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茕茕蜀游子 白首再临栈:论彭端淑蜀道诗的意蕴

2024-03-05万力睿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蜀道

万力睿

(陕西理工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 汉中 723000)

彭端淑,字仪一,号乐斋,今四川眉山丹棱县人,工于诗文,后世将他与张问陶、李调元并称为“蜀中三才”。雍正十一年,彭端淑中进士第,入京授吏部主事,乾隆十四年,彭端淑之母王氏去世,彭端淑自京返川奔丧,这位离家近二十年的游子踏上了归家的蜀道。三年之后,彭端淑丁忧期满,又经蜀道赶赴京师待职。彭端淑从蜀道上走出了他的仕宦之路,蜀道亦见证了他由壮志凌云的青年蜕变为垂垂一老翁,在这条蜀道上,彭端淑留下了数量可观的蜀道诗以纪行、抒怀、述志。好友胡天游曾评其《由硖石出肴谷》一诗:“自此至硖石诸作,有意与老杜入蜀纪行等诸诗争胜,又出之以变化,但觉其分外工铿也。”[1]7可见彭端淑的蜀道诗并非他无意识间的情绪流露,而是其思想情感与诗学主张高度融合的产物,既反映出了彭端淑对于官场、人生的思考,遣词用句中又呈现其诗歌美学风格。而作为蜀游子,他的蜀道书写还充满了对家乡风物的依恋,赋予了其蜀道诗更加丰富的意蕴。

一、愁思与抚慰:游子归乡之路

《锦里新编》载:“(彭端淑)雍正丙午登贤书,癸丑与仲尹同捷南宫,授吏部主事,仲尹授刑部主事。”[2]那一年的彭端淑在蜀道上写下《鸡头关》,其诗云:

迤逦盘空鸟道行,雄关立马势峥嵘。连云峭壁遥通蜀,蜀来舟楫山川入网罗。会当同把臂,高咏眺三峨。[1]20

写他立于鸡头关上俯瞰,蜀来的车马舟楫、迢遥山川尽收眼底。尽管山势高峻,依山而建的栈道曲折难行,但诗中并未流露出诗人行旅的疲态,反而充斥着青年登科的踌躇满志。彭端淑兄弟共七人,先后在科举考试中步入官场,他在诗中写道“会当同把臂,高咏眺三峨”,显然期望着能与自己的兄弟在今后的仕宦生涯中大显身手,颇得老杜“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3]3的豪情。

然而天不遂人愿,彭端淑离乡十六载,尽管与胞弟彭肇洙、彭遵泗在京师文人中享有文名,但官运却并不亨通。他晚年时在写给彭肇洙的书信中追忆到:“疲驴消日月,薄宦久迍邅。君又列侍御,戆直屡蹈愆。……石甫尤蹲蹬,株守困闲员。一行为司马,二载不生还。”[1]20石甫即彭遵泗,诗句记述了三兄弟仕途的艰难,这与他初入仕时的构想大相径庭。乾隆十四年十月,在京为吏部郎中的彭端淑接到从家乡四川丹棱传来的讣告,他的母亲杨氏去世,彭端淑于十一月启程返川,此时距他蟾宫折桂由蜀道走向京师已过去了十六年。宦海飘零几二十年后,彭端淑再履栈道,却是物是人非,不仅没有实现当初的仕途理想,且手足兄弟四散如星。

在此次归家的旅途中,彭端淑作有《途中感怀》一首,全诗云:

