笑地忙着淘洗食材、清洗碗筷;灶台边,灶火熊熊,厨子忙着展示厨艺,蒸炖炒熘烩炸轮番上阵。大人们忙得不亦乐乎,孩子们比过大年还开心。在物质匮乏的年代,坐坝坝宴吃九大碗,绝对可以一饱口福。
宴席开始了。儿时,最刺激我食欲的是红烧肘子肉:色泽金黄,看着油嘟嘟的,却肥而不腻,入口酥软,鲜香无比——怕是不输“东坡肉”呢。还有喜沙肉,也挺诱人:几块排叠齐整的白里透红的猪肉上,洒了一层雪似的砂糖,每一块肉里都夹着一坨豆沙。衔在嘴里,微微的烫,满满的香,软糯鲜美,甜而不腻,尤其是那肉里夹着的豆沙,咀嚼起来有细沙般的感觉。当大伙儿沉浸在美味中时,脸上洋溢着无尽的喜悦与满足。坝坝宴上的饕餮之欢,在每一个人的舌尖和心灵上,都留下了一生难忘的记忆。众人一边尽情地享受美食美酒,一边畅快地说说笑笑。如果说,热闹是坝坝宴的氛围,那么浓浓的乡情,则是坝坝宴的灵魂。
坐在车上时,往昔坝坝宴的情景,如电影镜头般一幕幕回放于脑海,我的心里涌动着久违的温馨。
那日,明媚的阳光,照亮我和许多游子回乡的路,我们共赴一场为郑老伯八十大寿举办的坝坝宴。郑老伯是我的大表叔,早年当过兵,退伍后曾在生产大队当过好些年支书,为一方乡亲尽心尽力,颇为大家所爱戴。
我下车后,步行至郑老伯家。刚到屋前,就遇见几个久违的故人:异国搞工程的发小华子一家,外地打拼的发小军国一家等。“好久不见。”我们用方言笑呵呵地打招呼,亲切极了。院坝上传来人声阵阵,飘来菜香扑鼻。“欢迎欢迎。”表哥夫妇和老爷子站在楼前院坝口迎接大家,他们身边还有一位帅气又文质彬彬的青年,我们好像都没见过。表哥说,这是他博士毕业在上海工作的儿子,今年也回来为爷爷祝寿。阳光下的老爷子身板硬朗,用“鹤发童颜”一词来形容亦不为过。“给您老人家祝寿来啦。”我们也赶紧连连拱手。后面,不时有车笛声响起,客人们接踵而至。
我们点燃了几串随身带来的鞭炮,而后走上院坝。虽才十点,已有好些人落座于桌边,一边嗑瓜子或抽香烟,一边闲聊。而在院坝那头儿靠边处,一大叠蒸笼正冒着腾腾的热气和香气,木质甑子里蒸着米饭,米饭的香气氤氲在时空里。主厨杨松正站在火焰熊熊的锅台边,挥动一把大铁铲煎鱼肉。杨松是我的发小,在乡街上经营酒楼。近些年,乡里好多坝坝宴都由他承办。
“在异国漂泊多年,举目无亲,只有回到这里,才算回了家。”这是华子后来在微信里发给我的一番由衷感慨。坝坝宴席边,他因过于激动而几近“无语凝噎”。当被人问起他在国外的事业发展情况时,他眼里放着光芒,谦虚地回答说:“还算马马虎虎。”其实,他已是拥有过亿资产的“大亨”了。想想小时候,他是个爱流鼻涕的农家小孩儿,谁能料到多年以后,他会有如此成就呢?亦无几人知道,他是如何战胜命运一步步走到现在的。在后来的单独交谈中,他眼含热泪地讲起自己如何因在国内承包工程失败,欠下一身债务,不得不远离祖国,到异国打拼。其间,不知遭遇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磨难,但他咬紧牙关坚持着,最终不仅还清所有债务,还积累下巨额财富。自力更生,不屈不挠,他是故土上飞起的雄鹰,更是一个励志典型。还有好多在座的乡亲,都不缺乏这种精神,在他们各自的人生中,都取得了不同程度的成功。纵使失败了,也只是暂时的,他们心中始终怀有梦想。就像军国,去年做生意血本无归,妻子差点儿和他分道扬镳,但他依然对今年充满信心,发誓要“东山再起”。在军国还是孩子的时候,就挺有一股不肯服输的犟劲,如今他迎向太阳的一张脸上,仍然洋溢着少年般的生气。
