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别了,东库岛

2024-02-28杨旻洁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岛民菜园村民

东库岛渔港码头。图/受访者提供

从邻岛的山坡遥望,0.6海里外,东库岛的轮廓在冬季的海雾中时隐时现。对于曾住东库岛的村民来说,现在这也许是他们离家乡最近的陆地站点了。东库岛的含义,从海岛生活变成了剪影和回忆。

2023年12月末,东库岛整岛搬迁工作逐步完成。26位常住岛民与故土告别,搬到远方的城镇居住。目前,开往岛屿的船只已经停运,岛民再回去搬取家当,需要向镇政府报备。岛上水电停供,空无一人,坡地的植被转为枯黄,老旧的房屋静卧其中。

浙江舟山群岛北部的嵊泗列岛中,东库岛是最偏远、鲜为人知的岛屿之一。当地人将它归为“悬水岛”或“离岛”——远离陆地,无桥连接,是孤悬在海洋中的岛屿,必须乘船才能到达。嵊泗县的主岛也是离岛,但相比之下,东库岛更偏僻。

从上海沈家湾码头出发,乘高速客滚船1小时,可到达泗礁岛——嵊泗县菜园镇政府所在地。镇上没有直达东库岛的公共客船,必须在早上7点半从泗礁岛坐每日仅一班的客船,到东北11海里外的绿华岛,再转乘当地渔民的小船,摇晃半个小时,才能到东库岛。有时遇到8级大风,船只不得不停航。在行政划分上,东库岛现属菜园镇管辖的绿华村,但县城本岛的居民,很多都不知道它的存在。

在卫星地图中,面积约0.24平方公里的东库岛像一只海龟。它被碧蓝的海水包裹着,头朝着与县城相反的方向。微隆的“龟壳”,是海拔74米左右、被绿植覆盖的东库山。“龟身”的轮廓,由曲折的海岸线和众多黑色礁石构成。在岛民聚居的房屋之下,展开着一片广阔的沙滩。“海龟”两脚环拱之处,是岛屿南部的渔港码头,它见证了东库岛的繁荣和衰落。

跟嵊泗的其他小岛一样,东库岛有着类似的历史叙事。如今东库岛民的祖先,多是清朝时从衢山、岱山等地北上的移民。据史料记载,光绪年间,岛上有二十多户居民。岛民主要以采集海贝紫菜、捕鱼为生。1980年代,在村支书带领下,东库村村民集体筹资,在岛内开凿围筑了环形渔港码头。台风天,渔船可停泊在港内躲避风浪,渔民也不用像以前一样担心船只损毁,能在房中睡个安稳觉。这个港湾,至今仍是东库岛民心中的骄傲。

岛屿经济的巅峰和下坠, 在1990年代先后到来。据绿华村村书记陈国军讲述,那时“渔民们把木质渔船升级为钢制机帆船,捕捞效率大为提升”,东库岛的梭子蟹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岛附近捕捞的螃蟹,在菜园镇能卖个好价钱,一艘钢制机帆船捕捞螃蟹卖,一年能赚30万-80万元不等。东库岛民仍记得渔港繁忙劳作的景象。几十艘渔船早晨从港口涌出,傍晚从大海上满载而归。1995年,岛上常住人口达到一百多户两百多人。

赚到钱的年轻人,开始向往岛外的世界,许多人在菜园镇买了房。由于入学人数太少,东库岛上的学校在1980年代就关闭了。为了子女的入学和便捷的生活条件,1994-1996年,一大批青壮年劳动力离开东库岛,搬到镇上生活。2001年邻岛绿华岛的小学停办后,搬离东库的人就更多了。岛上的空房,逐渐多过了住人的房子。

就像周围的小岛一样,1990年代中后期以来,东库岛每年的人口都在减少。留在岛上的,基本是眷恋故乡的老年人。据菜园镇政府统计,直到2023年,东库岛只剩常住人口16户26人,其中有14人年龄在60岁以上,1人在80岁以上。

宁静的海水,早已渗入留下的东库岛民的血液。他们习惯了简单、自给自足、傍海而生的小岛生活,并没有太强的意愿去追赶城镇化的潮流。吃蔬菜靠自己在山上种,需要肉类就到海滩上捡拾海螺,坐在海边的礁石上钓鱼。每户岛民每月的用电在100度以下是免费的,用电补贴来自驻绿华岛的两家风力发电企业。腿脚利索的老人,还能靠捕鱼、拾螺,跟岛外人做点小生意。捡贝壳、话家常、打麻将,是岛上常见的娱乐活动。

