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度政治视角下传统村落祠堂功能演变与动力机制*
——以江西唐江卢氏宗祠为例
2024-02-16黄颖敏曾献君
黄颖敏,李 晴,廖 望,曾献君
引言
改革开放以来,伴随中国城镇化的快速发展,在外生与内生动力的共同作用下乡村空间发生了剧烈重构[1,2]。乡村重构并非简单的物质空间演变,其包含了大量非物质要素重构,并表现出复杂的权力、资本、社会三者互动与博弈的乡村治理过程[3],尤其是体现在对乡村公共空间的争夺中[4-6]。在乡村公共空间中,祠堂是乡村祭祀、日常性与政治性空间的集中代表[7],祠堂的公共属性使其成为外来文化功能植入的主要空间载体。特别是在快速城镇化与乡村振兴背景下,其功能与形态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8,9]。例如,在经济利益驱动下,房地产开发商和政府推行的建设项目对祠堂采取功利化的强制改造[10],或者将其纳入乡村文化治理的体系,推进以祠堂为核心的文物保护[11]、文化传承、文旅产业或民生项目的落地[12]。
在乡村公共空间的重构中,传统村落祠堂的功能与形态的演变相对一般村落更为剧烈。在祠堂功能演变的动力方面,现有研究多侧重于村民的主观能动性和具体行为对祠堂的影响[13]。有学者发现村民的能动性能影响政府对祠堂空间的治理,其特点是不断地动员、转移和谈判[14];祠堂在受到政治和资本力量的侵占时,村民运用特定时空条件来施行巧妙战术进行抵抗,从而实现自身权力的宣示和表达[15];宗族领袖和乡贤倡导的祠堂修缮也弥补了部分政府对乡村公共空间产品供给的不足,并自发构建起祠堂可持续利用的长效机制[16]。
在快速城镇化与乡村振兴背景下,积极探索乡村公共空间的多元共治已成为有效推进乡村文化振兴的迫切需求[17,18]。祠堂作为乡村社会最典型的公共空间[19],其功能演变是国家、政府、市场、村民之间复杂的协商过程。然而,各行为主体如何对传统村落祠堂的功能和空间形态产生影响?祠堂的功能演变具有什么动力机制?针对上述问题,研究基于尺度政治理论,分析不同主体利用尺度转换获取空间权利的路径和伴随功能演变的过程。研究将为丰富乡村公共空间功能演变与乡村治理提供理论与案例支撑,对助力乡村文化振兴也具有一定的现实意义。
1 理论分析框架
尺度政治理论能够对参与事件的大量主体进行有效分类,聚焦多层级权力结构和社会网络的互动和博弈。20 世纪90 年代,Smith 提出尺度政治理论[20],其运行机制主要包括三大行动主体:强势方、弱势方、第三方。尺度转换往往源自弱势方在低级尺度被边缘化或失语,弱势方通过表达、联盟、联合、政策利用等诸多途径上推尺度以谋求利益或权力的二次分配[21];强势方通过管制、划定尺度边界、媒体宣传等方式对尺度下推或固定,以维持自身的既得利益或权力。在这一过程中,更高尺度的政府、媒体等第三方因为拥有更高级的行政权力和舆论制造能力,能够对旧有的权力格局重组,使得治理最终达到平衡(图1)。
图1 尺度政治的分析框架
