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的教育焦虑反应及阶层差异
2024-02-26田宏杰张庆伟邹盛濠
田宏杰 张庆伟 邹盛濠 李 勇
(1.中国青少年研究中心少年儿童研究所,北京 100089;2.重庆市暨华中学,重庆 401120;3.北京师范大学 教育学部,北京 100875;4.天津市教育科学研究院,天津 300191)
近年来,家庭密集型教养模式在全球范围内兴起,并随着全球经济不平等加剧、教育回报率提高、子女数量降低以及子女在家庭教育中重要性上升而不断加剧,逐渐演变成当代家庭的流行教养模式。[1]密集型教养模式于20世纪90年代在美国中产阶层家庭中兴起,是一种以子女为中心,注重提供专家指导、情感投入、时间投入和经济投入的育儿方式。[2]在欧美社会,家庭密集型教养的发力方式包括校内活动参与(如担当校内志愿者或者参与家校合作协会)和学校之外的教育参与;而在东亚社会,制度性的因素妨碍了家庭的校内活动参与,使得家庭密集型教养的发力点集中于学校之外的教育活动[3]。尤其是我国基础教育均等化与高等教育分层化的现状,使得家庭倾向于通过校外教育增加子女在基础教育中的优势,以增加其获得优质高等教育的机会;加之我国长期受传统儒家“学而优则仕”文化思想的影响,导致家庭教育的功利化思想严重,家庭在学校之外的教育上呈现出过度密集化的特征[4]。
我国中小学生家庭多年来以过度校外培训和过量作业练习为路径,构筑起了密集型教养的“内卷化”竞争赛道。虽然过度内卷对学生学业负担和家长教育焦虑情绪的负面影响被广泛关注,但很多家庭仍然身陷“痛苦,但不得不卷”的困境。2021年7月中共中央办公厅、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进一步减轻义务教育阶段学生作业负担和校外培训负担的意见》(即“双减”政策),“双减”政策使得学生的学业负担和家长的教育焦虑都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5]。但是这一政策及其各项教育举措实施后,原本家长所熟悉的、能够“随大流儿”的内卷化竞争赛道被“破坏”,校外培训和作业练习这两条密集型教养的现实路径被阻挡,同时通过密集型教养帮助子女获得学业优势和提升社会地位的目标路径被阻挡,双重“被阻挡”的感受必然使得家长的教育焦虑呈现出新样态。
家长既是减负政策的执行者,也常常是减负政策的抵触者。多年来我国减负政策频施但学生学业负担却“越减越重”,而学业负担内在增生的直接驱动力是家庭的内卷式教育焦虑及教育功利化倾向[6]。但无论是教育焦虑还是教育功利化倾向,在当今社会经济发展背景中都像是涂尔干所说的“社会事实”,其本质在于家庭对于优质教育资源的看似非理性但实则理性的追求。文化资本理论认为,教育是家庭,尤其是优势阶层家庭完成文化再生产的重要手段,是促进其子女获得学业优势和社会阶层地位的重要途径。[7]与底层阶层相比,中产阶层家长在教养中较多采用偏密集型的“协作培养”模式以促进其子女更好地适应学业和社会环境。[8]虽然近年来,底层阶层也越来越多地使用密集型教养模式来参与子女的学习[9],但他们受制于经济和文化资本不足,在通过密集型教养帮助其子女获得社会认可的能力以尝试实现阶层流动的过程中时常显得力不从心[10]。两个阶层文化资本水平的差异使得他们在密集型教养中的能动性不同,那么当“双减”政策使得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不同阶层群体是否会采用不同的应对方式?在教育应对上是否会呈现出主动应对与被动应对的区别?
