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尹吉男为什么想学荷兰语

2024-02-28孙凌宇

南方人物周刊 2024年4期
关键词:当代艺术荷兰图像

孙凌宇

尹吉男。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一知半解、葉公好龙的人最好不要碰到尹吉男,就连那些怀着真功夫的,在他面前都禁不住犯怵。

1月初,他与大学教授毛尖对谈,聊《繁花》作者金宇澄的画。毛尖平日写起影评来毫不手软,那天刚一开场,她明显放慢了以往的沪式语速,声明道,“这场我本来可以多说,但因为尹老师在,导致我很怯场。他什么都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们中文系的在他面前连鲁迅都不敢谈。”

网络上反复被冠以“中国最好的人像摄影师”的肖全,当年去拍尹吉男,花了两年时间做心理建设。好几次在央美校园遇上尹吉男,都没能鼓起勇气打招呼,只是默默打量,记住了“这是一个对抗性极强的身躯,让你感到他在用他的背,对你进行‘读解’”。

肖全拍他的时候是在1990年代,地点在央美为时任副教授的尹吉男分配的三房一厅,其中最大的一间被他装修成了既日本又朝鲜的书房样式,地上和墙面的架子上堆满了书。

如今他早已将书房搬至爱慕公司的总部大厦,董事长给他的房间放了近二十个书架,堆放着连国家图书馆都找不着的1911年-1994年的整套《罗马学研究》、1880年创刊的一整套《希腊学研究》等在内的四万多册书籍。这位以研究美术史著称的学者读得驳杂,韩江2022年在国内出版的小说《白》,旁边摞着《宋元戏曲史》。

2001年他去大英博物馆参加“顾恺之《女史箴图》国际学术讨论会”,会后牛津大学艺术史教授柯律格邀请他到家里做客,说要把自己写过的所有的书都送他。两人喝着红酒,吃着烧烤,相谈正欢,柯律格突然问尹吉男,“我应该是对后现代理论非常非常熟悉,但你的东西不是从后现代来的,你是从哪儿来的?”尹吉男微笑着对他说,“我不告诉你。”

要弄清尹吉男的来历并不容易。他对历史产生兴趣首先是因为早年在朝鲜金日成大学学历史的母亲,初中时期又接连在丹东群众艺术馆遇见两位虚弱的才子,一位是患肺炎的中学语文老师,另一位是有精神病的博闻强记的辽大中文系才子。两人都因身体原因被派至群艺馆看管图书,尹吉男去那儿看书,与他们交流对古诗的心得,听他们讲古典文学,讲陆游、王维、李白、杜甫、三曹,“十分解渴”。

等他中学开始动笔写古诗和现代诗后,父亲说,“你应该找一个真正的诗人来交流”,随后带他认识辽宁省内著名的诗人路地。“他以前做过《鸭绿江》的诗歌编辑,后来下放到丹东文联工作,有全面的文化修养。”这位高个子满族诗人家里只有诗集,尹吉男每周去借两本,一本中国的,一本外国的。

从他读完惠特曼、聂鲁达等著名诗人,到大学时进入北大诗社,诗歌与写作,这种在他看来具有未来感的事,再也没离开他的生活。新冠疫情三年,他端着手机日复一日,写了两千多首诗,最高产的一个早晨,躺在床上,写了19首。

大学时期他便跟年轻的艺术家们来往,研究生在央美时期和徐冰等人成为同学。他在本科的考古专业和后来深度介入的当代艺术中看到了共同的革命性,“因为这两者总是在突破很多东西,突破现在的方法论,突破现在的图式,发现新的东西。我认为这两个东西有未来感,经常会拿考古的眼光和历史的知识来破解当代艺术,再拿当代艺术的问题甚至某些方法回过头去看历史或者考古。”

1978年他考入北大历史系考古专业。“我们在北大有一个公务,就叫瓷片工,专门看陶瓷碎片,通过碎片来回答这是什么东西,推断它的时代、地区、造型。比如看其中的含沙量、有没有华石成分,华石就是贝壳的粉末,证明这个东西是在河边或者靠海边,这是对环境的推测。这是在北大四年养成的思考问题的习惯。通过一个个碎片复原整体,这也是我的前图像。面对一个图画的时候,会把它想象成一个完整的画面,比如看一张画,它的背后就是一个完整的东西,不仅仅是显像的,而是从里到外考虑各种环境、元素才能组成一个东西。”

鉴定,是美术史研究的基础,而尹吉男突破传统鉴定,寻找新的方法,形成了知识生成方法,这种研究通过鉴定,结合多个学科的历史和考古分析,重新理解作品,也就是重构美术史。