秋气肃平林,长风披苇岓。茫茫万里征,行子肠欲断。奔走二十年,同气如星散。既怀东野悲,复增风树叹。翘首瞻白云,麻衣归里闬。[1]4

这首诗包含了彭端淑的多重情感,“既怀东野悲,复增风树叹”一句可谓道尽个中心酸。东野乃唐人孟郊,他屡试不第,四十六岁始中进士第,五十为溧阳尉,一生穷困潦倒。“风树”则出自宋人陆游《焚黄》诗“早岁已兴风木叹,余生永废《蓼莪》诗”[4]抒发对父母亡逝的哀痛。彭端淑的离家仕宦生涯本就不如人意,如今又增添了痛失双亲的哀愁。此前有学者提出:“背井离乡、漂泊在外的诗人经过异乡的生活体验,发现离家的生活并没有他们想象的那么完美,同家园的那种温馨相比,他们又感到失落了许多,异乡异地异俗都不如故乡亲切,心中总是忘不了哪怕还很贫瘠的故土,一种难以名状的思乡之情会时时涌现在心头。”[5]139-142这种观点恰如其分地解释了彭端淑在《途中感怀》中所表达的复合情感。彭端淑出身于丹棱大族,家庭给他提供了良好的物质与精神环境,从彭端淑晚年所作诗文中可知他对少时与兄弟一同求学于紫云峰上时的生活十分追怀。这样的家庭环境使他成为了意气风发的青年,而离家之后入仕理想与官场现实之间的矛盾给他带来的挫折体验使他对过往的家庭生活越发感念,故乡成为了他心中可以逃避现实的乌托邦。而母亲作为重要家庭成员,她的逝世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彭端淑心中“家”这一形象的坍塌,当组成家庭的亲人一一离散之后,这个可以为他带来慰藉的精神净土也就不复存在。此时的彭端淑所面临的不仅是前路茫然,也是身后不再有归途,他因此在《途中哭老母》中发出悲号:“父没不凭棺,母没不临柩。积此万古恨,残生空宇宙。”[1]6尽显孤独无依之情。在此现状之下,彭端淑这一时期创作的蜀道纪行诗的主题之一就是抒发漂泊游子的乡愁。

这种情绪贯穿了彭端淑的回乡之旅,他旅至河南时就作有《早发临颍》一首,云:“走马过颖桥,怀古思考叔。羡尔纯孝心,有母堪遗肉。”[1]5由颍考叔的典故思及母子之情,感叹自己即使如颍考叔一般怀有一片孝心却已永失可尽孝的对象,表达母亲逝世的悲痛。到达关中地区之后,彭端淑开始踏上了真正意义上的秦蜀古道,在长安写下《霸陵道中》:

日久行无已,马隤气不骄。秋风清渭水,衰柳霸陵桥。客路惊寒重,乡山入梦遥。不堪回首计,发白已潇潇。[1]65

诗中流露出了些许长途跋涉之后的疲惫,但从末句即可推知彭端淑更多是在用这次旅途映射自己的仕途。“客路惊寒重,乡山入梦遥”一句可谓是一语双关,既言明了长途跋涉的艰苦与故土的遥不可及,又揭示了彭端淑多年宦游的心理状态,不顺的仕宦之路加剧了他的乡愁情结,而无法消解的乡愁又使他对于为官愈加心灰意冷。经过漫长的等待之后,他最终重临故土,又写下《武连驿次放翁先生韵》一首,诗云:

寸草萦心别有期,廿年颠倒势难知。空怜游子颜如墨,不见高堂发似丝。羁旅萧条乡绪乱,关山迢递马行迟。人间鸡黍寻常事,匍匐归来已后时。[1]102

《四川通志》载:“武连驿,在剑州南,北至本州州驿八十里,南至梓潼县上亭铺四十里。”[6]行至此处,蜀道最崎岖的一段已经走完,但乡思却无法消解,诗中流露出了为时已晚的悔意。“空怜游子颜如墨,不见高堂发似丝”已脱离出自身的感受去体会父母年迈的辛酸,母亲的故去显然带给了彭端淑精神上的打击,表现出了对无法再体会与父母天伦之乐的追悔莫及。

