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格、知音与赋美
2024-02-21黄剑亮
黄剑亮
摘要:郭沫若是我国现代戏剧史上的北斗泰山,在其创作的多部剧作中频繁出现古琴意象。从表面上看,古琴在郭沫若笔下似乎只是简单细微的道具,可以被忽略不计,然而细究发现,郭沫若在戏剧中对古琴的书写,明显有着精心考量和细致设计,是传统文化在现代戏剧创作中的成功表现,发挥着彰显人格、喻示知音、制造美感等重要功能。
关键词:郭沫若;古琴;人格;知音;赋美
郭沫若作为我国现代史上一位百科全书式的人物,人生经历丰富曲折,饱经霜雪,荡气回肠,堪称一代传奇。他才华横溢,不仅在政治、史学、考古、诗歌等领域成果丰硕,而且在戏剧领域也是建树非凡,是我国现代戏剧史上的北斗泰山。在郭沫若的多部剧作中,比如《卓文君》《蔡文姬》《屈原》《棠棣之花》《虎符》等,频繁出现古琴意象。古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乐器,距今已有数千年的历史,围绕着此种乐器形成深厚博大的古琴文化。从表面上看,古琴在郭沫若笔下似乎只是简单细微的道具,可以被忽略不计,然而细究发现,郭沫若在戏剧中对古琴的书写,明显有着精心考量和细致设计,是传统文化在现代戏剧创作中的成功表现,发挥着彰显人格、喻示知音、制造美感等重要功能。
一、身随显人格
在中国传统文化里,人们常将古琴与君子相联系。古琴是君子用于求爱的工具,“窈窕淑女,琴瑟友之。”[1]文士不可随意弃琴,“士无故不彻琴瑟”[2]。君子通过古琴来警醒自我,而非沉湎于享乐游戏,“君子之近琴瑟,以仪节也,非以慆心也。”[3]君子用古琴怡情悦性,陶冶情操,“君子以钟鼓道志,以琴瑟悦心。”[4]至圣先师孔子也曾经学习过古琴:“孔子学鼓琴师襄子,十日不进。”[5]“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可以调素琴,阅金经。”[6]唐代著名文学家刘禹锡向往的“德馨”生活同样离不开古琴。
真正的君子必然具备高尚的人格與正直的品性。郭沫若的剧作有一个显著特点,“就是致力于发掘、张扬某种崇高的历史精神”[7]。文学艺术的核心是人物形象,精神上的崇高要借助生动鲜明、饱满立体的人物形象予以体现。为了更好地塑造人物,彰显崇高,郭沫若常让古琴紧随在屈原、婵娟、文姬、卓文君、蔡文姬等正面人物身旁,作为他们高尚人格的外延而出现。比如,郭沫若笔下的屈原,品格高洁,博学多才,风度儒雅。他忠诚于自己的国家,维护百姓的利益,面对危害国家的奸佞小人,哪怕含冤遇害,身陷囹圄,也要始终抗争到底。对于这样一位君子,郭沫若在他身边放置一张古琴,并让屈原随着剧情发展进行弹奏,既体现出这位伟大爱国主义诗人的才华横溢,也能借助古琴意象,喻示他人格的崇高伟岸。同样是《屈原》中的婵娟,虽然身份卑微,仅是屈原身边的侍女,但她聪明美丽,勤劳善良,明辨是非。在屈原遭到诬陷,众叛亲离的时候,婵娟不离不弃,坚信屈原的清白,甚至不顾个人安危,痛斥南后的卑鄙无耻、罪恶丑陋。她的品格洁净无瑕,同屈原一样令人钦佩,所以郭沫若在剧中多次安排她怀抱古琴,陪伴在屈原左右,既体现她侍女的身份,更暗示出她对屈原高尚人格的追随。在《虎符》中,如姬作为琴师的女儿,身边也伴有古琴。如姬是一位伟大的女性,美丽、坚强、勇敢、智慧且富有才华。她接受信陵君的委托,以身犯险,窃取虎符,将她那狭隘短视的夫君魏王衬托得无比渺小。事发后,她有机会投奔信陵君保全性命,可为了防止世人误会,让自己和信陵君的关系蒙污,于是在父亲墓前用匕首结束自己的性命。她的死堪称全剧最动人的地方,生命虽然逝去,灵魂却震撼着每位受众。
郭沫若还借助古琴,从反面书写人物形象,刻画人物的表里不一、虚假伪装。《卓文君》中的程郑,人前引经据典,款款而谈,张口君子,闭口君子,私底下却觊觎儿媳卓文君的美色,还罔顾伦理,夜晚叩敲卓文君的房门。第二幕结尾,趁周围无人,程郑抱起卓文君的绿绮古琴,连连亲吻,其内心的丑陋、变态、扭曲暴露无遗。《屈原》中的宋玉,是屈原的亲传弟子。屈原对他期望甚高,并写下一首《橘颂》赠予,勉励他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宋玉表面答应:“我愿意追随先生。”[8]此句一语双关,既表明愿随屈原一同去田野散步,也表明愿在人格和志向上追随屈原。宋玉表明态度时,左胁抱起了古琴,没多久,又将古琴授予婵娟,请婵娟抱着。这抱琴、授琴的动作,细微间暗示出宋玉内在的虚伪,日后他果真在屈原落难时,为了名利,抛弃恩师,改投他处。
