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法、绘画里的情与思
2024-02-21钱晶晶
钱晶晶
翻开冯杰书画散文集新作《画话·画字》,瓜果菜蔬、草木虫豸、鲤鱼牛哞皆在文、画、字中生发出作者的情思,同时作者又常携苏东坡、陶渊明、齐白石等名士在这北中原的人间世中遨游。林语堂在《人间世》的发刊词中说道:“宇宙之大,苍蝇之微,皆可取材,故名之为人间世。”[1]冯杰取材于精妙的北中原,成为允许读者叩门轻敲而入内的人间世。作者以书画、诗歌、散文的巧妙融合,赋予生活中最细微之物以能够蔓延自我无限情思的能力,而这隐于微小的情思离不开作者对故土敏锐的感受力。“草木气”是冯杰在接受《晶报》采访时对“名士”评价的反驳,应是他那以草木之心观草木、以草木之感审社会的创作力。俗语常说“人非草木,孰能无情”,草木虽无知无觉但并非没有感情,朝晖夕阴、四季轮转等以草木为承载显示,正所谓花开花落知春秋,这种安静持久的感知力便是草木的情。张九龄以“草木有本心,何求美人折”表露自己注重本性、自得自乐之心,冯杰写“人远离草木,冷酷无情”[2],也表达出相似的追求。冯杰因这对万物有灵有感的“草木气”,才能感受到北中原逐渐消逝的传统,才能坚守传统并为此写作。《画话·画字》中大俗即大雅的微小题材,含蓄蕴藉的情感,自由乐观且幽默的哲思等,无一不勾勒着冯杰心中充满着北中原味道的文化乐园。
一、题材:采细纳微,互文本性
文学创作的题材是不拘的,而这正是冯杰文学、书画创作的显著特点。或是以弃之不用的夜壶,或是以穿行地下的蝼蛄,抑或以聒噪不停的知了,这些世俗之物勾画着冯杰的北中原,挽留着他的精神园地和文化故乡。而“北中原”并非限制写作的边界线,它是冯杰写作的根,由根可以无限生发,有为十二金钗作的新注,有与苏东坡遨游古今、畅叙幽情,还有与昔人兴感一致而神交等,冯杰以幽默解构着此类题材的严肃性,涂抹上他独有的“草木气”。对于如何选择创作题材的问题,他认为选择题材的依据有两种:“一种是当代与乡土触角的延伸,是向前走;一种是对传统文化的解读,是向后看,用我的鼠目寸光去解析流失的漫长时光。但两种线条的中心精神只有一个:那就是对大地和文化的感恩。”[3]这感恩之心和以草木观世的情趣,共同构成冯杰那诗歌、散文、书画三合一的文化世界。
写中原土地上的微小生物似乎在不经意间成为河南作家共同的立足点。李佩甫笔下的植物世界离不开中原文化的土壤,冯杰也以植物作题材,又关注着草木世界中有着脆弱生命的虫豸,但他行文入画的轻松与前者的沉重有很大区别。冯杰认为河南的文化传统不仅有“愚公移山精神”“红旗渠精神”等坚忍沉重的一面,也存在“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庄周梦蝶”等自由梦幻的一面,他对题材的选择是中原文化的别样展现。丑橘本是一种平常的水果,作者在《不知火那知啥?且吃妖怪。——对一种水果的表述》中却能够以其名“不知火”引申到屈原的《橘颂》,再引申到这一水果品种传入中国种植的时间,紧接着又从日本民间“妖怪”的传说追溯“不知火”的文化渊源,转而又讲“龙神的灯火”如何形成,随意间的一笔又带入生态环境的污染、外来文化的引进等问题。作者并不大肆议论,只是悄悄收笔,回到手中的那个丑橘,“此妖怪有皮,此妖怪多汁,下嘴润喉”。[4]蝉鸣是伴随着整个夏日的噪音,作者将其入画,并在画上题字“且听绿里芭蕉声”[5],使聒噪的蝉鸣与作为文化意象的“雨打芭蕉”产生联系,这既是对习见事物的关注,更是作者独特视角的体现。水仙、梅花、葫芦、蝼蛄、樱桃等物在冯杰的作品里无一不可被选用,作家在不经意间宣泄出对现实生活的思考,又及时收束,点到为止,将笔触放在挖掘这些世俗小物所隐藏的文化与雅意中。
