怦怦怦
2024-03-02木糖
雪停后,几只家雀儿在教室的窗外叽叽喳喳,似乎在通知同学们,可以出去堆雪人啦。西北风可没这好心肠,大吼大叫,顺着窗户缝气呼呼地直往屋里钻。铁炉子立在教室中央,炉内煤火慢吞吞地燃烧着,好像被寒风吓破了胆。
教室仿佛冰窖,写字冻手,有的同学把手套戴上了。韩一水却没法这样做,因为他戴的是母亲做的手闷子,只有两个指套,除了大拇指,其他指头都并在一起。手闷子虽然比手套暖和,却不能戴着写字,遭到了韩一水的嫌弃。
教室越冷,韩一水越盼放学。韩一水的家在黑水屯,离学校有十多里地。放学后,有一辆大客车专门送他们这些外村孩子回家。大客车是从城里退役下来的,又老又丑,四处漏风,并且病病歪歪,动不动就坏。
大客车今天千万别出事,韩一水坐在教室里暗暗祈祷。谁承想,怕什么来什么。放学前,班主任告诉大家,大客车有点故障,学校已经通知家长来接他们放学。
韩一水好不沮丧,也不知道家里谁来接自己。钱立武却满不在乎,他家里有一辆摩托车。他跟同学们打赌,肯定是他爸骑着摩托第一个来接他。不过他输了。第一个来的家长是韩一水的二哥韩一山。他比韩一水大三岁,高个头,大眼睛,只要有人欺负韩一水,他那英姿飒爽的身影便会出现在校园里。
韩一水瞅了一眼钱立武,得意洋洋地跑出教室。一高兴,竟然把手套忘在了教室。
路上,韩一水坐在自行车的后座,双手缩进棉袄袖子里。由于没把着车后座,自行车拐弯时,他身子不由一晃,从车子上掉了下来。
怦怦怦,韩一水的心一阵猛跳,虽然摔得不重,却吓了一跳。恰好这时,路旁的树上飞起一群家雀儿,好似一片乌云,从一棵榆树飘向另外一棵榆树。
韩一山停下自行车,见弟弟没有戴手套,责备道:“记性总这么差。”说着,把自己的手套给了韩一水。
韩一水嘻嘻一笑,把手套戴上。他只顾着自己,没想到韩一山双手握着车把,被寒风狠狠欺负了一路。
到家后,母亲已经做好晚饭,是酸菜土豆条汤和大饼子。韩一水噘着嘴:“又是酸菜。”
母亲笑笑说:“酸菜心给你留着呢。”
一入秋,母親就腌了一缸酸菜立在外屋地,上面压着块大石头。这一缸酸菜能从立冬吃到立春,把韩一水吃得极其腻烦。不过,母亲每次切酸菜时,都把菜心给韩一水留着,用它蘸白糖吃,在那个贫困的年月里,也算上乘的零食了。
韩一水吃酸菜心蘸白糖时,听到韩一山跟母亲说,他的手冻坏了。韩一水也没太在意,直到第二天早晨见到韩一山的手肿了起来,才后悔昨晚为什么要戴哥哥的手套。母亲慌了,买不到冻伤膏,试着用各种偏方,结果韩一山的冻伤非但没好,还严重起来,手都烂了。
韩一水把哥哥手被冻伤的事告诉了钱立武。钱立武出谋划策说,把家雀儿的脑浆烧成灰,治冻伤最有效。韩一水一咧嘴说,那也太残忍了。钱立武白了韩一水一眼说,吃烤家雀儿时,你咋不说残忍?