接近中午时分,主厨杨松和他酒楼来的一群帮手,以及帮着打杂的乡亲们,有条不紊地将丰盛的饭菜奉献出来。他们小心地游走于密集的宴席之间,菜肴的品种多达二十几种,远不止传统意义上的“九大碗”。这场坝坝宴上,我吃到了儿时最爱吃的红烧肘子肉、喜沙肉等,都还是儿时的味道。但开席前,再无支客师作“告席辞”;席间,亦无须等长辈带头动筷后再出手了。乡土文明,在保留了某些民风民俗的同时,也因现代人崇尚简约随性而删去了一些繁琐礼节。
不过,来客们还是纷纷起身,端着酒杯或饮料,陆陆续续去到堂屋,向今日的寿翁郑老爷子敬酒,祝他身体健康,吉祥快乐。“我们还要来参加您老的九十大寿、一百岁大寿呢。”老爷子本就有海量,今天高兴,更是连连干下美酒。席间,不时有人带头高举起酒杯喊一声:“让我们一起为老爷子八十大寿干杯——”坝坝宴欢乐的气氛一次次被推向高潮。
大伙儿一如从前,一边尽兴吃喝,一边谈笑风生。微暖的春日阳光落在一盘盘菜肴上,落在一张张脸庞上,写意出一幅格外明朗动人又烟火气爆棚的民间饕餮图来。“民以食为天”的意义,此时此刻得以生动而直观地诠释。冷寂了一年的乡村烟火气,一下子又回来了。
郑大伯家的坝坝宴,是我近些年参加过的坝坝宴中规模最大的一次。“财大气粗”的表哥,不惜花费一笔不小的酒席钱,一慰辛苦多年的老爷子,二飨淳朴可亲的众乡亲。来客很多,坐了好几十席。中午流水席开了两三轮,包括厨师和所有帮忙的乡亲。那么多人从四方八面,从天涯海角汇聚于此,用语言,用目光,用心灵,互相交流,重续往昔之情。坝坝宴上,有了多少人生重逢,那在沧桑流年中产生的情感疏离,在美酒佳肴散发出的烟火气息里,温暖地弥合。
网上有段文字,对“坝坝宴”作了精辟评点:“作为普通百姓对美好生活的定义与向往,其乡村派对的形式,重情感联系多于宴饮本身,是中国传统乡土生活精神文化内涵的集中呈现。”特别是传统经典的“九大碗”,已进入“非遗”之列。
“非遗坝坝宴应该发扬光大!”事后,华子在和我们几个发小的微信闲谈中,情绪有些激动地说,“国家正全面推进乡村振兴,乡村的新机遇翩然来临。我计划今年六七月份正式回国返乡,在我们老家投资搞农文旅融合的产业,吸引更多乡亲返乡发展,凝聚人气,一同把家乡建设得更美好,也算一圆我回报故土的夙愿吧。而且,我希望与杨松合作,把坝坝宴搞得更好。一要传承,包括九大碗,以及席间喊‘拐子’、作‘告席辞’等传统民风民俗的恢复。二要改进,如宴席的布置风格和菜品的口味、做法等,将其打造成吸引游客的一个亮点节目,让更多的人想吃坝坝宴,留住乡愁……”“太好了!谁都希望家乡越来越好。”杨松非常赞同,“说心里话,我做坝坝宴这么多年,咋不希望能将其好好传承并发展下去呢?”“相信乡村的人气回来了,坝坝宴也一定会跟着重新繁盛!”我被二人热忱的乡土情怀感动着,我给他们热烈“鼓掌”,群内“掌声”一片。
是夜,灯光闪耀,稿笺明朗,我铺开遐想:辽阔的乡村就是一场偌大的宴席,席上摆满幸福的佳肴,乡亲们笑容灿烂地聚坐一起,共享盛世之欢……
责任编辑/张璟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