作为从蜀道走出去的四川人,彭端淑赋予其蜀道诗的缕缕乡绪使他的蜀道书写与其他外来者截然不同,而他对于蜀道自然风光的描绘中所展现出的闲适与解脱则使他的蜀道诗更为独树一帜。古往今来描写蜀道的文人墨客不胜枚举,自诗仙李太白在《蜀道难》中高呼“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7]起,蜀道就在文学作品中被打上了嵚崎难行的标签。但惊险高峻的蜀道是彭端淑所依恋的故乡,它给彭端淑提供了短暂的精神栖息地,使畅游其中的彭端淑暂时忘记了官场沟壑,因此他返乡时期的蜀道诗中展现的不是旅途的疲态与对前路的茫然,而是一步步走近故乡时获得的心灵的安歇与寄情山水之间的闲适。

彭端淑曾亲履蜀道,亦知蜀道奇险,过函谷关时就曾慨叹:“艰哉蜀道难,剑门险尤倍。遥遥望前程,转使心如痗。”[1]7但实际上当他真正回到蜀道上时反而获得了心灵的平静。前文已提及《霸陵道中》一诗,写“不堪回首计,发白已潇潇”[1]65,抒发人到中年时对时间流逝的感怀。而当他行至益门镇,却尽显老当益壮的豪情。《陕西通志》载:“陕西既入关,平衍千余里,西南抵宝鸡,复岸然山合,惟一隘口始入,是为益门镇。秦山嵯峨,清江滉瀁,路惟鸟道,出镇南,云栈百折,达荆、梁,通滇。”[8]记述了益门镇重要的地理位置,可知蜀道从此开始进入了曲折难行的阶段。而彭端淑驻足益门镇时却丝毫不显担忧惊惧,其《益门镇》一诗写道:

古镇千峰集,南行入艰难。危崖蟠隘道,乱石走惊湍。日午常光闇,秋枫叶尽丹。白头尤喜健,策马入云端。[1]190

可谓以诗证地,开篇便点出南行之路自此艰难,为方志中的描述提供了佐证。与之前的设想不同的是,他此刻忽略了鸟道带来的阻碍,反而对山光水色抱以欣赏的眼光极写其奇崛,一路策马长驱直入,潇洒豪情可见一斑。

胡天游评论彭端淑的蜀道诗志在与杜甫争胜,但细观之下可发现,彭端淑的蜀道诗虽然在审美上亦展现出了雄浑奇崛之气,但其精神内核实与杜诗大相径庭。有相关研究对古蜀道作出考察,提出川陕南路的金牛道在元代以后向南穿越五丁山,经宁强县城与旧道汇合,“以后向南至广元,在那里又分为二路:一路沿嘉陵江向西南,在昭化脱离嘉陵江河谷进入剑门关,经剑阁、梓潼、绵阳、德阳、广汉、新都诸县市,最后抵达成都;一路出广元东南,在阆中转盐亭、三台、中江/金堂,在广汉或新都与前道会合,然后进至成都。”[9]彭端淑的蜀道纪行诗多以地名为题,诸如《金牛峡》《大士岩》《龙洞背》《嘉陵舟中》《武连驿次放翁先生韵》等,通过对其地理位置的考证并结合对古蜀道路线的研究即可推知,彭端淑此次南行的路线正是取道金牛道进入广元,又从嘉陵江乘舟至昭化,经剑阁到达成都平原。按学术界观点,当年的杜甫经祁山道到达汉中后,亦是接金牛道到达宁强,取道嘉陵江水路行至广元。杜诗有《白水渡》《水会渡》等诗作记录了他的嘉陵江之行,诗云:“高壁抵嵚崟,洪涛越凌乱。临风独回首,揽辔复三叹。”[3]708“大江动我前,汹若溟渤宽。篙师暗理楫,歌笑轻波澜。霜浓木石滑,风急手足寒。入舟已千忧,陟巘仍万盘。”[3]710意境开阔雄浑,从异乡人的视角展现出对蜀道景观与巴蜀风俗的好奇与惊叹。此前有学者认为杜甫的蜀道诗“真实地写出了作为中原人的杜甫对巴蜀地域文化的初步体验”[10],而彭端淑则是作为归家的游子,以充满地域认同感的笔触书写自己魂牵梦萦的故乡,心灵的回归使彭端淑展现出对过往挫折体验的释然,也为他的蜀道诗平添一丝超然物外之气。同是写嘉陵江,他的《嘉陵舟中》则是以环境之动荡衬托心境之安定:

