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感谢
2024-03-01王念平
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刘爱芹老师刚刚来到我们鹤眼岭村小学。那时她还不到20岁,无论从哪方面看都像个女高中生。她给我们上数学课。
20世纪80年代初期,乡村的教师人才还很紧缺,教育还很落后,我们鹤眼岭村小学的老师大多是一些年级偏大的民办教师。我们的老师们几乎都是脸色深沉、不苟言笑的,上课时也总要求学生们一律把双手放到背后,如果谁在课堂上不听话搞小动作,一只粉笔头就会如箭一样冷冰冰地射向他的脑门,紧接着是一通难听的训斥。可以想象,这种严肃有余、活泼不足的课堂生活,对我们山里的“野孩子”来说,着实是一种无法忍受的折磨,我们一走进课堂,心里便盼望着下课铃声能快点响起来,让难熬的45分钟赶快插上翅膀飞逝。
自从爱芹老师来了以后,我们上课再也不用把双手放到背后了,而且,爱芹老师又很好看,让人赏心悦目,课堂上的气氛也很活跃,我们打心里喜欢上了她的数学课。
爱芹老师的身份亦是民办教师。她高中毕业时,学校正好需要补充新鲜血液,那时我们鹤眼岭村能考上高中的年轻人非常少,她是高中毕业生,是有知识有文化的青年,没得说,她是当老师的最好苗子。记得开学第一天,第二节课上课的铃声刚一停,爱芹老师已经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了教室。她把课本放在讲桌上,面向我们,脸红红的,显得有些紧張,看我们时还咬着下唇,似笑非笑,很明显,她是想让自己保持一种严肃姿态,但她一下子还做不到。好一会儿,她才镇静下来,轻轻地说话了:“同学们,从今天开始,我来当你们的数学老师。”说完,拿起粉笔,侧身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飞快写下“刘爱芹”三个字。写完,转过头来对我们说:“我的名字叫刘爱芹,同学们今后就叫我刘老师。当然啦,如果哪位同学不喜欢这么叫,没关系的,直接叫我的名字也可以。”我们发现,爱芹老师的字写得遒劲有力,字体结构也很严谨,跟她温柔的外表十分不相称。爱芹老师是那么渊博,对待学生的态度又是那么亲切,我们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我们望着充满青春朝气的爱芹老师,那种感觉就像闷热的夏日午后迎面吹来一阵凉爽的风,心情无比舒畅。爱芹老师继续说:“同学们,你们明年就要迈进中学的大门了,今年的学习对你们来说非常关键,我希望你们重视学习,热爱学习,努力学习,争取明年都能顺利地走进工农中学的大门。你们对自己有没有信心?”我们齐声回答:“有!”爱芹老师对我们洪亮的回答很满意。她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好看的笑容。
开场白过后,接下来是点名的环节。爱芹老师拿起花名册,叫到哪个学生的名字,然后礼貌地请被点到的学生站起来,看一下对方,轻轻地点一下头,说:“好,请坐下。”爱芹老师说的是好听而夹生的洛南普通话,而她点名时向我们点头微笑的真诚表情,让我们感到既新奇又激动,因为在其他老师那里,这样的礼遇是从来没有过的。
我们开始用友好、新奇的眼光打量起爱芹老师来了。她的身材比例很协调,扎着两条又黑又亮的短辫儿。衣着很普通,蓝色的上衣,里面套一件紫红的薄毛衣,蓝色的直筒裤,脚上是一双黑色的平底皮鞋。虽然衣服半新不旧,但她优雅的举止,飘逸的气质,跟其他老师一比,当即高下立判。爱芹老师在黑板上写字时,我们静静地在下面仔细观察她,目光一刻也不离开,真的有一种看不够的感觉。渐渐地,教室里便有了窃窃私语声。爱芹老师肯定听到了我们对她的议论,她手里的粉笔依然在黑板上吱吱呀呀地歌唱着。议论声很快变得肆无忌惮起来了。爱芹老师写完一个数学方程式后停下来,转过身,面对乱哄哄的课堂,她并没有要训斥我们的意思,而是静静地站在黑板前,目光在教室里巡视一回,然后提高声音说:“同学们,如果你们不想安静听课,那好,等你们讲完了我再讲,你们说好吗?”奇怪,爱芹老师的话刚一落地,教室里立刻便鸦雀无声了。爱芹老师满意地对我们点一点头,开始用她好听的嗓音讲课了。那节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我上小学以来听得最认真,也是最有意义的一节数学课。下课后,爱芹老师一走出教室,我们又议论开了。有人说爱芹老师不但人长得漂亮,而且眼睛还会说话,就像电影《小花》里的赵小花;有人说她是外表温柔但内心坚强,因为她写在黑板上的那一个个遒劲的粉笔字已经是最好的证明。总之,爱芹老师的优点能装满一大箩筐,缺点我们根本找不出来。