相较于西方国家在社会运动[22]、区域管治[23]、选举[24]等领域对尺度政治理论的广泛运用和开展的丰富实证研究[25],国内对尺度政治理论主要应用于行政区划调整[26]、旅游开发[27]、基础设施选址[28]、地方事件[29]等研究当中。而乡村振兴背景下的乡村空间重构为尺度政治理论的研究提供了新的实证舞台,尤其是在传统村落祠堂的功能演变过程中,强弱势双方都具有强烈的能动性,而且对尺度的“水平”与“垂直”的认知为理解和分析祠堂功能演变中“自上而下”与“自下而上”的互馈过程将提供新的视角。
2 案例选取、数据来源与研究方法
2.1 案例选取
研究选取江西省南康区唐江镇卢屋村卢氏宗祠为案例。千年古镇唐江位于江西省赣州市南康区中部(南康于1995 年撤县设市,2013 年撤市设区,本文统一使用“南康区”)。卢屋村正位于唐江镇区的上犹江北岸,距离赣州市中心城区26km,南康区中心城区18km(图2)。2019 年,卢屋村被评为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
图2 卢氏宗祠的地理区位
卢氏宗祠是唐江镇众多祠堂中最具知名度和影响力的祠堂。卢氏宗祠坐北朝南,面朝上犹江,分为上栋、中栋、前栋以及广场,主体建筑占地面积约1200m2。卢氏宗祠的宗族文化底蕴深厚,历史上共经历“三修”。在卢氏宗祠的功能使用上,政府、企业和村民各行动主体围绕产权归属展开了40 多年的权力与利益博弈。基于尺度政治理论视角,对卢氏宗祠开展功能演变与动力机制研究具有较强的典型性。
2.2 数据来源与研究方法
文本主要运用文献分析和深度访谈的质性研究方法。文献分析主要通过解读功德碑、《卢氏族谱》、《唐江镇志》,以及唐江镇政府提供的内部资料,获取祠堂的演变历程。深度访谈分别在2022 年8 月和2023 年2 月,访谈了卢屋村委会、唐江镇政府等部门,对原村主任、现任镇、村干部、卢氏宗亲、城发公司职工、村民、游客等11 人进行深度访谈,共计访谈15 次,每次访谈时间持续15~60min。
3 传统村落祠堂的功能演变及空间特征
3.1 传统祭祀与乡村教学向工业生产的功能演变阶段(1978-2000 年)
改革开放以前,由于国家和政府对教育的财政投入相对不足,卢氏宗祠与赣南大部分祠堂一样,除了用于传统祭祀之外,也作为乡村小学之用,由学校负责日常管理。改革开放后,由于历史遗留的产权问题,祠堂(学校)的产权仍归地方教育局所有,并继续用于乡村教学。然而,20 世纪80 年代末至90 年代,随着唐江镇人口的增加和新建小学,以及陆续向镇区迁移,剩余的学生主要集中在祠堂前栋位置处新建的教学楼学习,祠堂的主体建筑开始闲置。20 世纪90 年代,南康在“木匠之乡”地域文化的影响下,家具产业开始兴起,简易搭建的小作坊遍地开花,唐江镇的家具作坊也不断增多。在经济利益驱动下,学校将祠堂的上栋和中栋及偏房全部出租给家具作坊以收取租金,祠堂的主要功能从传统祭祀和乡村教学转向了工业生产(表1)。从此,祠堂空间的使用主体从小学师生向工人转变,用于祭祀的频率也较低。
表1 卢氏宗祠功能演变
在空间特征上,祠堂的建筑形式与祭祀功能脱节(图3)。此阶段,为满足家具作坊生产需要,祠堂保持了前栋被毁后的二进院落形式和单层结构。祠堂的上栋和中栋在空间使用上合二为一,用于家具加工制作和木料堆放。上栋的祭祀空间被工业加工空间挤占,传统祭祀的神龛、牌位等物品被清空,仅春节、清明期间在上栋腾挪出局部的空间供村民祭祀。荣誉牌匾、书信文字等展示宗族文化和缅怀先人的物质载体也已被破坏或散落在村民家中,传统祠堂的威严感与神圣感消失。