在草木虫豸的创作之外,以文学创作不屑提笔的世俗之物作题材是奇之又奇。冯杰以“虎子”(夜壶)为写作中心,在《散文家秘而不宣的三件宝器》中将充满着骚气的夜壶作为衡量文学写作水平的对照,哪怕是骚气,也要骚韵不同,借以讽刺某些创作现状;而在《散文家和虎子》一篇中将夜壶与那只被武松打死的老虎相提,用“虎子”和老虎的谐音来明确写作者应有的操守,若文字中的虎子气捂不住时,便要进行处理修正。一把因受功能限制而逐渐消失在生活中的夜壶,在冯杰的散文、书画中成为极雅之物,正如《散文家和虎子》一篇所选的配图上所题“知学问博大,戒妄自菲薄”[6],正是以夜壶低微但实用的特点作为生活的道理所在。夜壶作为生活中的俗气之物,人们提起它的反应往往是肮脏、厌恶,冯杰不仅能看到它低到尘埃的一面,而且以此来勉励文学创作。破烂的蒲扇在冯杰的画中成为隐士,一把草耙成为“童年重器乡风传家”[7]的象征,这些逐渐消逝在现代文明中的器具摇身一变成为文学的载体。这样的写作不仅是作者对题材的艺术处理,更是以此保留传统文化存在的痕迹。这便是冯杰带在心上的地粮,如此创作与庄子所说的“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不谋而合,自然万物的本真状态不需用语言过多修饰,而这就是中原人朴实精神最直接的写照。
冯杰在《画句子》的封面上写道:“我是把一幅画当作一篇散文来写的,或者把一篇散文当作一张画来画的。”①这样的创作理念也贯穿在《画话·画字》中,充分体现着文与画、文与字的互文。此外,对古代题材的再次创造,则是冯杰在《画话·画字》中题材互文的另一个重要特征。朱莉亞·克里斯蒂娃首次提出“互文性”的概念,认为文本之间的互文不仅包含着文学文本的互文,还包括文化现象、艺术类型、政治经济等方面的互文。以此可将绘画、书法视为一种文本,它们与作者的文字性文本之间构成良性互动。因此,三种艺术类型的互文性解读和古今题材的互文性创造,又构成新的可供解读的题材。
《画话·画字》分为上下两册,绘画题字与散文或诗歌融合,形成一种画即话、字亦是话的欣赏氛围。由此,读冯杰散文不能离其字画,品其字画也不能独品。《观鱼者说》是一幅画与几行文字构成的一篇散文,作者在文中说有不吃腥的猫,画中却是一只望着鱼垂涎欲滴的猫,并题着“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8]。若只解读文字,会以为作者是在赞扬对诱惑的抵抗,结合画面就会发现其中内蕴的反讽,读者看到不吃腥的猫会发出嗤笑,但联想到现实之后便猛然领悟。冯杰偏爱写牛、画牛,这不仅是幼时记忆带来的影响,更是牛所具有的特征与作者的追求是相似相通的。牛之所以谦卑温顺,是因为它的眼睛看人是大的,而且它始终不忘记脚踩的土地。作者以文字描绘的牛的形象,与他理想的自我形象是一致的,更是建构文人形象的依据。再观作者画笔下的牛,虽形态各异,但牛的眼睛却都是含着泪水,温润无比。冯杰高超的画技赋予牛眼以灵魂,似在质询读者是否以谦卑的态度处世,或在成长中是否谨记初心。作者的绘画与“话”互相阐释,达到文画合一的境界,印证着王国维的“无我之境”与“有我之境”,画与话的互文,扩展着读者进入其文学世界的方式。
冯杰在书法上颇有造诣,而观其字象也是进入他文学世界的方式之一。“字如其人”并非空穴来风,在书法之中可以窥见人之性情。王僧虔在《笔意赞》中说:“书之妙道,神采为上,形质次之。”可见,书法艺术的内核在于思想情感、志向追求和时代变迁等方面。颜真卿的书法凝重、深沉、静穆,柳公权的书法瘦劲、洒脱、劲媚,苏轼的书法更是被朱熹盛赞“笔力雄健,不能居人后”。因此,书法不是简单的文字呈现,它所构成的字象本就是以供鉴赏的对象。刘纲纪在《书法美学简论》中说道:“书法艺术同一切种类的文学艺术一样,……是现实生活中各种事物的形体和动态的美在书法家头脑中的反映的产物。”