东库岛老人的子女,也会为岛上的父母感到担心。因工作和婚姻,他们早已离开东库岛,分散在菜园镇本岛、定海区等地。东库岛上没有医院,也没有便利店。岛民最近的就诊地点,是半小时船程外的绿华岛上的驻村卫生站。买药、看病、买米,基本都需要到绿华岛上去。有时,老人们也托到东库岛收购海产品的商人捎带生活用品。一位留守老人的女儿表示,“如果政府不组织他们搬上来,过几年,我也会把妈妈接到镇上和我一起住的,要放心一點。”

政府的动员走得更快一些。在做了近两年的调研和思想工作后,2023年10月开始,镇政府主持的整岛搬迁工作正式全面执行。两个月内,岛民收拾好几十年的行李,在搬迁工作人员的帮助下,坐上专船专车,向另一种生活驶去。

1980年代中后期以来,为了改善边远小岛渔民的生存条件,舟山市委、市政府开始实施“小岛迁,大岛建”的计划。对于生存条件较差、公共服务落后、发展潜力有限的小岛渔村,政府鼓励、引导村民整户、整村向附近的县内城区搬迁,同时做好移民的住户安置、就业保障等工作。

东库岛的整岛搬迁,也是这个政策背景下的工作之一。菜园镇东库岛搬迁工作组的负责人介绍,“嵊泗县从2022年开始推进‘海岛共富’行动。为了村民能享受到更好的城镇公共服务,我们启动了新时代的‘小岛迁,大岛建’。东库岛所在的绿华村,是一个搬迁试点。村里的东、西绿华岛,陆续有村民搬到镇上来。但和它们相比,东库岛人数更少,生活条件也更恶劣,所以在这里启动了整岛搬离。如果搬迁效果很好,在嵊泗县其他偏僻的小岛,我们也会推广类似的计划。”

除了交通不便、公共基础设施缺乏,东库岛的另一个居住难题是住房的安全隐患。绿华村前党总支副书记王淑飞回忆,2022年的一场台风后,东库岛有两栋瓦房倒塌,其中一栋还有人居住。“幸好村民是刚准备进屋,塌下的部分就落在他脚边,差点砸中他。”第二年台风即将到来时,镇政府便派船将二十多位村民接到镇上暂时躲避。

菜园镇搬迁工作组的负责人指出,“岛屿过于偏远,运送建材不便,老旧房屋的维修成本太高了。在岛上建设公共设施,受惠人只有二十多个,又太少了。”让东库岛老人享受城镇服务,整岛搬迁是更节省资源的方法。

困难在于,如何说服老人们搬离生活多年的家乡。从2021年年初开始,搬迁工作组开始在绿华岛和东库岛走访调研,宣传迁离工作。最初大半年,没有村民愿意当第一个吃螃蟹的人。搬迁组工作人员总结,“城镇生活成本过高、住房安置问题、故土情结,是村民们顾虑搬迁的主要因素。”

菜园镇的码头。图/本刊记者 杨旻洁

东库岛的老旧民居

测绘公司评估东库岛房屋的危险等级。图/受访者提供

工作组展示了菜园镇幸福驿家的照片和视频,崭新的房间和齐全的家具最先吸引了绿华岛养老院中的老人们。他们构成绿华村第一批搬迁的主力军。幸福驿家是泗礁本岛金平村内为集中安置小岛移民而建的养老中心,距城区只有十多分钟车程。受政府补贴,中心每月只向老人收取住宿费200元、伙食费400元。

东库岛内住在自己住宅中的村民,则更难改变心意。2023年2月,72岁的潘亚飞成为第一个入住幸福驿家的东库岛民。一开始,到家里做动员工作的村支书和人大代表都无法说动潘亚飞。他们求助老人远在定海的女儿为母亲做了多次思想工作。

打动潘亚飞的是镇政府的额外承诺——她在幸福驿家可以一人独住(幸福驿家原本设计为两位老人一间房),有自己做饭的空间。在东库岛上习惯了长期独居,潘亚飞不适应与他人分享房间,也吃不惯别人做的菜。另外这也是为了节省伙食开支,岛上海滩拾螺的活动和收入在城镇中只能宣告停止。