本研究以密集型教养模式和文化资本理论为基础,在“双减”政策背景下考察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家长的教育焦虑反应,探究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群体对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的差异化反应,为调节家长情绪、推进“双减”政策目标优化及落实提供理论借鉴。
一、文献综述
(一)密集型教养模式与家长教育焦虑
20世纪90年代,莎伦·海斯提出“密集母职”的概念,这一概念是指母亲被期待花大量时间、精力和金钱来养育子女的意识形态[2]。在这一概念的基础上,德普克和齐利博蒂对鲍姆瑞德的教养类型理论和马科布、马丁的教养类型理论进行整合,将权威型教养模式和专制型教养模式相结合而生成的“强干预”教养模式定义为“密集型教养模式”。[9]密集型教养模式表现为家长更多参与到子女学习行为过程中,为子女寻找更优质的学校和校外教育资源、提供更频繁的学习支持与指导。[11]近年来,家庭教养策略在全球范围内逐渐呈现出密集化趋势,甚至出现了鸡娃群教育内卷化[12]及母职经纪人化现象[13]。而研究发现,密集型教养模式能够显著提升子女的认知能力和非认知能力,进而提高子女的教育竞争力。[14-15]可见,家长对密集型教养模式的信奉是其在当前社会经济文化背景下所做出的看似疯狂但实则理性的选择。
无论是鸡娃群内卷、母职经纪人化现象,还是近些年出现的“五年级家长陪孩子写作业 急到心梗住院做两个支架”[16]、“疯狂的黄庄:超前教育‘十字路口’”[17]等热点新闻中,“密集型教养”经常与另一个词“教育焦虑”紧密地绑定在一起。而“双减”政策出台的重要目标一方面是要减轻过度密集型教养所带来的学生学业压力过重问题,另一方面是要缓解家长焦虑情绪。密集型教养行为与家长的教育焦虑两者之间存在双向互动的关系,“双减”政策使得家庭原本熟悉的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必然会激发起家长教育焦虑的新样态,家长教育焦虑的新样态又会反过来激发新一轮的密集型教养行为,所以我们需要将这两者联系起来进行探讨。
我国基础教育均等化的发展机制及家庭在学校教育中低参与度的现状,使得家庭密集型教养模式在学校教育中缺少发力点,因此主要聚集于学校外教育,依赖校外培训和课后作业两种途径。家庭期望通过这两条密集型教养途径帮助子女获得当前学业优势,以期获得未来学业竞争力及未来社会地位的向上流动,形成了“密集型教养—当前学业优势—未来学业竞争力—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动力路径。而此次“双减”政策的作业减负及校外培训压力减负的措施使得家庭密集型教养模式的这两条主要路径受阻。当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家庭密集型教养模式对学生学业优势、未来竞争力和社会阶层提升的动力路径是否受到影响?我们能否在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的情况下,对这一动力路径的作用进行逆向验证?这些问题需要我们进行进一步的探讨。因此,在“双减”政策背景下,我们需要将家长的教育焦虑置于密集型教养模式的分析框架下,探讨家庭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家长教育焦虑的新样态,探寻其焦虑情绪背后的心理动力特征。
(二)文化资本理论与家长教育焦虑的阶层差异
布迪厄的文化资本理论认为教育具有筛选功能及文化再生产功能,不同社会阶层通过教育来实现社会地位的再生产。[8][18]该理论认为教育实际上再生产了原有阶层的阶层地位和分层系统,拥有较高文化教育背景的优势阶层善于将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转化为人力资本再投资,使得其子女在教育机会及教育资源的获得上占有优势,而弱势家庭的子女因为没有教育资源和机会只能复制其父母的弱势阶层地位。[19]这使得优势阶层家庭对教育有较高的投入[20],而处于社会弱势阶层的工人及农民家庭在教育中出现分化,部分重视教育的家庭会倾向于将教育作为其子女实现向上层流动的主要方式,通过过度教育来弥补其文化资本的不足,表现出“高考工厂”模式[21]及母亲进城陪读现象[22],也有部分家庭因为受制于经济、文化和社会资本的匮乏而采取“顺其自然的教养模式”或在子女出现学习困难时采取“不是读书的料”的思维模式及认命的态度而选择放弃[23]。可见,不管是处于优势阶层的家庭还是处于弱势阶层的家庭,都有可能将密集型教养作为其帮助子女保持阶层优势或实现阶层跃迁的路径。
