持枪而立
2024-03-06田野
田野
透过两座牧草垛之间的空隙,陈小看见他爹老陈和老米叔两个人挥舞长鞭,催动略显慌张的马群,轰轰隆隆离开了养马场。
待马群远去,麻雀们从铁青色的天幕下飞过来,落在牧草垛南坡背风处,一个个团成毛球状,瞪着圆溜溜的小眼睛与陈小对视。陈小挥挥手说,去!小毛球们无动于衷。他又招招手说,来!依然如故。
麻雀们今早的表现有点儿邪门,陈小转身掀开二顺的被窝,光腚的二顺怀抱着狗皮帽子睡得正香。陈小扯过那顶弥散着浑浊热气的帽子,一腿弓一腿绷,拉足架势,对准牧草垛方向,用力将帽子从窗口抡出去。
有几只胆小的麻雀吓得扑棱着翅膀弹向半空。当它们看清那个飞至中途便坠到雪地上的东西既不是凶残的老鹰,也不是长了翅膀的狗,又纷纷落回原来的位置,和其他同伴一起注视着陈小。
清明节过后的一天,十几个骑马挎枪的人陪老米一同回到养马场。老陈没回来。此时的老米,两只眼睛上分别糊着一沓白纱布,纱布外面又罩了两片黑玻璃。陈小后来知道,那两片黑玻璃叫墨镜。戴着墨镜的老米虽然看不见陈小,可他却能感知到陈小所处的方位。他勾动四指喊陈小过来,确认陈小到位后,他翕动鼻翼朝四周嗅了嗅,指着一个穿大氅马靴留八字胡的人说:“小子,那是东家,跪下,磕头!”
陈小拒绝听从老米的吩咐,倔倔地看了那个叫东家的人一眼,扭头问老米:“我为啥要给他磕头?”
老米沉下脸:“你听话,叫你磕你就磕。”
陈小说:“你乐意磕你磕。”
东家也戴了一副款式跟老米差不多的墨镜,他将脸上的墨镜摘下来,定定端详着陈小。陈小发现,东家的眼神有点儿像嫩江里的冰窟窿,又深又冷。
一旁的老米愤怒地撅起下巴:“大哥,你这是亲眼所见。这小犊子,上来那股犟劲,谁说话都不好使,真没招。”
东家浅浅一笑,罩在陈小脸上的目光顿时暖了许多,他转身对老米说:“你跟老陈是正月十六那天离开养马场的,到卧虎岭一个来回,正常情况十天八天就该回来了,结果这一走就差不多两个月。你们俩大人不在,这仨孩子还能把养马场经管得这么板正,已经挺好了。”
老米附和:“是,这小子倒是干啥像啥,只要他应承的事,没有干不好的。”
东家说:“那是你和老陈调教得好。”
“拉倒吧大哥,我没叫他气死算我命大。”
“不至于。”东家走到陈小跟前,从兜里掏出一卷巴掌宽的白布,围着陈小的腰缠了一圈,又仔细地打了一个活扣。他问陈小是不是十六了,陈小说是。
东家伸手撩起大氅的下摆,面朝西南,拉着陈小一起跪下。在场的其他人也都跟着跪下。东家双手抱拳,眼望西南方向:“老陈,哥到啥时候都忘不了,宣统三年,你是第一茬儿来投奔我的。那时我还瞧不上宋江,总觉着是他把那些梁山好汉坑了。这会儿看,我连人家一根脚趾头都赶不上。梁山好汉招安了,官府还给发粮饷。咱们弟兄可倒好,吃的粮食得自个儿种,骑的马得自个儿养。这些年,你跟老米顶风冒雪,饲养了一茬儿又一茬儿战马。哥今儿要谢谢你!你们养的不是马,那是咱弟兄的腿。”说到这儿,东家伸手揽住陈小的肩膀,“小子,来,给你爹哭两声。”
陈小疑惑地看看东家,又低头瞅瞅腰上的白布:“我爹咋了?”
东家说:“你爹死了。他这工夫正在阴间的十字路口站着,听见你哭他,他才能安心上路。小子,哭爹哭妈不算熊,哭两声吧。”
北风呼啸着刮過不远处的灌木林,一大一小两只狍子逆风从南边跑过来,站在三十步开外,好奇地打量着那些下跪的人。
陈小梗着脖子:“我得知道我爹是咋死的。”
东家喟叹一声:“咋死都是死了。”
“那不行!我爹和老米叔赶马群走的时候好模好样,咋说死就死了?”
东家说:“我要是告诉你,你爹是叫坏人害了,你想咋着?”
两汪咸涩的泪水在陈小眼眶里不停打转,他抬起衣袖抹了一把,咬牙切齿:“谁杀了我爹,我就杀了他!你告诉我,杀我爹的坏人是谁?”
与陈小隔着两个人的老米在大腿上使劲拍了一巴掌,歪脖冲着陈小吼:“小犊子,又不服管了是不是?叫你哭你就哭!”
东家却说:“好小子!为人子就该这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爹没白疼你。哭不出来就不哭吧,男子汉的眼泪比金疙瘩值钱。你刚才的话,你爹应该能听见,他这会儿可以安心上路了。”东家又抬头仰望西南方向的天空,“老陈呐,你这辈子没啥毛病,就是好喝一口,我还老管着你。打今儿起哥不管你了,我还要跟大伙儿一块儿陪你喝一碗,给你壮行。上酒!”
有人端来两大碗酒,东家接过一碗,举过头顶拜了拜,然后把酒泼在地上。剩下那碗,被众人你一口我一口轮流喝光。
自从那次见过东家之后陈小才明白,原来他爹老陈、老米叔、土豆、二顺,还有他自己,都不是寻常马倌,而是东家手下的兵。养马场的每一匹马,也都不是用来拉车耕地的普通牲口,它们长成了身子,就要被送到卧虎岭当战马。
是兵就得打仗,打仗就得伤人、死人。陈小那时不明白,东家能养得起这么多的人马,一定是个有钱的大财主,为啥不消消停停领大伙儿过日子,非要打仗?
已经十九岁的陈小,除了五十里地以外的太古镇和更远一点儿的休村,没去过别的地方。在他的心目中,哪儿都没有养马场好。虽说养马场的天上也下雨,可是雨水下过了,天空就会被野鸭和丹顶鹤们扇动的翅膀擦拭得焕然一新,又高又蓝。陈小不止一次听老米讲过,天下的地盘很大,养马场很小。假如把天下比作一个养马场,那养马场就像一个马蹄窝。陈小不怀疑老米的比喻,但他宁愿待在养马场这个马蹄窝里,哪儿都不去。
三年前东家离开养马场时,领走了喜欢放连珠屁的土豆和红眼睛二顺,留下了跟东家一块儿来的大顺和跳子。大顺是二顺他哥,只有一条右胳膊和半条左胳膊。跳子少了半块右脚掌,支撑右边身体只能靠右脚跟使劲。
老米告诉陈小,大顺和跳子原先都是骑兵出身,他俩的伤都是打仗落下的,没少遭罪。他们虽说都比陈小大,但手脚有毛病,得迁就他们点儿,不能像从前对待土豆和二顺那样。陈小不服气:“我对土豆和二顺哪样了?”
老米说:“一会儿叫这个往东,一会儿叫那个往西。”
“我爹没了,原先五个人的活儿,这会儿四个人干。这四个人可倒好,除了我,瞎的瞎瘸的瘸,不瞎不瘸的又少了半截胳膊,这活儿真没法干。”
老米恼了:“你妈那个板凳,你少给老子唱幺二幺!就你一个囫囵人,没法干你也得干!”
江水一天比一天瘦,辽阔的大草甸草色渐黄。陈小望着宁静的天空被南归的雁阵割开一道道口子,没来由地生出一股莫名的孤独与悲伤。
从前到了这个季节,黄昏里会不时响起“邦——邦——”的声响。那是他爹老陈手持木槌在砸乌拉草。在陈小听来,他爹的木槌声就跟大雁和野鸭的叫唤一样司空见惯。从始至终,那柄木槌起落的节奏都很拖沓,拖沓得不免令人生疑,老陈似乎是在借砸乌拉草的名义逃避其他劳动。
那时的陈小真没觉得他爹有多好。如今,那个叫爹的人没了,听不见温暖的木槌声,养马场的黄昏显得格外冷清。再也没有谁能像亲爹那样,将原本边缘粗粝的乌拉草,极有耐心地砸成软软乎乎的细毛状,然后比量好自己鞋窠的大小,絮出一副暖呼呼的鞋垫。乌拉草絮成的鞋垫不光暖和,还吸汗、祛臭、防脚气。
知道儿子是汗脚,老陈每年冬天都要为陈小备上十几副乌拉草鞋垫,让他轮换着垫。晚上睡觉前,老陈还要把陈小白天溻湿的鞋垫掏出来,放到大火炕的炕席下面烘着,第二天早起,选出一副最干爽的替儿子在鞋里垫好。
老陈的舐犊之情,惹得土豆和二顺看着眼红,俩人就一道去找老米。土豆说:“米叔,我和二顺老是捡陈小穿剩下的臭鞋垫,一点儿也不暖和,你也不说给我俩砸几副新鞋垫。你看人家陈大爷。”
老米放下手里的书:“你陈大爷不是给你俩一人砸了好几副吗?”
“一个大冬天,那几副够个屁,早都垫烂了。”
“垫烂了就捡陈小剩下的,反正你们仨的脚丫子大小差不多。我也是垫你陈大爷剩下的。再说了,你陈大爷是陈小他爹,老子又不是你们俩的爹,凭啥叫我给你们砸鞋垫?你们两个兔崽子孝敬我几双鞋垫还差不多。瞅瞅,我这十个脚趾头都烂成啥样了?”
“不砸拉倒!”土豆气性大,一把薅住二顺的肩膀,“走,二顺,咱俩再也不管他叫叔。他死了,咱俩都不埋他!”
老米听了也不生气,顾自靠在墙角,轮番掰开自己的十个脚趾头认真查看,边看边呵呵笑。二顺不解:“老米叔,土豆骂你你还笑?”
老米说:“不笑,我还哭啊?土豆天生就是个小牲口,我才不指望他埋我。他跟陈小是一路货,都是驴性八道的玩意儿。”
出了门,二顺眨巴着眼睛问土豆:“他就是咱叔,不叫他叔叫啥?”
土豆余怒未消:“叫他米老懒、米老抠、米偏心眼子。他能教陈小练龙枪,为啥不教咱俩?”
二顺说:“老米叔说过,等把陈小教会了就教咱俩。”
“他那是唬弄咱们,你也信?”
其实不怪那时候的土豆烦老米,现在的陈小也特别烦他。半夜三更,大家累了一天睡得正得劲儿,老米有时会突然吆喝一声:“你们谁,起来!东马圈有个马槽没草了,去加点儿。”或者,“你们起来一个,去把西马圈那两匹掐架的儿马分开拴。那俩玩意儿都开始跑骚(发情)了,再掐,能他妈掐出人命!”
大顺睡觉死,从来都听不到老米的吆喝,跳子的腿脚又不方便,所以起来次数最多的总是陈小。陈小常常半睁半闭着眼睛从炕上下来,路过老米被窝时,他会睁开眼,扬起巴掌,对准老米头上的空气使劲拍一下。
瞎了眼的老米每次都能觉察到陈小的举动,便吼吼骂一句小兔崽子。陈小说:“是帮你拍蚊子,好赖不知。”
老米说:“拍你妈个板凳蚊子,死冷寒天的……”
春天的养马场是风的天下,小风连着大风,白天刮完夜里刮。那些大大小小的风,把花草树木、沼泽、湖泊刮得一天比一天精神,却把人刮得迷迷糊糊总犯困。
陈小打着哈欠央求:“老米叔,你白天睡够了,下晚要是闲得难受,就摆弄摆弄卵子玩,别老瞎叫唤行不行?”
