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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太平广记》“胡人识宝”故事看唐人民族心理

2024-02-29肖璐璐

文化学刊 2024年2期
关键词:太平广记胡人宝物

肖璐璐 魏 娜

“胡人识宝”故事是反映大唐和西域互动交融的一类重要文学作品,其题材在唐传奇中曾频繁出现。此类故事在汉代时已有萌芽,而在唐代达到创作的鼎盛阶段,故事中的“胡人识宝”情节亦成为十分经典的文学母题,在后世不断演绎。然而研究者的目光大多聚焦在该类故事中所勾勒出的胡人形象以及故事形态结构层面。通过对这类故事进行深入剖析,我们可透视其背后所折射出的唐人复杂甚至略显矛盾的民族心理,而民族心理中所包含的民族意识、民族性格等问题对于今天在中华民族共同体视域下筑牢共同体意识有着一定的研究价值。

一、彰显出唐人天朝上国的民族心理

唐王朝作为中国历史上最为强大的封建王朝之一,兴盛之时四海咸服、万国来朝,其中唐人与西域的交融交流向来是多学科探究的热点话题。《太平广记》中整理出的42篇胡人识宝故事则从唐代小说这个切入点展示出二者互动的诸多生动画面。这类故事模式大多为唐人得宝而不自知,抑或是对宝物的价值认识不够到位,而被胡人“慧眼”识出。此类型的故事则有20余则之多。代表作品有《严生》《刘贯词》《鬻饼胡》《紫靺鞨》等。这一特别的情节不仅反映出胡人对于宝物的了解之精深,仔细体味更能从中咀嚼出唐人天朝上国的民族心理意味。

读者所熟知的“胡人识宝”故事中所出现的宝物类型较为多样,涉及方方面面、多种形态。但大致可分为两类,一类是来自本土的宝物,而另外一类则是来自异国的宝物。本土宝物类型大致又可分为与道教方术相关的宝物和与探索海洋相关的宝物,而其中道教宝物出现次数更为频繁。在《太平广记》卷二三〇《王度》中,主人公王度所获宝镜被一胡僧所识,胡僧云:“贫道受明录秘术,颇识宝气。檀越宅上,每日常有碧光连日,绛气属月,此宝镜气也。贫道见之两年矣[1]1482。”“此镜有数种灵相,皆当未见。当以金膏涂之,珠粉拭之[1]1482。”“镜”在中国道教传统文化中是其最著名的法器之一,而道教作为中原传统宗教,胡人却深谙其中之奥妙。文中提到的“金膏”“珠粉”擦拭宝镜的方法与道教所流传的“摩照之法”大致相似,即用药物涂抹镜面为其注入某种神秘力量,以使其“明如日月”。由此可见,大国宗教文化对周边国家和民族的浸润影响之大。而故事中所谓胡人对于道教之术的精通实是出自唐人之笔,而唐人于此处着笔的意图也显而易见,其中无不流露出唐人对于中原文化的自信与自豪。在另外一则故事《太平广记》卷四〇二《宝珠》中,武后一直当作装饰品缀于冠上的宝珠实是极为珍贵的宝物,以此宝珠所磨之膏粉涂足,甚至可“步行水上,舍舟而去”[1]2685,可见其宝物之神异,然而“历代不以为宝”。换一角度我们也可看出唐王朝物产之富饶,对于“大如瑞梅”的宝珠哪怕并无神性也是十分罕见的,然而历代唐人却均“不以为宝”。而在《太平广记》卷四〇二《水珠》故事中,对于宝物来源胡人则直接点明是:吾大食国人也。王贞观初好,来贡此珠[1]2686。再如《太平广记》卷三十四《崔炜》中,老胡人向主人公崔炜解释宝物来源时说道:我大食国宝阳燧珠也。昔汉初,赵佗使异人梯山航海,盗归番禺,今仅千载矣。我国有能玄象者,言来岁国宝当归。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资,抵番禺而搜索[1]191。此宝物为大食国之国宝,然而其价值对于崔炜而言却只是能卖十万缗够自己置办家产而已,可见在唐人眼里,并算不上价值连城之至宝。此物对于大食国来说,却是值得花费重金远渡重洋来寻觅的国宝,此中差异,可见一斑。

从《太平广记》中收录的多则故事就可看出,很多在胡人眼里十分珍贵的宝物却被唐人平淡置之,有些甚至完全放在毫不起眼的位置。由此可以看出兴盛时期的唐王朝不仅仅是经济文化中心,也因其强大的国力和影响力而网罗天下奇珍异宝。