但是两种阶层在主动性上存在差异,优势阶层对密集型教养实践的迫切性和主动性更强;而弱势阶层对密集型教养实践的主动性较弱并出现一定程度的被裹挟的特征。虽然当前两个阶层都加入了密集型教养的阵营,但是当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两个群体的反应是否有所不同?文化资本的差异是否会带来其政策适应性的差异?这些问题有待进一步的研究。
另外,作为对密集型教养模式的“矫正”,在美国富裕的白人中产阶层父母中出现了一种称之为“自由式”的教养模式[2],这种教养模式与底层阶层的“自然养育”方式不同,它是一种相对主动的选择,是基于其文化资本所做出的有目的选择。那是否意味着中产阶层内部的教养模式中也存在着分化,一般的中产阶层迫切期待通过密集型教养获得学业竞争优势以获得向上的阶层流动,而中上的中产阶层能够更灵活地发挥自身文化资本的作用,在教养模式的选择中更主动、更灵活、更有选择的余地?因此本研究中我们将社会阶层在原有中产阶层和底层阶层划分的基础上进行细化,将社会经济地位分为三种水平,即底层阶层、一般中产阶层和中上中产阶层,考察拥有不同文化资本的家长群体在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教育焦虑反应和对政策应对方式的差异。
以往使用文化资本理论分析不同阶层家庭的密集型教养行为表现及其动力特征时的研究逻辑是“顺向”的,主要集中于不同文化资本如何影响“密集型教养—当前学业优势—未来学业竞争力—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动力路径,即不同文化资本家庭如何选择密集型教养行为,进而影响子女的学业优势,促进其未来学业竞争力和社会阶层流动。而在“逆向”的维度上,即当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使得子女获得学业竞争力和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途径受阻时,不同文化资本家庭对这一状况的心理和行为反应表现及机制的研究缺乏,文化资本对于上述动力路径的影响缺乏逆向验证。因此,本研究以文化资本理论为基础,将“双减”政策实施背景下家长的教育焦虑纳入到阶层比较分析的框架中,探究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群体在密集型教养方式受阻时的差异化反应。
二、研究方法
本研究以义务教育阶段学生家长,即1—9年级中小学生家长为研究对象,采用问卷调查和深度访谈相结合的方法,于2021年12月到2022年6月对义务教育阶段家长在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的焦虑反应及阶层差异进行考察。问卷调查部分通过问卷星系统在全国范围内网络发放,共计回收有效问卷2037份,人口统计学特征如表 1所示。问卷结果采用SPSS软件进行数据分析。深度访谈部分采用半结构访谈法,对112位家长发放了调查问卷,以了解其家庭的基本信息,之后根据家长受教育水平、职业、收入情况及焦虑情况选择12位家长进行访谈,并对访谈资料进行定性分析。
表1 问卷样本的人口统计学特征分布
本研究中家庭社会经济地位(Social Economic Status,SES)这一变量由父母受教育程度、父母职业等级和家庭经济条件组成,将这三个变量进行标准化处理后做因子分析,合成社会经济地位指标,然后根据数值按前25%、中间50%、后25%的比例分三组,得到家庭社会经济地位的三个不同水平的组别,即高SES组、中SES组、低SES组,分别代表着中上中产阶层、一般中产阶层和底层阶层。其中父母受教育程度变量选取父母双方中最高学历为测量指标;父母职业等级变量,借鉴李春玲的职业分层研究[19],把父母职业按照社会经济地位指数分为下、中、上三层,并选取父母双方中最高职业分层为测量指标。(见表2)
表2 家庭社会经济地位(SES)变量组成说明