老米说:“不行。”然后很严肃地问陈小,“你看我啥时候白天睡过觉?”
“你不睡觉,咋老是不睁开眼睛?”
听出陈小对他的戏谑与不敬,老米说:“去你妈个板凳!”
大顺和跳子实在憋不住了,俩人一起哈哈大笑。
老米抡起筷子敲敲碗边,冲大顺和跳子说:“你们三个小兔崽子想合起伙儿来欺负老子是不是?先说大顺你,剩一条胳膊不假,总不能连自个儿的老二也捏不住吧?哪回起夜都尿一地。你白天咋整?都尿裤裆里?我夜夜睡不着觉,都是叫你熏的。”
平时不爱说话的大顺,眼下被老米当众奚落,羞愧地低头去看自己的裤裆。
似乎察觉到了大顺的窘迫,老米饶过他,扭过脖子,把两片墨镜对准跳子:“最难管的就是你!我跟你说了八百遍,人睡觉枪得睁着眼,抄起来就能搂火。你可倒好,枪撂一边,天天搂个破拐杖睡觉。拐杖能当枪使吗?”
三个小年轻都不吭声了。老米抽动鼻子,深吸一口气,命令大家赶紧吃饭,吃完了该干啥干啥。由于老米抽鼻子用力过猛,墨镜从鼻梁滑落到鼻尖,显得有点儿滑稽。
跳子坏笑:“米叔,我们有毛病你该骂就骂,该打就打,可不能瞪着俩眼说瞎话。陈小和大顺都能给我作证,我这只脚不走长道基本上用不着拐杖,能搂它睡觉?它又不是娘们儿。还有,你也别动不动就给我们下令,是你說的,陈小才是咱们养马场的班长,连你都得听他的。”
老米抬手将墨镜复位:“那好,从今往后我就不操心了。陈小班长,你下令吧,安排今天的活儿。”
陈小说:“先给你下个令,今天你得钓几条像样的鱼,那些不够一拃长的小鱼就别拿回来丢人了。”
老米说:“我早先钓鱼,瞄一眼鱼漂,就知道咬钩的鱼是公是母。这会儿瞎了,啥也看不见,听铃铛响就赶紧起竿,等鱼钓上来了才知道大小。”
“钓上的鱼要是小,你就放回江里呗,告诉它们等长大了再来咬钩。跳子,马没细料了,你再烀半口袋料豆。我和大顺生火打马掌,打完马掌接着驯马。”
老米再次用筷子敲碗边:“我插句话,你光知道摆弄马,不练练枪啊?你可两三天都没碰它了。不把枪练好,还想给你爹报仇,门儿都没有!”
老米所说的枪,不是东家给养马场配置的两杆汉阳造、一杆马步枪和一把匣子枪。陈小打心眼里对那些制式武器不感兴趣,他最感兴趣的始终是老米说的那杆枪——龙枪。
龙枪浑身都是宝!老米无比自豪地告诉陈小:“先说这根枪杆就不一般,它不是白蜡、合木那些稀松木头,也不是枪谱里说的最好的椆木。跟我这杆龙枪比,那些玩意儿都不算啥。你知道不?龙枪的枪杆是昆嵛山老林子里的一根百年古藤,砍下来,放日头底下暴晒七七四十九天,再拿桐油泡九九八十一天。从桐油里捞出来阴干三年,这才成了龙枪的枪杆。这还都不算邪乎,最邪乎的是龙枪的枪头,打造枪头的那块玄铁来历不凡。”
陈小问:“啥叫来历不凡?”
老米说:“那块玄铁是我家老祖宗在养马岛北海捞鱼捞上来的,又沉又硬。专门请了个有名的铁匠,花了一个月的工夫才锻打出这杆龙枪的枪头和枪鐏。”
听老米讲得绘声绘色,陈小再去细看龙枪的枪头,果然,乌黑锃亮中暗藏了一股摄人心魄的气势。那种气势既令人恐惧,又令人着迷。陈小又问:“这杆枪为啥叫龙枪?”
“我小时候问过我爹,我爹说捞出玄铁那地方叫龙池。我寻思,龙枪这个名字应该是顺着龙池来的。”说着说着,老米发现陈小对自己的讲述不怎么上心,而是痴迷地盯着龙枪,毫不掩饰眼神里的觊觎之色。老米凶巴巴抓起龙枪,隆重地抱在怀里,警告陈小,“这杆龙枪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他妈少惦记哈。”
陈小问:“我练好了龙枪,它是不是就归我了?”
“你先下苦功夫练,练成了再说。”
有一次趁老米不在,陈小偷偷对龙枪做了一番试验性的探究。他先是手持一杆普通扎枪,铆足劲朝树干上刺了一枪,枪尖没入树身差不多半寸。他又端起龙枪,以同样的力道朝同一棵树刺去,龙枪的枪尖竟深入树身两寸有余。这样的比对结果,既在情理之中,又在意料之外。陈小又卸下他爹老陈步枪上的刺刀,一下一下砍向龙枪的枪尖。结果,尺半长的刺刀刃口被崩出了一排参差不齐的豁口,而龙枪的枪尖上只留下几道轻微的划痕。
那时候老陈还在。儿子的小把戏瞒不住当爹的,蹲在大锅台下面烧火烀料豆的老陈提醒陈小:“你趁早别琢磨你米叔那玩意儿,就算他能把脑袋揪下来给你,也舍不得这杆龙枪。要不是因为这杆龙枪,他也不能杀人;要不是杀了人,他能从关里跑到关外,三十年不敢回去?”
陈小一听来了兴致:“我米叔杀谁了?”
老陳朝四周看看,压低声音:“他们村有个大财主,想拿地换龙枪,价钱从两亩涨到二十亩,你米叔他爹都不同意。你米叔他爹也是个小财主,家里有十几亩地,说龙枪是祖上传下来的,给多少地都不换。后来你米叔他爹人就没了。你米叔那会儿在城里念书,回到家,在五里外的一个山洞里找着他爹,人吊死了。发送完他爹那天半夜,你米叔就提着龙枪把大财主捅死了……”
陈小和大顺刚刚把最后一垛牧草的垛顶封严实,突如其来的一阵凉风就兜着黄豆大的雨点开始噼里啪啦往下砸。
大顺晃荡脑袋甩掉脸上的雨水,单手扶住梯子对陈小说:“真怪,吃晌午饭那会儿本来晴天,老米叔就断定下晌准会下雨。咱们好眼睛都看不出来要变天,你说他是咋知道的?”
陈小从梯子上爬下来:“老米叔不是人,成精了。”
“他成啥精了?”
“千年王八万年龟,我猜他是王八精。”
大顺把食指竖到嘴边:“你小点儿声,叫老米叔听见就糟了。”
陈小说:“没事,估计这工夫他才从江边往回走,听不见。”
“你妈那个板凳!谁说老子听不见?”
猝不及防的骂声把陈小和大顺吓了一跳,两个人扭头望去,只见老米跟个幽灵似的,正站在第一个牧草垛底下,手里的棍子愤怒地敲打地面。
陈小吐了下舌头:“不是骂你是夸你,听不出好赖话。”
养马场备足了马匹过冬的饲草,就好比庄户人家的粮囤里盛满了粮食。囤里有粮心不慌。即使下上三天三夜的大雨,大伙儿也不必担心什么了。陈小和大顺一边一个,恭恭敬敬扶着老米来到伙房。老米说:“为了庆贺过冬的牧草准备妥当,也为了犒劳犒劳陈小和大顺,跳子,你今晚多加一个硬菜。”
“好嘞。”跳子应承。
老米又说:“本来还打算煮几个咸野鸭蛋给你们解解馋,拉倒吧,取消了。看你们往后还敢不敢在背后糟践我。”
体谅伙伴们封垛的辛苦,跳子老早就备好了晚饭。他用老米钓上来的二三斤小白鱼炖了一大碗鱼酱,又切了两大碗青萝卜块,两大碗白菜心。主食是小米干饭。听老米说要再加个硬菜,跳子又弄了一盘野鸡蛋炒山葱。这顿饭大家吃得格外香,每个人的肚子都撑得沟满壕平。
屋外秋雨沙沙,屋内火炕温暖。三个年轻人吃撑了不想睡觉,就央求老米讲段古书消化消化食儿。老米说:“昨晚刚讲过,还不到日子。春困秋乏,今儿你们都累够呛,睡觉。我明晚给你们讲《薛平贵征西》。”
大顺和跳子都乖乖说好。就陈小说:“好个茄子好。”
雨打窗棂,此起彼伏的鼾声中,突然响起看门老黑狗的几声湿漉漉的叫唤。老米一骨碌坐起来:“不好!你们几个快起来抄家伙。外边有人,八成是胡子!”
说罢,老米率先抖掉身上的被子,像一只久历风雨的猫头鹰,双手端起身边的龙枪,枪鐏下探至地面,身子一撑,一个纵跃就到了门旁的墙垛。紧跟在老米后面的是跳子,跳子没拄拐,当真如跳子一般,单腿蹦着冲到老米身边,倚着墙角,麻利地拉开手里那支汉阳造的枪栓。
老米示意稍后下地的陈小和大顺守住窗户。他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忽然吆喝一声:“山青水绿,马高镫短。不知来的是哪路朋友?”
门外的风雨中传来一声略带颤抖的应答:“拳打南山猛虎,脚踢北山恶狼。山穷水尽,马瘦毛长。”
陈小听得懂,来人果真是胡子。胡子的头两句话是表明身份,他们是吃靠山饭的,不会侵犯平原同道的利益。后两句的意思是说,他们现在手头儿紧,没钱花了。
老米又大声说:“烧香看佛脸,要饭看门脸。原来是威震五岭三山的富大当家,失敬失敬!可我听说,富大当家向来都是大出大进,没听说把蚂蚱也当肉啊?”
外边的人说:“人在江湖走,兽在林中行。翻车打误,谁都备不住。兄弟我明白,求人如吞三尺剑,不是到了万不得已,谁也不乐意低三下四当孙子。朋友你这么护食,莫非是拿我们当偷鸡摸狗的小蟊贼吗?”
老米说:“不敢不敢。我是个睁眼瞎,上有老母、下有妻儿,替东家在这儿放几匹马,连过路财神都算不上。还请各位朋友高抬贵手,放过老瞎子吧。”
外边的人说:“人到难处帮一把,我们弟兄黑灯瞎火冒雨前来,就是想借几匹马用用,有借有还,不想伤人性命。这么威势的两排大马圈,三大垛马草像小山,就养几匹马?掌柜的,你要是再跟我虚头巴脑说瞎话,我倒是乐意陪你演一出林教头风雪山神庙。”
许久以来的耳濡目染,陈小对此类江湖行话大部分都能听懂。尽管他很佩服老米的专业经验,但没法赞同老米说话的口气。老米带山东口音的东北话听起来软了吧唧,像没底气的要饭花子,而胡子的口气又太霸道。陈小心想,他们一定是把屋里的人当成捡粪的庄稼把势,所以才敢这么步步紧逼。要不然就是他们已经摸清了底细,知道躲在屋子里的四个人当中,有三个零件不全。
那年东家离开乌拉海的时候送给陈小一支马枪,陈小摆弄了几天,新鲜劲一过就懒得碰它了。一直以来,老米的那杆龙枪就像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树,遮蔽了这个世界上所有武器的光芒。虽说汉阳造、马槍之类的家伙也都不错,可是在陈小看来,使唤那些家伙,不免有使巧劲的嫌疑,根本看不出使用者的真功夫。不过在特殊情况下,使点儿巧劲倒也无妨。
于是陈小决定,拿马枪朝外面放几枪。威力十足的枪声,既可以取代老米那种有皮没骨的江湖交涉,还可以警告外边的胡子:屋子里的是几个爷,不是几头蒜。就算是几头蒜,也能辣死他们。同时,身为养马场的班长,倘若他放几枪就能吓跑外边的胡子,自己以后在大顺和跳子跟前就更硬实了。
陈小把炕上的拐杖悄悄递给跳子,示意跳子去窗户那边协助大顺,他自己补上跳子的位置。他打算把枪管伸到外面,不冲大门,冲着天上开枪。不料,他手里的马枪被老米突然劈来一掌打偏了。
“你他妈想干啥?”老米低吼,两片墨镜在半明半暗的屋子里发出愤怒的幽光。
陈小说:“我是班长,你说我想干啥?”