历史上的唐王朝疆域辽阔,绵延万里,其疆域在最盛时期东至朝鲜半岛,西达中亚咸海,南到越南顺化一带,北包贝加尔湖,而辽阔的疆域必然带来丰富的物产。对此“诗圣”杜甫有诗可为证:“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物资之丰盈,可见一斑。除自身疆域之辽阔、物产之丰富外,作为当时世界上几乎是最为强大和富庶的国家的唐王朝也是被众多周边国家所朝贡。“汉家海内承平久,万国戎王皆稽首。天马常衔苜蓿花,胡人岁献葡萄酒”,这是鲍防在其诗中对于唐王朝被万邦来朝盛世景象的描绘。据史籍记载,入唐朝贡的藩国,南方有南诏、环王、婆罗、殊奈、扶南等,西方有疏勒、吐谷浑、高昌、焉耆、龟兹等,北方有契丹、奚、黑水靺鞨、室韦、渤海等,东方有高句丽、倭国、新罗、百济、渤海等[2]1220。朝贡的贡品包括各类金银珠宝、动植物、香料等(表1所示)。

表1 藩国贡品(1)表格信息来源〔宋〕王钦若:《册府元龟》卷九百七十四《外臣部·褒异》,中华书局1960年版,第11445页。

历史上清代往往被认为是天朝上国思想的顶峰时期,实际上唐人同样持有这样的思想,然而二者并不完全相同。这里的唐人天朝上国心理更倾向于一种磅礴豪迈的大气,这同样是处于共主地位的大唐对“大一统”心灵秩序的维护。小说情节虽多为虚构,但对于此类情节的铺陈却无处不流露出一个强大富庶的国家所带来的民族自信,而历史上的唐王朝拥有这份自信的资格。

二、体现出唐人自我纯化的民族心理

唐代中后期安史之乱爆发,以安禄山、史思明为首的胡人早期以宗教为契机笼络凝聚各地胡人并在后期发动暴乱。此后唐人对于胡人的态度发生了较大的改变,无论是从制度层面还是在文化层面都出现了明显的排斥,而社会动荡必然对文学创作产生一定的影响。

在已整理出的42则胡人识宝故事中,半数以上创作于“安史之乱”爆发以后,而在这些故事中,有一类故事同属于一种类似的结构模式:即唐人得到某异国宝物——该类宝物对唐人并无用处而对胡人却至关重要——胡人买宝而归。

《太平广记》卷四二一《刘贯词》中胡人所云:“此乃罽宾国镇国碗也。在其国,大禳人患厄。此碗失来,其国大荒,兵戈乱起。吾闻为龙子所窃,已近四年,其君方以国中半年之赋召赎。……唐人得之,固无所用。得钱十万,可货之[1]2833。”故事中所提到的罽宾国国宝镇国碗关系到罽宾国数万人的生计问题,此碗能免除许多人的灾难,然而在唐却没有任何作用,甚至如果能卖上十万钱,就可以把它卖了。我们可以看到在这则故事中,对于其他国家至关重要的国宝在唐人眼里却也并无稀奇之处,并且“唐人得之,固无所用”,这与前文所提到的唐人不以宝物为宝还存在细微的差异,此处的唐人不仅不识得宝物,而且在了解宝物来源以后,被识宝人告知该宝物对于唐人并无任何用处。

《刘贯词》这则故事出自李复言《续玄怪录》,李复言其人生平尚未得到准确的考证,约于唐宪宗元和至唐宣宗大中年间(806—859 年)在世,而《续玄怪录》中多数篇目记录的是元和年间的事,由此我们可以推测《刘贯词》大概率是创作于安史之乱以后的篇目。而在另外一则故事《鬻饼胡》中也曾有同样的描述,胡人所说:“郎君得此,亦无用处,今人亦无别者,但知市肆之间,有西国胡客至者,即以问之,当大得[1]2689。”

在这类故事中,“宝物”往往对于其国家具有非凡的而非仅仅是财富的意义,背后潜藏的是胡人文化之核心。我们知道,安史之乱不仅仅是盛唐由盛转衰的转折点,其在中国历史上更有着重要的分水岭意义。因动乱组织者的胡人身份,导致后期唐人在一段时间内对于胡人及其文化产生了较为明显的拒斥态度。而在此以前,唐人从胡文化中吸取了很多内容,“尚胡风气”在唐代蔚然成风。甚至涉及社会方方面面,包括宗教、文学创作、服饰、生活习俗等等。而在安史之乱之后,唐人对于胡人态度发生转变之后,这一切变化也将体现在上面所提到的诸多层面。