图3 祠堂内部空间功能演变
3.2 工业生产功能褪去与传统祭祀有序复兴阶段(2000-2012 年)
21 世纪初,卢氏宗亲与卢氏乡贤要求南康区政府及教育局将祠堂归还卢屋村复兴其传统祭祀功能。2001 年,经多方努力,被家具作坊“侵占”的祠堂的产权归还给了卢氏宗亲,祠堂的工业生产功能逐渐褪去。此后,宗祠的文化和娱乐功能逐渐恢复,村民重新营造了传统祠堂的环境氛围,每年节庆期间,村民齐聚在卢氏宗祠祭祀先祖,举办宗亲大会、学子表彰、传统表演等集会活动。同时,宗祠也成为了卢屋村老人的日常娱乐空间。
此阶段,在空间特征上,祠堂的建筑形式与祭祀功能得到有序恢复(图3)。卢氏收回祠堂产权后,上栋中仪式和陈列的空间扩大至两间厢房,利用屏风隔断后呈现出宗族化和私密化特征。上栋两侧墙面展示了许多卢氏乡贤的照片和事迹,通过营造宗族文化氛围以增强祭祀过程中族人的身份认同感和归属感。由于前栋的缺失,原应集中在前栋和中栋的文化娱乐功能向上栋借用了部分空间,利用上栋的台阶休息平台形成了集会讲台、娱乐看台和表演舞台。鲤鱼灯舞蹈、花船等“非遗”表演集中在祠堂中栋,满足了村民节庆娱乐和精神文化需求。传统节日期间,当中栋的节庆娱乐空间不足时,如舞狮等需要大面积场地表演的节目便会扩展到户外空地。
3.3 传统祭祀向红色旅游提档升级阶段(2012 年~至今)
党的十八大以来,国家高度重视红色文化资源的保护、开发和红色基因的传承。赣南作为革命老区,亟需利用好红色文化资源助推老区振兴发展。2012 年以来,卢屋村由于具有丰富的红色文化资源,政府自上而下对卢氏宗祠进行了文化旅游功能的开发,并加快了传统祭祀向红色文化旅游功能的提档升级。政府对卢氏宗祠的旅游开发有力驱动了祠堂空间向外扩展。此阶段,卢氏宗祠在空间上具有2 个特征:
(1)祠堂的建筑形式与祭祀功能相对应(图3)。复建前栋使祠堂在建筑制式上从二进院落恢复为三进院落,单层结构演变为单层与双层兼有的结构。祠堂在整体修缮的基础上,牌坊、牌匾、家训、楹联、景观等建筑装饰有序分布在整栋祠堂,广场新建一座牌坊和两座金水桥,完整复现了祠堂全貌。中栋继续作为储物和展示功能。上栋的屏风隔断被拆除,使得祭祀功能逐渐去神秘化,进一步扩大祭祀空间至整个上栋。上栋两侧墙面的内容被巧妙地包装成了红色故事展览区,并保留卢屋村的党员、烈士等内容,成为了红色旅游资源的一部分(图3)。
(2)文化空间向外扩张并带动周边传统建筑成片开发(图4)。祠堂的文化娱乐功能分为日常娱乐、节庆娱乐、红色旅游,卢氏宗祠的开发使得宗族文化与红色旅游有机结合。节庆娱乐功能和日常娱乐功能集中在中栋和前栋。祠堂的广场扩大延伸至上犹江岸,形成以祠堂为中心的轴线。以卢氏宗祠为核心,政府通过文旅项目的打造,向外围植入了政治功能、爱国主义教育功能、教学功能、名人展示功能,并以景点的方式在轴线周围集聚。此外,镇政府承租祠堂周边闲置的民宅并改造为镇史馆、红色历史馆、廉政教育馆、科技馆等场馆供参观旅游之用。大量休憩、健身、球类运动等设施也在祠堂周边聚集,以满足不同人群的日常娱乐需求。
图4 祠堂外部空间功能演变
