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日本视角解读休谟和斯密的经济思想
2024-02-21李汉松
李汉松
不知不觉间,日本政治经济思想史学派已历数代。在这一领域,日本学术一如既往地自成一体:与欧美学界过从甚密,却又若即若离。坂本达哉的力作《大卫·休谟与亚当·斯密:一种日本视角》呈现出的便是这样一副面孔:不闭门造车,却成一家之言;通篇词严义密,偶能翻空出奇。在经济思想史领域,日本高校从来不是国际学术中心,但日本学者从来都走在世界学术前沿。
近二十年以来,思想史的治学工具不断更新换代,研究范畴也东渐西被,风靡全球。政治、社会、法律、经济思想史家钩玄经典文本之初心不改,但已陆续转向流动变化的阐释空间和多层交叠的修辞语境,以期在理解文献之余,更能跨越疆土与传统之限,探赜观念的交流与演变、后果与余波、接收与重释,甚至介入时下,建言立说。坂本达哉以“日本视角”论启蒙巨匠大卫·休谟、亚当·斯密,正是这种复合式的学术工程:既阐发苏格兰哲学家的文化世界,也追溯明治维新以降——从福泽谕吉、福田德三到内田善彦——日本学界对苏格兰启蒙思想的吸收,更“以人度人,以类度类”地比较研究了日英经济思想之有辨有合、和而不同。
虽然坂本未能绘制出一幅“休谟与斯密在日本”的全景图,也自称不能代表“日本的休谟与斯密研究学派”,因此所谓“一种日本视角”只是“一位日本学者自己的视角”,但读者大可以浸洽于日本经济思想史传统,管窥普遍的经济洞见。因其不但将日本学术成果置于国际学术发展之中品论短长,更思索东方元素能否启发世界学术重新审视、解读、运用休谟和斯密的经济思想,为解决时下疑难另辟路径。
回渡东瀛之前,坂本达哉先是摹勒出一幅休谟肖像。休谟自认为是从“学问领域”降临到“对话领域”的大公知。为了向不列颠广大新兴中产阶级科普,他弃论文而从散文,并参照笛福、艾迪生、斯威夫特的优雅文风,剔除了自己英文中的苏格兰成分,使之更为畅达。他还统战女性,盼望她们担负起主宰“对话领域”的重责,为他这位男性哲人巩固学术下游,共同抵抗“理智与美丽的敌人”——“那些愚笨的头脑和冰冷的心灵”。这三项举措在同一件趣事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休谟读罢《文明社会史论》,对亚当·弗格森的苏格兰式英文不以为然。他先试探着问了问女性盟友伊莉莎白·蒙塔古对此有何看法,听到蒙塔古夫人所见略同,他才满心欢喜地将这一批评转达给了苏格兰启蒙作家威廉·罗伯逊。
这段休谟纪实与这位思想家的经济学方法论息息相关。休谟雄心勃勃,立誓用学术的工具“生产制造”知识的“原材料”,供给一种特殊意义上的“贸易”:对话与人生。这套经济语言的背后是休谟极富创造力的经济学阐述。休谟有别于在其时代盛行的两股经济学潮流——詹姆士·斯图亚特的重商主义和影响亚当·斯密的规范性自然法学。从《人性论》(一七三九)和《道德与政治文集》(一七四一至一七四二)到《人类理解研究》(一七四八)和《政治论集》(一七五二),休谟逐渐展露了他的学术野心:通过观察变量之间的关联性,寻找到或明显或隐晦、或符合直觉或令人费解,但具有外部效力的因果性阐释机制,据此理解人类行为的普遍法则。这些因果性也许无法解释每一个具体情况,尤其是离奇的掌故轶闻,但是总体而言,把时间线拉长、把数据点增多,看似混乱多变的行为总能呈现出符合这些规律的趋势。
休谟的这一经验主义方法明显贴近现代的实证式社会科学。但是值得注意的是,休谟认为这种经验性研究的终极目标却是规范性的,必须服务于文明社會。休谟甚至有一套知识传播理论:不论学问多么艰涩深奥,都会“自行扩散至全社会”。而学术研究的严谨性,或者说一种“追求精确的精神”,也会感染各行各业的实践者,赋予他们审慎力,最优化公共政策的“计划”和私有领域的“运营”。
依照这套方法,休谟探索了三种经济理论:货币理论、发展理论与商贸理论。首先是货币理论。休谟的“货币数量论”反重商主义、反保护主义,上承自然法学家约翰·洛克和雅各布·范德林特,下接欧文·费雪。休谟认为货币是交易和估值的媒介,或是付诸外交谈判、支付佣兵的工具,而非真正的财富。休谟反对道学家的说辞和自给自足论者的承诺,提出不必谈奢侈色变,因为奢侈与商贸文明、文教兴旺和社会繁荣息息相关。