“班你妈那个板凳!”老米边骂边蛮横地移动身体,强行将陈小从门口挤到墙垛后面。
紧张的空气中飘荡着陈小忿忿的喘息声,每一声喘息都像是在宣泄他对老米的不满和不服。平时极少发表意见的大顺,眼睛盯紧窗外小声说:“陈小别胡来,咱们听米叔的!”
大顺的那句话,令陈小恍然大悟。原来,不论大伙平时叫他陈小还是班长,在养马场,双目失明的老米始终都是一座巍峨的大山。一旦到了关键时刻,这座大山便会露出不可替代的峥嵘。
老米无暇顾及陈小的感受,问跳子手头还有多少大洋。依照分工,跳子负责内勤,兼职保管养马场的财物。跳子说:“除了零花钱,还有不到二十块。”
老米吩咐跳子赶紧去拿钱,还让陈小做好准备,跟自己一块儿出去。
非常时刻,陈小纵然百般不乐意也不敢造次。他把手里的马枪递给大顺,换过大顺的匣子枪掖进怀里,接着提起马灯,扶着老米朝屋外走去。
马灯的光线穿透细密的雨丝,把老米鼻梁上的墨镜映成两个闪烁着水光的黑洞。两个黑洞的对面站着一个人,看不清眉眼,仅能看清一件又瘦又小的蓑衣上挑着一顶圆毡帽。
老米冲圆毡帽站立的大致方向一抱拳:“富大当家可好?”
圆毡帽抬手还礼:“多谢掌柜的。”
老米说:“真人面前不说假话,富大当家不想知道我们当家的是谁吗?”
圆毡帽说:“还请赐教。”
双手啪地一声互击,老米右手指天,左手指地:“顶天立地,金戈铁马!”
圆毡帽闻听,随即打了一声呼哨,四周很快围拢过来四五个同样面目不清的人。圆毡帽说:“弟兄们,行大礼,见过金大当家!”
众人一律单膝跪地,朝老米拱手作揖。老米摆手:“你们整岔劈了,我不是金大当家,我是他兄弟。”
第二天清早,老米吩咐陈小带着大顺、跳子在房前屋后仔细搜寻与火有关的东西。大顺眼尖,没多久就找到一个插在饲草垛上的玻璃瓶,还拧开瓶盖嗅了嗅。老米说:“闻啥闻?是洋油。”
陈小也闻到了刺鼻的洋油味,不免有些后怕。在后怕的同时,不得不暗暗赞佩老米的正确决定。那瓶洋油足有二斤。若不是老米及时阻止了陈小开枪的企图,双方真的交上了火,胡子发觉占不到便宜,很可能点燃屋后的三大堆饲草。干燥的饲草垛眨眼之间就会燃烧成熊熊火山,坍塌的火山又会连绵成火海。烈焰所及,首先吞没的是厨房、宿舍,然后是紧挨厨房和宿舍的家什库。家什库挨着打马掌的火炉坊,储存着大量烧铁用焦炭的火炉坊恰似一座桥梁,连接起东西两侧的马圈。而夜里的那场雨,对火势的影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火大无湿柴,成垛的牧草晒了整整一个秋天,由于码垛严实,就算连下十八天大雨,也仅能淋湿草垛的外皮而已,里面的牧草还是干燥的。况且,以苜蓿、野豌豆为主的牧草本身富含粗脂肪,极易燃烧。一旦草垛被点燃,势必火烧连营。受到惊吓的马喜欢扎堆,倘若马圈真的烧起来,马群无一幸免。
当然,人如果想逃命还是有机会的。问题在于,把马看得比人都重要的老米,宁肯和马群同归于尽,也万万不会逃走。老米不走,陈小和大顺、跳子也不会走,其结果必然是一同葬身火海。
一条瘦骨嶙峋的古道,把茫无边际的荒野切出一道狭长的缝隙。一挂疾驰的三马车由远及近,车上坐着陈小和老米。
负责驾辕的马叫大红袍。大红袍不是养马场种群繁育的后代,它是四年前闯进乌拉海的一匹野马驹。养马场的马都是蒙古马,根据这匹马的身量,以及它夸张的鼻孔和两只酷肖竹叶的耳朵,老米断定它应该是一匹青海马。青海马通体血红,皮毛光滑如缎,老米便给它起了个非常别致的名字——大红袍。
虽然大红袍的个头儿并不比马群里的其他马高大,但它脾气霸道、攻击性强,没多久就成了马群里的马王。除了陈小,谁都摆弄不了它,就连为它起名的老米也被它咬过一次。老米说:“大红袍跟陈小一样,不分里外拐,惹火了老子,说不上哪天我就把它骟喽。”
说归说,丝毫不影响一个资深马倌对一匹宝马良驹的赏识。在陈小的保护下,老米手眼配合,为大红袍仔仔细细摸了一次骨。一边摸着,老米口中还念念有词:“嗯,马毛顺滑,皮板致密,马肉疙瘩高低错落,层次分明。你知道吗小子,这匹马最绝的还是它的骨头,奇崛俊逸,暗藏龙腾虎跃之势。”
尽管陈小对老米的话不能全部理解,但他明白,老米是真心夸赞大红袍。因此,他手里的鞭子对别的马来说是鞭子,对大红袍来说,鞭子只是个象征性的摆设,他从来不舍得让皮鞭落到大红袍身上。大红袍也根本就不需要鞭子的驱策,它甚至不需要陈小的口令就能领会主人的意图。马通人性,不过像大红袍这样善解人意的马,实在是千年难遇。
老米三番五次跟陈小商量,让他把大红袍送给东家,每次都遭到陈小的断然拒绝。不耐烦时,老米就骂陈小是狼心狗肺。他提醒陈小别忘了,整个养马场,包括他们这些马倌的命,都是东家的。
陈小说:“别的东西是他的,大红袍不是。”
凭借大红袍非凡的脚力,马车的行驶速度很快,已经跑完一多半路程,离目的地休村顶多还有二十里。
除了车轴吱呀作响和马蹄叩击道路的声音,漫山遍野的枯草几乎覆盖了荒原上所有的动静。老米失明之后,是靠声音感知世界的,他不喜欢这种辽阔的寂静,于是晃动鞋尖一下一下去顶陈小的腰眼。陈小不理他,老米就继续顶。陈小烦了,回过头伸出鞭杆去捅他的裤裆。老米赶紧用双手护住下身,嘿嘿笑着说:“小兔崽子,考考你,知不知道咱们今儿去休村干啥?”
陈小说:“你把预备买料豆的二十块大洋给胡子了,没钱买马料,又是去找人家赵财主借钱吧?”
“不光这一桩,还有比这更要紧的。三年前东家临走留下话,说等你满十八岁,让赵财主帮你张罗个媳妇。”话音刚落,老米忽然冲着天上的太阳张开嘴巴,打了一个夸张的喷嚏,“嗨!日头真他妈好!”
陈小说:“日头再好,你也看不见。”
老米说:“你他妈不许总跟我没大没小,我跟你说的是正经事。我听跳子说,你对赵财主家的小四挺上心。”
陈小暗骂跳子嘴不严。
那是去年夏天,他和跳子去赵财主家拉高粱米,赵财主问陈小十几了,陈小说十八。赵财主说:“你比小四大三岁,她在卜奎城里念书。你想不想也去念书?”
陈小说:“百家姓、千字文,老米叔都教过我了,眼目前的字都认得。”
赵财主不以为然:“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你老米叔教你的那点儿东西有限。”
可陈小说:“差不多够用了。”
“听你这话,你是不乐意念书呗?”
“我乐意放马。”
“虽说眼下世道不太平,可你也不能放一辈子马,还是多念点儿书有好处。”
四妹当时正放伏假在家,她不同意赵财主的观点:“爹你不是不知道,从大清朝光绪二十年开始,日本人就像苞米瓤里的虫子,明里暗里,一点儿一点儿蚕食咱们东北的地盘。念书的人多了去了,有那么多念书人能咋地?谁敢去跟日本人说个不字?”
赵财主说:“你个闺女家家知道啥?是疖子,早晚得出头。”
四妹不理她爹,转身问陈小和跳子会不会打枪。两个人都说会。四妹说:“陈小,跳子打枪肯定没你准吧?”
陈小说:“他比我准。”
四妹不信:“他站都站不直溜,打枪能准?”
跳子听得恼火,急赤白脸冲四妹说:“你知道个屁!我是骑兵,騎兵讲究马上功夫,抡马刀砍人,嘁嗤咔嚓,就像砍西瓜。”
四妹夸张地瞪大眼睛挖苦跳子:“嚯,还嘁嗤咔嚓?你那么有能耐,咋还把脚整丢一只?”
跳子抬起那只伤残的右脚:“你白长俩大眼珠子,你看看我这只脚,没全丢好不好?就丢了半截前脚掌。”
赵财主指点着四妹的脑门儿:“你个闺女家家的,咋啥话都说?一会儿把跳子惹急眼,他揍你可没人帮你。”
四妹说:“陈小帮我。”又说,“你教我打枪吧陈小。”
赵财主说:“你学打枪干啥?”
“有用。”四妹上前扯起陈小的衣袖,求陈小教她打枪。
陈小忘了四妹当时跟他说过什么话,他只记得她那双会说话的大眼睛,还有忽扇忽扇的长睫毛。对了,还有四妹的嘴唇,不像他爹赵财主是厚嘴唇,四妹的嘴唇不薄不厚,泛着温婉柔和的亮光,从那两片嘴唇里说出来的话特别好听。每念及此,陈小就感觉有一股什么东西,像涨潮的江水在喉咙里涌动。
半天没听见陈小的动静,老米说:“你寻思啥呢?是不是一听说给你找媳妇,心里头美得受不了了?”
陈小说:“米叔,我想起一件事。那天晚上你报完名号,我看那些胡子就害怕了,那你为啥还要送他们马和大洋?”
老米说:“人家那不是害怕,是敬。其实也不是敬咱们几个,人家敬的是东家。像这种兵荒马乱的年月,根本就没有谁怕谁。人这玩意儿,要真是到了活不下去的地步,连阎王爷的胡子都敢揪。小子你记住,古往今来,打得宽,不如交得宽。就算人家表面怕你,心里也未必服你。”
陈小似懂非懂:“那咱们隔三岔五就去赵财主家借钱,我咋一回也没见你还过人家?”
老米说:“我跟你讲过《水浒传》,在水泊岸边开南山酒店的是哪一个?”
“旱地忽律朱贵。”
“这就对了。赵财主不是什么赵财主,他就是咱们的朱贵,休村就是咱们的南山酒店。你明白了吧?”
陈小摇摇头:“不明白。”
这次和老米去休村,陈小没见到四妹。赵财主告诉老米:“小四儿这丫头真不叫人省心,不学好。”
老米问:“怎么不学好?”