4 传统村落祠堂功能演变与乡村治理的尺度政治
4.1 尺度结构
4.1.1 中国行政等级的垂直尺度结构
中国的行政等级体系呈层级嵌套的垂直结构。在卢氏宗祠功能演变的过程中,涉及到的行政主体包括南康区人大、区政府、区教育局、唐江镇政府、唐江镇小学。其中,学校受南康区教育局管理,区教育局和唐江镇政府受区政府管理,区政府受人大的监督并相互制约、相互促进。时任卢屋村村主任同时兼任南康区人大代表,在血缘和地缘上属于公认的宗族领袖,在业缘上又属于科层制权力结构中的一员政治精英,村主任在民意上传和政府主体意志下达中起到直接桥梁作用。
4.1.2 全国卢氏宗亲的水平尺度结构
我国南方地区的宗族文化较为盛行,卢氏宗亲对卢氏宗祠的功能和空间具有信仰和文化上的认同。这些卢氏宗亲包括唐江镇以及南康本地的卢氏宗亲和卢氏乡贤,以及遍布全国的卢氏后人(以客家族系的赣闽台卢氏为主),他们具有水平网络上的空间组织,以姓氏宗族为联系纽带,祠堂为空间节点。他们都是卢氏宗祠的切身利益相关者,这成为卢氏宗亲与政府部门博弈过程中运用的重要水平尺度的行动主体。
4.1.3 宗族文化的表达尺度结构
(1)古建保护是祠堂功能延续的重要前提。赣南乡村地区许多祠堂面临保护与修缮不当,职责不清,维修资金匮乏的问题。祠堂是村民用于祭祀和议事的重要乡村公共空间,是“乡愁”的重要空间载体,妥善保护祠堂是传承宗族文化的必要前提,这种观念取得了乡村社会的广泛共识。保护祠堂一方面是对祠堂的建筑本体进行修复,另一方面是对以祠堂为空间载体的宗族文化进行传承与创新。
(2)风水信仰因素是祠堂功能演变的基本遵循。风水信仰的因素体现在祠堂景观营建的各方面,尤其是在传统祭祀向红色旅游功能提档升级阶段。村民受风水信仰的影响,认为横向建设的小学高于祠堂不利于“风水”,因此主张拆除前栋位置处的新建小学,这为此后新建祠堂前栋留出空间。由于风水信仰的广泛传播,对卢氏宗祠的前栋复建和周围环境的修复成为重要的表达尺度。
(3)产业发展因素促进了卢氏宗祠的功能演变。20世纪90 年代,南下广东顺德的家具厂务工的部分南康木匠返乡创业,祠堂等公共空间被改造为小作坊。2012 年以来,家具生产空间逐渐规范化,祠堂内丰富的文化资源吸引政府将卢氏宗祠打造为地方旅游的名片,开发卢氏宗祠相关的旅游产业能够有效促进村民返乡就业创业,这也是卢氏宗祠重要的表达尺度之一。
4.2 尺度重构
4.2.1 传统祭祀与乡村教学向工业生产演变的尺度政治
改革开放后,祠堂作为一所服务镇区的小学教学场所,随着学生数量激增,有限的教学空间一度出现了资源挤兑的现象。80 年代末期,大陆与台湾两岸恢复探亲,一对台湾卢氏夫妇为改善办学条件,与南康教育局共同出资合建一处二层教学楼,为方便学生上学便就近选址于祠堂前栋位置处,这意味着卢氏宗祠(小学)发生了尺度转换,从村镇级尺度上升到区级尺度。随后,由于唐江镇新建小学,卢氏宗祠的学生数量骤减,祠堂主体建筑开始闲置。小学由于也需要维持日常运转,校方便将祠堂出租给家具作坊获取租金收益,这一定程度上冲击了祠堂的祭祀功能。这一阶段,尽管南康区政府对祠堂的产权有绝对的支配权,但总体上缺少制度保障,表现为对祠堂的功能使用缺少约束,也没有成熟的工作方案能够及时对祠堂所处的尺度和产权归属问题做出调整。卢氏宗祠在此背景下脱离了教学功能,生产家具产生的噪音、灰尘严重影响小学的日常教学活动(图5a)。