三、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家长的教育焦虑反应
(一)当前学业焦虑:提升子女学业优势的现实路径受阻后家长的焦虑反应
1.因校外培训路径受阻而激发资源焦虑,对优质学校资源发生焦虑性抢夺
对家长来说,减负政策使得熟悉度、优质度和透明度相对较高的教育培训机构资源变得难以获得,家长在家庭教育中通过校外培训这个“扶手”来弥补学校教育资源不足及提升子女学业优势的路径受阻。调查中18.9%的家长对校外培训的限制措施表示反对;31.2%的家长表示当前政策措施使得“优质辅导班难获得,无法满足子女个性化学习需求”;29.5%家长表示“要找私教等其他培训形式,增加家庭时间和经济压力”。校外培训治理措施使得家庭以往通过校外培训获得学业优势的教育模式难以发力,当原来所熟悉的校外培训模式受到限制时激发了家庭的资源焦虑。基于帮助子女进行培优补差的需求,家庭会继续寻找可替代的校外培训方式。这一结果与华南师范大学基础教育治理与创新研究中心2021年调研结果一致[24],该调研发现高达87% 的受访家长表示不会因为校外培训机构治理而放弃子女的校外学科类补习,37%的家长愿意接受一对一(或小班化) 家教作为校外培训机构的替代形式。本次访谈中家长表示,“原来你看你报班或者是去培训班什么的,这些东西都是透明的,都能找得到。但是现在,好多机构K12的业务就没有了(K12指从学前至高中的教育,在我国一般指语、数、英等学科类校外教育),然后再找老师的话就不好找了,但是我觉得我们家孩子并不是说在学校里成绩非常好的那种,他还是需要出来学一下。”(8号,五年级家长)
同时,校外培训减负使得学科辅导功能全面回归学校,这使得校外培训在优势校和薄弱校间的“杠杆”调节作用消减。余晖等人研究提出,“校外培训对于薄弱学校学生的学业补偿效应降低,使得部分学生出现了学业‘求助无门’的无力感,这使得校际质量差距对学生发展影响权重加大。”[24]访谈中家长表示出对升入薄弱校的恐慌性预期,“以前你上了差学校,你可以自己找课外班补,现在想找课外班补都不好找了,那如果分到差学校你有什么办法,靠家长教吗?这意味着你上差初中就很难上到好高中、好大学。”(5号,三年级家长)对优质校的渴望激发了过度的家庭密集型教养行为,产生了“鸡娃”和“疯狂的黄庄”等效应,而当前在校外培训治理使得优质学校对学生发展影响权重加大的情况下,这种资源焦虑感及对优质教育资源的非理性追求变得更为强烈。
2.因课后作业路径受阻激发缺失焦虑,难以找准密集型教养的着力点
不留作业或作业量少让家长在进行密集型教养时缺少赋权感,难以在没有作业抓手的情况下督促子女的学习。调查中有35.0%的家长认为当前作业量“稍少或过少”,缺少作业抓手让家长对子女学习习惯培养感到缺少方法,“他接受写作业这个事情,但是老师不留作业的情况下,他可能不太接受妈妈布置作业这个事情。”(6号,一年级家长)“像我们孩子今年刚上(小)学,我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去要求他,去规范他,至少我觉得应该有一个好的学习习惯。但是在现在没有任何作业的前提下,我也不知道去做些什么。”(7号,一年级家长)没有足够的预习、复习和练习,使得家长感到保持子女学业优势的路径缺失,“其实他学校内容更轻松了,他的作业也更少了,但是你觉得练习题可能练得不够或者什么的话,你就会担心这个成绩会又下滑…从学习的角度,应该还是有预习或者是复习的这样一个过程。”(8号,五年级家长)同时,作业评价及考试反馈缺失让家长在帮助子女进行知识查缺补漏上缺少信息支持,“没有考试,没有摸底,我就不知道他这节课上的怎么样,他的知识吸收怎么样,我就不知道怎么帮他去补,至少查漏补缺,就做不到这样,你还是会焦虑,还是会没有底。”(9号,四年级家长)作业练习与反馈是密集型教养模式所依赖的重要信息路径,而过程性考核和及时反馈的缺失会使得家长在针对学生特点进行密集型教育支持时无法找准着力点。
(二)未来地位焦虑:提升未来竞争力及社会阶层的目标路径受阻后家长的焦虑反应
1.担忧子女学业竞争力不足而产生博弈竞争焦虑,陷入“想减负又不敢”的困境