“她念书的省立女子师范学校来了一封信,说她三番五次擅自离校,这回去哪儿了也没跟学校说。”
四妹以前就跑出去过,陈小还是听老米说的。大前年冬天,她刚进学校门才半年,没经过学校准许,就跟着一帮学生去了哈尔滨,打算从哈尔滨再上北平,参加北平学生的什么示威游行。结果叫哈尔滨警察厅知道了,警察在南岗火车站拦住这帮学生不许他们上车。也不知这些孩子哪儿来的胆儿,举着砖头瓦块、木头棍子就跟警察干。那些王八犊子警察就抡枪把子打他们。不少学生都受伤了,小四儿脑袋上挨了一下,半拃多长一条血口子。警察把她和另外几个学生抓起来关进了道里监狱,后来还是东家托人,才把她从监狱里保出来。
赵财主叹气:“这败家孩子,不长记性,这回又不知跑哪儿去了。”
老米劝:“你放心,小四儿不缺心眼,她到哪儿都吃不了亏。”
回到养马场好几天了,一想起四妹,陈小就心神不宁。以他的见识和历练,还无法理解四妹的所作所为,不过他相信四妹一定不是像赵财主说的那样不学好。四妹咋会不学好呢?如果四妹不是好人,那这个世界上就没好人了。陈小坚信这一点。可是她没在学校念书,能去哪儿呢?
陈小又想起老米叔描述的那个场面,四妹赤手空拳,被人追着打,黏糊糊的血从头顶流到脸上,把她的两个大眼睛都糊住了,跑也跑不快,躲又没处躲。陈小非常后悔那次没教四妹打枪。可是后悔有啥用?
上次在休村,老米和赵财主背着陈小,去东厢房嘀咕了挺长时间,估计是商量给他说媳妇的事。陈小一点儿也不上心,他只认准四妹,别的大闺女再好他也不要。这不是剃头挑子一头热,他相信四妹对他也有意思,否则她不会在她爹面前,毫不掩饰地抬举自己,不待见跳子。
悟透这一层,陈小的心里亮堂了不少,开始小声哼哼——
妹子儿乖,妹子儿好,
妹子儿亲哥受不了。
妹子儿香,妹子儿甜,
搂着妹子儿夜真短。
作为老米的徒弟和崇拜者,陈小六七岁就开始学他、追他。每天吃过晚饭,老米喜欢站在江边,望着千古江流或引吭高歌,或低吟浅唱。陈小悄悄地跟在他身后不远处,哼哼呀呀学。有一次刚好被老陈看到了,将陈小一把抓起来举过头顶,对着幽深的江水恐吓道:“你再敢不学好,再敢唱骚歌,我就把你丢江里喂鱼!”
老陈一直把老米的歌定义为驴叫天或者是猫叫春,对此深恶痛绝。
见陈小被吓得胡乱蹬腿、小脸煞白,老米就跑上前跳着脚骂:“姓陈的,赶快把孩子放下来!长年累月待在这个大荒甸子上,冬天一片白,夏天一片绿,没边没沿,再不唱唱小曲,你他妈想憋死谁呀?你自个儿不会唱,不能不叫别人唱,军规上没这条!”
面对老米的愤怒,老陈也意识到刚才吓唬陈小的举动确实过分,可他又不想放弃原则,便将陈小放到地上,以和缓的口气对老米说:“我是不叫孩子唱,没有不叫你唱。仨孩子没来那阵儿,你成天唱,我拦过你?你别忘了兄弟,咱俩现在是长辈,你得有点儿长辈的样儿。”
老陈说的仨孩子就是陈小、二顺和土豆。土豆和陈小同岁,都比二顺大一岁。
老陈的话非但没降解老米的火气,反倒彻底激怒了老米,他用山东口音连珠炮般质问老陈:“这仨小子都是前年来到养马场的,他们识文断字是我教的吧?练武是我教的吧?有病有灾也是我扎裹好的吧?我咋就没长辈的样儿了?你说!你要是能说出个三长四短、天地人鹅,老子往后哪怕再唱半句,就跟你姓!”
虽说老米的质问句句在理,也都是事实,可老陈坚持认为老米有毛病,不该当着三个未成年孩子的面唱那些有伤风化、乱七八糟的骚歌。两个吵架生气从来不隔夜的老弟兄,因此别扭了好些日子,谁都不搭理谁。
好在陳小长记性,从那以后再也没学唱过老米的骚歌。即便后来老陈死了,没人管束,陈小也不唱。不唱不等于不听,春夏秋冬,四季轮回,老米望着单调的江水,望着落日西风,望着茫茫荒野,依旧用沙哑的歌声来抒发内心的孤独与落寞。
老米的骚歌像蒲公英种子,不分季节、不分时令,稍微有点儿小风就能飘起来,飘进草丛,飘进树林,飘向养马场的四面八方,自然也会一次次飘进陈小的心里。不过陈小一直不理解,老米为啥在骚歌里说妹子亲哥受不了?还有,为啥搂着妹子的夜晚就会变短?
从这个早晨开始,陈小的心里长出一片憧憬的小苗,看什么都顺眼。天比以前蓝,马群比以前听话,就连已经开始跑冰排的江水,都不像从前那样令人不寒而栗。
陈小卸掉大红袍的马鞍,盘好缰绳,手抚大红袍光滑的嘴唇,摆摆手,告诉它去玩吧。大红袍特别听话,伸出舌头舔舔陈小的手心,高高扬起尾巴,乐颠颠奔向在不远处撒欢的黑风和踏雪。那两匹马都是大红袍的朋友。
倚在一堆香丝丝的干草上,陈小嘴里嚼着一节干芦根,继续想象自己的未来。他不打算像老米、大顺和跳子那样,整天吃饱了就知道睡。他拒绝过那种没滋没味的日子。他的日子里已经有了大红袍,在可以预见的将来,还会有四妹。当然,要是老米叔能把那杆龙枪送给自己就更好了。养马场一年四季都有狼,对四妹来说,狼是最大的安全隐患。既然自己不喜欢长枪短枪那些制式武器,总得有个趁手的家伙来保护四妹。四妹不用学打枪,他就是四妹的枪。别说在养马场,就是四妹想去卜奎城、想去更远的哈尔滨,他也会全力保护好她。
今年的第一场雪还没来,湖泊已然结冰。沼泽里的塔头墩、灌木和芦苇,高低错落地立在落日的余晖里。总算熬到了收拢马群的时间,大顺骑着踏雪在前面引导,陈小骑大红袍跟在后面督阵。
天光渐暗,远处传来一阵马蹄声,莽撞、仓促,说明骑马人与马的配合不够默契,人和马的动作节奏不一致,骑在马上的人不舒服,马跑起来也遭罪。陈小站上大红袍的马背举目望去,一人一骑,自北向南,正朝马群这边跑过来。
人马到了近前,跳子直起身子边揉屁股边气喘吁吁地说:“陳小,把马群交给我和大顺,老米叔叫你赶紧回去!”
陈小问:“什么事这么急?是不是老米叔的眼睛睁开了?”
跳子说:“别扯淡,你赶紧去,休村来人等你。”
听说是休村来人了,陈小立刻想到了四妹。他顾不上多问,双腿一夹大红袍,策马而去。
老米站在马厩前等着陈小,手拄龙枪,神情凝重。
他告诉陈小:“东家跟小日本子在卧虎岭那儿打起来了。听休村来送信的兄弟说,仗打得挺凶。你啥都别问,等一会儿马群回来,把能上战场的马都归拢出来,你和大顺赶着连夜去休村。到了休村,赵财主会派人带你们去卧虎岭。”
等到马群回来,除去怀孕的骒马和未成年的马驹,一共挑选出五十几匹青壮马。陈小认为老米选马的标准过于毛糙。若严格要求,那五十几匹马当中至少有十匹不合格。它们的受驯时间和受驯强度都不够,听见枪响不是吓得停下来撒尿,就是东一头西一头乱跑。老米说:“事有轻重缓急,顾不了那么多。养马千日用马一时,不能给骑兵当战马的,就套上车,运送弹药给养,拉伤兵。”
如果说老米在挑选马匹这件事上的独断专行陈小还可以勉强接受,那么他接下来的布置,却像是一个蓄谋已久的圈套。
老米说:“小子我问你,小日本子武器好,打仗也比咱们在行。东家这工夫肯定在前线指挥,他没有好马能行吗?”
陈小说:“不行。”
“那好,你看见东家之后,务必把大红袍交到他手里。”不等陈小回应,老米又对大顺说,“大顺你听着,到了卧虎岭,陈小要是胆敢不把大红袍交给东家,你就直接拿匣子枪崩了他!”
平时说话比拉屎还费劲的大顺,两个脚后跟麻利地一磕,瞪圆一对大眼珠子,挺胸抬头,高喊一声:“是!”
大顺的表现让陈小心里又气又凉。平常日子需要操心费力的时候,大伙儿都想着我这个班长,到了发号施令的节骨眼,谁谁都把我这个班长当成了骡子屁。透骨的寒意袭来,陈小顿感浑身无力,两条腿抖得像筛糠。
老米一把抓住陈小的胳膊,将龙枪递到他手里:“看你他妈这点儿出息。你放心,老子不会白要你的大红袍,从现在开始,龙枪归你了!”
真邪门!听完老米的话,陈小刚才的那些不良症状统统不见了。不过,这个梦寐以求的好事发生得太突然,也太随意,缺乏应有的庄重感和仪式感。陈小说:“龙枪归我的意思,是不是以后我不许你碰,你就不能碰?”
老米说:“那是当然,谁的东西谁说了算。”
陈小忽然大吼一声,举枪蹦了起来。那一刻,他特别想扇自己两个大耳刮子,验证一下是不是做梦。
马群抵达休村时,天已大亮。几十个男女老少在赵财主家忙活着。院外当街临时盘起的几个大锅台上热气腾腾,有人搋面,有人团馒头,有人呼哒呼哒拉风匣烧火。院子里铺满棉被,大多数是蓝底小白碎花,也有几床红底粉花、黄花,花朵又大又艳。无一例外,每床棉被上都有受伤的士兵,或躺或坐。
一部分老百姓手忙脚乱地协助几个挎药箱的军人为那些伤兵包扎、止血。染了霜的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药水味和血腥味。
“嗨!你是来看热闹的?”随着一句不友好的质问,一只巴掌不轻不重拍在大红袍的屁股上。
陈小从马上跳下来,打量着眼前那个身穿大衣、腰挎匣子枪的年轻军官。可以肯定,刚才那只拍大红袍的手就是他的。陈小说:“你为啥打我的马?”
军官迎着陈小的目光:“要不是战况紧急,我连你都打。”
陈小不接军官的话茬儿,突然抓牢他的两个肩膀,猛抬右膝撞向他的小腹。不远处忙着指挥众人的赵财主见状,撩开藏蓝色棉袍急三火四跑过来,扶起在地上呻吟的军官:“我是老寒腿,穿棉袍子挡风,你腿又没毛病,穿个大衣嘚瑟啥?这会儿挨顿揍,我看你还嘚瑟不嘚瑟了。”
练武的行话说,三拳不如一肘,两肘不如一膝。这就是说,那个军官的小腹相当于挨了陈小六拳。军官被赵财主拉起来,带着颤音说:“你别碎嘴子行不行?这小子谁呀?这么驴性。”
赵财主笑:“他就是陈小,你陈大爷的儿子,你老米叔的徒弟。”又回身嘱咐陈小,“下手别没轻没重的,你要管他叫哥,你们两个不许再掐了,赶紧套车去卧虎岭,把能喘气的、不能喘气的弟兄都拉回来。”
说话的工夫,由远而近的轰鸣声撕裂了休村的天空,也撕裂了这个初冬的早晨。天上的太阳就像一张贫血的女人脸,居高临下俯视着蚂蚁般的人群。
一只庞大的怪鸟俯冲下来,僵硬的翅膀几乎擦着当街那棵老榆树的树尖呼啸飞过,丢下两个大铁棒槌,一前一后落在赵财主家的院子内外。
震耳欲聋的炸雷响过,陈小从地上爬起来,用力揉揉眼睛,茫然地朝四周打量。炸雷掀起的烟雾慢慢散开,他最先看到的是一片藏蓝色棉大襟,悠悠荡荡挂在老榆树的树杈上,露出来的棉花变成了黑色,被风吹得一惊一乍。当他把目光移到地面时,看到那个挎匣子枪的军官正抱起浑身是血的赵财主连声呼唤:“叔,叔啊——”
血水从赵财主的嘴里大口大口往外冒,他的一只手死死薅住军官的衣领,气若游丝:“你告诉东家,这回,我怕是要当逃兵了……”
年轻军官放下赵财主,脱下他的大衣盖住赵财主的脸,起身拔出匣子枪,冲着天上连开三枪:“操你奶奶小日本子!你们给我等着……”
这一天,陈小牢牢记住了赵财主那张满含书卷气的脸是怎样变成血葫芦的,还记住了赵财主那件棉袍上的一片藏蓝色大襟,孤孤单单挂在树杈上,白棉花燎成了黑色。
拉完最后一趟伤兵,原本有十挂马车的车队,跑坏了一大半,能跑的只剩下四挂。
陈小把腾下来的黑风、踏雪和另外几匹归拢到一起,抓紧时间给它们饮水、喂料。目送大顺和另外三挂马车走远了,他从大红袍的马鞍上解下龙枪。他已经知道了,早上挨了自己一膝盖的年轻军官姓巴,是东家的副官。
陈小问巴副官:“东家这会儿在啥地方?”
