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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锅店里奏哀乐:一对孤独忘年交慢速失控

2024-02-27羊毛狐狸

知音·下半月 2024年2期
关键词:老白火锅店老李

羊毛狐狸

那天的火锅店,人很多。有人唱起了生日歌,有人跳起了魔性的“科目三”舞蹈。而陈磊和老李,在那儿吃起了丧宴。

以下来自陈磊的回忆——

奇缘:租房结下忘年交

我打小生活在农村,父母死得早,跟着爷爷长大。十几岁从职校毕业后,“北上广深”跑了一遍,想找个能让自己扎根的地方,把爷爷接去好好赡养。结果奔波了几年,根没扎下,钱也没攒下。

六年前,爷爷一死,我成了孤家寡人,就没目标了,更是漂泊。五年前,我辗转来到这个三线城市,被介绍工作的黑中介骗了钱,又要交房租,正过着信用卡套信用卡、一个大馍顶一天的日子。有一次,一笔钱逾期没还上,很快有人上门讨债。

门外的人先是“砰砰砰”地敲门,后来是用脚踢,像要把门板给拆了,还扯着嗓子喊:“别以为做缩头乌龟就找不到你了。”我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很慌,躲在家里不敢开门,装作没人。

“砰砰砰”,我把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催收的敲开了对面老李家的门。催收的问老李:“老头子,对门的人今天出去了吗?”老李回答:“啊?什么?”他好像没听清,我在心里嘀咕,平日没觉得他耳背。

催收的大声说:“对门,那个,看见过没?”显然不耐烦了。

“哦,”老李说,“那个毛头小子啊,嘿,搬走啦。”

“妈的,假地址啊。”催收的骂了一句,随后听到有人下楼的脚步声。等到脚步声消失,我又等了一会儿才敢开门,想跟老李说声谢谢。

老李上来拍拍我的肩:“路还长咧,别一点小事就把自己打倒了,不值当。”

“谢谢,你帮我大忙了。”我饿得直不起腰。老李从裤兜里摸索了许久,掏出200块钱现金,塞到我手里,说:“找工作要先吃好,精气神最重要。”很久没摸过钱了,那两张红灿灿的大钞票,卷成“肥牛卷”的样子。我攥在手心里,觉得有好几斤重。

那200块钱,我后来没还给老李,主要是他没问我要。不过,欠了老李的人情,我得还。

老李七十五岁,无儿无女,孤零零的一个人,听说是个老光棍。他只有一条狗做伴。有时候,我加班回来,夜里10点多,还看见他和狗在小区里瞎晃悠。

老李经常大晚上遛狗,说是晚上人少,可以偷偷松开狗绳,让狗子撒欢跑。他平时几乎不和人说话,到底是喜欢一个人待着,还是习惯了一个人,我搞不清。

不过,每次看到我晚归,他总要上来搭讪:“喂,吃没啊?”我要是没吃,他就让我等着,颤巍巍地转身回家,端出一个铝制的饭盒,说:“我一个人吃不完,多了点剩菜,你拿回家热热再吃。”

饭盒里,有时是土豆烧肉,有时是雪菜肉丝,还会有炸熏鱼,不重样。老李一个人过,怎么做这么多好吃的?一点不像我爷爷,只要我不在家,爷爷就糊弄自己。

老李给的饭菜不像剩下的,兴许是他吃前留出来的,我心里贪这一口。爷爷去世后,我就再没尝过这种家常菜。往后几年,老李和他的老狗老白,就成了我的亲近朋友。

那天一早,我出门看见老李坐在楼梯口抹眼泪。原来,他的狗老白死了。我从垃圾桶里找了个包快递的纸箱,把狗子恭恭敬敬地放了进去。我们出门安葬老白,走了两公里,来到一块公共绿地,环境不错。

我指着隔壁小区,冲老李说:“看到没,那儿三万一平方米,风水好,就这儿吧。”于是,我们开始挖坑,把小纸盒放入,掩上土,我在土上跳了跳,确定踩实了。

我拉上老李:“走,我请你出去喝酒吃火锅。”“哪有那心情……”老李哭丧着脸。

“死人也要吃席呐。狗死了——哦,对了,狗几岁了?”

