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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律师成为复仇者

2024-02-21毕思竺王祖书

读书 2024年2期
关键词:种姓阿拉嫌疑人

毕思竺 王祖书

公路旁边发现了一具烧焦的尸体,经现场确认,遇害者为中央大学女教授萨芭。这是印度电影《宿敌》的开局。

在随后学生为萨芭举行的吊唁会上,从当天第八个饭局中匆匆赶来的副校长甚至记不住死者的名字。他的傲慢冷漠以及“受害者有罪”的逻辑激怒了在场的师生。学生举行抗议,并引来了警察的干预,这时副警司萨詹·库玛出场了。他承诺:三十天内将杀害萨芭的凶手缉拿归案,抗议就此平息。另一方面,案件的侦查也有了进展。根据报案人维克托的描述,案发当晚零时三十分,他在騎摩托车回家的路上因为接打电话,被一辆黑色面包车撞翻。等他从路边爬起来,正好看见四个人从车里抬出来一具尸体,浇上汽油点火后离开了。此前,通过对现场提取的指纹进行比对,嫌疑人已经从留有案底的罪犯中初步确定下来;现在加上维克托的指证,基本可以盖棺定论。四个嫌疑人以前都犯过抢劫、绑架、贩毒等重罪,但他们有政党背景,经常为它们干脏活,所以在过去被控的十二项重罪中,每一项的刑期平均下来不超过两周。有鉴于此,对四人的抓捕是在严格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然而,萨詹刚把嫌疑人带回警局,媒体和公众就打来了电话,次日的报纸更是连嫌疑人的照片都登了出来。不出意外的是,萨詹在接下来的审讯中也一无所获。嫌疑人们扬言,过不了多久,他们就会从警局里再一次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很快,学生们又聚集到警局门口抗议,他们质问,为什么嫌疑人都抓进去四十八个小时了,还没有结果出来?萨詹也接到命令,要将嫌疑人转押到邻近的普莱姆警局接受审理。转押途中,四个嫌疑人在车上弹冠相庆,庆祝权力再一次羞辱了法律。萨詹则不动声色地关掉了车上的警灯,将车驶向路边的荒野……新闻发布会上萨詹通报说,押解过程中出现了意外,嫌疑人抢走了一名警察的枪,并在打伤后者后试图逃跑,萨詹只好把他们尽数击毙。

正在这时,学校打来电话:萨詹的儿子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遭遇车祸。肇事车辆已被锁定,但车牌号是假的。很明显,这是一起有预谋的报复行动。同时,人权委员会还对萨詹射杀四个嫌疑人的行为提起了上诉:根据警察条例,当时情况下的萨詹只能射击嫌疑人膝盖以下的部位。开庭当天,学生们在法院门前拉起了支持萨詹的条幅。

庭审开始了。控方律师阿拉温德问,萨芭的验尸报告是十号下午二时三十分才出来的,结论只说是存在被强奸的可能性。为什么你们在十号发行、九号印刷的报纸上就断定死者是被强奸的呢?难道就没有自杀的可能吗?此话一出,彻底激怒了萨芭的母亲,她一口咬定,女儿就是被四个嫌疑人杀害的。阿拉温德反问:“是您亲眼看到的吗?”母亲说,所有的媒体都这么讲了。这正是阿拉温德所要的答案:在法院判决之前,媒体就对嫌疑人做了缺席审判。阿拉温德又请求法庭传唤了一位老年证人。老人的女儿维迪亚就在中央大学读博士,但不久前自杀了。由于萨芭是维迪亚死前最后见过的人,所以老人想从她那里了解维迪亚自杀的真相。原来维迪亚曾向萨芭哭诉自己被导师维达尔山学术压榨,后者几年来一直把维迪亚的学术成果据为己有,并且为了让这种学术剥削关系长期维持,他一直以各种借口推迟维迪亚的毕业期限,事实上使得毕业成为不可能。更刺痛维迪亚的还有他对维迪亚的种姓身份的无可救药的歧视,这种歧视也成了他不准这个低种姓女孩轻易毕业和走向人生成功的理由。当时的萨芭尽其所能地安慰了这个女孩,并且答应为她讨还公道。但她还是低估了维迪亚绝望的程度,后者在跟她告别不久就自杀了。萨芭随后在校务会上要求对维达尔山追责,并成立委员会调查中央大学一年来包括维迪亚在内的五十二名学生自杀的真相。可以预料,她的提议没有得到任何一个人的支持——印度的学术共同体早就是一个共犯结构,维达尔山不是在单独犯罪。萨芭决定自己调查,维达尔山在劝阻无果后,便在萨芭骑摩托车回家的路上直接撞死了她。