图5 祠堂功能演变的尺度政治过程
4.2.2 工业生产功能褪去与传统祭祀有序复兴的尺度政治
2000 年以来,随着宗族精神文化需求的增加,以卢屋村主任为代表的一批乡贤逐渐意识到,卢屋村年久失修和衰败萧条的祠堂与闽台地区繁荣的宗族文化形成强烈对比。生产经营带来的负外部性有悖于卢氏对祠堂使用的初衷,卢氏宗亲进而直接与家具作坊交涉。而家具作坊则将矛盾转移给校方,校方又将矛盾转移到教育局,试图将问题的尺度固定在祠堂内部。卢氏宗亲作为弱势方在无法改变家具作坊和小学的利益关系的情况下,上推尺度诉诸南康区人大、区镇政府和官员等寻求第三方介入。2000 年3 月,村主任向南康区人大提交卢氏宗亲联名签名的《关于要求政府和教育局归还卢屋村祠堂的报告》的提案,提出“有卢屋村这个千年古村,才有唐江这个千年古镇”,要保护好卢屋村的历史文化资源,解决卢氏宗祠用于工业生产的问题。村主任又详细汇报卢屋村人才辈出的历史,提出要依靠卢屋村旅游资源,打造唐江镇的文化旅游产业,首先应保护好卢氏宗祠这一重点古建的论断,后来得到了区领导的重视。为确保宗祠顺利归还以及开展后续工作,村主任组织村内宗亲成立卢屋村祠堂修缮委员会。
经过村主任的游说,南康区政府以第三方身份介入该事件。区政府主要领导意识到卢氏宗祠不仅是卢屋村的公共空间,更是唐江镇发展旅游产业的重要节点,便考察卢屋村并参观祠堂,确认了祠堂前栋被毁,学校用于办家具作坊创收的情况属实,并出台了教育资源整合的政策以下推尺度,逐步调整了小学在卢氏宗祠的办学点,在2001 年1 月正式交还祠堂的上栋、中栋,产权归卢屋村祠堂修缮委员会所有(图5b)。
4.2.3 传统祭祀向红色旅游提档升级的尺度政治
2012 年以来,在国家和地方政策的驱动下,卢屋村进入旅游产业提档升级阶段。此时,政府计划对卢氏宗祠的前栋进行新建,并对广场进行升级改造。卢氏宗亲认为祠堂前栋位置处的小学教学楼挡住了卢氏宗祠的风水,其土地应归还卢氏并拆除建筑。卢氏宗亲于2014 年6 月成立唐江卢屋村客家文化协会(其前身为卢屋村祠堂修缮委员会),并起草《关于要求归还唐江卢屋村卢氏宗祠被占地块的请示》送至南康区政府,要求归还被占土地。与此同时,客家文化协会撰写相关诉求材料,请数百名宗亲签名、按手印,请几位德高望重的宗亲与镇政府当面陈情,但未取得成效。
此后,客家文化协会借力市级、区级政策,推动尺度进一步升级。2015 年,赣州市出台旅游政策将卢屋村列入打造赣州观光体验旅游精品线路。在政策机遇下,客家文化协会及时向南康区政府呈送关于落实市级政策的精神,提出要站在唐江镇乃至南康区发展的高度,充分认识卢屋村作为历史文化名村的宝贵价值。客家文化协会运用了书面的表达方式向区、镇政府施压,试图将祠堂前栋复建纳入区级发展尺度。此时,镇政府对归还土地的态度有所松动,镇政府为了唐江镇的发展与客家文化协会协商并达成共识,归还土地的前提条件是要求客家文化协会组织材料向住建部申报国家级传统村落称号,并出资对卢屋村的旅游开发进行规划设计。于是,客家文化协会聘请设计单位完成了卢屋村的规划设计,制定《唐江卢屋村打造观光体验旅游精品实施方案》,并呈送到南康区政府。同年,卢氏宗亲设计了以祠堂为中心的卢屋村七大建筑群,联合唐江镇政府申报国家级传统村落,并积极与上级主管部门对接,村民巧妙地将祠堂复建的诉求置于国家保护传统村落的语境中,试图让国家权力作为第三方介入。