“十四岁了。”老李又难过起来。“那是寿终正寝,是喜丧。”说罢,我把手搭在老李肩上,去火锅店。

惹祸:火锅店里奏哀乐

火锅店开在商场五楼,黑压压的人在门口排队。在门口等叫号的时候,领导打我电话,叫我回公司开销售会议。这天分明是星期天。我烦躁起来,昨天我加班到了晚上9点。

老板在电话里说,现在业绩不好,要继续加班。我提高嗓门说:“家里死人了。”领导便不再说话。

半个小时左右,我们终于入座。一坐下,隔壁那桌两男两女特扎眼。一个男人胖得像球,另一个男人头发像鸟窝,两个女人咋咋呼呼,大堂里就他们声音最大。

“嘖啧,真贵。”老李拿着菜单,咕哝了一句。“我请客,你随便点。”我说。

菜上来,服务员帮我们开了酒,我给老李满上,自己先干为敬。正当我俩一口酒一口菜闲聊时,一个服务员戴着滑稽可笑的墨镜,拎着个音响走到隔壁桌。

隔壁桌两个女人咯咯地笑,然后,大胖子男人戴上了一顶纸质王冠。戴着墨镜的服务员拨弄音响,生日歌便响彻大堂。老李没见过这阵仗,吓得连连咳嗽。

我喊服务员拿水,但生日歌盖住了我的叫声,没人理我。我见他下巴黏着痰,赶紧帮他擦了。老李红着眼,连连向我道歉。

我说:“又没犯错,干吗道歉呢。”老李拿酒杯的手微微颤抖,说:“怕给别人添麻烦。”这话,让我心里一阵难受。

隔壁的生日歌终于结束。服务员似乎挺闲,主动问这桌人,要不要跳舞助个兴?两男两女拍手叫好,胖子像颗肉丸,弹了起来。服务员把音量调高,随即手舞足蹈,扭腰、摆胯,舞姿越来越妖娆。周围的人,有的捂着嘴笑,有的拿着手机拍。

我和老李说:“吃个饭,商家都要安排这么一出戏,供人取笑,你说,精不精?”

“觉得自己是个爷了。”老李笑了,我也笑了。怪舞停了。隔壁桌的人觉得不过瘾,又大叫:“再来一个。”我看见老李捂着胸口,问他怎么了,他说这声音太响,震得心慌。

我有点上火,也有可能是喝了酒的关系。总之,我觉得,我和老李今天吃的是“丧宴”,谁又来为我们的悲伤助兴呢?

当那桌的舞停了之后,老李脸色更难看了。他摸着胸,摇摇头,说:“差不多了,回去吧,闷。”没怎么吃就要走?我有点不乐意,也想替老李麻烦麻烦别人。

我叫来服务员,说:“你给我们奏哀乐吧。”“啊?”服务员愣在原地。我皱着眉,又说:“就是人死了,放的那种歌。”

隔壁那桌的胖子,走上来说:“哥们,今天我生日,给个面子,算了成不?”胖子越是这么说,我越来气。“凭什么?”我说着拿出手机,真就放起了哀乐。胖子变得严肃起来,指着我说:“快点关了!”老李连连道歉。

我一下把老李按了下去,说:“我家老头今早亲人没了,你是红事,他是白事,刚才让你连奏三曲,是行了白事让红事的礼,现在怎么又来挡道了?”

胖子攥起了拳頭。服务员在一旁打圆场,又说要给我们打折,又问逝世的亲人和老李什么关系,他们现在就帮忙写一份悼词。

“是狗。”我吼起来,“是他的狗!”

话音刚落,我感觉一阵晕眩,眼睛里冒着金星,然后又是一记冲击,那胖子在我脸上连呼了两拳。我缓过劲儿来,反扑上去,和胖子扭打在一起。

200块钱这一顿丧宴,我把自己吃进了局子。因为打架拘留,我被关了五天。

自由后,我赶去公司。领导说我聚众闹事,直接劝退了我。有同事私底下告诉我,其实是领导觉得我骗了他,不服从管理。我反应过来,吃火锅那天,我说家里死了人,领导觉得那是欺骗。

回到家,我先敲了老李家的门。老李见是我,一下就笑开了。他赶紧邀我进屋。这几年,我虽然吃了老李不少夜宵,但还没去过老李家做客,这天倒还是头一回。

他家意外的整洁。一室一厅,一张饭桌四把椅子,有三把椅子塞在桌子里面,似乎从未移动过。卧室里一张床,还有一个很大的衣柜,衣柜上方还有一个樟木箱。那箱子放置得那么高,老李不找别人帮忙的话,估计他到死也没法打开了。

客厅的墙角,有个软垫子,上头有杂毛。那应该是狗子老白的床,老李没舍得丢。

我刚坐下,就闻到了香味。老李从厨房端来一大碗浇头面,上面盖了一层雪菜肉丝。我两三口就吃光了面。老李打开冰箱,拿出几个香蕉。香蕉上黑斑密集,就像老李脸上的老人斑。

这让我想起了我过世的爷爷,那时候他在老年痴呆的前期,冰箱里总是存着烂苹果,我每次打工回去,他便会抠掉烂的部位,削了皮给我吃。

我拉开老李的冰箱,那里面就像满仓的垃圾桶。我想起老李以前请我吃的那些夜宵,便问:“之前饭盒里的那些,该不是特意给我做的吧?”