二、琴挑以知音
古人还常将琴与友谊、知音联系在一起。《诗经·鹿鸣》中用古琴招待好友:“我有嘉宾,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乐且湛。”[9]俞伯牙和钟子期,阮籍和嵇康,他们千古传唱的友谊故事离不开古琴。唐代孟浩然作诗怀念故友:“欲取鸣琴弹,恨无知音赏。”[10]岳飞意图收复河山,却壮志难酬,内心苦楚无人倾诉,“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11]琴能以乐音打动人心,关键在于演奏者情感的诚挚,“夫金石丝桐,无情之物,犹可以诚动,况穹穹而天、冥冥而神,诚之所格,犹影响也。”[12]可尽管演奏者情感充沛,但受众没有一双善听的耳朵,终将是对牛弹琴,可见知音的重要性。
郭沫若常在剧作中安排人物演奏古琴,借助琴挑来吐露心迹,寻觅知音。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以琴结缘的爱情故事最早见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此后多有小说戏文进行演绎。郭沫若在前人的基础上又进行了大胆的改编,他笔下的卓文君温婉娇美,长于音律,年少孀居的她虽不缺衣短食,但父亲的专制、公公的觊觎以及伦理的规训却建构出宛若水晶石一般的囚笼,她想逃离,又缺乏勇气,因此郁郁寡欢。而司马相如尽管饱读诗书,才华横溢,却空有抱负,无人赏识,只能患病居家,贫苦度日。每逢深夜,他便抚琴自哀,感叹半生落拓,家徒四壁,知音难觅。琴声远扬,吸引了卓文君的注意,她从哀婉凄楚的琴声中听出了相似的境遇,不禁产生共鸣与同情。她开始常常等待司马相如的琴声,琴声为她灰暗的世界带去了一抹鲜亮的光彩。终于,卓文君的心弦为琴声所撩动,为了抓住仅有的人生希望,她鼓足勇气,誓要摆脱禁锢生命的牢笼。在《卓文君》中,古琴衔接起人物,推动着剧情发展,让两个被命运摆弄的苦情人儿走到一起,既遵循了历史真实,又极富诗意与美感。在话剧《屈原》中,屈原注重对青年的教育,关心青年人的未来,不因为自己才学高、辈分长、名望大而自傲,愿意和青年朋友进行推心置腹的平等交流。前文提及屈原赠予宋玉新诗《橘颂》,就发生在第一幕,屈原新作诗歌,交予宋玉朗读。《橘颂》在内容上主要是勉励青年人要像橘树一般,拥有坚定的志趣、开阔的心胸、从容的气度,要勇于为真理而奋斗,它的意境、格调极为高远,富有浪漫主义气息。宋玉朗读时,屈原坐在一旁抚琴伴奏。诗歌婉转,古琴悠扬,传递出屈原内心深处对青年人茁壮成长的期许,这种期许不仅是对宋玉,更有郭沫若对每位欣赏他作品的青年人。屈原是用抚琴和诗歌来表露心迹,寻觅志同道合的朋友,“我愿永远和你做个忘年的朋友”[13]。他认为宋玉便是此人,只可惜错付了。
至于话剧《虎符》,信陵君和如姬的友谊同样与古琴有关。《虎符》取材自《史记·魏公子列传》,在《史记》中,如姬为报答信陵君帮助报杀父之仇的巨大恩情,替信陵君窃取了魏王的兵符,但《史记》中关于如姬父亲的信息却没有太多记载。郭沫若丰富了这段情节,将如姬的父亲设定为琴师,定名为师昭,如姬在父亲师昭的教导下学会弹琴。父亲师昭被人所害,如姬伤心多年,幸好信陵君查明凶手乃一名青年琴师,帮助如姬复仇。信陵君为援助赵国,讨伐秦军,恳请如姬窃取虎符。如姬答应下来,并在琴师师昭的墓前将虎符交付,古琴一直穿插在如姬和信陵君的往来中。在《史记》中,如姬和信陵君的关系主要体现为报恩;在话剧《虎符》中,俩人除了恩情,还有思想上的共鸣,“我相信他们应该还有一种思想上的共鸣,便是她也赞成信陵君的合纵抗秦的主张。”[14]他俩的关系是真挚的、纯粹的、高尚的,都是渴求美好,追寻真理,为了国家和人们的未来而奋斗,所以如姬才会欣然接受信陵君的委托,并舍生取义,慷慨赴死。喻示友谊的古琴无疑为剧作增添了文化和美学上的韵味。