家雀儿是北方常见的留鸟,学名麻雀。数九寒天季节,很多鸟都拖家带口迁徙到南方,家雀儿却倔强地留下来,在野外的雪地里觅食。勇敢、坚强、热爱家乡是家雀儿的优良品质。然而黑水屯人可不考虑一只鸟啥品质,对他们来说,家雀儿就是一块飞在天上的肉。
在黑水屯,不管大人小孩,都把打鸟当成乐趣。夏天时,他们把夹子下在水坑旁,一天能打几十只家雀儿,回家煎着吃。冬天时,夹子改成滚笼,饵是金黄的谷粒,只等着饥肠辘辘的家雀儿上当,它们只要一啄谷粒,就会翻身滚入笼中。此外,弹弓也是打鸟的武器,子弹是泥球,或者从自行车卸下来的钢珠。打在鸟身上,即便不当场一命呜呼,也会身负重伤。只是,这些手段韩一水一样不会。
韩一水跟钱立武商量,能不能帮他打几只家雀儿。钱立武神气起来,当即说,除非你帮我写十次作业。韩一水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钱立武也没有滚笼和弹弓,但他有另外的绝招,就是掏鸟窝,用他的话说,那是灭门。黑水屯家家户户都是干打垒,矮墩墩的厚山墙,黑泥抹的屋顶。唯有村委会是砖瓦房,高高大大,屋顶铺着红瓦,许多家雀儿便在那些红瓦下安家落户,傻乎乎的,还以为人们不知道。
是夜,韩一水与钱立武各拿一个手电筒,悄悄朝村委会走去。土路上的积雪很厚,两个孩子脚下不由发出轻微的沙沙声。韩一水担心惊动熟睡的家雀儿,放轻脚步。钱立武回过脸说:“放心,那些鸟都睡了。一会儿你看我怎么把它们堵在被窝里。”
说话间,他们来到村委会院墙外。钱立武虽然有些胖,身子却灵活,嗖嗖几下就爬上墙头。韩一水将手电筒塞进裤兜里,也翻上墙。随后,他们踩着墙头,一步步挪到房下。房顶距离墙头也就一米多高,钱立武毫不费劲爬了上去,蹲在瓦片上,目光四处游移。
浓浓的月色仿佛在红瓦之上洒了一层银白的霜,给这个寂静的夜晚又平添了几许寒意。韩一水盯着钱立武的背影,既紧张又兴奋,此外,还有一种怪怪的感觉。大概刚才钱立武说到被窝时,让他联想起自己和家人夜里睡觉时的情景。
忽然,钱立武迅疾地揭开一片瓦,同时用手电照了过去,果然是个鸟窝。两只熟睡中的家雀儿骤然被惊醒,强烈的手电光晃得它们睁不开眼睛,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一只胖乎乎的大手就伸过来,紧紧抓住一只家雀儿。另一家雀儿察觉到危险,哀鸣了一声,逃走了。
钱立武站起身来,返回到墙头,一脸得意地说:“怎么样,掏鸟窝我是高手吧。”说着,他将握紧的手缓缓松开,要把那只家雀儿给韩一水。
韩一水担心家雀儿跑了,迅速接了过去。忽然,他只觉掌心一暖,是家雀儿的体温,它很紧张,瑟瑟抖着,同时,韩一水又感到掌心有什么在动,怦怦怦,是家雀儿的心脏在跳动。怦怦怦,心跳得这么快,它一定极其害怕。怦怦怦,心跳声猛然增大好几十倍,撞击着韩一水的手指。怦怦怦,韩一水仿佛又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不由一惊,手松开,那家雀儿一愣之后,飞走了。
几天后,母亲听人说,用辣椒水可以治疗冻伤,于是天天晚上烧一锅热水,将几个干辣椒放进水盆里,给韩一山泡手,韩一山手上的冻伤逐渐好了。
韩一水始终没跟哥哥说,他曾经去掏家雀儿。钱立武嘲笑过几次韩一水,说他笨,连一只鸟都拿不住。韩一水并不反驳,心里却说,我才不笨。
时间慢悠悠地过去几十年,如今的韩一水住在城里,人们环保意识增强,谁也不再伤害家雀儿,它们活得更加自在快活。每当韩一水望见落在枝头上的家雀儿,耳旁总会传来当年听到的怦怦声,多好,那是一个生命活着的信号。
木糖: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儿童文学研究会会员,黑龙江省大庆市儿童文学协会常务副秘书长。出版儿童小说《春知的地图》《温泉城的奇妙夜》等。
编辑 沈不言 786559681@qq.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