[9]冯杰的书法也是他文学追求和处世态度的体现,同时又与他写的文字构成互文。王子猷雪夜访戴的故事被冯杰以书法作品呈现,然而在这幅书法的末尾,作者加了一句“航空太快 得有过程”[10],这与散文《雪夜访戴——王子猷回忆说》的内容可放在一起解读。只读散文,体会到的是冯杰对王子猷雪夜之行的猜测,结合他书法作品的内容,便能感受到作者的惆怅——现代文明过快的节奏形成一种只看结果而忽略过程的文学创作。以“互文性”进入冯杰文学园地时,能够从中挖掘出不同类型文本间的联系,并由文本的互动产生出新的意义,这成为冯杰创作中生生不息的意义产生之源。流动在题材中的情与思,就在散文、诗歌、书画中构成供读者欣赏的纽带。作者那感于万物的草木之心细腻地勾勒着他的北中原,同时又以共通的情思延展着他创作的意义。
通读整书之后的第一感觉是易,再读则是难。颇为庞杂的题材和寥寥数语的描述,与作者精心选取的书画相配合,它们所承载的文化典故是如此繁复。无论是东坡肆意潇洒的文章、与张怀民夜游承天寺的兴之所至,还是香气扑鼻的东坡肉,又或是雪夜访戴的王子猷,潇洒自在的不仅是先人,更是千年之后以他们作自我形象建构标准的冯杰。中国古典文学中的诗歌、故事穿梭在他的书画中,使其中蕴含的同样的文学追求、人生精神再次呈现在作者的文字中,达到对传统文化的解析再生长。带有中原味道的语言书写,取自生长在中原土壤上的题材,这些都是带着“草木气”的冯杰在几乎无人问津的园地中所坚守的,以此感知着传统文化微弱的呼救声,坚守不与潮流同步的清寂,在北中原的原地中俯首捡拾。
二、抒情:承续传统,清雅节制
冯杰的抒情在诗文、书画中是节制含蓄的,这种上溯至中国古代文学中的抒情传统将他与古人的心连在一起。陈世骧在《中国的抒情传统》一文中提出:“中国文学的荣耀并不在史诗;它的光荣在别处,在抒情的传统里。”[11]抒情传统在中国文学的发源之始,《诗经》中的世俗万物皆可咏,《楚辞》中的或愤懑或哀悼,其中充斥的皆是创作者的自身情感。冯杰不浓烈甚至可以称得上清淡的抒情,在书画与诗文间和谐相处并互相阐释。有时以回望幼时的目光注视那纯真的少年时代,有时从长满红胡子的芋头思及仍坐在厨房的母亲、回到那听得懂土语和乡音的故乡,极朴素平常的文字传达着至诚至真的感情。诗文是冯杰表达他对北中原认知的方式,也是他与东坡等古人交往的中介,与之把酒畅谈,谈尽心中的相似情。
有感于故乡的土地、故去的人、逝去的文化,这是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也相通于日本文化中的“物哀”美学。《红胡子》一文写芋头,从眼前翠绿的叶子联想到齐白石笔下所画的芋头,介绍芋头品种时,笔头转向自家院子,写那一颗颗长满红胡子被母亲煮好用来蘸白砂糖吃的芋头。思念的温情并不是直露的,而是以芋头作为意象节制地表现。该篇所选的书画与散文相映成趣,尤其是画上所题“芋头让人怀念,还怀念一日吃过芋头的那个人”[12],将散文中浅淡的感情在绘画中再次深化。作者先是对芋头进行详细说明,在读者以为这是一篇写物散文时,又转向对亲人的怀念,这种由物而生的感情如流水般自然、柔軟,悄悄地唤起读者内心同样的记忆。《瓦库的茶饼》看似写的是瓦库所制的“作家茶饼”,实则悼念逝世的河南作家南丁,其中或许还含着几分对知音难觅的唏嘘。《一堆素材的牛杂碎》分为九个小部分,也算是这册书中最长的一篇。冯杰从记忆中牛的倒沫讲到对姥爷的记忆,讲到齐白石的弟子李可染画的牛,写老子骑青牛出函谷关的传说,写自己读诗人拉萨所写的诗歌《牛》时的泪流满面。这篇是《画话·画字》中少有的长文,冯杰把对幼年时光的怀念、对姥爷的怀念尽数写在文中,同时抒发着他对绘画理念的独特理解,以及那想要如“孺子牛”般的人格精神。作者的情感还深刻融入对文艺创作的热忱中。他在《文艺牵扯集》中写散文创作要拥有哪些特质,写哪种散文创作者才可称得上散文家,以“水文”“盐文”“糖文”划分散文的品类。