巴副官说:“战场。”
“这里不是战场?”
“这里是转运站。”
“我得去战场找东家。”
巴副官不耐烦地瞪着陈小:“就你?手里拎根破扎枪,在养马场吓唬吓唬小马驹、小狼崽还行。想上战场,你知道战场是公是母?”
巴副官的话太损,特别是那两个问号,像一对尖利的大号鱼钩,生生钩在陈小的脸皮上。日本人的飞机轰炸休村的时候,巴副官又是开枪又是叫骂,还说要拧下日本人的脑袋给赵财主当尿壶。陈小当时挺感动,但此刻的巴副官完全是一副瞧不起人的嘴脸。说话不揭短,打人不打脸。陈小认为巴副官不是打自己的脸,而是把他的脸当成了马屁股。
巴副官正用手指蘸着唾沫,把军装袖口上残留的一小片血迹洇湿,再拿拇指的指甲一点儿一点儿抠。那片血迹已经渗进布匹的经纬,很难抠掉。抠了一会儿,他终于放弃,抬起头看了一眼陈小:“你不用站那儿喘粗气,你还没告诉我,你想上战场,你知道战场是啥不?”
陈小盯着巴副官的脑门儿,不搭腔。
“我告诉你吧,战场不分公母。它其实就是一口盛满开水的大锅,上了战场的人都是跳进开水里的猪,在大锅里煮。最后能活着从大锅里爬出来的就是猪八戒,成精了。爬不出来的就是死猪,连毛都没了。你知道变成死猪会咋样?”巴副官并不期待陈小的回答,直接给出了答案,“会叫人剥皮、剔骨、剁成肉馅!”
如果不是传令兵前来送信,陈小还真想不出办法打破他和巴副官之间的僵局。在陈小看来,能说会道是巴副官的长项,自己总不能因为嘴笨说不过人家,就端起龙枪,一枪把人家的嘴给挑豁了吧?
传令兵说前方马匹告急,巴副官指着陈小:“兄弟,你不是要上战场吗?得了,归置好马群,赶紧跟我走!”
陈小和巴副官一左一右,把马群夹在中间,跟着传令兵朝正南方向赶过去。到了交接的地方,巴副官和一个管事的军官一起清点登记。陈小骑在马上,手搭凉棚,试图寻找巴副官说的那口大锅。
管事的军官走过来,在陈小的后腰上捅了一拳。陈小扭头一看,居然是土豆!他赶紧从马上跳下来:“土豆!二顺呢?”
土豆满脸疲惫:“谁?”
陈小说:“二顺啊。井二顺!”
“那个熊蛋包,狗屁不是,听见枪响就尿裤子。他还是马倌,负责喂马。”
土豆的话,明显透着瞧不起二顺。陈小一时僵在原地,呆呆看着土豆,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做什么。从前在养马场,土豆和二顺整天形影不离,俩人好得有时候睡觉都挤一个被窝。难道一离开养马场人就变了?
土豆上前拍拍陈小的肩膀:“你把马送过来就行了,骑上大红袍赶紧回去吧。”
陈小问:“回哪儿?”
“当然是养马场。”
在陈小眼里,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军官非常陌生,跟从前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土豆判若两人。他不由得心里一寒,收起久别重逢的朋友之间应有的热络,转身跨上大红袍,冷冷说:“我不回去。”
土豆纳闷儿:“你不回去想干啥?”
“我干啥不用你管。”
土豆脸一沉:“在养马场那会儿我听你的,到了这儿,你得听我的。”
陈小不屑:“看你那熊样儿,到哪儿你都是个麻土豆,少跟我装大把菠菜。”
一旁的巴副官说:“你说谁装大把菠菜?土豆现在是连长了。”
“啥长也管不着我。”陈小对土豆和巴副官说,“行,这儿是你们的地盘,我不当家,我走行吧?”
土豆不放心:“你要说话算话,直接回养马场。”
陈小说:“我不回养马场,你能把我咋地?”
巴副官说:“别不识好歹哈,你再敢胡闹,马上把你绑起来。”说着扭头招呼,“卫兵!”
还是土豆了解陈小的脾气,命令围上前的几个卫兵别动,他跨上一步挡在大红袍前头说:“打仗不比养马放马,我着急走,你答应我,赶紧回养马场!”
陈小并不答话,双脚脚尖轻轻点了一下大红袍的两个前腿根,大红袍心领神会,扬起两个硕大的前蹄,对准土豆的圆脑袋踏了下去。多亏土豆事先有所防备,迅捷一跳,避开了大红袍砸下来的马蹄。
巴副官就没那么便宜了。他认为自己有义务对陈小的安全负责,两手死死拽住大红袍的笼头,不想让它和它的主人到处瞎跑。这里是血肉横飞的战场,不是鸟语花香的养马场。万一掉进战场这口大锅里,眨眼之间,陈小和大红袍连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想不到巴副官的好心被陈小当成了驴肝肺,大红袍在主人的驱策下,猛然摆动马头,将巴副官抡了个四脚朝天。巴副官爬起来,冲着陈小的背影破口大骂:“小兔崽子,你就瞎跑吧,挨了枪子你就不跑了……”
陈小一门心思要去战场,却不知自己跑的方向对不对。跑着跑着,前方一片柳丛附近突然出现了几个人影,向自己这个方向跑来。陈小勒住马缰定睛望去,一共四个人,俩高个子灰军装在前,俩小个子黄军装在后。
两个黄军装很快追上两个灰军装,四个人顿时战成一团。说“战”不准确,应该是捅。每個人都端着枪,枪前边装着刺刀,互相朝对方身上捅。
眼看两个灰军装渐落下风,出于对弱者的同情,陈小从马上下来,双手握牢龙枪,枪尖突然前探,格开一个黄军装的刺刀。那个黄军装哇哇啦啦咆哮着,将刺刀一偏,顺势朝陈小刺过来。
陈小腿长,及时后退了一步,刚好躲开了刺刀尖,同时他听到有个灰军装大声提醒他:“好汉小心!”
这一刻,谁是我们的朋友,谁是我们的敌人,陈小已了然于心。他按着老米教他的心诀,右腿弓左腿蹬,腰胯带动手臂,骤然发力。龙枪的枪尖堪比一朵鬼魅的昙花,在那个黄军装胸前第三颗纽扣附近悄然绽放。
想象与现实总是存在差距,陈小不明白,用玄铁打造的龙枪枪尖,居然未能刺穿一个人的血肉之躯——枪尖好像被对方的肋骨卡住了,黄军装不但没有倒地,还顽强地站着,企图把刺刀捅进陈小肚子里。多亏刚才发出示警的灰军装及时扑过来,从侧面又捅了黄军装一刀。
陈小用力抽回龙枪,那个黄军装的身体被龙枪牵引着硬撅撅扑倒,嘴巴张开,牙齿外露,仿佛想咬人。
有了陈小的加入,剩下的一个黄军装也很快被三人联手捅倒了,在地上缩成一团,身子还在一抖一抖地抽搐。陈小见状,转身征求灰军装们的意见:“两位大哥,咱们是不是挖个坑,把他俩埋喽?”
大个子灰军装正在为受伤的同伴包扎伤口,一听这话顿时瞪眼:“埋他个卵子,不埋!我告诉你兄弟,这些小日本子是专门来祸害咱们的,是咱们的仇人。你会武艺,以后遇着他们,能杀就杀,杀不了就跑,千万别落他们手里!”
说着,大个子搀扶着同伴凑到那个还没完全断气的黄军装跟前,照准那家伙的脑袋狠狠跺了一脚,再啐上一口,又问陈小打算去哪里。
陈小说:“我去找我们东家。”
大个子问:“你们东家是谁?”
“顶天立地,金戈铁马!”
两个灰军装面面相觑。陈小意识到,一定是他刚才报名头的语气不够专业,外加缺少老米那种生动的肢体语言配合。于是模仿老米的样子抱拳拱手:“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两位大哥,后会有期。”
大个子说:“兄弟,你先别后会有期,不管你们东家在哪儿,你要找他,都别往正南和东南走,卧虎岭那边正打仗,危险,你会武艺也白搭。”
天空阴沉,呼啸的西北风像甩开的皮鞭,催促大红袍和陈小一路向南。
路过一座破败的院落,大红袍突然一个急刹,弓腰翘臀,两条前腿撑地,两个后蹄凌空向后弹出。陈小险些被闪出去,他抓紧缰绳,身体前倾,扭头一看,院墙的拐角处,一匹白色的高头大马跪在地上,一个穿黄军装的日本兵从白马的另一侧绕过来,双手举着一把刀身略弯的长柄马刀,正准备朝大红袍的后腿招呼。陈小赶紧挥动龙枪,试图阻止对方的危险企图,但效果不理想,日本兵躲开龙枪,马刀再次向大红袍砍过来。
茄子!陈小两脚离镫,双手握牢枪杆,枪鐏点地,身体飞离马鞍。这套连贯动作,他在养马场跟老米习练过不下千百次。双脚刚踩实地面,他就将龙枪横着抡出去。蓄满力量的枪头闷声击中日本兵的脖子。倒地的日本兵脸似白纸,张大嘴巴望向天空,颈部伤口的血飙得老高。
陈小打量着那个日本兵,看上去顶多十六七岁,一张娃娃脸扭曲得像苦瓜,鼻孔下方刚刚拱出一层细细的淡黄色茸毛,两手的手指又细又短,根本不是握刀的料。
西北风转成北风,开始下雪了。不是雪花,是小米一样的雪粒,落在身上噼啪作响。
陈小跑到不远处的一块高粱地里抱来几捆秫秸,将日本兵的尸首盖严实,又把他的大白马牵过来,拴在一捆秫秸上。大白马孤单地站在风雪中,它的一只眼睛被大红袍踢伤了,殷红的血水混着眼泪,滴滴答答落到雪地上,洇出一大团红色花朵。
重新骑上大红袍,陈小继续往南走。密集的雪粒渐渐稀疏,前方隐约出现一座不是很高的山峰,像一头趴在地上的老牛。山脚下人影绰绰,听不到声音。
陈小觉得那座山可能就是卧虎岭。倘若真是,说明他已经接近了巴副官所说的那口大锅。他又策马跑了一阵,人影逐渐清晰,并且听到了凌乱的嘶喊声。陈小不舍得大红袍跟他一起去冒险,于是下马,把它牵到几匹死马附近,嘱咐它老实趴着,不许站起来。
在陈小靠近人群的过程中,并没发现巴副官说的那些凶险场面。穿过一条三十多步宽的干河沟来到对岸后,才看到不远处有一帮穿灰军装的人和一帮穿黄军装的人在拼刺刀。一个手握短枪的日本兵,躲在拼杀的人群外围伺机开枪,至少有两三个灰军装倒在他的枪下。
那个日本兵挺贼,察觉到手提龙枪的陈小正朝他这边冲过来,扭头就跑。
听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脚步声,日本兵显然意识到自己背对敌人,敌人有什么动作他都看不见,这样下去很危险。于是,奔跑中的日本兵突然站住,回身朝陈小开了一枪。不知是不是因为慌乱,这一枪打偏了。
就在陈小担心能否躲过第二枪的时候,日本兵忽然转身继续跑,一边跑一边把手枪交于左手,腾出的右手伸进后衣领里用力抓挠,像是有一只老鼠在里面咬他。
陈小来不及多想,奋起直追,追到距离日本兵三五步时,照准他的后心刺过去。龙枪的枪尖就像刺进一块豆腐里,毫无阻碍地透胸而出。
这结局出现得太过离奇,日本兵的举动也太不合常理。陈小不相信真的会有一只老鼠在帮他,他想弄明白日本兵为啥放弃开第二枪,反而转身逃跑,逃跑的过程中,日本兵伸手在后衣领里抓挠什么?