中途又有几位自发搬走的村民。直到最后一次集体搬迁,所有人才都离开了小岛。2023年10月,镇政府牵头让测绘公司给东库岛民居做的危险等级报告出炉。结果显示,住户的房屋都是C级或D级危房。搬迁工作组负责人回忆,“村民们意识到再居住下去有风险,同时政府出台了相应的搬迁方案,畅通他们的搬迁渠道(如货船、运输船、工人、废品回收、车辆接送等),他们就答应搬上来了。”

之前,搬走了还能再回到岛上,但2023年年末的这次搬迁是永久性的。村民们愿意配合政府的工作,同时也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住在东库岛的家了。12月的几天内,村民分批来到渔港码头。装行李的船先开走,送人的船是另一艘。村民们在船上目送着东库岛,直至它消失在远处。目睹搬离过程的绿华村副书记郑佳乐回忆道,“船上三四个阿婆抹着眼泪,看上去十分感伤。”

26位东库岛最后的常住者,有17人搬到菜园镇上居住。其余有的留在绿华岛,有的搬到外地。他們或是和子女居住,或是迁到自己的房子里。潘亚飞在镇上没有房子,更喜欢自己住,就成了东库岛唯一留在幸福驿家养老中心的人。

幸福驿家筑在金平村的一个坡地上。金平村紧邻菜园镇,从县城坐公交车穿过金青大桥,再过几个站就到了这里。

坡地上,村舍紧排密布,小巷交错纵横。幸福驿家近两年刚装修好,跟周围民居一样,它新粉刷了淡黄色的外墙。内部有一个庭院,两层楼房,三棵冬季常绿的樟树。

搬到这里的18位老人来自东库岛和绿华岛,他们下午到庭院里晒太阳,坐在树下用嵊泗方言闲话家常。潘亚飞也喜欢聊天,她嗓音洪亮,聊开心了,时常发出具有穿透力的长笑,护工都说她性格开朗。

潘亚飞的房间在庭院深处二楼最角落的地方。她瘦小精干,爬坡不费力,但也需要佝偻着背靠着扶手上下楼。单人间宽敞明亮,里面配备了冰箱、电视、独立卫浴。桌上、床下摆满了老人从岛上带来的旧物。

对于从东库岛上带来的劳作工具,潘亚飞如数家珍。轻的麻袋里装着多个重叠的渔网篓。重的麻袋里,有十几个大小不一锈迹不等的特制铁钩、铁刷。多年来,它们无数次跟着潘亚飞一起深入奇滩危岩。铁钩的一头像平铲,另一头有尖钩,可以取出嵌在礁石不同位置的海螺。铁刷用来刮下礁石壁上的海石花。收获的宝贝,就扔进腰间的渔网篓。潘亚飞带来的另一个塑料袋里,装着夜晚捡螺用的探照灯和腰带。展示工具时,她忍不住把灯绑在头上,弯着腰演示寻找海螺的姿势。

捡螺,是潘亚飞和东库岛之间的脐带。她从出生、成长、结婚生子,到晚年丧偶独居,一直住在东库岛上。8岁开始,父母就教潘亚飞捡螺。到2023年,她已经做了65年的捡螺人。除刮大风的日子,海水一退潮,潘亚飞便出门奔赴海滩。退潮的时间有周期性的起伏,即使是凌晨两点退潮,她也从不爽约。

在镇上的养老中心,潘亚飞是一个普通的老人。在东库岛,村民都说她是“捡螺传奇”。其他人捡螺,是在家门前的沙滩,卷起裤脚搜集一小篮。潘亚飞的采集范围遍布整岛。她时常带着齐全的装备翻越陡峭的山坡,到住房后山的滩涂去采螺。采集两三个小时后,背着二三十斤的战利品归来。

潘亚飞能做到别人无法完成的事:攀爬险峻湿滑的礁石、扎入深水潜泳。她能捡到比别人更好的螺,因此被村民笑称为“拥有海螺的雷达”。潘亚飞感到很骄傲,她说,“东库岛很小,哪里的螺大,哪里的螺小,它们分布的每一块礁石,我都知道。”

除了强烈的自我认同感,捡螺事业的收入,也让潘亚飞难以割舍。50岁那年,丈夫出海捕鱼不幸遇难。子女已离开东库岛多年,生存压力落在潘亚飞一人肩上。她边笑边感叹,“那时起,生活变得不容易起来咯。”与其他渔民一样,潘亚飞捡螺卖到菜园镇上,一年能挣五六万元。虽然东库岛的蔬菜、海鲜能自给自足,基本不用花钱,但对于劳作和赚钱,潘亚飞一天也没有松懈。