第二天,我们又发现了一件跟爱芹老师有关的新鲜事。就在校门外隔着一条土路的那个供我们上体育课的大土场上,只见爱芹老师穿着一身天蓝色的、有点紧身的运动服,昂头挺胸、一脸自信地绕着土场在跑步。在绚丽的朝霞映衬下,她的身上、脸上仿佛都在发着光,能吸引住每一个路过的人的目光。以后,每天早上一到学校,我首先把目光投到土场上,用羡慕与追寻的眼睛欣赏爱芹老师独自在土场上晨跑的身影。晨跑过后,爱芹老师显得更加富有青春活力了,站在讲台上,眼睛是那么的明亮,头发是那么的乌黑,而且讲课也讲得似乎更加有劲头儿了。可敬、可爱、美丽、温柔的爱芹老师,已经俨然是我们心目中的偶像了。
一天早上,爱芹老师跑完步回到办公室,匆匆地洗过头之后就走进了教室。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把头发扎成两条短辫儿,而是任由一头乌黑的秀发披散在脑后。我们分明看到,她的头发还有些湿,发梢上停留着的几颗水珠在窗外的阳光照射下熠熠闪光。正在早读的我们立刻被她天使般的美丽惊呆了,读书声在那一刻突然停顿了。坐在第二排的岳康乐,竟然嬉皮笑脸地对爱芹老师脱口说出一句惊世骇俗的话:“刘老师,你今天真的很漂亮,我好喜欢你!”岳康乐是个大胆、厚脸皮的家伙,现在他忽然对爱芹老师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对他的“丑陋”行径感到十分讨厌与愤怒,都一致向他投去了鄙夷的目光。爱芹老师并没生气,而是微笑着看一眼岳康乐,然后咬了一下嘴唇,说:“真是个调皮鬼。”面对全班六十双眼睛对她的欣赏,爱芹老师似乎受宠若惊,脸、脖子陡然红起来,站在讲台上,好一会儿也没有说话。看到这情景,坐在最后一排的捣蛋鬼刘根元也来凑热闹了:“刘老师,你很漂亮,我,我也好喜欢你。”刘根元怪里怪气的嗓音难听极了,他的话顿时引来一阵哄堂大笑。爱芹老师紧紧咬着嘴唇,侧过身,眼睛看向窗外的某一处,她显然是在调整自己的情绪。终于,爱芹老师说话了,而且是意味深长的话:“嗯,小小少年已经长大了,懂得欣赏美了,这是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可是,你们注意到了吗,我今天这个样子来到教室,可以说是披头散发吧,是不是对你们不礼貌呢?如果是,那么我在这里对你们说声对不起,请你们原谅。”爱芹老师说得没错,我们这些小小少年已经长大了(那时候我们村的同龄人上学都晚,很多人读到五年级已经是十三四岁了),我们已经懂得欣赏美了,当然,这里的美不仅仅是指外表的美,它还包括气质的美和精神的美。我们望着爱芹老师,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说不出的激动与感动,因为我们得到了爱芹老师最真诚的尊重——老师对学生说对不起,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件破天荒的事。