如早期胡汉关系较为融洽之时,唐人亦受胡人宗教文化浸染之深。例如大多数的粟特人信仰源自波斯而具有粟特特点的琐罗亚斯德教,中国则称之为祆教、火祆教、拜火教。由西域入唐的胡人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生活在他们自己的聚落中,而祆教则成为团结胡人的重要纽带,祆祠即胡人祭祀祆神的宗教活动中心。早期祆教对于唐人产生了较大的影响,据清人徐松《唐两京城坊考证》:仅长安城内,就有四处祆祠,分别是位于东西市周围的布政坊、靖恭坊、崇化坊、普宁坊。而在长安城之外,敦煌、凉州、洛阳等地也立有祆祠[3]。在胡风盛行的中唐时期,胡化程度逐渐加深,祆教对于汉人的影响也相应加深,在汉地民间扎根:如赛祆活动不仅仅是专属于胡人的宗教活动,汉人也积极参与进来,再如祆教赛神曲《穆护歌》也成为了唐代教坊用曲。而后期,安禄山把自己打扮成“光明之神”,并且利用胡人所擅长的商业贸易,通过祆教信仰来团结分散在各地的胡人,从精神层面将胡人凝聚起来。安史之乱后,胡汉冲突渐趋明显,而作为异族文化势力的祆教以及各地胡人势必会受到来自官方力量的压制。

据《旧唐书》记载:上元元年,田神宫至扬州,大掠百姓商人资产,郡内比屋发略掘遍,商胡波斯被杀者数千人[4]。此外,《新唐书》记载:大历八年,嗣恭起州县吏,以课治进至显官,及晃事株戮舶商,没其财数百万私有之[2]4623。再如动乱之后,在距离粟特本土十分遥远的唐朝河北道仍有祆祠兴建,而这极大程度上是因为安史之乱后胡人在唐朝本土受到歧视,因而大量移居到安、史部将掌握政权的河北三镇地区,而大量胡人的迁入必然会有新的祆祠兴建。

在中唐以降“胡人识宝”故事叙述的背后,传达出的是唐人对于中原文化影响日深的胡族文化的主动区隔,暗示其开始了新一轮的自我纯化。这一切与安史之乱以后唐人夷夏观念的转变有着不可分割的关联。前期国力强盛的唐王朝,在民族关系方面采取“华夷一家”的态度,而当共主地位产生威胁陷入被动局面,“夷夏之辨”的观念则再度兴起。所谓“来之于夷”的宝物象征着胡族文化核心,因此,在中晚唐华夏文化圈里已经难以获得包容和认同,须“还之于夷”才能保持华夏文化的纯净性。

面对“毛毳腥膻满咸洛”的现实情况,昔日“四海咸服、万国来朝”的从容大气逐渐成为了历史记忆。“唐人得之,固无所用”这一看似武断的叙述背后,实则表现出的是汉人对于胡族文化一种主动抗拒的姿态。而当胡族文化被汉人刻意漠视、疏远乃至逐渐淡忘之际,“胡人宝藏失而复得”的故事也终究只能以“来之于夷、还之于夷”的结局而落下帷幕。

三、诠释出唐人对胡人的矛盾态度的民族心理

目前,学界对于唐人在胡人识宝故事中所反映出的民族心理大多归结为一种开放包容的姿态,唐王朝以鼎盛之姿屹立于世界,确实向来以宏大的格局面对世界各民族。然而现实中的民族心理难以用单一的包容或拒斥简而言之,笔者通过“胡人识宝”故事管窥到的是一种复杂甚至矛盾的心理。

(一)胡人形象的美化与丑化

从胡人形象出发,在这类故事中所出现的胡人多被塑造成一种诚实守信的形象,甚至在道德层面有着似乎远高于常人的道德水平。对于并不识宝的持宝人也就是唐人,胡人不但向其解释清楚宝物来源并且对于宝物主动加价购买。主动加价这一行为并不符合大众对商人的一般印象,但在“胡人识宝”故事中这种类型却不在少数。由此可见,这是唐人对于胡人形象的刻意拔高,当然也从正面直接体现出了唐人对于胡人品德的认可。