通过维迪亚父亲这条线索,阿拉温德把萨芭之死还原为一起故意杀人案。然而,萨芭的尸体为什么又被人焚烧?她的案件为什么上了新闻头条?阿拉温德随后对案情的进一步梳理令所有人震惊。萨芭出事的时候,地方政府的执政党正被任内的丑闻搞得焦头烂额,这些围绕矿产出让和飞机招标采购的腐败丑闻如果不能以某种瞒天过海的方式及时处理掉,将直接影响现任省督的连任前景。这时萨詹向省督提出了把萨芭案搞大以转移舆情的策划并得到同意。萨詹先是花钱雇来四个专业替罪者,焚烧了萨芭的尸体,然后披露给媒体制造新闻效应。激起校园骚动后,再让手下对学生大打出手,将事态进一步放大。此时才由自己出面平息,成功将自己塑造成力挽狂澜于不倒的政党精英。事实再次证明了,不时地制造一种政治危机或犯罪失控的假象,然后有惊无险地解决掉,就可以凭空提升政府和执政党的形象。

然而,百密一疏。省督原本想把那几个家伙象征性关上几年就释放了事,却没想到出现了目击证人(维克托),所以他指示萨詹对四人实施“遭遇性击毙”。尽管萨詹起初不同意,然而,接下来的剧情就完全击穿了萨詹的心理防线:他的儿子被套牌车撞进了医院,这是省督为把萨詹进一步塑造成被犯罪同伙报复的悲情英雄的形象而擅自增加的戏份——萨詹随后与省督的通话也证明了这一点。儿子是单身父亲萨詹唯一的亲人,儿子遭遇不幸,彻底改变了他与这场阴谋的关系:他原本是阴谋的策划者和实施者,现在却成了阴谋的受害者。于是他将随后收集到的有关此案的所有证据都托付给他的下属兼密友穆尔迪,让他找一个可靠的人来指控自己。穆尔迪就是那个声称被嫌疑人、实则是萨詹击伤的警察,他替萨詹找的人正是阿拉温德。十多年前的阿拉温德也是一名出色的副警司,因为不肯配合行政当局贪赃枉法而被诬陷入狱,自己被打断了一条腿,心爱的妻子也被摧残致死。而造成这一切的人,正是要竞选连任的省督。

听完阿拉温德对整个案情的复盘,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但阿拉温德并没有就此打住:“那四个人被杀时,你们每个人都在庆祝,但这绝非出自你们那该死的正义感,而是因为你们都想要他们死。”而民众之所以想要他们死,无非是他们暗黑色的肤色已然表明了他们的低种姓出身。——正是这样的肤色才让法官大人说出了“看一眼就能确定他们是罪犯”的言论。种姓政治是印度人的成长环境,国家通过符号化种姓差异而成为种姓政治的代理人:“在二年级的教科书里,通过把人区分为美丽的和丑陋的,就把有色人种政治注入到六岁孩子的思想中……如果整个国家都判那四个人有罪,那理由只有一个,就是维迪亚在日记中写的:我的出生就是个错误。”

四个人的错误被清除了,世界重回曾经的岁月静好。博士生导师维达尔山教授将招收更多的博士研究生作为维迪亚的接替者,萨詹经组织推荐和网上投票入选二0一九年印度十大扫黑英雄,而省督将再一次连任。如果不是萨詹的意外反水,这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无疑更符合民众对正义的期待,也是媒体希望让人看到的。

本来是一起与学术腐败和种姓歧视有关的故意杀人案,却被政党的黑幕政治制作成一起奸杀毁尸案,并如愿引发了媒体的再现式狂欢和民众的民粹主义抗议。影片有很多方面都值得思考,但我们最想追问的是:复仇者阿拉温德揭示的是全部的真相吗?