这一观念引出了休谟的发展经济学思想。想必坂本在旅居英伦期间吸收了尼古拉斯·菲利普森和约翰·波科克的研究,在此基础上,他重新论述了休谟以“知识生产”为基础的“礼俗”理论。可以说,“礼俗”是休谟发展经济学的理论支柱。休谟在环欧巡游期间,通过“眼见为实”获取经验证据,摆脱了辉格历史观和气候决定论,最终发现:各地之所以发展程度不同,是因为在一系列自然、文化、制度因素的作用下,当地民众形成了不同的行为风俗。休谟的这一洞见缺乏深度分析和系统验证,但在当时极具应用价值。斯密在《国富论》讨论市镇贸易兴起时点名表扬了休谟的这一特殊贡献。
但我也以为,坂本反思商贸与发展的纽带,似有未尽之潜力。不妨更进一步,重估休谟的商贸理论在经济思想史中的位置,据此重写发展经济学说史。在坂本的引路人伊斯特凡·洪特开创商贸思想研究的范式之后,许多看似反商贸的经济思想经过重新诠释,愈渐接近休谟与斯密,这恐怕不是偶然。譬如,莱恩·汉利受洪特启发,论证费奈隆如何打破“紧缩经济”与“奢侈经济”之间的简单对立,承认国际贸易在地方发展中的特殊作用,就此修正了学界对费奈隆重农禁商的刻板印象(Hanley, Ryan. The Political Philosophy ofFénelon . Oxford: OUP, 2020)。这样的费奈隆不再是“自给自足”“闭关锁国”的鼓吹者,而是混合生产、持续发展的代言人。另一位常年被扣上“封闭经济”帽子的思想家是卢梭。我曾接着洪特在《商业社会中的政治》中对卢梭的重新评价,从《科西嘉制宪》和《论波兰政府》入手矫正卢梭的反现代面貌,揭示卢梭农工商并举的渐进改良建议、科学开采自然资源的环境经济主张,以及通过生产赢余而非国际债务供给国防经费的战略考量(Li, Hansong.“ Timing the Laws:Rousseau’s Theory of Development in Corsica”,European Journal of the Historyof Economic Thought , 29(4):648-679)。如此视之,看似与休谟对立的费奈隆和卢梭其实更贴近休谟。三人学说固然不尽相同,但同样笃信经济改良之可能。法语世界这一脉既古典且维新的经济思潮——从费奈隆到德·布瓦- 吉尔伯特爵士和德·沃邦,再到卢梭——并不重农抑商,而是接近休谟对商业社会的乐观态度。休谟发扬了这种精神,并且在此基础上阐述了礼俗与商贸的关系。倘若休谟来一所二十一世纪的商学院求职,大约会被归入“从组织行为学视角研究商业经济发展”的那类学者。休谟的“礼俗发展论”上承孟德斯鸠,下接斯密,可谓经济思想史的一大节点。而他对农业和商贸、节俭与勤劳、财富与美德、阶层与政府的总体性思考也是启蒙时代百家争鸣之中的一个基准,超出了狭义上经济学的疆界,串联起从重农主义、重商主义到共和主义、自由主义的近代思想史。
在休谟研究界,坂本之所以有推陈出新的潜力,得益于他熟悉不列颠思想史的学术语境。而他未能深耕的两个休谟学问题则揭示了“日本学派”的弱点。这两个问题息息相关:一是休谟如何吸收古典文献,二是如何解释休谟在十八世纪四十年代的思想变化。泛泛观之,研究欧洲近代思想史的日本学者大多受社会、经济、法学理论训练,而史学上则至多涉猎英、法、德等的现代传统。然而思想史家深知,很多时候,解决现代思想问题的秘钥却在古典学。坂本专擅研究的《早期备忘录》(Early Memoranda )便记载了休谟钻研的古籍:狄奥多罗斯、希罗多德、李维、波利比乌斯、斯特拉波、塔西佗、修昔底德、色诺芬、西塞罗、德摩斯梯尼、普鲁塔克。对此,坂本只宏观把握,缺乏细致考证。那么休谟研读古籍为何重要?在十八世纪四十年代,休谟一边酝酿介入一度由孟德斯鸠引领的政治经济争论,一边重拾希腊拉丁文献。之后,这些古籍频频登场,成为休谟理论创新的经验证据。可以说,他从古代思想中汲取的灵感是他能以极高智慧、极快速度追赶孟德斯鸠,再与之分道扬镳的关键原因。