龙枪锋利的枪尖逐层挑开日本兵的军装,一枚弹壳从衬衣与腰带的夹缝处掉到地上。陈小恍然大悟。原来日本兵开第一枪时,弹出来的弹壳鬼使神差般落到了他的后脖颈里。滚烫的弹壳贴着他后背的皮肤一路下行,烫得他苦不堪言,放弃了继续开枪的念头,而且无形中放慢了逃跑的速度,陈小这才有机会对他出手。
小雪停了,陈小朝西边的天上望望,白里透红的落日像四妹的脸蛋。想到四妹,陈小的眼前就会出现赵财主家门口的那棵老榆树,断裂的树枝上挂着赵财主棉袍的一片大襟,像一面招魂的灵幡。他记得巴副官發誓说,要拧下日本人的脑袋给赵财主当尿壶。
陈小决定顺手把尿壶的事办了。不是为了巴副官,是为了赵财主。不过,割人脑袋毕竟不是杀鸡剁鸡头,人脖子也比鸡脖子粗很多。陈小不舍得动用宝贝龙枪,打算就近找一把刺刀。战场上死人不少,大部分都是穿灰军装的。总算找到一个侧脸趴在地上的日本兵,伸一条腿,蜷一条腿,右肋上赫然露出一把刺刀的刀柄。
陈小放下龙枪,深吸一口气,双手握牢刀柄,将刺刀从日本兵僵硬的身体里拔出来,然后蹲下去,把刺刀横在日本兵的脖子上……
割脑袋说着容易,当真干起来还挺费劲。陈小擦了擦额头微微渗出的汗,突然感觉有个尖锐的东西顶住了自己的后背,悚然回头,是一把明晃晃的刺刀……
四个穿灰军装的士兵不顾陈小的解释,把他五花大绑捆结实,押着他来到一个骑马的军官面前。领头的眯眯眼士兵打了个立正:“报告巴副官,抓到一个可疑分子。”
巴副官正把玩着一包铁盒香烟,他潦草地瞥了陈小一眼:“怎么可疑?”
眯眯眼说:“这小子不知道是从哪儿钻出来的,想偷日本兵的脑袋。”
巴副官这才认真打量陈小,一个愣怔,赶紧从马上跳下来,命令眯眯眼松绑。他上前拍拍陈小的肩膀:“大英雄,你的宝马神枪都弄哪儿去了?”
陈小想不到在这种场合与巴副官相遇,不免有些尴尬。按说是巴副官帮自己解了围,应该感谢人家才对,可巴副官揶揄的语气,分明是在寒碜人,还当着那么多人的面。
巴副官问:“是不是想去见东家?好,把你藏在怀里那支王八盒子给我,我就带你去司令部。”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陈小只得暂时搁置对巴副官的敌意,将那支王八盒子掏出来递给对方。让他稍感安慰的是,巴副官把龙枪和大红袍都还给了自己。
司令部设在卧虎岭半山腰的一座山神庙里。
巴副官领着陈小进了山神庙的西厢房,走过去对一个正在看地图的人小声说了句话,那人抬头打量着陈小。陈小认出那是东家。东家比三年前老了不少,眼皮松弛,眼袋下垂,眼白里有血丝,脸色铁青。唯一沒变的是上嘴唇的两撇胡子,又粗又黑,像是梳理过,挺板正。
东家招呼军官们过来,指着陈小说:“他就是老陈的儿子,老米的徒弟。”
有人进来告诉东家,头一拨送信的弟兄突围失败了。东家眉头紧锁:“那就赶紧准备第二拨。”
“准备好了,是从骑兵营里选出来的十个兄弟,个个忠勇可靠,骑马打枪都是一流。”
“带队的是谁?”
“二连长土豆。”
东家点点头。
陈小从望远镜里看得一清二楚,土豆那队人马突破第一道包围圈,冲上闹龙沟东岸的土坝时,就损失了三个弟兄。剩下的七人七马继续往前冲,进入闹龙沟谷底时,已经超出了我方轻机枪的射程。失去火力掩护的土豆他们,彻底暴露在敌人的枪口下。日军的两挺九二式重机枪恶魔般咆哮着,一南一北,在谷底交叉,形成一把巨大的剪刀,顷刻之间就把土豆他们打得人仰马翻。七个弟兄甚至都来不及放上一枪,就和他们的坐骑一起被那把大剪刀剪得血肉横飞。
陈小最关心的是土豆,他看见土豆从马背上掉下去,很快又站起来,扔掉手里的马刀,想去拔别在腰间的匣子枪,可那把枪好像很重很重,他拔不动,然后就直挺挺摔倒了……
东家面色沉重,拉着陈小的手说:“我记得那年送给你一支马枪,你是不是没上心练?”
陈小说:“整天忙着经管马,没空练。”
东家微微叹息:“我就知道,你要是上心练了,不至于把这杆龙枪背在身上。”
陈小说:“我使唤龙枪顺手。”
东家问:“这杆龙枪是你师父的传家宝,他舍得给你?”
“他才不舍得,是我拿大红袍跟他换的。龙枪归我,大红袍归你了。”
东家不解:“大红袍是啥东西?”
“是我捡的一匹宝马,不是养马场的。”
“你捡的就归你,我不要。”东家盯着陈小的眼睛,“从现在开始,你不再是放马的小马倌了,你是个战士。我要给你派个活儿,不知道你敢不敢。”
陈小问:“啥活儿?”
“要命的活儿。”
“像土豆他们?”
“没错。”
陈小咬了一下嘴唇:“从小到大,我都比土豆强。”
东家说:“土豆死了,你要是接下这个活儿,也可能会死。你不怕?”
“怕。”
“怕就对了,我允许你反悔。”
“怕我也干,不反悔!”
“那是为啥?”
陈小低头搓着鞋底:“我九岁那年,和土豆、二顺在江里练凫水,我腿抽筋沉底了,是土豆把我救上来的。这会儿土豆死了,他没干完的活儿,我得替他干完。”
东家神情肃穆,伸手拍拍陈小的肩膀:“抬起头小子,你是好样的!”说着,从腰里摸出一支手枪递给陈小,“你不稀罕那支小马枪就算了,我今儿再把这支撸子给你,千万保管好!我要派你去老营盘给李团长送信,这个信不能写纸上,是口信。你要告诉李团长,咱们这边快弹尽粮绝了,让他把老营盘存放的弹药、粮食一粒不留,全都送过来。老营盘空了,不用守着,人也都过来。”
陈小看着那支手枪:“李团长能信我?”
“他看见你手里这把撸子就能信。”
按照东家的部署,下半夜,巴副官带领一小队士兵护送陈小以及马匹悄悄进入红松林我方一侧潜伏下来。
密实的红松林能挡住风,却挡不住寒冷,士兵们的脸上都挂了一层白霜。巴副官抱着胳膊凑近陈小悄声说:“你跟我说实话,你一个人到底行不行?要是不行,我就跟你一块儿去,俩人有个照应。”
陈小说:“东家派你去了吗?”
“你以为他派你去老营盘送信,是你比我能耐大?那是你沾了这些马的光。这些马别人摆弄不了,才叫你去。”
陈小盯着巴副官的厚嘴唇:“你知不知道,你挺招人烦。”
巴副官说:“别人不烦我,就你烦我。”
陈小说:“我上回拿波棱盖使劲顶你小肚子,有点儿后悔了。”
“没事,你不用往心里去,我不记你仇。”
“我是后悔只用了五分劲。”
“你啥意思?”
“你给我记着,我下回最少使八分劲。”
巴副官躲开陈小的目光,轻轻叹息一声:“要是真有下回,你直接拿龙枪扎我,我都挺着。”
陈小说:“我不扎你,你就告诉我,人家孩子都长得像舅,你为啥长得像你叔?你说你的厚嘴唇像不像赵财主,你跟他还不一个姓。”
巴副官下意识舔舔厚嘴唇:“等你回来,我一准儿告诉你。”
天快亮时,巴副官看了眼怀表,对陈小说:“到点了,开始吧。”
陈小点点头,上前摘下踏雪的笼头,缓缓抚摸着它的脸颊、脖颈和马背上的炸药包。
身后传来巴副官的声音:“出发!”
陈小咬牙拉燃炸药包的导火索,拍了拍踏雪的脑门,手指前方:“踏雪,上!”
踏雪甩动长鬃,义无反顾冲出了红松林,四只漂亮的白蹄叩击着冰冷的土地,连绵的蹄声很快引来枪声大作。身中数弹的踏雪踉跄着倒下去,离它十步左右的地方是敌人的一个火力点。踏雪的四条长腿抽搐几下,马背上的炸药包接连爆出两声巨响。
紧接着是第二匹马、第三匹马,前仆后继闯进夺命弹雨之中,随后传来几声盖住敌人枪声的剧烈爆炸。
当第四匹马驮着炸药包冲向更远的前方,陈小纵身跨上大红袍,双脚轻点马肚子,大红袍扬起四蹄,几次纵跃就冲到了红松林边缘,鞍辔齐全的黑风紧随其后。两匹马踏着伙伴们零碎的尸骨、皮肉,沿着它们用性命开辟的血路奋勇前行。
巴副官从望远镜里目睹第四匹马身上的炸药轰然炸响,爆炸产生的巨大烟尘吞没了陈小和大红袍,只能看见黑风甩动的尾巴,像一蓬悲壮的拂尘。
风声尖叫着掠过陈小的身体、掠过他头上那顶貉皮棉帽,貉皮上的长针毛不断起伏,把他的两片上眼皮抽得火烧火燎。他用左脚勾住马鞍上的铁扶手,右腿贴着马腹伸过去,右脚脚背朝上,套在左侧的马镫里,身体紧紧贴着大红袍右下方的肚皮。这种骑法叫作“镫里藏身”。
出发前东家对陈小说:“小子你别怪我,我是拿你和日本人赌。红松林外面那条唯一通向山里老营盘的道,小日本派了重兵把守。他们断定咱们不敢闯红松林,咱们就偏要闯,闯他个出其不意。你千万千万记住,一定要快!用最短的时间钻进北面那片白桦林,只要你够快,咱们就能赢!”
在颠簸的马腹下,陈小隐约看到了白桦林抖动的轮廓。他一跃翻上马背。这样一来,虽然可以提升大红袍的奔跑速度,但也增加了被子弹射中的危险。他顾不了那么多,他相信大红袍的脚力,只需三五次纵跃,便可进入白桦林。
敌人看穿了陈小的意图,射向他的子弹像密集的蝗虫,始终追着大红袍和黑风。已经进入白桦林五六个马身的大红袍突然停下来,扭着脖子朝后望。陈小也顺着大红袍的指引往后看,只见黑风头颅下垂,整个身子横在两棵白桦树中间,用它的皮骨和血肉铸成一堵墙壁,挡住了射向陈小和大红袍的子弹……
冲出白桦林,外面的雪比白桦林里大得多,而且越下越大。大红袍的四只蹄子落在雪地上,扬起一团团绵软的湿雪。
雪在下,马在跑。刚落下的新雪粘稠滑腻,大红袍奔跑起来分外吃力。半个时辰之后,它已经累得通身流汗,鼻息沸腾。陈小尽量匍匐上身,最大限度降低风阻,以减缓大红袍的体能消耗。
“大红袍,你再跑快点儿吧。我知道你是天底下最厉害的马,什么汗血、乌骓、白龙马,它们谁都赶不上你!”