长江思歇马,解辔得安流。轺释崎岖苦,犹悬道里愁。岩廊千佛子,风雨一孤舟。翻似安定禅,飘然物外游。[1]66

彭端淑自注此诗为描绘“千佛岩江边胜境。”[1]66他的文学创作中鲜少显露出佛家思想,这首诗却由景入情,颇具禅意。这与杜诗写途经嘉陵江时的惊叹与对蜀人习俗的好奇不同,彭端淑表现出的是作为一个蜀人对此种景观的见惯不惊,甚至从这在异乡人眼中奔腾莫测的江水里得到了安定。

统而观之,贯穿彭端淑此次南行归家之旅的是他的乡绪,这一时期纪行诗也围绕着这一思想而发散,一边结合他在外的不顺经历表现其乡愁情结,一边抒写重回故土之后获得的精神慰藉,双线纠缠,展现了游子与故土间永恒的羁绊。

二、茫然与坚守:再度出仕之路

在诗歌中书写乡绪的传统由来已久,早在先秦时期,《诗经》中就有“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11]的哀鸣。有研究认为,乡愁情结之所以传唱千年而不衰,其来源正是创作者内心对是否归家的纠结:“一方面人一旦离异乡土,漂泊他乡,浓浓的乡愁便会勾起他思乡之情。另一方面,人一旦回到家乡,他便会感到失落和迷茫,并可能再度离乡再去品尝那思乡的滋味。‘归’与‘不归’的二律背反,反映出诗人内心的矛盾和焦虑,使文学的‘归乡’主题充满了经久不衰的魅力。”[5]139-142“家”这一符号所代表的是精神的栖息地,却难以提供建功立业的土壤。彭端淑在归乡之旅中写尽乡愁,最终还是选择从归家的蜀道上再返官场,记录他此次出走的蜀道诗也就烙下了与此前截然不同的印记。

乾隆十七年,彭端淑丁忧期满,再出剑门返京待职。家乡安逸闲适的生活与此前的宦游经历形成了鲜明对比,再度出仕的彭端淑已不如初出茅庐时一样志得意满,而是对前程充满了不确定,他此一时期的蜀道纪行诗也因此表现出了身不由己的茫然,《马道》与《观音碥》两首诗最能体现出他此行的纠结心理。《马道》诗云:

秦栈八百里,日行复日奇。崇山四面奇,马道何崎岖。跋陟劳筋力,凸凹鲜平夷。侧闻肆虎豹,行者戒夜驰。况复多猿猱,哀鸣使人悲。藤萝掩日月,风雨倏迷离。茕茕蜀行子,郁郁怀忧思。侧身向西望,泪落不能持。[1]147

《观音碥》诗云:

曾经大士岩,复历观音碥。巉巉傍山足,百折缘江转。阴崖郁惨淡,日午露尤泫。大石竞纵横,斤斧不能剪。往来通铃铎,逼仄礙车辇。目眩心常惊,足跼步不展。我生何劳劳,白首尚临栈。试望芙蓉城,千里自平衍。[1]148