不过,作者有关文艺创作的情感抒发也是无比节制的,隐在那植物、食物中。在节制的自我抒情外,作者还以有意的荒诞戏谑展开反讽的抒情,但反讽也不是直露的,而是半遮半掩的委婉。他写生态,不以被破坏的自然环境为对象,而是在《国际服装节》中以讽刺的口吻写穿皮毛走红毯的人,同时又往深处蔓延展开对追名逐利的文人的讽刺,用湿漉漉、光亮亮的鱼眼睛表现出对一个清淡自持的文学世界的渴望。《小确幸——土狗的道白》写蝼蛄可以在地下穿行,而得以远离地上的土狗,能够从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世界里产生“小确幸”的感觉。散发泥土气息的或许不是蝼蛄穿行的土地,而是作者持久耕作的北中原,是作者对仍能够持续创作立足于故乡的文学,在混乱中保持独立性的一丝庆幸。将作者的诗文、书画作为整体观看,其中有意为之的荒诞式讽刺更为明显。他在一张取款单上写“一钱可以壮胆”[13],高雅的书法艺术呈现在俗气的汇款单上,表达现实的作用更上层楼。冯杰由“达夫赏饭”的典故创作,把郁达夫和鲁迅的诗作为书法的内容,郁诗所说“群氓竭尽蚍蜉力,不废江河万古流”和鲁迅的名篇《自嘲》成为作者感情的载体,这与“且饮且读,不过满腹”有着异曲同工之妙,正是作者以名人的大志向、大怀抱来反衬自己做学问的追求。微讽的抒情还体现在作者选择题材的独特视角上。他写来到人间后锈迹斑斑的青铜器,以青铜器的锈迹讽刺污浊人间,但是绘画所展示的青铜器承载着历史的气息,看起来如此庄重,让人不禁联想到作为历史观察者的它看着人间疾苦而产生的悲悯之心,作者的感情就在这一文一图中呈现出来。冯杰这种由观物之情反观自身,以物抒己情的写法,与王国维“无我之境”“有我之境”相合一契。
文化书写是文学创作永远绕不开的话题,地域文化、民族文化、性别文化等正以极热闹的状态活跃着,而呼唤、传承被现代文明所挤压的传统文化更是文学创作的使命。冯杰在他的书画、诗文创作中承续传统文化,在传承的基础上加以创新,成为作者抒情的新载体。《画话·画字》中随处可见其呼唤传统、回顾传统的身影。写中原的菜肴是对传统饮食文化的回溯,吃道口烧鸡讲究空间的限制,食用时越接近生产地,味道就越正宗越讲究,正是传统文化在现代化宣传下不可避免被误导、失去本身的特征和意蕴的表现。作者论述散文创作时也常以饮食作载体,写散文若过于油腻需要一把芫荽来降脂,写散文的境界应是“文当如菘”,等等。除了对传统文化的直接书写外,能够深度抒发对传统文化不舍、尊崇之情的还是那些以古人、古文作新理解的篇目。苏东坡“乐事回头一笑空”的旷达,“门前流水尚能西”的乐观,“一蓑烟雨任平生”的潇洒,冯杰在他的创作中抒发着对东坡的热爱,对东坡精神的热爱,但这份追逐并不是以大声呼号的方式展开,而是在东坡的食物、东坡的竹子中潜藏着。“乘兴而行,兴尽而返”的王子猷,他那潇洒率真的个性正是冯杰理想人格的写照。借古人作情感寄托是《画话·画字》的另一抒情特色,更是作者继承古典文学的表现。《裁云做笺》是下册中的一集,也是笔者读来最爱的一集,肆意潇洒又真实敞开。从字面上看,作者写杜牧惜春雨,实际上是慨叹当今过度的人工化。从郁达夫的一句“江山也要文人捧,苏堤而今尚姓苏”生发出对那些随波逐流而无独立思想的文人的讥讽;欧阳修的“暗想浮生何时好。唯有。清歌一曲倒金尊”也道出作者渴遇知音、把酒言谈的愿望;东坡的“此心安处是吾乡”,勾起虽有户籍却失去可安心的故乡的愁思;苏曼殊的“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也正是作者对生命意识和惆怅乡愁的表达。这不仅是作者对昔人之辞的喜爱,更是在抒发那异代同鸣之情。一幅书法作品和几行文字,清淡简单,想要进入冯杰的文学世界却只能在阅读时查询典故、回到古诗中,同时还要练习现实社会才能够稍稍窥见其中的幽深。作者深厚的古典修养使人感叹,节制清幽的抒情背后的玲珑善感的心,更令人感动。