老李嘿嘿了一下,说:“你们小年轻,要吃点好的才有劲。”我的嗓子有点堵,赶紧关了冰箱门。老李拿出手机,问我那些短视频软件怎么用。他说,平时就看电视,逗逗老白,街坊邻里都有儿有女的,他脸皮薄,不好意思凑上去和人家闲聊。

我帮他下载了短视频软件,手把手教他。刷到一个美女正在扭屁股时,我和老李说,看这可以活血化瘀,说不定能遇个俏老太。老李竟然脸红了。

半晌,他指着我的眉毛,说我像他一个故友。我摸了摸自己的眉间,我眉头靠右有颗黑痣。

老李告诉我,他在三十多岁那年,跟着村里比他大五岁的邻居,算是拜把子的大哥,一起去大城市找机会。他说:“一晃眼四十多年了,不记得他长什么样,只记得他眉头和你一样有颗痣,我有张照片,但是不记得放哪儿了。”

“那个大哥后来去哪儿啦?”我问。老李微微仰起头:“当年我们做南北货生意,我心急,越过大哥,自己联系了上家,这事让大哥知道后,我们就闹掰了。现在想想真不值当,也就是两百块钱的事。”“一九八几年的两百块,不少咧。”我说。

“年龄越大越念旧,我想去找大哥,又拉不下面子。前几年,四处打听,大哥两年前也走了……”老李看向窗外,眼光浑浊起来。

“嗯,那也是喜丧。”我安慰他。

那几天,我忙着找工作。我需要一个日结的工作,正好,小区附近的快递站招零工,日结八十元,管顿饭,算是给我续了命。

恰好,那天房东来拿快递,我见到她,心里一沉。这几天太忙,房租的事儿给忘了。不过又奇怪,一向精明的房东这几天倒没来催。房东冲我说:“下回,房租别拖这么久,我又不是开善堂的。”

“下回?”我有点糊涂了。

“老李没和你说?这老糊涂。”房东说,“前几天,我来准备把你锁换了。老李帮你把房租垫了。”房东走后,我赶紧发了一则微信给老李,说找着工作会马上还钱的。老李只回了两个字:不急。

悲伤:世界又剩我一个

我想着,总得感谢一下老李,也不知道送他什么好。想想老李可能最缺的是陪伴,我下工后拿好日薪,买了点小酒小菜,就陪他唠唠嗑吧。推门进屋,老李还在刷短视频,我觉得不错,看起来老白死后,他也有东西消遣了。

老李看见我,却一脸怒气:“你看看,这上面都胡说些什么啊!”我接过手机,上面播的正是我在火锅店打架的视频。标语写着:为一只狗,男子酒后扬言播放哀乐,引起众怒。我翻阅了评论区,大多都是一片谩骂。

“哎,网上的事儿别当真,算了。”我让老李别管,便去厨房,准备炒两个小菜。正当咸菜滚豆腐溢出香味时,我突然听见客厅咕咚一声。

我跑出厨房,看见老李捂着胸口,从椅子上滑了下来,半跪在地板,手机也掉在了地上。我赶紧过去扶他:“老李,哪儿不舒服?”

老李的手,紧紧地抓住他的衣领,嘴角流出口水,又开始泛白沫。我慌了,赶紧拿我的手机拨打急救电话。在等待急救车来时,我捡起老李的手机。那是一个杂牌机,我点了下屏幕,没有反应,应该是死机卡住了。

老李的手机上停在评论区,他正编辑着一行字:“你们不要瞎讲,那天我们心情不好,我是那个老人,都怪我……”可惜那段话还没发出去。

老李的气息越来越弱,等手机终于不卡了,我打开他的通讯录,发现他的通讯录里只有我的一串电话。

经过一晚的抢救,老李还是死了,心梗。

一切发生得太快。那天,居委会社工来收拾老李家。我看见衣柜上的樟木箱终于下了地,箱子的锁孔插着钥匙。

我打开箱子,里面有个旧存折,有5万块钱,里面还夹了张纸,一笔一画写着:“这是本人的丧葬费,感谢好心人帮我收尸,您受累,给您添麻烦了。李海洋。”

箱里放着一套中山装,叠得整整齐齐,我估摸着,这应该是老李给自己准备的丧服了。箱底还有一张黑白照片,是老李身穿中山装和一个男人的合照。两人肩勾着肩,像对亲兄弟。那个男人的眉间有颗痣,长在左边。

“老李,他长得一点也不像我嘛,你看,痣和我都是反的……”我吸了下鼻子,默默地收起了这张照片。我和社工一起,帮老李下葬入了墓园。老李没有亲人,我又买了瓶酒,替他守了灵。

老李头七那天晚上,我又回到了那家火锅店。他们家通宵营业,此刻已是凌晨一点。

看我一个人,服务员在我对面放了一个成人大小的玩偶熊。我说了句“谢谢”,随意点了些菜,没吃东西,然后独自坐那儿难过。

有个服务员大妈注意到了,上前安慰,问我怎么了。我说,一个老友走了,今天头七,我还欠他一顿饭呢。

大妈开始安慰我。我问:“能不能放点音乐?”大妈说:“能,你想听什么?”另外一个服务员提醒大妈,上回有个人要放哀乐,结果打起来了,店长因为这事儿被降级了呢。

“是不是这首?”我打开手机,点了播放,“不会影响到你们吧?”大妈笑了,说:“反正现在没别的客人,你放了也没事。”

我想,是啊,周围确实没人,只有我一个。想想又把哀乐关了,老李说过的,还是别给人添麻烦了吧。

走出火锅店的时候,一阵凉意袭来,我眼角湿润了。因为,这个城市又少了一个能说话的人。

编辑/邵鸾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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