尽管尺度有向国家层面上升的趋势,但总体而言并未突破南康区尺度边界。在这一时期,南康区政府为了地方发展的利益和政绩需求,将卢氏宗祠纳入红色旅游开发工作之中。2016 年1 月,在南康区政府推动下,祠堂前栋被占地块得以收回并进行重建前栋,这标志着卢氏宗祠正式重组至南康区尺度,镇政府一方面向国家申请传统村落上推尺度,另一方面利用村民对宗祠的诉求,将事权向弱势方转移以固定尺度。2019 年,卢屋村经国家住建部批准成为第五批中国传统村落,进一步诱致赣州市对唐江镇投入政策与资金,助推唐江镇成为赣州市首批新型城镇化示范镇,并启动了唐江古镇风貌改造项目,试图把唐江镇建设为赣州市休闲旅游集散地。其中,以保护历史文化为切入点,投资约1 亿元用于卢屋村保护与开发,对卢屋村进行修缮及立面整治,深挖卢屋村传统村落的文化内涵。唐江镇政府在具体实施新型城镇化战略工作中,围绕红色旅游文化,开发了8 处红色旅游场馆。卢氏宗祠在市级政策推动下得到进一步修复和保护,恢复了空间神圣性的同时成为红色旅游的一部分,反过来强化了地方宗族的文化价值观和话语权,有力提升了卢氏宗祠的地方知名度和影响力,强势方和弱势方达到相对平衡(图5c)。
4.3 强弱势双方的权力关系转变
祠堂产权的归属正是强弱势双方运用尺度政治博弈后的权力关系转变。新中国成立以来,祠堂(小学)的产权归南康区教育局所有。面对校方的出租行为以及家具作坊对祠堂的“破坏”,弱势方的目的是通过索还卢氏宗祠产权,随后完全恢复祠堂的祭祀功能并修复祠堂建筑。为此,村主任首先运用尺度策略生产新的尺度,包括利用区人大、区政府、镇政府等层级嵌套的垂直尺度,还包括运作宗族社会网络的水平尺度,以及引发社会普遍关注的表达尺度。其中,垂直尺度是通过提交“人大”议案、写“万民书”、直接上访的方式上推尺度。水平尺度是联合各地宗亲成立祠堂修缮委员会、卢屋村客家文化协会等第三方组织代表弱势方利益。表达尺度是利用古建保护、风水信仰、产业发展等因素生产新的尺度,使得卢氏宗祠的产权回归同时变成一个社会民生的焦点。2000 年以来,以客家文化协会为代表的弱势方先获得了祠堂中栋、上栋的产权归属。南康区政府在2014 年工作要点中提出将卢屋村作为历史文化名村加以保护,镇政府继而组织申报国家级传统村落。后经过南康区政府协调,同意由唐江镇卢屋村客家文化协会收回祠堂建筑以及前栋被占地块,进而重构了强弱势双方的权力关系,表现为代表政府意志的功能在祠堂内部的可进入性大幅减弱,转而对祠堂周边空间进行旅游开发,决定祠堂的功能演变方向的权力回归到卢氏宗亲手中(图6)。
图6 强弱势双方权力关系转变
4.4 传统村落祠堂功能演变机制
卢氏宗祠的功能演变主要受到外部因素、内部因素和核心因素3 大方面力量相互作用和共同影响(图7)。其中,外部因素主要包括快速城镇化、地方政策和产业发展;内部因素包括产权归属、风水信仰、古建保护和空间使用;核心因素是以卢氏宗亲与乡贤为主的多元主体之间的博弈。
图7 传统村落祠堂功能演变动力机制
4.4.1 外部因素作用