都极写栈道的偏僻难行,所托之情却与此前归家时不同。前期归家的纪行诗虽也提到蜀道崎岖,但有归家这一目标作为他前行的动力,诗中不乏征服艰难险阻的潇洒与闲情。反观《马道》与《观音碥》二诗,尽管其描写对象与此前纪行诗同为秦蜀古道,流露出的却是彭端淑的畏难情绪。“茕茕蜀游子”“白首尚临栈”二语尤为心酸,一是人到中年壮志仍未酬且前路难测,一是孑然一身无人可在今后的仕途中互为依靠。此情此景之下,彭端淑立于蜀道上回望故乡,眼见蜀地千里沃野,但自己却舍弃了安乐的生活,奔向未知的前程,心中的纠结可想而知,这也使他此行的蜀道诗蒙上了一丝消极茫然的阴影。

既然前途未卜,彭端淑又为何要舍安乐、取忧患?从其在即将出蜀时留下的《剑门》一诗中或能推知原因,《剑门》诗云:

长剑倚天门,巨石裂地轴。万古峙峥嵘,雄关壮巴蜀。忆昨惊烽烟,旌旗塞岩谷。圣德威百蛮,到今边宇肃。嗟余向北还,行行复踯躅。径仄如发萦,溪深陷山足。长风吹不休,阴气惨以黩。乡国适无虞,陟险甘所欲。明晨骋征鞍,迢递达平路。[1]151

开篇点剑门地势,极具雄健之气,后文虽写北还之路的踟蹰,但末句却透露了彭端淑担忧之中的坚定。“忆昨惊烽烟”以下四句尤为关键,正是透过这篇纪行诗探究彭端淑选择再度入仕的关节所在。自乾隆初期始,位于川西的大、小金川叛乱频起,清军直到乾隆四十一年才彻底荡平大金川,终乾隆一朝为平叛付出了巨大的代价。诗中所写“忆昨惊烽烟”指乾隆十二年的初次战乱,大金川土司莎罗奔不断侵扰邻近部族,乾隆帝震怒,多次派兵弹压,最终于乾隆十四年结束了这次战役。彭诗流露出了对此次胜利的欣喜,称赞清廷此举在西南少数民族中加深了威信,使西南边陲得以肃清。彭端淑并非善于逢迎歌功颂德之辈,他之所以有此诗句,是出于对清廷的认同与忠诚,认为清廷的统治为人民带来了安居乐业,因此他才要再骋征鞍,出仕是他作为一个传统士大夫实现个人价值与社会价值的最佳渠道。

换言之,彭端淑再出仕是由他的儒家经世致用思想所驱使的。他曾在《寄仲尹》中自述青年时“文章鄙流辈,志欲追雄迁。”[1]19《晚年诗序》中又道“一生尽力于制义”[1]1,可见他的理想并非止步于做个白衣文人。他为官的初衷也并非追名逐利,彭端淑家风严谨,他深受家中先人的影响,《遯庵王公传》提及外祖父的教诲:“训淑等曰:‘汝祖豪杰士,以孤身当大难,保障一方,全活千余人。汝辈当体先志,崇实黜浮,又宜力学,毋自弃。’淑等至今不敢忘。”[1]325事实上,彭端淑一生都在践行着这样的品德观,几十年的为官生涯中,他虽非显宦,但始终保持着崇实黜虚的行事准则,为治下百姓做实事,因此在后世传记中留下“吏民称歌”[12]的评价。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儒家经世理想是彭端淑思想的内核,驱动他不断进取入仕,实现自我价值与社会价值,在这样强大的信仰支持下,他才坚定选择了再次出仕。

三、彭端淑蜀道诗的自然与人文书写

自唐宋时期始,蜀道书写在文学作品中层出不穷,文人墨客在借蜀道抒情述志之余,也留下了对蜀道沿线地理与历史、人文的记录。除去彭端淑蜀道书写中丰富的个人情感抒发,其蜀道诗还细致描绘了他履栈时的所见所闻,可供今人构想清前中期蜀道建设、发展的实况。蜀道交通系统在隋唐时期就初步形成,后世又屡经变迁,在彭端淑的蜀道纪行中,不乏蜀道狭窄昏暗、人迹罕至的描写,可见尽管蜀道形成时期早,但在封建时代现实条件的限制下,这条出入蜀地的重要通道直至清代仍是崎岖难行的。