三、哲思:隽永绵长,意蕴深厚
在《画话·画字》中,冯杰以寥寥文字隐藏深厚哲理,把那份对文化消逝的思索、对中原泥土气的细嗅放置在北中原的一花一草一虫豸中,将他散落于各微小之处的哲思以润物细无声的方式融于书画、散文、小诗,只让人读来沉思良久,然张口却忘言。东晋的陶渊明沉醉于田园之景,以“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表述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哲学思考,冯杰的书写与陶公的精神隔空呼应。
冯杰以幽默、讽刺、荒诞的方式阐述哲思,不似老学究式的说教般沉重,而是随口说笑间以物谈理、以情谈理、借古谈理等,就如青铜器上的锈迹般,不明亮但持久。“柿”与“事”同音,作者看似谈论的是挑软柿子来吃的常识,实际却是对当代文学中某些作品反映现实时或歌颂或批判的选择进行的讽刺。北中原的“油菜棵”是地域特有物,高高蓬蓬的油菜棵堆看起来虚张声势,内部则是精亮的油菜籽,这是中原人食用油的重要来源之一。冯杰由油菜棵想到为人处世,虚张声势的人在当今社会、文学界中已屡见不鲜,如油菜棵一样既有声势又真正内涵丰富的写作者已成珍品。在作者看来,于文学创作而言,必定要做到既有声势又有实学才能走得长远。蝉又被称为“知了”,因其叫声而得此名,由此联想到作家的写作不能只停留在“知了”的阶段,而是应该深入思考,发出独特有用的哲理之音,否则便与聒噪的蝉没有区别。借物言志是中国文学传统中阐发议论的常用方式之一,冯杰选取的题材几乎无一不寄托着自己的情志追求。他在《天下白》中借“雄鸡一唱天下白”表明心迹,无论啼声如何,无论天亮与否,雄鸡都要竭尽全力地唱,努力把暗夜洗亮。冯杰也以他的创作践行着文学志向,不随波逐流,坚持扎根在北中原的园地中不断挖掘,同时又示范一种写作方式,引导文字工作者们将视点往下、往后、往前,要朝着往现实、往文化的方向创作。他在《画话·画字》下册的扉页上画的那只独占枝头的鸟,就像是坚守创作追求的自己。更具趣味的是《文艺牵扯集》,一般谈到文学创作的方法论或是创作思想时,多会与艰涩难懂的文艺理论结合,然而冯杰谈文艺创作的方式,是借日常生活中最常见的葫芦、鲤鱼、老鼠、老虎、豹子、猪等物象进行说理,这种节制不显露的方式颇有隐士风姿。前文谈到中国文学的抒情传统是情感与哲思总是相伴相随,以情感说理亦是《画话·画字》的特色。《对应》一篇:“那一年春天,我们躺在山坡上,看满山苹果花开放。那一时刻,时间对岸里秋天的果实,也在看着我们。”[14]对幼年纯真的思念跃然纸上。初读这篇即联想到卞之琳的《断章》:“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15]虽然这里讲的是成年的自己回望幼年,但是那份哲理则是共通的。在这份思念童年的感情中又能看出作者的写作主张,往幼时看是时时告诫保持初心,在乱花迷人眼的社会中不被名利所累,以最纯真的目光注入创作。冯杰还以最具“乡土气”的植物说理。写植物不是冯杰的首创,但他能写出不同,由植物写情感,又由情感中说理。作者谈草,先从《诗经》中散发的草之气息谈起,荠、蕨、薇、卷耳等从遥远的先秦蔓延到冯杰的文字之中,对中原野菜的介绍不仅显示出作者生活经验的丰富储备,也体现出对北中原最琐碎、最低级的路边野草的珍惜。写野草之味道是对北中原风味的品鉴,也是对童年时陪伴之人的思念,细细品来又能感受到作者藏在其中的人生思考。在介绍小白酒草时顺手带上现代流行歌唱家的嘶吼,同时其意蕴又是言在此而已在彼,歇斯底里的吆喝不止歌唱,还有文本。现代社会讲究效率、速度,草生长时的呼吸、月光的皎洁又留给哪个有心之人,不知冯杰又是否可寻得到那能一同夜游的張怀民。或许只有写作中与东坡同游、与诗圣共声、与古人共画,在中国传统文学的哲理中生发出新的理解,发出“禅”的清音。