外部因素加速乡村祠堂的功能演变。在地方政策的引导下,政府通过产业发展直接推动祠堂功能的演变与有效利用。卢屋村以卢氏宗祠为核心空间,发展文旅产业,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乡村文化振兴。地方政策为村民的能动性提供了决策依据。外部因素往往是自上而下,政府指令性地在乡村地域实施,村民并没有抵御外部因素的能力,如赣州市旅游产业发展的相关政策,乡贤等核心因素能够“翻译”政策,使得政府颁布的政策转为有利于自身诉求与话语权的依据,成为村民与镇与区级政府的谈判筹码。然而,外部因素对内部因素也会进行破坏或保护开发。外部因素对内部因素具有双向作用,当祠堂的产权不再属于卢氏宗族时,祠堂的建筑本体、风水格局都遭到了强烈的破坏,新的物权主体对祠堂空间进行世俗化的开发,进一步加剧了祠堂的破败。2000年以来,政府的服务意识逐渐提高,村民的公众参与水平也相应提高,在此趋势下,政府开始支持地方宗族文化的复兴,并对祠堂进行保护性开发。
4.4.2 内部因素作用
内部因素作为乡村祠堂功能演变的前提条件对其提供了有力保障。以清晰的产权归属为前提条件,才能保障祠堂功能演变顺利开展。同时,祠堂的空间使用是通过使用主体在祠堂中的行为和目的表现出空间的功能,没有了行为主体对空间的具体使用以及跟随使用目的变化而产生的功能演变,祠堂的空间也就失去了其社会属性,成为了单纯的物质空间。类似地,祠堂古建的保护和风水信仰的坚持是出于对乡村文化基因的保存和传承,共同保障了祠堂功能延续乡村文脉。
内部因素的资源对外部因素产生吸引。从国家到地方政府“自上而下”的政策实施过程中,城镇化、乡村振兴等战略需要依靠地方政府寻找政策实施的空间,按照地方资源禀赋的差异因地制宜制定落地方针,乡村宗族文化资源、红色文化资源是典型且不可多得的文化符号,乡村宗祠作为典型的乡村地域文化景观,对其合理有效地开发,使其符合主流价值观是地方政府的核心诉求。
4.4.3 核心因素作用
核心因素强烈刺激并直接作用于乡村祠堂的功能演变。祠堂作为乡村的文化中心,属于每一位卢氏宗亲。祠堂在长期萧条的情况下,对祠堂的修缮和保护被认为是每位卢氏宗亲应尽的义务和责任。水平尺度对祠堂的直接作用表现在祠堂修缮、重建的资金筹措,且途径往往不局限于本村内部。对于祠堂的祭祀与日常娱乐等功能,其空间使用的主体普遍为卢氏宗亲。垂直尺度对祠堂的直接作用表现在对祠堂使用权的二次分配,增加了祠堂的不可进入性,从而排斥旧有功能。此外,乡贤等乡村精英对水平尺度和垂直尺度起到桥接和纽带作用,对祠堂的功能布局和空间安排也有绝对的话语权。
核心因素对内部因素起到文化认同的作用。村民对祠堂的修缮、重建等工程事宜以获取祠堂的合法产权为基础,村民天然的认为卢氏宗祠属于卢屋村全体村民;在空间使用方面,祠堂自古就用于培养后人读书,在节时用于祭祀活动,可见教育等世俗意义的功能和传统祭祀等神圣意义的功能是相互融合的(包括后期的红色旅游功能),传统的文化空间并非一成不变,但当祠堂的祭祀功能被迫接受外来的工业生产功能时,村民会对不适宜的功能产生排斥反应。
核心因素对外部因素起到能动影响的作用。乡贤对外部因素具有超前的认知,如卢屋村的村主任等乡贤早在2000 年就凭借敏锐的发展眼光,发现了卢屋村作为传统古村落的旅游产业开发前景,并竭力寻找机会向不同地域尺度的政府官员描绘发展蓝图,争取得到政府等强势主体的支持。由此,核心因素能动地影响地方旅游产业发展的方向,以及政策的倾斜和上级资金的投入(图7)。