家长在教育中面临的两难和约束问题是既希望孩子有个快乐的童年,又希望孩子有个美好的未来。“双减”政策颁布前的过度内卷模式使得很多家长身在“剧场”之中,不想参与过度的校外培训和过重的学业竞争,但因“前排的人都站起来时,自己不得不站起来”而只能选择让子女过度学习。在“双减”政策发布后,虽然校外培训和作业压力有所减轻,但密集型教养路径的受阻让家长的犹豫心态严重。45%的家长表示“别人都在学,自己家孩子不敢减”,对“他人仍在拼命地卷,会将自己家孩子甩下来”的恐惧使家长感到博弈竞争压力。访谈中家长表示,“之前我就在犹豫要不要给孩子接着上那么多的班儿,每个周末就一个班接着一个班,感觉很多内容孩子也嚼不烂,而且孩子太累了,我总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正好政策出来了,我就很开心,但另一方面我又很担心,因为教育资源就那么多,你减了,别人没减,别说升学,你就是期末考试成绩可能都被别人落一截,孩子成绩不行了,他也没自信,我又不敢减。”(12号,五年级家长)虽然“双减”政策实施近一年,但家长的博弈竞争心态没有放松,家长就像是穿着跑鞋睡觉,随时处于机警状态,任何关于其他孩子“抢跑”的信息都会让家长们奋然跃起,加入到内卷竞争赛道中,这种状况为良好教育生态的建构带来了重大威胁。
2.担忧未来教育竞争力提升路径受阻,对优质教育资源进行“内卷式”争夺
对未来教育竞争的担忧让家长在减负改革中仍然难以完全跳出原来的“内卷”困局。调查中有28.6%的家长表示学生的学业负担并没有减轻,而认为负担不能减轻的首因是“应试制度还在,不可能真的给孩子减负”,占比为60.2%。家长在“高考仍在”与“不敢减负”之间建立了固化的因果推理,访谈中家长表示,“虽然说双减,但是你中考高考不变,你说孩子能不考试吗,是不是,所以你能减负吗?能不焦虑吗?”(9号,四年级家长)“孩子的竞争就在那里,高考线就在那里,肯定还是很焦虑。”(8号,五年级家长)这种因果推理对“内卷”困局的打破和良好教育生态的建立形成了观念束缚。优质高等教育资源的稀缺在我国仍是家长面临的难题,根据教育部统计,2021年高考全国985大学录取率为1.69%,211大学录取率为4.83%,这些数据说明了当前优质教育资源的稀缺性和竞争的激烈程度。当优质教育资源无法满足家庭的教育需求时,对于优质教育资源的争夺就不只是个别家长的“非理性行为”,而是一个宏观层面的社会性难题。对“好小学—好初中—好高中—好大学”的链式预期使得家长与学生在基础教育阶段就展开了对优质教育资源的“内卷式”争夺,以发挥家庭社会、文化、经济资源优势,通过文化再生产提升子女获得高等教育优质教育资源的概率,为其未来进行向上的社会流动做好文化资本上的准备。
3.担忧社会阶层向上流动路径受阻,因中考“职普分流”政策激发分层焦虑
“职普比大体相当”政策是我国全面提高高中教育普及率、调整人才结构的政策设计,这一政策设计本意是通过依据兴趣和能力给予学生自主选择来进行分流,即“职普分流”。但当前我国家庭的中考报考真实选择过程中是用分数进行分层,职高被视为“后进生”和“无法考上高中的学生”不得已选择的道路。调查发现,54.2%的家长表示听到类似“有一半的学生只能上职高”的说法时感觉焦虑,担心子女没学好而只能上职高。虽然2022年初教育管理部门对这一政策进行了调整和解读,“不要一刀切,允许各地普职比例在一定范围内存在差异”,但家长的恐慌情绪并未完全解除,对分流的恐惧使得家庭的教育焦虑和密集型教养行为难以减轻。
当“双减”与“职普分流”政策并提时,家长的担忧加深,63.6%的家长对网络上的“‘双减’就是为了更好地完成职普分流”这一偏激观点表示认同。对“职普”分流的恐慌强化了家长的教育短视化心态,为了避免自己子女中考时被分流到职业高中,家长将学业竞争“内卷”前移,从小学开始就推动子女进入到教育的博弈竞争之中。“其实我也不太想让孩子去学那么多班,但是这个竞争太残酷了,大家都在卷,你不卷?以后这个社会变化太快了,都不知道以后会变化成什么样子。之前说过中考用五五分流,如果真的分到了职高怎么办?国家说让‘双减’,让上职业高中,但是没有说是谁的孩子上职业高中,因为谁都希望孩子越来越好。”(8号,五年级家长)家长的分层焦虑消解了其对政策的信任,强化了其教育短视化心态,阻碍了其对政策减负提质的本质内涵的理解。
四、密集教养路径受阻时家长教育焦虑及应对方式的阶层差异
不同社会经济地位家庭当前教育焦虑水平及“双减”政策实施后教育焦虑的缓解程度存在差异。当前教育焦虑水平存在阶层效应(F=22.37,p<0.01),中等SES组家长教育焦虑水平(3.49)显著高于高SES组(3.16)和低SES组(3.20)(五点评价,1为“完全不焦虑”,5为“非常焦虑”);“双减”政策实施后教育焦虑的变化程度存在阶层效应(F=11.54,p<0.01),中等SES组(2.91)和高SES组(2.84)的教育焦虑缓解程度显著低于低SES组(2.64)(五点评价,1为“减轻很多”,5为“加重很多”)。