亚当·斯密的经济思想舶来东洋,遇见了福泽谕吉(一八三五至一九0一),进入了他的庆应义塾圈子。福泽谕吉从一手或二手文献选择性地吸取了一些斯密的观念,尤其是创译了“竞争”一词,而他的爱徒石川暎作(一八五八至一八八六)则译出了亚洲第一部《国富论》。尽管福泽谕吉阅读斯密并不周全,但也吸收了一些重要的政治经济思想。役夫工匠,政府不必定其劳逸;物资生产,政府不必定其多寡;商品交易,政府不必定其价格——福泽的市场经济观无疑带有斯密色彩。但福泽领悟到的远不止于一只“看不见的手”,而是一个丰满的斯密。一如斯密,福泽也希望商贸社会的活力激发全体国民的公共精神,缔造一个真正的文明社会。
然而不论福泽谕吉的市场经济观、文明社会观多么贴近斯密的论述,我们在没有确凿证据时,一概无法断言:两者的文本之间究竟通过什么阐释机制相互影响。譬如,福泽谕吉推崇社交,号召独立个体通过社交感知国民责任,似与斯密暗合,但交友之论也可能是汉学埋下的伏笔。再如“公德”与“私德”之辨,亦与斯密暗合,但也可能从汉学中找到根源。不同的思想传统在福泽脑海中产生了哪些化学反应,这是碍于史料限制,我们无从获知的。所幸坂本相当明智,不牵强考证二人的关系纽带,而是跨时空比较二人的思想。亚当·斯密和福泽谕吉之间呈现出一组平行的旨趣:通过审慎的知识(斯密谈“高级审慎力”,福泽谕吉论“公智”)来平衡社会性(斯密谈“共感”,福泽谕吉论“人间交际”)和自主性(斯密谈“不偏不倚的旁观者”,福泽谕吉论“独立自尊”)这一对充满张力的诉求。这两位思想家都坚信,美德与心智一旦受到一种高尚的公共精神指引,便一定能将狭义上的公民社会改造成广义上的文明社会。
鉴于这种普遍的文明观,两位思想家虽然对待民族主义的态度颇有区别,但都意识到了人类精神和爱国主义之间的冲突。斯密蔑视国家之间“最恶毒的嫉妒和艳羡”。福泽谕吉也坦言:“报国心”即“偏颇心”,二者同义而异名。谈到国际政治,坂本达哉不由感慨道:很遗憾,斯密告诉亚洲人民,欧洲列强“不会妒忌中国和日本的繁荣”,这一承诺西方世界终未兑现。而福泽谕吉之后的日本,恐怕也未能克制自己对亚洲近邻的“贸易妒忌”。
早在歐洲的启蒙时代,“哲学式的经济学家”便在反思战争时提出了公债问题,这一点具有跨国比较的潜力。如何绕过高风险的金融融资方法募集军费?这是商贸时代欧洲经济学界争鸣的核心议题。而这对日本又意味着什么?福泽谕吉针对“富国强兵”的后两个字,是否提出了自圆其说的“强兵经济学”?我们又当如何从斯密的日本接收这一视角重新阐述福泽谕吉对于战争的复杂态度?福泽谕吉之后的日本,又发生了什么?对此,坂本所言甚少。研究债务和信用的日本经济学家杉山忠平(一九二一至一九九九)在青年时代曾服役日军第三师野战重炮兵第三连队,战后研究英国经济传统中的“信用思想史”,或许其中有问题意识上的连续性和关联性?
回溯福泽谕吉所处之维新时代,日本学界偏重英国古典政治经济学。尔后,虽然有从政治学出发研究重商主义的船商之子高桥诚一郎(一八八四至一九八二)自伦敦归国,一直散发学术能量,但以福田德三(一八七四至一九三0)为代表的日本学界逐渐转向德国国家经济历史学派。福田留德期间师从卡尔·威廉·布赫(一八四七至一九三0)和卢约·布伦塔诺(一八四四至一九三一),回国后译介欧洲经济学,在大正年间倡导改革,领导“黎明会”,鼓吹社会民主制度。福田之后,时代精神仍系德风东渐。东京商科大学(现为一桥大学)的高岛善哉(一九0四至一九九0)、东京帝国大学的大河内一男(一九0五至一九八四),皆攻德国经济学。但是从弗里德里希·李斯特、马克思和韦伯的角度出发回望英国传统,他们也没有忘记斯密,而是逐渐形成了一套成熟的“三分斯密法”:《道德情操论》之“共感”、《法学讲义》之“正义”、《国富论》之民事社会。可见在日本,英德两大学派的影响可以并存。然而这种叙述强调了妥协,淡化了张力。以比较研究斯密和李斯特的“二战”老兵小林昇(一九一六至二0一0)为例,试问日本学者吸收英美和德国的经济思想时,不同愿景如何相互碰撞?这些“不协和音”如何为大正到昭和年间的意识形态危机埋下伏笔?中日学界应当正视这一问题,从经济思想史的视角反思日本战前、战中和战后的意识形态基础。