在他看来,考古学的模式跟当代批评很像。在考古学里,首先要发掘过去没有发现的东西,或者当时的知识谱系里没有的知识。然后是命名,比如仰韶文化、龙山文化的命名,再对其进行解释。跟当代艺术批评的模式一样,要发现新风格、新方法、新模式、新图像、新元素,要有敏锐的发现,再命名,再解释。

如何跳出某种思维定式,从材料和史实出发,重新认识美术史中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某个人物、流派以及风格?这成为尹吉男在教学以及个人研究中的重要线索。“考古学没什么固定模式,因为你从未发现那个东西,以前的人也没见过,就没有任何现成的解释。我只是把考古学、历史学和美术史变成一个大背景,发挥对图像的直觉力。”

发掘旁人不曾留意的真相,是他最大的快乐。“学术真的像做艺术一样,好的写作就是一个艺术品,那是真正的学术。如果做成一个鸡零狗碎的考据,好像别人没做过,就我做过这个,别人没做过指甲盖,我就做指甲盖,我认为毫无意义。你要做生命体,不要做边边角角的东西。”

北京,尹吉男的书房。图/本刊记者 姜晓明

1978年,法国哲学家米歇尔·福柯。图/IC photo

没有,但是我一直有一种创作欲,所以会给艺术家出主意。关于绘画、装置、观念,什么都有,而且我出的很多都是金点子。

有,但我都拒绝了。我发过誓说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办书法展,最多办手稿展。之前有艺术家要送我作品,我说你不可以送我作品,但我们可以换,我是拿手稿跟他换。手稿它不是为了卖,不会进入市场,更随意,来观赏就完了。但如果也去卖钱,也收藏,也出名,好像占了很多地方,我认为这个就有一点儿矛盾。你不能拿来卖,我说那是书法家干的事情,因为他们就拿这个吃饭嘛。

上次在广州的一个聚会上,有人提议在他们那儿出我的诗集,我说我不拒绝。

我在央美也一样挤破头的。原本有三个人挤破头的,只有三个人,就是我、徐冰和西川。我每次讲学生们会觉得意外,因为都不是一个套路。这次在广美做了两个大讲座,讲的是一个通识性的题目,很简单,就是把理想变成真正的理想,从阅读和思考开始,教他们读书。当时讲了三个故事,第一个讲的是休谟的故事,第二个讲的是美洲(墨西哥)的故事,第三个讲的是望远镜的故事。序曲呢,讲了一个关于20世纪全球的知识左派。

最近在美院做了个讲座,讲的是“知识生成的前图像与前知识”,这是我提的概念——不是所有的图像资源和知识资源都会对一个人有影响,可能有几个图像、知识对他产生很重要的影响。但是我们一般有误区,比如说我们研究福柯,只注意哲学知识对他的影响,我认为其实文学对他影响更大。像乔治·巴塔耶、莫里斯·布朗肖,更早的像萨徳小说《索多玛120天》、让·热内的小说,安托南·阿尔托的残酷戏剧。在我看来,这就是一个线路,这就是所谓的关于文学的前知识。于是我就会读这些影响他的前知识文学作品。

还有他的前图像。达利、马格利特(福柯以他为研究对象写过《这不是一只烟斗》)这些人对福柯有很大影响。还有皮尔·克罗索夫斯基,福柯对他的哲学感兴趣,但克罗索夫斯基也是个画家。他亲弟弟更重要,巴尔蒂斯(巴尔扎克·克罗索夫斯基),但是很多人不会去捋他的关系图像这条线索。

还有一个案例——中国古史辨学派最重要的历史学家顾颉刚。我讨论的是他跟中国卷轴画是什么关系。他曾经认认真真看过古物陈列所的绘画,就是历代绘画,有记录,看过不止一次,这些东西对他影响很大。还有他跟戏剧的关系,有人讲到戏剧对他的影响,但没有展开分析,其实戏剧对他的“层累观”(古书中所讲的历史,大多出于神话传说的演变,而且是一层层累积起来形成的)有很大影响。河北梆子、京剧、昆曲,同样一个剧目,内容不一样。这些剧跟顾颉刚的关系,让我想起柯律格说他不知道我的东西从哪儿来,背后有一个秘密的知识系统。

比如说戏剧,细读他的日记就会发现,他看了上百部的戏剧,他是戏迷,他最重要的图像就是关于戏剧活动的图像。别人没有继续挖,我把它挖了。还有他对民歌的兴趣,他读了很多古代小说,像《三国演义》《说岳全传》,他都不提,觉得这些东西上不了台面。

意大利画家米开朗基罗画拔牙

人:你以前说想要做这种研究隐性信息的群展,还做吗?