三、音扬好赋美
话剧艺术来源于西方,郭沫若的戏剧创作又以话剧为主,但他并非简单照搬西方的戏剧形式,而是力图探索出一条具有民族风格和中国特色的戏剧道路。路径之一,便是将中国戏曲和西方话剧进行高度有机的融合。郭沫若自幼就喜爱戏曲艺术,对其高度推崇:“《国风》《楚辞》、乐府、六朝的民歌、元曲、明清小说,这些才是中国文学真正的正统。”[15]他曾经为《西厢记》作过标点本,颇受市场欢迎;他讴歌赞美元代著名戏曲作家关汉卿“是一位有民主主义精神的伟大战士”[16] ;他认为话剧和戏曲尽管有着不同,“但是我们应该促进它们相互接近”[17]。中国戏曲在形式上以歌舞演故事,讲究唱念做打,是一门具有高度综合性的传统艺术。受此启发,也得益于自身丰厚的文化艺术修养,郭沫若在戏剧创作中巧妙融入大量诗歌、音乐、舞蹈等元素。当戏剧文本经过创造性转化,最终呈现在舞台上时,观众便能收获丰富多元、咀嚼不尽的美感。而古琴演奏,悠扬动听,悦耳醉人,时而舒缓,时而急促,时而喜悦,时而悲愤,配合曲折的剧情,饱满的人物情绪,观众会更加容易进入戏剧情境中而流连忘返。
比如话剧《蔡文姬》,蔡文姬嫁于匈奴左贤王,育有一儿一女,虽婚姻幸福,家庭美满,但久居草原的她又无时无刻不思念故土中原。曹操渴望招罗天下英才,安排董祀出使草原,好接回蔡文姬,为表诚意,还亲自监制一张焦尾琴,作为礼物相赠。蔡文姬同意返还中原,但路途中对儿女、丈夫的牵挂思念,对自身才干或许难以胜任《续汉书》撰述工作的隐忧,对可能辜负曹操与父亲而产生的焦虑,令她无比迷茫与彷徨,乃至晕厥在父亲的墓前。在第三幕中,蔡文姬内心苦闷,却不知找何人倾诉,只能于亭中对月而坐,弹琴自伤。按照郭沫若剧本中的设计,此时的舞台上,没有激烈的动作,没有戏剧性的对白,没有绚烂的布景,但却不会给人以单调枯燥之感。首先,一月一亭一人一琴,周边三两静寂无言的听众,宛若一幅格调高雅、富有意境的古画。再者,琴声、吟唱声让看似静止的画面里饱含情感的澎湃与律动,达到了静中有动、动中有静的美学高度。这样的设计,既让观众在舞台下领略到无限美感,也更能够深入蔡文姬的內心世界。
在《虎符》第四幕中,恰逢中秋佳节,尽管此时兵荒马乱,邯郸城被秦军包围,魏国10万大军作壁上观,信陵君及手下门客生死未卜,可魏王宫内依然准备举行跳月会,闹腾个通夜。侍婢侯女、朱女早已排演好了进宫表演的节目,临去前,魏太妃、如姬准备先一睹为快。侯女、朱女于是唱跳起来,如姬在一旁抚琴伴奏。表演的节目是歌舞《牛郎织女》《张果老》,前者由侯女、朱女同演,一左一右,且唱且跳,生动展现出牛郎织女真挚的情感;后者由侯女戴面具、风帽,作驼背形,扮相诙谐幽默,叫人忍俊不禁。二者的唱词皆属于民间歌谣风格,浅显通俗,又生动流畅,但用古琴进行伴奏,无疑是郭沫若的一种巨大创新。古琴作为传统乐器常伴随在文人身边,偏向雅的文化,民间歌舞则偏向俗的文化,历史上,民间歌舞较少用古琴伴奏,《虎符》中对二者的融合,在美学上给观众以耳目一新之感。
四、结语
作为中华民族的传统乐器,古琴经常出现在戏曲作品之中,比如在《西厢记》《玉簪记》等作品中都有对古琴进行书写的细节,在塑造人物、推进剧情、丰富美感等多方面发挥功能。郭沫若在话剧创作中进行古琴书写,既体现出对传统创作范式的继承,也体现出在探索中华民族风格的现代戏剧道路上的尝试与努力。另外,随着当下经济不断发展,人民群众对文化精品的需求与日俱增。在创作中融入优秀传统文化,无疑是打造戏剧精品的路径之一,既可以扩充故事内蕴,增加艺术质感,还可以弘扬优秀传统文化,两者相得益彰。郭沫若在剧作中对古琴的书写显然是这方面的典范,在当前语境下,对其进行深入研究,积极借鉴,无疑是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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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单位:安徽大学艺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