不同社会经济地位家庭对校外培训路径受阻的反应存在差异。在学科类培训班数量的减少情况上阶层差异边缘显著(F=2.587,p=0.076),高SES组子女培训班减少情况(2.21)不如低SES组减少得多(2.07),两组与中等SES组(2.15)差异不显著(5点评价,1为“减少很多”,5为“增加很多”);在子女当前参加学科类校外培训班的数量上存在阶层差异(F=33.88,p<0.01),高SES组子女参加培训班的门数(1.40门)显著高于中SES组(1.23门),中SES组显著高于低SES组(0.81门);对校外培训限制及管理政策的态度上存在阶层差异(F=5.95,p<0.05),中等SES组对政策的支持程度(3.25)最低,显著低于高SES组(3.41)和低SES组(3.42)(五点评价,1为“非常反对”,5为“非常支持”)。可见低SES组子女参加的学科类校外培训班门数最少,培训班数量在政策实施后减少的幅度最多;高SES组子女参加学科类校外培训班门数最多,培训班在政策实施后减少的幅度少;而中SES组子女参加学科类培训班门数及随着政策实施减少培训的情况均居中。
不同社会经济地位家庭对校外培训路径受阻的主观剥夺感上存在差异,高SES组和中SES组分别有35.8%和32.4%的家长表示“优质辅导班难获得,没法满足子女的个性化学习需求”,显著高于低SES组(23.6%);中SES组有30.9%的家长表示“要找私教或其他培训形式,增加时间和经济压力”,显著高于低SES组(25.5%),两组与高SES组(30.2%)差异不显著。可见“双减”政策实施导致的校外培训路径受阻对高SES组和中SES组,尤其是中SES组,带来的主观剥夺感更强,即政策的执行使得其为子女寻求个性化、差异化校外教育的路径受阻感和压力感更强。
对三组家长进行访谈发现,虽然高SES组和中SES组在上述分析中的资源主观剥夺感更强,但低SES组家庭获得优质低价校外教育资源的实际路径变得更难。访谈中,农村家庭或低收入、低学历家庭在应对方式上更少焦虑但也更少努力,对优质低价校外教育资源缩减较多采取被动接受态度。家长表示,“我们小县城好不容易发现能上个***(某知名教育机构)网课,讲得好钱还少,终于能向大城市教育靠拢了,这回也上不了了,学啥样算啥样吧。”(2号,四年级家长,低SES组)与低SES组相比,高SES组和中SES组家长对校外培训治理的应对方式上更焦虑但同时也更努力,表现为能够主动利用其文化资本优势寻找“一对一”“小班课”等替代性培训方式,表示“我不怕,反正我周围人都能给孩子找到需要的班和老师,我把他们跟紧就行”(4号,七年级家长,高SES组),“***(某教育机构)的创新班都上不了了,现在的班课内容都太浅,我们数学换了个小机构的,英语找以前的信得过的老师攒一个班,难是难,但总能想到办法吧”(1号,六年级家长,中SES组);能够更灵活地调整校外培训方式,“周末不让上(学科类培训)了,就把课都调到晚上,如果哪个晚上时间紧上不了,就周末看回放,反正现在都是线上课”(4号,七年级家长,高SES组);在选择校外培训内容时更能够基于情境进行思考判断,体现出一定的自觉性,“都双减了,那就肯定得在全面素质上发力,光上语数外肯定是不行的,得把阅读和科技创新的能力补起来。”(1号,六年级家长,中SES组)“这学期语文不上了,只上数学和外语,对语文来说基础最重要,有时间就大量阅读、广泛阅读。”(12号,五年级家长,高SES组)可见,高SES组和中SES组家长在对“双减”政策的应对和校外教育资源的获取上能够积极发挥其文化资本优势,尤其是高SES组表现出更强的主动性、灵活性和自觉性的特点。
不同社会经济地位家庭对课后作业路径受阻的反应不存在差异(F=0.709,p=0.492),高、中、低SES组家长对课后作业量的五点评价平均值均在作业量稍少(2分)和作业量合适(3分)之间,得分分别为2.63、2.68、2.66。这一结果与师欢欢等人的研究发现一致[25],在一定范围内减少学校课后作业时间可以削弱不同家庭社会经济地位学生的教育结果不均等,即在各组之间对作业量减少和应对方式上出现了均等化反应。
五、讨论、启示与不足