潘亚飞和捡螺、东库岛之间牢固的粘性,有时也让女儿李菁觉得“我妈妈性格很倔”。每次从后山的树林采集归来,潘亚飞脸上都有被树枝挂出的道道血痕。她去的险坡,年轻人也不敢去。女儿多次劝说年迈的母亲,在家附近捡捡就好了,但都不管用。“我妈妈总说,‘近点的海螺都被大家捡光了,难走的地方才有好的留下来。’”

脑梗、高血压、背疾缠绕着腿脚尚健的老人,但她只想呆在东库岛上。李菁说,“我和弟弟叫她来镇上,劝不动,每次都要吵架的。”自家的房屋多年前已坍塌,潘亚飞住在亲戚家空置的屋内。过年时,其他岛民都到镇上和家人团聚了,东库岛上只剩4个人。许多次年夜饭,潘亚飞都是与从山东来岛上定居的一家三口共享。

在多方协调下,潘亚飞2023年2月迁入了镇上的幸福驿家。即便这样,她之后还是返回东库岛多次,有时呆几天,有时呆几个月。潘亚飞说,“刚开始住得不太习惯。我特别想看到东库岛上的大海和渔船。”从幸福驿家的庭院望去,景观是稠密的房屋和街道。在东库岛,潘亚飞住在渔港码头前端,从家里一眼就能望到蔚蓝的海水。

大概是去年清明节前后,绿华村村民看到她瘦小的身影,挎着大桶行李和工具,在码头坐上了去东库岛的小船。那时恰好进入捕螺、捕鱼的旺季,也有其他岛民回去。

李菁回忆,12月正式搬迁的前一晚,潘亚飞收拾完行李,还去捡了海螺。“我妈妈跟我说,那晚,她跟大海告别,‘大海啊大海,我这次真的要走了,真的不能到这里来了,要跟你说拜拜喽’。”

在幸福驛家,提到不能回去的东库岛,潘亚飞有时还是会流下眼泪。其他时候,她跟其他绿华村老人相处得愉快,也很爱笑。她能体会到生活的便利,最喜欢的橘子,现在可以经常吃到了。她的电视柜上摆着一个橙色的大盒,里面全是橘子。在东库岛上,没有橘子或其他水果售卖。想吃,只能到绿华岛或者遥远的菜园镇上买。

这并不意味着她能尽情消费。捡螺的收入断了,潘亚飞感到经济压力变大许多。她把东库岛和菜园镇上的生活分别戏称为“有钱没处花”和“有花没得钱”。

其他搬迁的岛民,也有类似的困境。养老金加上村里的补贴,岛上不捕鱼的老人一个月最多能收到四百多元。渔民根据捕鱼年限,每月有额外补贴。“有时看个病,三百多块就没有了。”潘亚飞的一位好友本来计划跟她一起搬到幸福驿家,但因费用超出预期而放弃。好友的女儿透露,“最开始告诉我们住宿费是80元一个月,但后来变成200元。这对于老人来讲稍微有点高,就没让妈妈住那里,接来和我一起住。” 绿华村村书记陈国军在走访中发现,“还是有很多村民愿意搬迁的,只要在城里生活有足够的补助。”

离家后,有劳动能力的东库岛人,还在以捕鱼为生。他们延续着“闲不下来”的生活宗旨。如今是捕鱼淡季,五十多岁的三位岛民,仍在菜园镇码头忙碌地织网、修网。他们是东库岛的同一户人,尽管更想念岛上清新的空气、宽敞的平地,他们也开始适应新环境。给船只加油时,石油公司的工作人员成了新朋友,他们愿意借出空地供岛民编织渔网。红色和绿色的网线交错盘织,向海洋的方向不断生长。

(为保护受访者隐私,文中李菁为化名。)

猜你喜欢

岛民菜园村民
定点帮扶让村民过上美好生活
海岛居民生活环境满意度及迁居意愿研究
——以辽宁省长海县为例
张存海:带领村民过上好日子
能人选出来 村民富起来
小小菜园有惊喜
疯狂大菜园
我家的菜园
菜园里
蒋虚村村民为何没有获益感
涠洲岛打砸事件调查 岛民与当地管委会存四大积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