我清楚记得,有一次我心血来潮,为了向爱芹老师展示我的画画才能,希望获得她的赞美,我把自己花了两个周末画的一小幅名曰“猛虎下山”的中国画带到学校,挂在课桌前,期待能得到她的欣赏与肯定。那天的数学课堂上,在做习题的间隙,爱芹老师走到了我的课桌前,一眼就看见了我的“大作”。我赶忙低下头,不敢看她的眼睛。她在我的桌前停了下来,认真地欣赏起了我的画儿。我虽然不敢看她,却在用眼睛瞟着她脸上的表情,我感到心里美滋滋的,急切地等待着从她嘴里跳出一些激动人心的句子。然而我的美好愿望落空了,爱芹老师并没有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说出一个字来赞美我。她欣赏过我的画之后,轻轻地对我说:“念平同学,你的爱好很高雅,画也画得不错,但现在是面临升学的关键阶段,希望你不要分散精力,应该抓紧学习,争取更好的成绩才是头等大事。至于画画,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可以去画的,你说对吗?”说完,转身向讲台走去了。我赶忙抬起头,望着她的背影,心里虽然涌起了一阵失落感,但更多的则是感动与感谢,因为她的话不但没有错,而且对我是一种及时的警示。
我一直认为,我对爱芹老师的欣赏,要比其他同学更加仔细更加用心。因为,我对爱芹老师的观察有了独特的发现,也可以说是与众不同的另一面吧。就在那天早上,陪我们早读的时候,爱芹老师在教室里转了几圈之后,只见她背着手,走到黑板边的窗前,久久地望着窗外的土坡上一朵叫不上名字的野花,神情显得极其执着、虔诚,有一会儿嘴角还自然地流露出一种好看而自信的笑意。那一刻,我完全被她的样子惊呆了。以后,这样的情景在我眼里还出现过好多次。
爱芹老师宽严相济、热情负责的教学态度,以及她淳朴、温和与高洁的形象,就这样走进我们的心里,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们的心灵。
光阴荏苒,转眼到了小升初的冲刺阶段,我们的学习一天比一天紧张起来,爱芹老师彼时也收藏起了她的梦(她几乎不再站在窗前欣赏那些花儿和蓝天白云了),她对我们的学习抓得更紧了,特别是毕业前的两个月,从不上晚自习的我们,也在她的建议下开始“秉烛夜读”了(那时候我们鹤眼岭村还没有通上电,村民们晚上照明以煤油灯为主)。在晚自习做题休息的间隙,为了活跃学习气氛,爱芹老师还让我们做一些与学习无关的事,比如猜谜语、讲故事、搞小联欢,甚至唱诸如《我爱你,塞北的雪》《萬里长城永不倒》之类的流行歌曲。在那段紧张而开心的日子里,在秦岭深处寂静的乡村之夜,我们这群小小少年绝对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我至今记得爱芹老师在一次晚自习课上对我们说过的话:“同学们,我们洛南地处秦岭深处,这里交通还很闭塞,人们的思想观念还很落后,因此,我希望你们要努力学习,将来冲破这种闭塞与落后,走出秦岭大山,去外面更广阔的世界书写你们的人生。”这是爱芹老师对我们的殷殷期望!
小升初考试结束了,没有告别仪式,也没有毕业留影,我们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了爱芹老师。
我在洛南县工农中学读初中的那三年,曾经多次去过鹤眼岭村小学,我是特意去“看”爱芹老师的。“看”为什么要打上双引号呢?因为我每次都是居高临下地站在学校后面的一条小土路上,远远地从窗户外凝望爱芹老师给学生们上课的身影。每次看见爱芹老师,心里都像放映电影一样,她和我们在一起的那一幅幅画面就在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着。非常遗憾的是,我多次鼓起勇气想走近她,问候她,但终究还是没有胆量踏进校门一步,因为我害怕站到她面前不知道该说什么。
几年后,因为教育改革,许多民办教师都离开了,爱芹老师也离开了鹤眼岭小学。后来,我也离开了家乡,从此再也没有她的音信了。
爱芹老师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她为学生们默默付出着心血。作为她的学生,我是不能忘记她的,而且我要永远感谢她!她曾经说过的话,她对于我心灵世界的影响的一些印记,至今依然深深地刻印在我记忆的光盘上。
作者简介:王念平,男,陕西洛南人。系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微型小说学会会员。作品见于《广西文学》《东方剑》《芒种》《红豆》等刊物。曾获第五届中国报人散文奖、第二届“罗峰奖”全国非虚构散文大赛优秀奖。
(责任编辑 关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