“双减”政策使得家长的教育焦虑在总体上有所缓解,但在家长对于子女学业优势获得的渴求及未来社会阶层地位提升的需求本身没有改变的情况下,“双减”政策的减负措施使得家庭以往所熟悉的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导致家长教育焦虑呈现出新样态,表现为当前学业焦虑和未来地位焦虑。当前学业焦虑表现为因提升子女学业优势的现实路径受阻产生焦虑反应,包括因校外培训路径受阻而激发的资源焦虑和因课后作业路径受阻激发的缺失焦虑。未来地位焦虑表现为因帮助子女提升未来竞争力及实现社会阶层流动的目标路径受阻而产生焦虑反应,包括担忧子女学业优势不足而感到博弈竞争焦虑,担忧未来教育竞争力提升路径受阻而感到应试焦虑。可见,家庭密集型教养的两条常用路径受阻产生了启动效应,使得后继出现提升子女学业优势路径受阻、提升子女未来竞争力路径受阻。促进子女社会地位向上流动路径受阻的一系列反应,即对“密集型教养—当前学业优势—未来学业竞争力—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动力路径产生了阻滞作用。这一结果对该动力路径的作用进行了逆向的验证。
对不同社会经济地位群体比较发现,高、中SES组家长教育资源的主观剥夺感强于低SES组家长,但访谈研究发现高、中SES组家长在教育政策的应对和教育资源的获取上反倒有着主动性、灵活性和自觉性的特点。文化再生产理论认为教育是优势阶层进行文化再生产的重要手段,家庭通过优质教育资源的获取及教育支持的提供促进子女获得学业优势,进而获得未来教育竞争力和社会地位的向上流动,以将家庭的社会资本、文化资本及经济资本的优势向子代进行传递。高、中SES组家长面对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时强烈的主观剥夺感说明,他们在“密集型教养—当前学业优势—未来学业竞争力—社会阶层向上流动”动力路径中,感受到通过密集型教养进行资本优势代际传递的路径受阻。而高SES组家庭对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的焦虑程度低于中SES组,其子女目前参加的校外培训数量最多、“双减”后培训班减少的数量最少,说明该组家庭在这一过程中所受影响最小。这一结果与以往研究发现的美国富裕白人中产阶层家长中出现的“自由式”的教养模式相一致,说明社会经济地位更高的家庭对教育的选择更有目的性、更主动、更灵活。问卷调查中,低SES组家庭子女课外班门数最少,“双减”政策所带来的焦虑缓解程度最高,校外培训减少所带来的主观剥夺感最低,但访谈中发现该组家庭获得优质低价校外教育资源的实际路径变得更难,这两个结果的冲突反映出该组家长对于密集型教养的低关注特征、在面对获得优质低价的校外培训资源的实际路径受损时的无奈感和对子女学习现状的被动接受态度,同时反映出该阶层对于通过教育帮助子女实现阶层流动时的受限感。
综上,本研究对在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的情境下,“密集型教养—当前学业优势—未来学业竞争力—社会阶层向上流动”的动力路径和文化资本对该路径的差异性作用进行了验证。本研究对实践的启示,一是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所激发的当前学业焦虑和未来地位焦虑,让家长处于“想减又不敢减”的两难困境,对“双减”政策的落地执行和良好教育生态的建立带来了挑战。因此,我们在“双减”政策的落地实施过程中,需要对家长教育焦虑的新样态给予重视,对因政策实施而引起的家庭教育需求未被满足的情况进行综合分析,给予相关的资源支持家庭教育需求的满足;同时,需要谨慎地辨析哪些具体措施上存在着矫枉过正的过度减负倾向,对这些措施根据“双减”政策减负提质的内涵进行审视调整,以保障我国高质量人才培养模式的发展及国家教育竞争力的提升。二是我们在“双减”政策实施过程中,需要重视不同社会阶层对政策措施的差异化反应,以免以教育公平为目标的政策措施却反过来催生出另一种教育不公平。既要关注中产阶层的焦虑感和主观剥夺感,又要关注底层阶层的教育资源获得的实际困难,通过透明的、易通达的、公益的路径提供高效优质的教育资源;同时要注意引导底层阶层打破“不是读书的料”的误识,看到家庭教育支持对子女终身发展的促进作用,与学校和社会一起形成校家社合力,以促进子女学习能力的发展。
最后,本研究也存在一定的不足之处。本研究采用的是横断性发展研究设计,对“双减”政策实施一年后家庭密集型教养路径受阻所激发的焦虑反应及阶层差异进行调查,没有进行长期的追踪发展研究,未能对“密集型教养—当前学业优势—未来学业竞争力—社会阶层向上流动”动力路径的长期作用进行考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