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舌尖上的故乡·皮蛋

2024-02-29木小易

川菜 2024年2期
关键词:竹篓草木灰皮蛋

木小易

第一次吃到皮蛋,大概是在我五六歲左右。那时候集体经济刚经历土崩瓦解,父亲所属的缝纫社解体。为了糊口,他不得不在每个赶场天,于街上设个摊点,接一些做衣服的零散活计。

由于还没到上学的年纪,每到赶场天,父亲都得带着我一块儿到摊点上来。有天一个外地瓦匠拿了一块布料,来找父亲做一件中山装。瓦匠和父亲相熟,平日里倘在后溪待的日子长一些,都会来找父亲扯闲谈,偶尔在我们家里留宿,隔三差五也会带一些稀罕礼物给我。瓦匠是个四十来岁的单身汉,他独自一人,四海为家,无牵无挂,故而性格洒脱恣意,豪爽大方。他与父亲同姓,论辈分比父亲矮了一辈,父亲就让我叫他光远哥。光远哥量好了衣服尺寸,他从衣兜里掏出一个灰色的椭圆的东西递过来,对我说,妹,哥送你一个皮蛋,好吃得很。

这个叫做皮蛋的东西,外面似裹着一层草木灰。等光远哥走后,父亲找来水洗净了外面的灰,露出茶青色蛋壳来。他剥开蛋壳,递到我手上。我旋转着打量手里这枚皮蛋,外面是青黛色琥珀般晶莹剔透的蛋清,蛋清上有如同工笔画般勾勒出的白色花纹,形如松针。它散发着一股诡异又奇妙的异味,有点腥,腥中又带着一点臭,但这臭又格外勾人。我一点一点撕下蛋清送入嘴里,露出里面深绿色渐变的蛋黄,细咬一口,它柔韧弹牙,微微颤动,有种横冲直撞的生硬涩味,但咀嚼后就变成了悠远绵长的奇异的香,有种层次递进的味道。我第一次知道,世间还有如此美味。

父亲对我说:别小看这一颗皮蛋,它两角钱一个呢,我们这种家庭吃不起,只有光远哥才舍得吃。两角钱,在当时的我眼里,无疑是一笔巨款,奶奶请我吃臊子面,就花了两角钱。我问父亲,为什么我们不自己做皮蛋呢?它是怎么做出来的呢?父亲说:好像是用碱和草木灰混合制作而成,工艺复杂,做坏一颗就会浪费一颗鸭蛋,多可惜呀。鸭蛋我能吃到的机会也不多,想想也觉得可惜,于是断了自己做的念头。

但我依然对蛋清上松花状的花纹好奇不已,父亲不耐烦我的刨根问底,大抵他自己吃皮蛋的机会也不多,知之甚少,于是敷衍我说,做皮蛋用的草木灰是松树的枝丫烧成的,所以里面就长了松针出来。我被这个谎言蒙骗了许多年,直到后来上学读了《十万个为什么》,才恍然明白那不过是一种化学反应罢了。

我后来对皮蛋这种食物一直念念不忘,梦寐思之。听说中街洪老太太家的皮蛋最为好吃,于是我便总在母亲支使我买盐巴打酱油时,舍近求远,绕过上街来到中街的洪老太太家,只为见一见她家的皮蛋,以饱眼福。洪老太太家不仅卖皮蛋,还卖盐巴酱油火柴之类的生活日用品。她也卖瓜子。瓜子装在一个光生生亮幽幽的青花瓷坛子里,盛量瓜子的器具是两个竹筒,两分钱一小杯,五分钱一大杯。有时候镇上放电影,她就会在人群外支个筛子,提个马灯,在那里买瓜子。看电影对她来说似乎并不重要,卖瓜子才是人生大事。买盐巴或者火柴多出来两分钱的时候,母亲也准许我用那两分钱换一杯瓜子回来,常常是还没走到家,我兜里的瓜子就吃得只剩下几粒了,换衣服的时候掏口袋,口袋底沾着的两粒都会翻出来,用手剥开瓜子壳,将瓜仁慢慢送到嘴里去,生怕送快了就会一下嚼没了。

自从吃过皮蛋后,我就对瓜子失去了兴趣。洪老太太的货摊摆在家门口,两块门板卸下来,打横铺在屋檐下的两根长凳子上。凳腿一头长一头短,短的那头搭在阶沿上,长的一边支在街上。洪老太太一般都在屋里做着一些手头活计,有人买东西,冲里面喊一声,她便颠着小脚,一拐一拐地走出来。

皮蛋装在一个椭圆形竹篓里,摆放在货摊最外面的左侧。尽管它被草木灰包裹着,可我依旧能窥见里面淡青色的光芒,我在买其他东西的时候,也会忍不住摸摸那个竹篓,假意问一问,皮蛋多少钱一个?我自然是买不起,洪老太太也知道我这个小孩子买不起,所以,偶尔找回的零钱,她只问我,要不要来杯瓜子?买几颗水果糖?酸萝卜也刚刚泡好,来几片不?洪老太太泡的酸萝卜是镇上最好吃的酸萝卜,辣里带脆,酸中有甜。不过在皮蛋面前,它们都黯然失色。我摇摇头,将找回的零钱小心藏好,想要存到两角钱的时候就买皮蛋,再体验一回那妙不可言的口感。

可是存钱真的很难啊!大部分时候,母亲根本就没有多余的钱给我,我很绝望地发现,买皮蛋的梦想简直是遥遥无期。存到我都开始上小学了,也只存了一角钱。站在洪老太太的货摊前,我感觉自己不能再等了。忘记那天母亲吩咐我买的什么了,只记得洪老太太还需补回我五分钱,在她踮着小脚,慢悠悠回到屋里的抽屉里取零钱的时候,我颤抖着手,从裤兜里抠出那张存了很久的一角钱,扔在货摊上,从竹篓里抓起一个皮蛋,转身就跑。我心如擂鼓,双颊发烫,耳旁呼呼生风,飞快地朝家里跑去,我害怕听见洪老太太的喊声,但我也知道她追不上我。

回到家里,我把买的东西交给母亲后,躲到房间里,从口袋里掏出那个被我几乎要捏破了的皮蛋,生怕它一掉到地上,就会钻进地缝里消失不见。我抹掉了上面的灰,敲一敲蛋壳,剥开——我没有看见那黛青色琥珀般的蛋清,一摊黑褐色的水从残破的蛋壳里面流出来,房间里瞬间漫出一股奇臭无比的味道——这是一颗做坏了的皮蛋。其实我很想将这个故事的结局编得完美一些正能量一些,比如母亲发现了我的异样,我向母亲道出实情,她带我去认错,补了剩下的五分钱。比如我又去了洪老太太的货摊,老太太慈爱地对我说:孩子,偷窃不对哦,你喜欢吃,我送你一个吧。然而真实的结局是:从此我再没有去洪老太太的货摊上买过东西,连瓜子和酸萝卜我都不再吃,当我存够了五分钱的时候,我悄悄来到那里,将那枚五分硬币,塞进了那个装皮蛋的竹篓里,然后迅速跑开。

即便过了多年,每当提到皮蛋,我依然会羞愧难当。每次吃它,我都感觉自己行为猥琐,恍若小偷。若能穿越,我定然会奋不顾身回去,取下她手里的皮蛋,拉起她转身就走。当年那个馋嘴的小女孩,当她踌躇在那货摊前,当贪欲和理智在她脑海里激烈交战的时候,怂恿她做出那样一个举动的,正是贫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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