然而除正面形象外,在故事中也不乏很多负面的形象,这一类胡人阴险狡诈,企图从持宝人手中夺得宝物,抑或是希望以最低的成本得到宝物。由此我们可以看出,这里的胡人并不是单一的类型化的角色,而是具有多个侧面的人物形象,使得这一类故事更具真实性。在我们眼前展现出的胡人不单纯是前文中所谈到的善良高尚的形象,也有可能是为了宝物会大打出手的滑稽形象。比如在《太平广记》卷四四一《阆州莫徭》中,几名胡商为了争夺一枚象牙,竟然“往复交争,遂相殴击”,甚至到了大打出手的地步[1]2973。这与前文中所谈到的胡人主动加价购买宝物的形象可谓是大相径庭。此外,这个负面形象还体现在对胡人外貌的描写上,在《太平广记》卷九六《韦皋》就有相关的描写:有一胡僧,貌甚陋,不召而至[1]561。在脸谱化的描述中,对于外形的描写往往倾注了主观上的好恶,胡人外貌的丑陋其中也暗含唐人对于胡人的拒斥。这一现象不仅仅体现在胡人识宝故事中,在唐人的其他诗歌小说作品中同样能发现对于胡人外貌形象的刻意丑化。唐人笔下的胡人形象很少有写实的描写,常常存在刻意拔高和刻意丑化这种两极分化的现象。而这也恰恰印证了唐人对于胡人的一种矛盾心理的体现,刻意拔高表达了对胡人这一群体品格的认可,而丑化胡人却又从侧面表现出唐人内心深处的一种不认可。

(二)对胡人商业活动的认可与鄙夷

从唐人对于胡人商业活动态度的角度来看,也会有同样的发现。唐人对于胡人拥有巨大财富这件事基本是持肯定态度。胡人总是出手阔绰,动辄花费几十万甚至数千万的金钱求购宝物,大多非比寻常的富有。《杂纂》中有《不相称》条“穷波斯,病医人”这样的描写,由此可见,西域胡人的富有在唐代是被大众所公认的。在唐人笔下的胡商往往都是坐拥巨大财富且又出手阔绰,他们的财富被唐人所羡慕,然而对于拥有巨大财富的胡人,唐人对其不仅仅是单一的认同,同时也带有一定的讽刺意味,比如胡人对商业的极致崇拜,从唐人的笔下,我们能看到其对胡人对于商业利益锱铢必较的讽刺,从中也能反映出唐人对于商业的态度。虽然唐人在一定程度上是支持商业发展的,但是对于胡人这种极度追逐崇拜和追逐商业利益的行为来说,唐人的描写还是充斥着一定的鄙夷。

唐人对于胡人持有的这种复杂而又矛盾的心理体现在其一方面积极塑造胡人在道德层面的高尚形象,并且对胡人在识宝方面的能力也加以正面的大力肯定,同时对于胡人拥有的财富也持肯定和羡慕的态度,然而,从另一面,我们也能看到唐人笔下胡人为追逐利益而展现出的不堪的形象,这种对胡人内在的否定甚至直接通过对其外在形象的丑化而直白表现出来,而这种现象不仅仅出现在“胡人识宝”这类故事中,在唐代的其他小说或是唐诗作品中亦能寻到踪迹。

结合历史材料,能推断出唐人对于胡人的态度向来是较为复杂的,排除上文中因安史之乱而引发的唐人对华夏文化的刻意纯化现象,唐人对胡人的民族心理向来简单概括。因李唐天子特殊的胡汉混血身份再加上唐王朝在初期强大的国力,帝王口中的“爱民如一”也就成为拉近胡汉关系无形的大手。然而内在的隐性的拒斥思想却不绝如缕。在唐代初期就有部分士大夫坚持儒家正统思想和华夏中心论的观点,对于胡人及其文化持鄙夷和轻视的态度,然而此时一切表现得较为隐晦,“安史之乱”的爆发则使其具有了外显性的特点。

四、结语

唐王朝是中国历史上受胡人及胡文化影响最深的封建王朝,将唐代“胡人识宝”故事这一切片置于古代文化研究的显微镜之下窥见的是唐人复杂矛盾且一直处于动态变幻的民族心理。民俗学家钟敬文先生高度认可“胡人识宝”故事的价值,认为其在古代交通史、民族心理学等方面都是值得重视的研究资料,我们透过这类故事去挖掘其背后的价值是十分有意义的,然而民族心理是一种复杂的多元的包含多种要素的心理现象,通过古代文学作品这条小径来探寻一个古老民族在历史长河中民族心理的渊源是任重道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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