陕南川北一带多山地,江水穿行其中,蜀道所经之处山势高峻,下有江水激荡,古人在山壁上凿洞架木,修建起栈道,高耸入云,连云栈道因此得名。山势走向决定了栈道无论如何修建都难以避免高耸崎岖,彭端淑笔下的蜀道多是表现这种特点。《大士岩》一诗写道:

乍望阻行旌,前山耸崒嵂。磴道蟠苍穹,数骑自云出。危石千仞悬,飞湍百丈沸。长城仗木栏,摧折势难必。瞥然一俯首,不寒而自憟。昔人悲羊肠,到此应驻足。叮咛语童仆,跋涉戒奔逸。防身如履冰,兢兢犹恐失。秦栈洵多奇,此岩实无匹。惊定复长歌,愧乏少陵笔。[1]12

官方虽难以频繁对山路进行维护,但作为秦蜀间往来的重要通道,沿路都设有驿站。彭端淑有《武连驿次放翁韵》一首,写其入蜀后到达武连驿的所思所想。《大清一统志》载:“武连驿,在剑州南八十里,本朝乾隆二十七年置驿丞,自神宣驿至此皆栈道所经。”[14]说明此一时期栈道沿线有政府所设的官方驿站为往来官员提供换马、休憩等服务。除了官方的驿站之外还有当地人经营的小店,彭端淑的蜀道诗中数次提到了在“野店”休憩夜宿的经历,如《早发武功》:“野店鸡初度,匆匆束征装。”[1]146《孟家店》:“故乡遥在眼,小店暂停车。沽酒给童仆,艰辛半赖渠。”[1]192这些小店分散在荒野之中,为行人提供饭食与住宿,往来的客流催生出了这种沿线商品经济的发展,但囿于地理位置,这种经济还远远谈不上繁华。而行至相对平坦的地区情况则改善很多,平原地区的天然条件更加利于村落的发展,《由留霸至紫柏山谒留侯庙》一诗就写道:“积日历艰险,今晨鲜惊怖。数里见平原,落落村墅布。”[1]150描写地势渐缓后彭端淑的心情也随之放松,望见平缓的土地上坐落着为数众多的村屋。

从彭端淑诗歌的内容来看,蜀道沿线的经济并不算发达,但历史文化内涵却十分丰富。自先秦以来,蜀道就有五丁开山的传说,沿途所经的城市如宝鸡、汉中等都是历史名城,楚汉、三国文化盛行,彭端淑的蜀道诗除了抒发个人愁思之外,还包含着众多对历史兴亡的感慨。《金牛峡》一诗是对蜀国覆灭的思考:“不因金牛贪,中外至今闭。悲哉蜀何愚,一辟不再世。唯有武丁功,与峡长不替。”[1]11诗人超脱出了一般怀古诗对历史人物的评价,意不在抨击蜀王,而是由行路联想到道路的开辟,将眼光放在了历史的侧面。相比之下,《鸿门坂》一诗更为明显地表达了彭端淑的历史观点,诗云:

赢秦失纪纲,楚汉方争伯。及夫会鸿门,两难势相危。呼吸转存亡,乾坤睹一掷。留侯善用奇,玩弄如戏剧。烈烈樊将军,彘酒禠羽魄。增计复何施,羽量固不窄。惜哉空尔为,欲以强力迫。先入关者王,神器固有托。千马走马来,吊古访陈迹。[1]9

鸿门宴是耳熟能详的历史故事,项羽在故事中常被解读为刚愎自用的人物,彭端淑却在诗中提出“羽量固不窄”,他将项羽的失败更多归结于宿命。“神器”意指帝王之位,班彪《王命论》云:“游说之士,自比天下于逐鹿,幸捷而得之,不知神器有命,不可以智力求也。”[15]彭端淑诗中写项羽与范增欲以强力争夺王位只是一场空,正是对神器有命的认同,而先入关者为王是自然天道,项羽违背先入关者王的承诺则是对这种天道的违反,也就注定了他的失败,颇有宿命论的意味。