大红袍听懂了主人的夸奖,扬开四蹄奋力驰骋。溅落的汗水,在洁白的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淡黄色的小坑。
天黑前,陈小和大红袍总算到了鹰嘴岩。拐过鹰嘴岩,果然看见正北方向有一个山豁,正对着山豁的是一大片松树林。东家叮嘱陈小,要顺着松树林西边走,走到头,就是老营盘的山门。
陈小从昏厥中苏醒过来,发现自己正躺在一铺空荡荡的大炕上。炕烧得太热,他被烘出了一身汗。转动一下脑袋,后脖颈的疼痛帮他想起,他骑着大红袍来来回回寻找进入老营盘的山门,突然被人从背后打了一棍子,一头栽落马下……
从炕上坐起来,陈小揉揉眼睛,冲眼前那几张陌生面孔一抱拳:“金戈铁马。”
人堆里立刻有人答:“天地君亲。”答话者接着又说,“四梁八柱。”
陈小答:“酒色财气。”接着欠欠屁股,问那个与自己对答的大背头,“你就是李团长吧?”
大背头挪开身子,指着一个矮胖子:“这位才是李团长。”
陈小再次揉揉眼睛,眼前这个李团长怎么那么眼熟?他不敢分神,赶紧把手伸进怀里,心里咯噔一下,竟没摸到那把撸子。
“别找了,”李团长说,“枪在我这儿,我先替你保管。我知道你是谁,也知道你来干啥。我就直说吧,我不能跟你去卧虎岭。”
陈小的心沉了下去:“为啥?”
“连国民政府都惹不起日本人,就凭我手里这点儿兵马去跟人家干,纯粹是找死。再说,老營盘剩下这点儿弹药,送过去也不顶啥事,用不了两天就打干净了。”
陈小万万想不到,东家寄予厚望的人,竟是个胆小怕死的软骨头!为了给这个家伙送信,害死了那么多人、那么多马,若不是仗着踏雪、黑风、大红袍,自己恐怕早被日本兵的枪子打得稀巴烂了。
按捺住内心的愤怒,陈小下地穿鞋,向李团长抱拳作别。李团长说:“黑灯瞎火,你可以在这儿住一晚,明儿再走。”
陈小说:“我的信送到了。”
李团长和众人陪陈小来到院子里。四根丈高的灯笼杆,分别立于院子四角,灯笼杆顶端的四盏马灯将院子照得几近白昼。李团长命令手下人把大红袍牵过来,把龙枪也还给陈小。
陈小接过龙枪,摸了摸枪尖。在攀鞍上马之前,他突然转身,使出一招蟒蛇吐信,枪尖直刺李团长咽喉。
“好小子!”李团长滚圆的身子一错,躲过枪尖,顺势抓住枪杆,右肘同时撞向陈小的前胸。陈小并不躲闪,右手握牢枪杆,腾出左拳猛击李团长的下巴,迫得他急忙松开手跳到一旁。
事发突然,众人愣了片刻,这才一拥而上,七手八脚按住陈小……
雪后的夜晚不是太黑,陈小和李团长并驾齐驱,走在队伍的中间位置。陈小不时扭脸瞟李团长一眼。从侧面看,李团长的身形五官几乎跟土豆一模一样。
李团长说:“你老瞅我干啥?我脸上有花?”
陈小说:“跟你打听个事,你认不认识土豆?”
“啥样个土豆?”
“原先在养马场当马倌,后来回卧虎岭当连长了。”
李团长反问:“养马场从前有个老陈,你认识不?”
陈小恍然:“我知道了,你是土豆他爹。”
李团长说:“我是不是他爹不知道,反正他是我儿子。”
陈小觉得眼前这个没有脖子的老土豆,可比那个青土豆好玩多了。想起土豆,他心里陡然一紧:“叔,有个事,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李团长怼他:“你还不该拿扎枪捅我呢,你小子不是也捅了?”
陈小此刻没心情开玩笑了,努力撑大眼睛,不让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流出来:“叔,土豆死了……东家派他和几个弟兄来给你送信,小日本围得太狠,连人带马一个也没跑出来……”
下雪暖,雪后寒。骤然降低的温度把地上的浮雪冻出一层硬壳,马蹄踏在上面发出刺耳的嘎吱声。
瓦罐不离井台破,将士难免阵前亡。自古家贫出
孝子,从来国难识忠臣
“小子,你叫我叔就对了。”李团长声音低沉,“我和你爹、老米,还有老赵,就是赵财主,我们都是磕头兄弟。我们的大哥就是东家,我们四个是他的四梁。别的绺子也都有四梁八柱,人家的四梁叫顶天梁、转角梁、迎门梁、狠心梁。我们这四根梁跟别人不一样,你爹是酒梁,老米是色梁,赵财主当然就是财梁了,我呢,是气梁。他们三个倒也名副其实,我这个气梁可是打了补丁的,因为我不会生气。刚才你小子想拿龙枪扎死我,我都不生气……”
地上的雪越来越硬,马蹄声也越来越刺耳。大红袍和李团长的白马不停甩着耳朵,似乎要把远处传来的枪炮声拒之耳外。李团长挺了挺圆咕隆咚的上身,回头望一眼身后的队伍,清了清嗓子,哼哼呀呀唱——
瓦罐不离井台破,
将士难免阵前亡。
自古家贫出孝子,
从来国难识忠臣……
枪炮声越来越近,李团长把那把撸子还给陈小:“近身拼杀,你那杆龙枪好使。要是离得远,还是用这玩意儿方便。在乌拉海这些年,老米没教过你打枪?”
陈小把手枪揣进怀里:“他没教我也会,我爹教过我。”
“那就好。你往西边瞅瞅,看见那片火光了吧?那是我派出去的先头部队,跟小日本干上了。”
部队又行进了小半个时辰,在掩护陈小逃出来的那片白桦林边停下。李团长派勤务兵召集来各队的军官,他目光凌厉,摇动马鞭指点着左右两侧:“一队负责护送弹药、粮食,继续朝司令部前进。其他各队听我的号令,两面夹击,先把堵在山神庙背面的敌人,不管是小日本还是戴麻子的汉奸兵,都给我往死里打!”
待军官们领命散去,李团长对陈小说:“也不知道老米这些年教你的功夫,能不能保得了我。要是能,你就别回养马场了,给我当卫兵吧。”
陈小跳下大红袍,模仿大顺的动作,挺胸抬头,两个后脚跟一磕,大喊一声:“是!”
李团长不以为然:“是什么是?连敬礼都不会……”
老营盘的援兵全部扑向敌人,李团长的身边只剩下五六个随从,外加陈小。几个人下马步行,跟随李团长一起登上白桦林西南角的一处高岗。陈小问:“叔,你总共有多少兵?”
李团长说:“要是按正规编制,我这个团长手下起码得有八百到一千人。其实不是那么回事,咱不是正规军,没根儿。号称保安旅,那是拿大奶子吓唬小孩儿。我这个团满打满算不到三百人,马马虎虎也就够一个营。”
太阳出来了,白桦树上结满了亮晶晶的树挂。李团长手持望远镜,专注地盯着正前方。阳光放大了他的背影,圆滚滚的身子戳在雪地上岿然不动,堪比一头壮实的黑熊。
一阵尖利的啸声切开头顶干冷的空气,李团长丢下望远镜,回身疾扑,将陈小压在身下。
沉闷的爆炸过后,陈小挣扎着抽出胳膊,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黏糊糊的血模糊了双眼。他艰难地翻过身,迎面看到李团长那颗硕大的头颅,正抵在自己的脑门上……
前来搜救的士兵把李团长和陈小抬进一座宽敞的民房里,那是战场临时救护所。医生检查了陈小的伤势,在他的小腿上取出一小块炮弹皮,又给他打了一针,陳小便沉沉睡去。药劲一过,他又疼醒了,虽然眼皮死活睁不开,但能听到隔壁有人说话。
一个声音说:“李起凤啊李起凤,你哥我总共就你们四根大梁,老赵、老陈走了,折了两根,现在就剩下你和老米。你是不是也打算丢下我,去阎王爷那儿躲清静?”
另一个声音说:“大哥,在老营盘我就试过那小子了,是棵好苗子。就算我死,也不能叫他死。”
“扯淡!你也不拿你这个倭瓜脑袋想想,他的命值钱还是你的命值钱?再说了,这些孩子,哪一个不是好苗?你儿子土豆能慷慨赴死,我儿子为啥就不能死?”
“大哥,认下孩子吧!自从嫂子没了,这些年你把他一个人丢在养马场那片大草甸子上,也够可怜的。今儿要不是那发炮弹偏了二尺,你想认他都没机会。”
“你们哥儿几个,就你胆子大,敢跟我犟嘴。眼前的形势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日本一直虎视眈眈,想把整个东北吞进他们肚子里。民国二十年,也是在这条嫩江,马占山将军就跟他们死磕过。今天,我金某人也不怯他们!”
“大哥你别忘了,马占山当年毕竟有国民政府当靠山。你说咱们这个保安旅,要粮草没粮草,要援兵没援兵,啥啥都得自个儿掂兑。我这么说不是怯小日本子,咱们弟兄谁都不怯。我就是觉着心里头发空,就是琢磨不透,你说咱到底是为谁打仗?为谁流血拼命?”
“哥明白你的意思。你我弟兄虽说早年出身绿林,咱这个保安旅和我这个旅长的虚衔也是花钱买来的,可不管咋说,咱们现在顶的是中国军队的名,就算咱这身兵衣是自个儿掏腰包置办的,咱也是军人。打仗、流血、拼命,谁都不为,就是为了不让小日本子睡在咱们家的炕上。他们瞄一眼都不行!”
“大哥,要说我们这帮弟兄图稀啥,就是图稀跟着你干不受气,能过几天一口肘子一口烧酒的好日子。我们原先都是苦打底,容易知足。可你不是,你放着阔少爷不当,你到底图稀个啥?”
“还真叫你给我问住了,到今天我也不知道自个儿图稀啥。从前,我们家老爷子说我是庄稼不庄稼,买卖不买卖。当时我还不服气,老觉着自个儿一肚子花还没开。你说吧,我撂下家里的生意不经管,去当教书先生,結果没教会学生四书五经,倒把人家原本挺规矩的孩子都教成了绿林好汉,一个个舞舞扎扎,整天想着杀富济贫。等当上了绿林好汉,又瞧不起那些夜黑杀人、风高放火、打家劫舍的。原先我瞧不起宋江,后来经的事多了,我觉得我赶不上人家。姑且不说下场咋样,人家宋江好歹是官府主动招安。我呢,是上赶着花钱求官府招安。有时候想起来觉得挺磕碜。到底图稀啥?你说图稀钱?国民政府给咱们那仨瓜俩枣,说是军饷,连马料钱都不够。现在回头看看,我这辈子当儿子不是好儿子,当爹不是好爹。这小子呢,他没去投生个太平人家,偏偏跑来当我的儿子。不管他日后是血溅沙场、马革裹尸,还是大难不死、老守田园,全凭他的命吧。起凤,我知道对不住孩子,没法,至少眼下我还不能认他!”