5 结论与讨论
本研究在梳理乡村公共空间相关研究的基础上,以江西省南康区唐江镇卢屋村卢氏宗祠为例,运用尺度政治理论对祠堂功能演变和动力机制进行了系统分析,为政府、村民、社会资本等多元主体参与下乡村公共空间治理与乡村振兴提供了理论支撑,主要研究结论如下:
5.1 结论
(1)乡村祠堂功能演变经历了传统祭祀与乡村教学向工业生产的功能演变阶段(1978-2000 年)、工业生产功能褪去与传统祭祀功能有序复兴阶段(2000-2012年)、传统祭祀向红色旅游功能提档升级阶段(2012 年至今),卢氏宗祠的功能在不同阶段发生整体转变和局部嬗变,在核心的祭祀功能不变的情况下,祠堂的功能经历了“乡村教学-工业生产-日常娱乐-红色旅游”的一系列演变过程。
(2)乡村祠堂的建筑形式与功能经历了脱节-错位-对应。祠堂的空间结构依据功能需求对应发生变化,从二进院落演变为三进院落,建筑从单层结构演变为单层与双层混合兼备的结构。从上、中栋的功能混杂到上、中、前栋多功能有机混合,并带动祠堂周边传统建筑与空间的成片开发、多样功能植入与活化利用。
(3)在围绕功能进行的尺度政治过程中,以村民为代表的弱势方利用垂直尺度、水平尺度、表达尺度重构卢氏宗祠所处的尺度,转变了强弱势双方的权力关系,推动祠堂功能演变。在水平尺度联合全国各地宗亲,通过向垂直尺度的政府游说、求助、施压等尺度上推的方式重构传统村落祠堂产权,同时能动地接驳自身的发展诉求和地方政策的实施,加速推动了祠堂前栋的复建;以祠堂小学、镇政府为代表的强势方通过矛盾转移、事权转移的方式下推或固定尺度维持祠堂既有功能,以市、区政府为代表的第三方通过政策供给、行政命令的方式下推尺度并决定了权力关系重构的最终走势。
(4)在卢氏宗亲和地方政府,以及其他行动主体的复杂博弈和互动中,可以发现卢氏宗祠的功能演变主要受到外部因素、内部因素和核心因素3 种动力相互作用与共同驱动。产业发展、政策实施、快速城镇化等外部动力加速推动以及有效利用了祠堂的功能演变;产权归属、空间使用、古建保护、风水信仰等内部动力作为前提条件有力保障祠堂功能演变;村民和乡贤等核心动力直接作用并强烈刺激祠堂功能演变。
5.2 讨论
基于尺度政治的理论视角,在乡村治理中发现弱势方获得更高垂直尺度的支持,是实现权力关系转变的关键。其中,弱势方利用尺度政治的工具能够有效地参与进政府的决策,乡村能人、乡贤成立独立的第三方组织在提升话语权,对平衡水平尺度和垂直尺度的各个主体起到关键作用,而水平尺度的第三方组织之所以能够撬动垂直尺度的支持,其核心在于代表双边利益的主体发挥其能动性。水平尺度的有效转换还是需获得垂直尺度的支持为前提。另外,本文关注的是传统村落中祠堂的功能演变,其受到的内外部作用力更加多元和复杂。未来还需关注更多乡村,尤其是普遍村落的公共空间功能演变的尺度政治问题,综合考虑各种行动者在乡村治理过程中的作用机制,为更好地理解中国乡村空间治理与实现乡村振兴提供启示。
图、表来源
图1:参考文献[30]。
图2:底图来源于自然资源部标准地图服务系统,审图号为GS(2019)1822 号;卫星图来源于谷歌地球,拍摄时间2021 年7 月。图3~7、表1:作者绘制。