以上两首诗或多或少展现的是彭端淑历史观的一部分,而《由留霸至紫柏山谒留侯庙》则更多是借古人之事表自身之思,全诗如下:

积日历险阻,今晨鲜惊怖。数里见平原,落落村墅布。流水引征车,曲折通幽路。红叶满秋山,白云散复聚。想见辟谷人,逍遥曳杖屦。遗像肃清高,残碑半颠仆。留连去为能,出谷日已暮。[1]150

落脚点不在谈论张良的功绩,而是联想到他功成身退之后隐逸山间的逍遥。前文已有分析,彭端淑的返京之路是茫然与坚定之路,反映出他以儒家经世致用思想为内核的价值观,而《由留霸至紫柏山谒留侯庙》却是这条路上少有的闲适之作,前八句写山野村景,后八句写拜谒留侯庙,塑造的是张良作为隐士的形象,这样的山野生活吸引了彭端淑,使他留恋其间,流露出了他传统士大夫形象下的隐逸思想。

从整体来看,彭端淑作蜀道纪行诗以抒情为重,是摹景与抒情的高度结合,但在写景之间留下的蜀道真实样貌的描绘却为今天还原蜀道历史样貌提供了宝贵的线索。而他对蜀道所承载的历史内涵的解读亦让今人得以窥见他的历史观。

四、结语

彭端淑的蜀道纪行诗中共记录了他三次履栈的经历,在不同的人生阶段,其蜀道纪行诗也展现出了不同的特点。他从小接受到诗礼簪缨之族良好的家庭教育,开蒙之后将出仕为官作为奋斗目标,这决定了他的儒家传统价值观。然而他的性格并不能适应官场而作到长袖善舞,多财善贾,仕途虽说不算波折,但也难以为他提供施展宏图的机会。而一同出仕的兄弟也接连罢官或早逝,更使他孤立无援。现实与理想的矛盾让他产生了厌倦情绪,故乡成为他心中的精神庙宇,象征着安乐的生活。他因母亲的故去而踏上了归家之路,熟悉的故土风貌激发了他积压多年的乡绪,因此彭端淑此一时期的蜀道纪行诗总以抒发乡情为主题,故乡的山水也为他提供了无限抚慰,使他的精神得到了暂时的安歇。但在经世致用理想的感召下,他最终还是踏上了再次出仕的蜀道,开始了新一段征途,人到中年却要再离家宦游使他心怀忧戚,但也保留着对这个选择的坚定与期待。统而观之,彭端淑的蜀道之行是纠结的,他的思想始终徘徊在入世与出世之间。

彭端淑晚年曾在《书杜工部入蜀诗后》中写道:“不缘经胜地,焉得发奇思。造化宁无意,山川要好诗。”[1]204实际上这不光是对杜甫入蜀诗的评价,亦可视为古今文人墨客创作入蜀纪行诗的出发点。古往今来,如同彭端淑一样的宦游人还有很多,他们奔波在蜀道之上,山水激发了创作,留下的作品也增添了蜀道的内涵,使之成为了一个承载着丰富意蕴的文化符号。这些文学创作不仅反映了一个时期文人士大夫的心理状态,也为记录蜀道的历史面貌留下了珍贵的资料,值得后人不断挖掘,发现其价值所在。

猜你喜欢

蜀道
蜀道行
蜀道向天开
人物志
打开剑门关,蜀道平仄而出(组诗选一)
打开剑门关,蜀道平仄而出(组诗选一)
入川行吟(通韵)
蜀道除艰险天府尽欢颜
梁中效:中国蜀道研究的八个方向
蜀道中的“国际巨星” 思漠,卢彦西的巴山蜀水
蜀道雄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