还是有这个想法,之前因为疫情搁浅了,原本要在瑞士国家博物馆做。当时有一个瑞士的策展人想来合作,他是专门研究杜尚的,老听徐冰说到我,对我感兴趣,就来问我在做什么研究。了解后他说,哎,这有意思,可以做展览,欧洲人还没有一个是以这样的角度来想问题的。

会有徐冰的东西,因为徐冰也有这个特性,他不是直接表达一个东西,也是拐着弯儿。在西方也有,换个视角就能找到。当时和那个瑞士策展人说,如果要共同做这个主题的话,我来提供中国的案例,他来提供西方的。

也不是。有一段时间我梳理了几百个PPT,找来20世纪以前画作的高清图,按照艺术家、年份、国别分类。我发现关于荷兰17世纪的特别多,那个100年里荷兰出了上百个艺术家,这点让我很好奇。后来我就开始搜相关的东西,读斯韦特兰娜·阿尔珀斯的《描绘的艺术:17世纪的荷兰艺术》,她也写过《伦勃朗的企业:工作室与艺术市场》,但我并没写什么研究性的东西,只是看了很多图像,做了梳理。

疫情前的时候,每次我回丹东看我母亲,在老家没什么事,手边也没那么多书,我就上网搜这些图片。比如说拔牙的图像,搜了很多西方关于拔牙的油画、版画、素描。还有炼金术、外科手术的图像。刚才为什么我说讲座上提到望远镜的主题呢?我搜了很多望远镜的图像。也是因为荷兰人发明了望远镜和显微镜。这些东西衍生出很多主题,我觉得很有意思。我发现我对我不熟悉的事物,都非常感兴趣。

对,比如说我做明代画家谢环研究的时候,可能主体是在做那个,荷兰的就变成休息了,空闲下来就顺手继续做。还搜了火车的图像,以及荷兰一些动物的图像。

为什么没关系?比如说什么时候开始在画面里出现某种动物,例如长颈鹿。我专门搜过长颈鹿,这些到现在也还在做着,每一次这种收集都有很多新发现,会带动你进入一种新的阅读。

我特别想写17世纪的炮声与荷兰绘画的关系,因为17世纪下半叶荷兰有三次大海战,都是上百条船去打。你想一艘船上应该有近百名炮手,当然不可能同时放炮,但至少一面是放的,那至少也有四五十门炮,如果几十条船同时在海战,加上荷兰是个靠海的小国,肯定到处都能听到炮声,所以说荷兰这些恬静的风景画和静物都是在炮声当中画的。

我就去找哪些是海战期间的画,因为别人都没注意到这一点,特别是号称研究荷兰史的全球第一专家阿尔珀斯,她那本书我仔细读过,我发现她没有注意到这个因素,也忽略了望远镜的实际影响。

有一段时间我特别想学荷兰语,因为有些文献没有英文,也没有其他文字,只有荷兰语,你不知道当时作家在写什么日记,还有书信里是怎么写的,17世纪荷兰的小说家们又是怎么写当时的炮声隆隆……当然可以借助翻译软件,但如果要做精准的学术研究,还是要看原作,阿尔珀斯这位美国学者,就为研究荷兰艺术专门学了荷兰语。

他们老说我脑子转得快,老在运作。

现在没有了。我47岁的时候身体出过一次问题,几乎面临全崩溃状态,有13项指标严重超标。那时候有很多不良习惯,比如经常在外面吃饭喝酒,工作量超额,巨大的工作量,经常熬夜。那时候不光研究,揽的事也很多,给《读书》写专栏,给《东方》杂志做编辑,给中央电视台做《美术星空》总策划,还策划了《20世纪中国女性史》等几个大的电视片,还有当代艺术的批评策展,再加上我自己的艺术史研究,每天只睡四五个小时,身体吃不消,从那时开始就不熬夜了,饮食、作息上也开始注意,一定要相对稳定。

你可以选择比较重要的事来做。比如说用这个方式,其实我可以写很多文章,但是对我来讲就没意思。我的每一篇文章都有一个新的变化,解决不同的问题,有不同的难度。我后来老举那个刷墙的例子,就是我们现在这么高的一面墙就够了,我不用全刷完,对不对?我必须解决再刷更高的地方。

我不会,我觉得所有人都可以做。他学到了,然后他对什么感兴趣,我很多学生做得都很细腻,很有意思,它会引领一个潮流,所有人都会关注那些隐性的东西,不再是老研究显性的,所以隐性东西的前多样性都会被揭开。

朝鲜族,辽宁丹东人。藝术史学者、当代艺术评论家、中国古代书画鉴定专家。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原人文学院院长、北京大学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院邀访教授、故宫博物院古书画研究所特聘研究员。著有 《独自叩门——近观中国当代主流艺术》  《知识生成的图像史》 等。国家重点教材 《中国美术史》 首席专家、主编。现任广州美术学院图像与历史高等研究院院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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