冯杰的说理是个人心迹的表达,使用口语式的表达和方言词汇更是对中原文化的坚守,以轻松诙谐的语气道出余音绕梁般的清音。方言口语的使用在地域文学中并不罕见,然而在大部分情况下只是作为叙述方式的求新求异,冯杰却达到一种水乳交融的境界。如《牛哞聒噪集》,以牛为对象说理,同时又将牛作为中原文化的具象、中原人精神的象征,叙述方式就像一个“老农”的低声细语。他告诉我们,牛的眼睛里之所以“装着大风、田野、民歌以及中原四季流动的风景”[16],是因为它谦卑的姿态;牛之所以“成为艺术家描摹乡愁的一部分”[17],是因为它忠顺、勤奋劳动的一生正是中原人的姿态。如此娓娓道来,在谈话般的氛围中写出了独属于中原的精神内核。“落窝”是方言,本是指没有下蛋的母鸡像下蛋的母鸡一样孵蛋、咯咯叫,冯杰创造性地用这个词暗讽文坛上高谈阔论而没有内容的创作。用“涮话” 揭示现在的文字工作者常常说别人的话,而不说自己的话,不说家常话。漤柿子是柿子的一种吃法,又硬又涩的柿子被漤过后不改变坚硬的形态,味道却变得甘甜无比。这带着中原特色的食物处理方式,类比成冯杰与欧阳修神游时对如何创作散文的讨论,“漤文失败如漤柿发青”[18]。“倒沫”“油馍”“眵目糊”“喝汤冇”等很多带有中原特色的语汇成为冯杰说理的载体,在潜移默化中传播着故土的文化。口语化的表达和方言成为冯杰诗文的特色,也是他与读者对话的方式。
河南作家李佩甫认为冯杰的画中充斥着对故乡热土的眷恋,那么这眷恋的表达方式则是依靠其拥有的那颗草木之心。王安石所说的“看似寻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却艰辛”,在这本《画话·画字》中最是适用,而这或许就是冯杰所追求的谈家常话的文风、真水无香的文风、白开水不放糖的文风。他所选用的题材是北中原最随意的事物,散发着“上不得台面”的泥土气,行文更是随意,极少作长篇大论,更不做说教的老夫子。蕴含其中的文化典故俯拾即是,化难为易、为寻常是作者创作的巧思。现代文明的化同性挤压着地域文化的生存空间,千姿百态的方言土语、风俗方物已逐渐枯萎,我们需要冯杰这样的作家各为其故乡发言,需要更多带有“草木气”的创作者进行写作。
注释:
①见冯杰书画集《画句子》(联合文学出版社有限公司2020年版)封面。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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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0][13]冯杰.画话·画字(下)[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23:139,20,29.
[3]冯杰.冯杰诗选[M].吉林:时代文艺出版社,2004:7.
[4][5][6][7][8][12][14][16][17][18]冯杰.画话·画字(上)[M].郑州:河南美术出版社,2023:5, 25,118,125,10,13,11,69,81,145.
[9]刘纲纪.书法美学简论[M]//中国书画、美术与美学.武汉:武汉大学出版社,2006:5.
[11]陈世骧.陈世骧文存[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1998:2.
[15]卞之琳.鱼目集[M].上海:文化生活出版社,1935:12.
作者单位:河南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