另一部印度电影《杰伊·比姆》可以与之构成某种参照。影片根据真实事件改编。为了提高破案率,印度警察部門运用逆向思维探索出了用低种姓群体顶罪的安保工作新思路。贱民拉贾·坎努就被警局认定需要为镇长家失窃的戒指负责,但他始终不肯认罪,结果被警察打死在了警局。人权律师钱德鲁不仅为坎努洗刷了冤屈,而且推动了基于该案的针对低种姓人群的人身保护令的通过,在印度的种姓制度史上产生了里程碑式的意义。

此事发生的时候已经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了。而早在一九四七年印度独立后,种姓制度就已被宪法明确宣布废除,但是,人们仍不能放弃他们在历史上被规定了的角色。一九四七年后的印度人长期生活在公民平权的宪法原则与种姓歧视的直接现实性之间。在《杰伊·比姆》中,外来的女老师带领贱民们到当地政府那里索取身份证明,这样他们就可以登记为选民。女老师相信,权利是争取来的,不要求兑现的宪法将成为空头支票。但是当局对此不屑一顾,认为他们根本就不配拥有身份证明。当推进宪法进程的阻力来自现实的权力生态时,怎么办?阿拉温德的方案是启蒙教育。现实中的种姓制度不是誊写在文本上,而是镌刻在印度人的心中,内化为印度人自我理解的一种方式,因此种姓歧视的终极解决依赖于一场形而上学意义上的革命,在印度人的心智结构中否认和铲除它的存在。这是阿拉温德式启蒙方案对种姓问题的基本判断,它的问题在于,当把解决问题的希望仅仅寄托于观念的刷新时,会常常回避对它的现实解决。

不知道是不是导演刻意为之,《宿敌》中一帧漫画风格的特写镜头颇具反讽意味:学生们在甘地塑像前高喊“革命万岁”并漫卷红旗。学生以政治的方式向司法系统施压,这与甘地追求政治目标,但绝对尊重法律秩序,即承受不合作运动所带来的一切法律后果的理念恰好相反。而尊重法律秩序的前提是法律的正当性可以被期待。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之所以敢于用参与者的身体塞满当局的每一座监狱,从而让统治机器瘫痪掉,是因为这些身体作为表达政治诉求的工具是有效的,不会被杀害或失踪。而今天印度的法律体系,即印度判例法,之所以同样可以被期待, 成为钱德鲁从事司法救济的制度前提,是因为它的主干和灵魂仍是那个使非暴力不合作运动得以可能的英国普通法。

抵抗运动的正当性只能由它所抗议的政府提供,后者在治理方式上暴露出了“可疑本质”。但在《宿敌》中,政府并没有暴露出“可疑本质”:哪一种社会都会发生这类凶杀案,而且警方第一时间到了现场,并做了初步的调查取证——否则学生怎么知道遇害的是萨芭教授?抗议表面上针对的是副校长的发言,但后者的言语冒犯更像一个借口,真正的原因在这之外,因为萨詹一承诺三十天破案,抗议就结束了。可见,抗议真正要施压的其实是司法机关,要求正在启动的司法程序符合他们对正义的期待。阿拉温德批判了这种自以为是的正义观,但他同样不尊重司法程序。他出狱后之所以选择成为一名律师,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要“用曾经打败我的法律进行复仇”。但是,真正伤害他的不可能是法律,而是对法律的滥用或者干脆抛开法律。然而,那一段蒙冤的经历毁掉的不只是他的妻子和一条腿,还有他对法律的信仰—从地狱里爬出来的不会是天使,凝视深渊的人自己也成了深渊:既然省督可以利用法律或在法律之外打人乃至杀人,那他为什么不可以?复仇的执念彻底扭曲了他。从案情叙述上看,阿拉温德完全掌握省督命令杀死四个嫌疑人和撞伤萨詹儿子的证据,但他却没有起诉省督。结果维达尔山和萨詹都入狱了,案件背后最大的推手却只是竞选连任失败,并没有被法办。连任失败表明政治黑幕问题并非全然无解,省督既然可以被选掉,当然也可以被法办。但阿拉温德那句堪称影片灵魂的自白表明了他不想把他与他的宿敌的终极对决限制在这个有节制的领域之内——“从现在起,法庭和法律都将不复存在,判决和行刑都由我来!”