“大哥,你这是何苦?我看得出来,老陈和老米这些年的功夫没白下。这小子不光身手好,还胆大心细,像大哥你。”
“好了,先不唠这些。我已经吩咐巴副官预备一个排的兵力,护送你和这小子,还有那些重伤号,去休村躲起来。等会儿天一黑,我就领弟兄们发起反攻,掩护你们突围。看这回的架势,小日本子不夺下卧虎岭绝不会善罢甘休,等他们缓过这口气,再出手会更狠。只要咱们守住卧虎岭,就是压住他日本人的象眼,他们再有本事也飞不起来,他们想顺顺利利扩大地盘就费劲。对了,井大顺那小子是真有血性。你也知道,他已经没了一条胳膊,我本来打发他回养马场,他死活不干,说陈小不走他就不走。昨儿傍黑那场仗,他提着把匣子枪冲在最前边。一个炮弹过来,把他俩腿都炸折了。二顺那孩子跟他哥不一样,不是个当兵的料。等你们到了休村,你就把二顺那身兵衣脱了,叫他待在村里种庄稼。咱们得给井占兄弟留个后。你哥我这辈子,最对不住的,就是你们这帮跟我一起出生入死的弟兄。”
“大哥,我再多一句嘴,你真打算拿咱们剩下的这点儿家底子,去跟小日本子拼个鱼死网破?”
“我就算不想拼,只要我还占着卧虎岭这处关隘,小日本子也绝不会放过我。那就拼!宁可叫他打死,也不能叫他吓死。再说,不光是日本人,戴万麟也不干。这你清楚,咱们和他戴麻子早些年的恩怨且不说,单说三年前他派人抢了咱们的马,杀了老陈,又弄瞎老米,咱们跟他的仇疙瘩就再也解不开了。这次他当日本人的先锋,咱们吃掉他半个主力团,还打死他二兄弟,等于劈掉他半拉身子。这个仇,戴麻子能不报?不说这些了,起凤你听好,三天之内,我要是还没去休村和你们会合,肯定是跟弟兄们去黄泉了。你呢,千万不许瞎折腾,打发人去养马场把老米和跳子接回休村,就跟大伙一块儿消消停停过日子。”
“大哥……”
“起凤你别说了,听我的!”
隔着一道白色布帘,陈小听得出来,那个说话斩钉截铁的是东家;另一个拖着哭腔的,是李团长。
呜呜嚎叫的北风掠过空旷的江面,把蹲在岸边钓鱼的老米搅得心神不宁,导致他一次次判断失误,整个上午没能钓到一条鱼。他站起来,索性把手里的鱼竿当鞭子,甩动鱼线,愤怒地抽打江水,但那并不能化解他心头愈来愈炽的烦躁。
老米沮丧地丢掉手里的鱼竿,悻悻往回走。在离养马场院子还剩百十步的时候,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把老米引入歧途,他拄着盲杖走上一条羊肠小道,径直奔向马圈西边的水泡子。
水泡子结了层一指厚的薄冰。鬼使神差,老米一脚踏空,身体趔趄着摔到冰面上,下半身瞬间没入水中,盲杖和另一只手惊慌地拍击着冰面,发出凌乱、清脆的碎裂声。
跳子闻声跑过来,纵身跳进刺骨的冰水,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老米拖上岸。老米在脸上抹了一把,嘴唇哆嗦着:“跳子,叔的墨镜呢?”
跳子瞥了一眼躺在冰面上的墨镜:“我能把你捞上来就不错了,你还惦记那个破墨镜?再说,你那俩眼睛戴不戴墨镜也不吃啥劲。”
老米打了个响亮的喷嚏:“你妈那个板凳!你要是不把墨镜给我捞上来,老子就一头扎进水里,把自个儿淹死!”
跳子无奈,不得不再次下到水里,拿到那副墨镜,爬上岸,一把抱起老米,一拐一拐回到屋里,像扔一只猴子一样把老米扔到炕上。
老米顾不得换下湿漉漉的衣裳,扳着僵硬的手指开始掐算:“岁在戊寅,壬戌水月,辛已危日。大凶!”
跳子扯过大顺的棉被帮老米披上,他则脱光了身子钻进自己的被子里,抖动着乌青的嘴唇说:“米叔我听不懂,你说人话。”
老米止住上下两排牙齿的敲击:“吹灯拔蜡卷炕席,你赶紧换上干衣裳,咱俩立马去休村!”
“你是不是叫冰水呛蒙了?上休村干啥?”
“你别问,赶紧!”
“咱俩都走了,养马场咋办?”
“眼珠都没了,还他妈在乎眼眶?”
跳子望了一眼窗外:“米叔,下雪了,棉花套子雪,看架势不小。”
“别说下雪,就算下锥子,咱爷儿俩顶锅盖都得走!”
“走也行,那你能不能告诉我,为啥要火燎屁股似的这么着急?”
老米说:“自从我这俩眼睛瞎了,眼皮也死了,不会跳。今儿邪门,冷不丁就会跳了,呼哒呼哒跳了一上午。这不是好兆头,东家他们十有八九出大事了!”
跳子将信将疑:“米叔你别吓唬我,你眼睛又不是从小瞎的,也没正儿八经学过算卦,眼皮跳许是冷风吹的。要是东家那边真出了啥事,陈小和大顺肯定得回来告诉咱们。”
“你也打过仗,生死就是一眨眼的工夫。照东家的脾气,要是没啥大事,他准会把陈小和大顺打发回来。可到现在他俩一个都没回来,你琢磨琢磨,是不是凶多吉少?”
跳子说:“这会儿就咱们两个,又是下雪天,我怕马群不好归拢。特别是那些没离开过养马场的小马驹子。”
老米说:“不好归拢也得归拢,要是留在养马场,就算不饿死,也得叫狼群啃成骨头架子。”
跳子和老米骑着马,艰难地赶着马群,足足走了十个钟头,下半夜两点才到休村。
老米手拄盲杖,哆哆嗦嗦来到赵财主家后院的北屋。在炕上养伤的李团长欠欠屁股,喊了声连仓哥。老米抽动鼻子嗅了一圈,冲炕头墙角处的李团长冷冷道:“李起凤,你倒是挺会享福,大哥和弟兄们呢?”
李团长满脸愧疚:“连仓哥,我和这些伤兵到休村已经第五天了,按说大哥跟弟兄们也早就该撤回这里了。结果等到昨天下午也没见他们人影,我就打发巴副官带几个人又返回卧虎岭去打探消息……”
在人们焦急不安的等待中,四妹先于巴副官回到休村。她从省城带回一张《满洲日日新闻》。那张报纸上刊登了这样一条消息:“康德五年农历十月二十,大日本皇军三十二联队及北满铁路护路军戴万麟部,于嫩江北岸激战数日,攻下战略要地卧虎岭,全歼江卜保安旅之一干众匪,匪首金秀川畏罪自戕……”
随后,从卧虎岭匆匆赶回来的巴副官等人证实了报纸上的消息。
一阵悲愤的沉默过后,老米颤抖着扶扶脸上的墨镜,对李团长说:“老陈三年前走了,现在大哥也走了,老赵也走了,我又是个瞎子……虽说保安旅散架子了,可咱们还有这么多弟兄,还有日本人和戴万麟欠咱们的那一大笔血债,人心不能散!如今只有你全须全尾,这个家就得你当了。你说吧,接下来干啥?”
李团长咬牙切齿:“就一件事!”
老米也咬牙切齿:“没错,就一件事!”
陈小侧靠着墙,瞄了一眼四妹,又看看老米和李团长,欲言又止。
巴副官说:“老米叔,起凤叔,是上刀山还是下火海,到底干啥?直截了当告诉我们。”
老米将两片墨镜转向巴副官:“小四刚回来,你领她去她爹坟上烧烧纸,叫她哭几声。”
四妹说:“老米叔,我不去,也不哭。”
老米勃然变色:“你个小牲口丫头!为啥?”
“家仇事小,国恨事大,我没工夫哭。我知道你跟起凤叔说的那件事,你们是准备去找日本人和戴万麟报仇,我跟你们一起去!”
次年正月,烟台志孚中学邵校长家里来了两个客人,是老米和陈小。
当老米摘下墨镜,邵校长端详良久,试探着问:“你是米连仓?”
老米点点头。
“表哥,你的眼睛……”
“前两年进山采棒槌,叫瘴气熏瞎了。”说着,老米从怀里掏出一个扁木匣,打开,“表弟,你别看这棵人参个头不大,可是它芦长皮黄,纹路细密,已经现出了人形。山里的老把头断定它至少有八十岁。我找到这棵人参有十几年了,别人出多少钱我都没舍得卖,特意留着回来带给你们。”
邵校长说:“这么贵重的礼物,我可不能收。”
老米说:“咱们小的时候,我大姑对我比对你都好,这是孝敬我大姑的。”
“我老妈去世好几年了。”
“那你就先替她老人家收下,抽空你領我去上上坟。你实在不要,我就把它烧给我大姑。”
听老米编瞎话,陈小觉得浑身都不自在。那棵人参明明是他和老米从卜奎城逃到吉林松原以后,忍痛用大红袍从一个卖参老客手里换的。
邵校长说:“表哥,姑表亲辈辈亲,打断骨头连着筋。你是兄我是弟,兄弟之间无须客套。何况眼下日本人的铁蹄已经从东三省踏进了山东,山河破碎、风雨飘摇之际,一切繁文缛节都不重要,有事你就直说。”
老米抽动两下鼻子:“实不相瞒,我这遭来找你,还真是有事相求。我打算让我这个徒弟进你们学校念书。他底子是差点儿,悟性还不赖。”
“我年前去大连办事,在报纸上看到一个新闻,说是有一伙土匪,大年三十下半夜闯进齐齐哈尔护路军司令戴万麟的官邸,用一杆扎枪把戴万麟杀了。表哥,如今的中国,缺的不是悟性,是血性。报纸上说那些人是土匪,依我看,他们是英雄,是豪杰!像戴万麟那种助纣为虐、卖国求荣的汉奸,人人得而诛之!”邵校长将目光转向陈小,“小兄弟,你说呢?”
陈小说:“我不懂。”
邵校长说:“我就问你,他该不该死?”
陈小咬牙切齿:“该死!”
邵校长追问:“谁该死?”
“戴万麟那个老狗!”
老米说:“这小子跟我在关外山里头野惯了,不懂规矩,说话颠三倒四,表弟你别见怪。”
邵校长意味深长地笑笑:“这小兄弟我收下了。我有个学生退学了,他的花名册我没销,就叫这小兄弟顶那个学生的名。就算日本人来查,也能应付过去。”
老米不放心:“万一那个学生再回来咋弄?”
“没有万一了。”邵校长一声长叹,“那是个好儿郎,偷偷参加了昆嵛山抗日救国军。去年年初在牟平雷神庙,他们二十几个人被小日本包围了……我后来才知道,牺牲的人里边有我这个学生。”
陈小问邵校长:“他叫啥名?”
“他叫田智信。”
“那往后我就叫田智信了?”
“对,你就是田智信。乐意吗?”
陈小大声说:“乐意!”
“喊啥?”老米说,“小点儿声!这地方不是养马场。”
邵校长说:“是啊,从今天起你就是志孚中学的学生了,往后说话办事得小心,学校对面就是日本兵营。”
陈小走到窗前,望着兵营门口站岗的日本兵:“他们也不是铁打的,龙枪扎到身上,照样捅他个大血窟窿。”
邵校长问:“龙枪是什么?”
似乎没听见邵校长的问话,陈小忽然想起大红袍,想起在戴万麟家院子里替自己挡子弹牺牲的跳子,还有被两个日本兵联手刺死的巴副官;想起从戴万麟家逃走时,为了掩护自己和老米叔,李团长跟大车店的富掌柜以及富掌柜手下的伙计们与日本兵拼死血战的一幕……
陈小有点儿后悔,最后刺戴万麟的那一枪,但凡少使一点儿劲,龙枪穿过戴万麟的身子之后,也不至于牢牢卡在他背后那扇铁门的缝隙里,咋都拔不出来。可惜那杆宝枪了!
窗外一阵刺耳的哨声响过,对面兵营里踢踢踏踏跑出一队日本兵。
在陈小看来,他们跟先前死在龙枪下的那些日本兵没啥两样。
责任编辑/季伟
插图/纪振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