英德经济思潮碰撞汇流,冲刷出一片肥沃的治学土壤,孕育出了内田善彦(一九一三至一九八三)的斯密研究。内田善彦批判凯恩斯主义、新古典主义和教条主义的马克思主义经济学,反对一切非历史性的西方经济学论述,倡导回归从斯密和李嘉图到马克思剩余价值论和劳动价值论的古典经济学。我认为内田善彦代表了日本接收斯密的一次重大转向,因为他既吸收了前人解读斯密伦理、政治、法律思想的成果,也能在此基础上钻研斯密的理论经济学本身,重新以经济学支撑起斯密的思想体系。
也许正因如此,内田善彦这位日本学者才能让休谟、卢梭和斯密重启“三边对话”。他认为,作为自然法学的传人,斯密反对辉格极权主义者滥用休谟的“公利”观来合理化重商主义诉求。在他看来,卢梭距离斯密比一般人所想象的近得多。要知道,在他的时代,内田善彦只能与L.T.霍格本和赫伯特·巴特菲尔德对话,尚无洪特和米哈伊尔·伊格纳季耶夫。而内田甚至全凭一己之直觉,便得出了如此微妙的结论:卢梭与斯密同样立志改良欧洲失去平衡的经济,但最后择取的路径有所不同——斯密谋求政策变革,改良经济生态;卢梭主张重构产业,调整发展轨迹。内田把握斯密和卢梭之精准令人叹服,但他强调休谟与斯密之差异,恐有言过其实之嫌。事实上,这种所谓的差异也未能在下一代日本学者之间形成共识。不论如何,他一手开辟的“休谟与斯密究竟有何关系?”这一问题意识却贯穿了日本政治经济史学,直至如今。
“日本学派”的优长也在于打通政治、社会、经济思想史和政治理论、社会理论和经济学本身。早年的堀经夫(一八九六至一九八一)是专门挖掘思想史的经济学博士,而他指导过的大道安次郎(一九0三至一九八七)则是研究斯密的社会学家。再如《亚当·斯密:国际视角》一书的两位主编,分别是经济学教授杉山忠平和师从高岛善哉、曾为日本南方军第十六军调研爪哇岛的社会思想史教授水田洋(一九一九至二0二三)。这种搭档组合足令欧美学者艳羡。如今,欧美高校的经济系已趋于应用数学系,而日本的经济学、经济史和经济思想史仍能熔于一炉。我想,坂本研究休谟、斯密经济理论的功力也得益于这种特殊的学术语境。
在坂本和他的高徒寿里龙眼中,“日本学派”的另一特殊语境是马克思主义飘荡的“幽灵”:日本马克思主义从早年的兴盛到“二战”期间受尽打压、元气大伤,间接导致了后期学者转向马克思之前的政治经济思想。福田德三的高徒大塚金之助(一八九二至一九七七)是留学柏林期间接受马克思主义的传统经济学家,他在“治安维持法”的高压之下,与翻译《资本论》的河上肇(一八七九至一九四六)一同被捕,被关进了丰多摩刑务所。与他师出同门的小泉信三(一八八八至一九六六)则反共,甚至撰写了一部畅销书:《共产主义批判之常识》。平井新(一八九九至二000)、野地洋行(一九三0至二0一三)、白井厚三人介于其中,专打擦边球,研究法国社会主义和英国激进主义思潮,颇有一点回归到福田式社会民主主义的意思。其实,马克思主义这一坐标也为东欧与中国经济思想史学史共有。此一点坂本不可能不知,因为他曾与洪特交往,而洪特转向经济思想史便发端于他早年在匈牙利浸润马克思主义留下的问题意识。“苏格兰经济思想的比较接收”这一课题大可以延展至东亚与南亚、中东欧和东南欧、非洲和拉美,双向跨越“全球南方”与“全球东方”。
《日本视角》虽然结构参差、章序紊乱,但瑕不掩瑜,其休谟与斯密研究无疑已臻世界一流之境。最令我掩卷叹息的是坂本的时下关怀:日本从一九九一年泡沫经济以来陆续经历“失去的二十年”和二00一至二00六年小泉政府期间的内政动荡与外交僵局。在坂本之前,每一代“日本学派”的经济思想史家都介入了时政辩论。大约他也坚信,重读休谟、斯密,可以帮助理解此刻与此地该如何言行、面临历史的十字路口当如何抉择。或许这部书不但为福泽谕吉和内田善彦的经济学说招魂,也在敦促我们朝着这些思想家的理想迈出跬步,投身于建設一个共享知识、文明的人类共同体。
(David Humeand Adam Smith:a Japanese Perspective.Sakamoto, Tatsuya坂本达哉. Tokyo, Japan: Edition Synapse;London: Routledge, Taylor & Francis Group, 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