然而,当钱德鲁为了还坎努以清白而与集体犯罪的整个警局对抗时,他笃定地相信司法有正义,早就被预定在那里,等着他去接近。或许法律自身有这样那样的缺陷——判例法总是假设法律处在完善的过程中——但法律(实践)的公正比公正的法律(内容)更重要。在代理坎努案的过程中,他始终艰难地站在法律一边,利用判例法赋予律师的极其广泛且不受公权力刁难的调查取证权,依据有关保护低种姓群体的宪法规定,将违法的警察逐一地通过司法程序告上法庭,从而借助法律这个强有力的杠杆,以个体之力撬动庞大的政法机器,完成了权利与权力关系的反转:警察以行政权力强行剥夺坎努的公民权利,钱德鲁则通过主张坎努的公民权利打败了警察的权力。

贱民处在种姓制度的四等级之外,因此,坎努所在的贱民部落也只能游荡在有明确产权的村落或城镇的外围,被视作自然景观的一部分。当他们被获准进入村落或城镇时,比如部落的年轻人满怀憧憬地走进城里的砖厂打工,他们也是作为抽象的人力资源——像自然界中的矿产资源或风力资源——进入资本主义生产过程,在这里,他们任何作为正常人的诉求,比如请探亲假或要求按月结薪,都会遭到否定和鞭打。

但是,《杰伊·比姆》的摄影机好像就交给了这些人当中的一个。你可以感受到镜头游走在这个群体中的真诚自然,它对他们粗粝生命过程的温存抚摸,甚至追随主人公的视角深入田里的地鼠洞与惊惶的地鼠对视。他们与命运周旋的幽默感,再艰难也要维持的生活的仪式感,在简陋窝棚里经营的爱情,还有,坎努向妻子郑重承诺要盖三间清一色红砖到顶的房子,都进入这个平视的镜头中。这是一群同任何生活在真实中的群体一样真诚可爱的人,也是一群在生活的技能和生活的理解上不逊于任何一个种姓群体的人。正是借助于这样的镜头,影片将他们被主流社会剥夺的主体身份又交还给了他们。而这样的主体身份一旦被恢复,哪怕只是在艺术表现上被恢复,对他们的法外用刑就是不可接受的。当这样的主体被蹂躏,被碾压,被硬生生地折断时,宝莱坞的载歌载舞的抒情诗般的画面消失了,代之以纪录片的质地和呈现方式——那种无镜头切换下的丧心病狂的鞭打以及被打者绝望的躲闪与哀号,让镜头外的我们仿佛置身人性的荒野,并迫使我们追问:“这一切到底是因为什么?”显然,这种被迫的反思,比阿拉温德直接把结论制作成概念强加给我们要深刻得多。

《宿敌》中的贱民形象主要作为被利用的客体存在。四个小混混被利用来为政党干脏活,维迪亚被利用来为导师写论文。他们唯一作为主体来行动的时刻,在维迪亚是主动跳楼,四个小混混是狐假虎威地向公权力的低端(办案警察)挑衅。但这本质上仍是一种被动的反应,很难说是自我意识的觉醒。维迪亚的自杀是她对种姓身份无法突围的绝望,四个小混混则摆出一副“你不是说我丑陋吗?那我破相给你看”的样子,是以攻击性的方式掩饰自己的堕落。坎努则不同。警察对坎努的虐待,是因为他的拒不认罪挫败了警察的预期,后者想当然地认为,长期恶劣的生存处境早已摧毁了坎努的道德感:你生来就被人看不起,又何必在乎再增加一个罪名?但是,对于坎努,真相是“承认的政治”的核心。他至死都不允许别人把“小偷”的标签打到他身上,尽管他无时无刻不生活在“贱民”的标签之下。但后者是他无能为力的,而前者是他可以做到的。坎努鼓励跟他一同受刑的亲人说:再坚持一下。身上的伤口总可以愈合,但贼的名声一旦落下了,就不可能消除。他的妻子倾尽全力也要找到被控“越狱”的坎努,也要知道事情的真相,即便这意味着被找到的坎努可能会因此重新入监。种姓主义再生产遵循的是诋毁受害者的逻辑,通过把低种姓集体想象成高种姓生活秩序的威胁者、冒犯者和破坏者,为习惯的和体制的种姓歧视建立合理性。而坎努们则以主体的有尊严的态度面对排斥他们的社会,拒绝后者对他们的污名化想象,要求在人格平等的基础上建立跨种姓的“承认的政治”。从这个角度上,你完全可以认为,钱德鲁代表的是来自社会另一端的回应。钱德鲁与坎努之间不是拯救与被拯救的“我与他”的关系,而是一种基于“承认的政治”的“我与你”的双向奔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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